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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与其说靴子爱小玥,还不如说那是一种崇拜与向往。小玥神圣神秘。如今小玥真坐着他的夏丽到处玩到处转,他仍然不敢碰一下她的手。太神圣。
  又工作又练摊儿的多少年了?靴子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顺溜的不少,但谁都没有小玥那神圣与神秘。
  看看小玥那走道的神态,立腰挺胸脚尖微撇,带出的那种叫什么气质风度的玩意儿一般丫头没有,一练摊儿的哥们儿那天在王府井见着他跟小玥了,过两天见着靴子说:“你小子艳福不浅呐,芭团的东方的还是电影学院的,看一眼把人醉死。”
  ——所以至今他也没敢正眼看一眼,怕醉死,一醉好事就弄砸了。不过跟哥们儿他还是愿意说她是芭团的,演电影的不见得有小玥那身腰:“唉,芭团的,不过就演出小天鹅,那么回事儿。”
  能让小天鹅陪着——他不成了王子啦?不然,王子在小天鹅面前总是皱皱巴巴的,常罪孽。
  小天鹅老给他提那无法回答的问题:
  “你这辈子要干什么?”
  干什么?当经理开小卖部,不干这他能干什么?
  “你就没点儿追求了?”
  他摇脑袋。追什么求什么?一辈子就想追你小天鹅,如今追上了心里还老不踏实。
  “二百万你打算怎么花?”
  “这不买了夏丽了,再买单元买电器剩下的就先攒着呗。”
  “这二百万的自来水钱就全归你了?”
  “那可不……其实也——”还是没法儿说。他不敢说全归谁,归他不成归她怕她生气其实归他俩才好呐。
  跟小玥坐在一块儿难受。小天鹅既不爱谈家长里短,也不跟他谈艺术谈文化谈哲学了。不懂。当初倒是谈过几回,她一谈起那梵高塞尚莫耐罗丹高赓的他一句搭不上,索性她也不谈了。
  发愣,跟小玥在一块儿他老紧张老皱巴老发愣老是战战兢兢的。真可气,怎么就品不出那爱情的死去活来天翻地覆来?从来就没投入过,现在都兴投入他在小天面前怎么就投入不了呢?
  他教会了小玥开汽车,小玥拿下本来她开他坐更是不舒服。在她面前手里永远抓挠着点儿什么才好呐,坐在她身边抓挠不着方向盘两手空空的那难受。
  一天晚上他没顶班带小玥去了华夏卡拉OK。过去自个儿来他还真敢拿起麦克风“扔”几嗓儿,闭上眼真的假的还挺陶醉。今儿个不敢了,怕出丑,怕那破锣嗓子和仪容形象给小月留下坏印象。小玥却大大方方,嗓子一般但不走调很动情。他请小玥喝了人头马、XO,小玥能享受他却始终习惯不了这洋酒。跟光荣聊这玩意儿说得到一块儿,又苦又涩没喝头儿。
  出来经过东交民巷,他说有点儿热想请小玥下来过过风儿。小玥陪他下车溜达最后坐在街心公园一处四面环树的长椅上。四面好黑,五步之外就什么都看不清楚了。小玥抬头看星星,架起两臂搭在椅背上:
  “你信宇宙爆炸说吗?”
  “嗯……”什么叫宇宙爆炸说?他根本没有听说过。火山地震就够可怕的了,怎么宇宙还会爆炸呢。
  “这是宇宙形成的一种理论。”
  “是吗?”他忙活的是敌情自来水,从没关心没见过没听说过有关宇宙的理论。
  “宇宙本来是极微小的一个个粒子组成的,由于二百亿年前的一次大爆炸才炸出时间和空间。”
  “是吗?”他都没点头,绝对不理解听不懂。
  “你觉得天上的星系和宇宙密度之比是多少?”小玥像唱歌时那么投入,她架着双臂仿佛穿行在星空里。
  “嗯……”还是不大懂,什么叫密度?
  “宇宙比星系,是一百比一。”
  “差不厘儿。”影影绰绰又明白了点儿。可跟自己想的不一样,宇宙那么大星星那么小又那么少,不该跟大海与沙子相比才合适?
