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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光荣都瘦了,挠攘的。
  报社那兵团战友见他这般挠攘,给他送来法国大哲学家罗素的一篇文章《享受痛苦》。他没看几眼就撂下了。痛苦是痛苦挠攘是挠攘痛苦能享受但罗素老先生没有亲自体验过挠攘所以他根本不懂什么是挠攘。挠攘是心乱是骨头缝儿酸是躺下之后腿没地儿放脚没地儿搁翻饼烙饼只可意会难以言传它比痛苦还难忍受无数倍不然怎么没有一位哲