  “宇宙还会延伸你信吗?”
  太痛苦了,宇宙是空的怎么还会延伸难道它跟抻面似的越抻越长是怎么着?别谈宇宙了祖宗吔我难受。
  “我知道,我知道你从来没有过宇宙感。”夜幕中,她招回目光瞟他一眼。
  他往回缩缩,是没宇宙感,没想过宇宙不懂得宇宙上哪儿找这宇宙感去?
  小玥又把目光撒出去,长吁口气把遐思逸兴拂得好幽好远。
  那叫难受。看人家那男男女女搞对象的多热乎,大街上勾肩搭背撕扯不开有的在汽车上地铁上就K死,令人神往。眼下伸手不见五指四面环树曲径通幽,这环境不成莫斯科郊外那夜晚了?可小玥她偏爱宇宙不答理他,他哪儿敢想入非非,糟践了,大好时光都糟践了。
  就这么别别扭扭皱皱巴巴干坐着,后面传来窸窸窣窣的衣服声树叶声,他刚一竖耳朵一道雪亮的电光打进来——
  “干吗的?”
  他吓一跳,妈爷子吔。
  小玥一动都没动,只把眼睛微微闭上了:“别晃人眼,你们是干吗的?”
  “联防的,你们在这儿干吗呢?”几条汉子已经围上来。
  “查户口?”小玥依然没有动。
  “太晚了我们有责任。”
  “恋爱呢。”她把两条胳膊拿下来。
  “恋爱专找这黑地儿?”
  “不找这地儿上哪儿去?你谈恋爱专在光天化日之下天安门广场上边是怎么着?”
  “你!……”
  “再无理取闹我可要告你们,这样做侵犯人权你懂吗?”
  四个执行任务的全泄了火。第一次,他们没见过小玥这样的。原来这树丛下是男女偷情的一个点儿,四面环树一些生活作风不严肃的人常上此处苟且来。联防的盯住不放确实使一些不法分子落网在这里。多次了,此处演出过跪地求饶屁滚尿流提拎裤子的重头戏,谁想今天这对男女作风正派严肃恋爱不但没越轨那女的还他妈反咬一口挺厉害。撮火,没辙,四个忠于职守的工作人员只得蔫头耷脑回去了。
  靴子那叫佩服小天鹅。不叫她从容不迫他早跑了,禁不住这一道电光一声吼,义正词严法律威慑吓得慌。他自己至今还一直扮演着执法的角色,除了当年那女中尉男上尉,个个吓得屁滚尿流的。
  可是越佩服小玥小玥越崇高越伟大越神圣,这不成那叫什么来着那个维纳斯雕像啦,美得不能再美,美得神圣不可侵犯你都不敢摸不敢碰不敢爱,这叫什么恋爱不是活受罪嘛?
  前些年他还看过一电影,《爱情你姓什么》,现在他一天到晚念叨这句话,爱情啊你姓什么,爱情这甜蜜的事业到他这儿怎么就一点儿也不甜蜜呢?
  靴子没看过弗罗依德那《爱情心理学》,他对小玥的崇拜爱慕达到了偶像化的程度,自然把他跟小天鹅的距离拉大了。完全印证了弗氏理论,如此下去他会从心理到生理都失去爱的勇气和能力,这么下去不但难受还委危险呐。
  再难受也没辙。近在身边的小玥不但可望而且可看甚而端详就是不可即,歌词中唱那云中月雾中花不整个一小玥吗?
  小卖部最近换一河南丫头叫爱香。那丫头身腰倒也高高挑挑的,一条大长辫子粗粗地拖到屁股上。就是一嘴板儿牙上有斑纹,怎么弯弯曲曲黄里吧唧像一圈圈地图画在上边了?过去跟他一块儿生产矿泉水的吉生那天看见爱香说:”瞅背影儿还值一竿子。“英雄所见略同,从后边看看还凑和。这丫头干活还挺麻利,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一点儿折扣也不打。靴子他妈喜欢这丫头:”比前几个闺女身腰儿都好,我看要娶这么个媳妇人家挺配你。“”您瞎搀和什么呀我的事您甭管。“他妈天天叨唠不让他再迷人家小玥,用他妈那话说,别说你趁辆汽车了,你就是有架飞机也装不下人小玥。门不当户不对。他一听就长气,本来跟小天鹅这儿周旋就累一精疲力竭,你当妈的还给儿子败什么火?这些日子一个劲撺掇他跟爱香好,光身腰儿挺势就成啦?您没看见她那板儿牙上有地图?嘁。
  爱香是着靴子妈待见,她会伺候老人。除了在小卖部忙里忙外,抽空跟老太太聊天解闷儿还给老人家捶腿捶背。老太太越来越喜欢。什么北京的河南的,娶了爱香连那老了都有靠,搀着上茅房倒屎倒尿能指着靴子这样的?
  因为老太太看上了爱香,只要白天靴子回来一跟爱香在小卖部进货出货她就再也不上这边来。现在不兴接触了解生感情吗?让儿子跟爱香多接触多了解自然就有感情了。
  爱香并不贱,只是听话。不管靴子支使她干什么事,她都一口一个“嗳”、“嗳”地答应得挺脆声。——又能体贴人,她还说掌柜的老上夜班白天挺累的别老钉着有她一人就够了。不光练嘴身体力行,这么一来靴子还真不那么赶落了。批发零售日清月结爱香把小卖部归置得干干净净的。靴子常常早晨从向阳回来先踏踏实实睡上一觉,下午才精精神神再帮爱香干一阵。日子一长看着爱香那地图也不那么像显了,细咂摸眉眼还说不清什么地界儿还有点儿像小玥。至少不腻了,爱香刚来一开口他就饱,花哪儿也别花牙,这不成蛐蛐儿里那“老眯子”啦。如今看顺了他也有一搭无一搭跟她聊:“到底多大啦?”“二十。”“属什么的?”“属鼠。”“河南什么地界儿的?”“商丘。”从前小卖部雇过好几个伙计。凡是丫头大多猪不闻狗不咬,不是矮就是胖要不黑得赛糖梨。烦了也常掐一把拧一下,解闷儿。那时候他妈一直不放心,还真怕儿子招惹上。也是一天到晚叨唠他嘱咐他。他一听就烦,可能吗?什么样的没见过,掐掐拧拧是解解闷儿。如今换了爱香他没理解闷儿,连小玥自个儿都跟联防的说他们恋爱呐,跟小玥都恋爱上了他怎么可能再掐下人丫头的?
  一天,他早上回家喝了杯茶到自己屋里一头就睡下了。昨天晚上又有敌情,折腾一宿那双鸟男女竟然又臭又硬既不认罚还说他们非法拘留——那就送,刚从联防回来还真累了。躺下那叫香,这一觉四个钟头过去了。外边天阴阴的像锅底,他睁开眼半天还以为是黑夜。朦朦胧胧,床沿上坐着一个人,挺括的腰身乌黑的长发是小玥,小玥今儿怎么没上班?他刚要叫一声寻思不对,头发虽长却梳着辫子这不是爱香吗?
  他使劲眨眨眼把眉毛拧起来,几点了下板儿了爱香不在小卖部钉着坐这儿干嘛呐?他伸出胳膊看看表,才十一点。一弯腰碰碰爱香说:“谁在那边钉着呢?”
  “大娘哩。”
  “你坐我这儿干吗呢?”
  爱香突然肩膀一抽颤起来:“俺心里闷……憋得慌。”
  “怎么啦?”
  “俺娘病了,要俺回去……”爱香一抽一抽背对着他,一股女人特有的气味通过双肩的抽动催过来。
  “你怎么知道的?”
  “来了电报。”爱香没回身,把张电报纸从腰侧递过来。他接过一看只见电文只有四个字:母病速归。既然如此那就回去呗。
  “没关系别着急,既没病重也没病危,叫你回去走你的。”过去那些伙计偷奸耍滑迷我盗物不辞而别什么样的没有?他见多了。爱香如今拿着电报来请假,她明大义咱们更得通情达理呀。
  “俺不去。”
  “你妈不是病了吗?”
  “俺走了放心不下大娘。”
  嘿,靴子使劲儿眨了眨眼,哪找这样的伙计去?他不由自主坐起来:“我妈有什么让你不放心的?”
  “她是小脚下雨下雪倒屎倒尿太危险。”
  “你妈病了不是更要你伺候?”
  “俺不,离不开俺大娘。”
  靴子听了心里一酸,再一咂摸不对,家里来一电报说死了病了您不回家,多少战士凭这手提了干入了党?我不是连长团长,也不为你这样的战士创造机会。不过看着爱香一抽一抽真难过,他的心又软下来:
  “既然你不回去那就给你妈寄一百块钱去,我给。”
  “俺不要。”
  “嫌少?”
  “俺挣的不少了……还觉着对不住大娘唻。”
  哟嗬,如今人人见钱眼开搂钱没够,这儿还真有一知足的。他双腿一绕跟爱香坐成了并排:“你真不要钱?”
  “俺真不要。”
  “那你上我这儿哭什么?”
  “俺不说咧,俺憋不住……”
  他低头注意到了爱香的两条腿,修长浑圆白晰,农村人不都是泥腿子,她怎么长了小玥那般的两条腿?只有小玥那腿才该这样啊。突然晕头转向了,他伸手轻轻一抚,爱香倏忽站起来:
  “你做嘛欺侮俺?”
  两条白腿一闪出去了。
  他呆愣愣地坐在床头,爱香后影儿头发双腿都像小玥,如果蒙上脸他还真会以为她就是小玥。
  简直全他妈见了鬼。小玥是云中月雾中花能跟她谈恋爱却一指头都不能摸,而这背影儿像小玥的也那么牛×不许人碰。不成,非要摸摸她那腿。谁知这两天老太太也跟着撺掇,从夸爱香的身腰转到了她那腿:希罕死人唻那腿又白又匀溜。
  有几回还真掐着了爱香那腿。她羞得捂脸低头连脖根子都涌起一层红晕来。真好玩,她一扭脸那背影更像小玥了。这些天他还想起四爷一句话。小时候他上茅房去撒尿,听四爷在里边正跟一块儿蹲坑的老诸葛说:“什么寒碜好看的,关上灯全一样,你想她是谁就是谁。”老诸葛放着一个响屁大声笑:“好小子,一宿一个梦你艳福不比皇上小。”靴子当时还没醒过谜儿,只是那两句话跟老诸葛那怪笑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了。这些年来见多识广他什么都明白了,这叫阿Q精神自我开心自寻出路自己解闷儿。
  干吗不关上灯拿爱香当一回小玥?多少天来琢磨着四爷那话他鬼使神差真要尝试一次。下定决心之后的第二天,他跟小玥学完外语假装上班没过二十分钟又回来了。爱香见他在家便也一直不睡。耗到十二点他把爱香叫到自己屋一拉灯,爱香又撕又扯无声反抗,整整折腾了个钟头直到把他左手抓破好几块皮才一切归于平静。
  第二天靴子还一滩泥着,爱香早早起来帮靴子妈倒了痰桶。老太太也成了靴子的徒弟,接着隔断听靴子跟爱香折腾了一宿,心里还挺高兴的。当年她跟靴子他爸结婚一见他是罗锅,要多恶心有多恶心。一夜夫妻百日恩,跟罗锅睡了一宿就再也不觉罗锅怎么不好了。此时听着那屋的动静一块石头算是落了地:这回总算把感情儿培养成功了,真接触真成功。所以老太太并不问爱香晚上怎么没回屋跟她一床来睡觉——正巴不得,再说闺女家家的这几天最臊得慌,多少年前她就经着了,感爱颇深。
  谁也没理会,小玥更想不到靴子跟爱香已经那个了。直到一个礼拜之后爱香不辞而别小月才发现小卖部又缺了人手。她问靴子怎么回事,靴子挠脑袋不知道。尽管过去也有不辞而别的可爱香这回走得太突然——莫名其妙。
  他的钱都锁在保险柜,一分钱爱香也没偷。兴许是看她妈去了?那也得说一声让人放心呐。
  不过小玥发现靴子老用右手挡着左手背,她看出是抓的问怎么回事他始终支支吾吾的。她既没深想也没深究,顾不得,自个儿家里正闹的天翻地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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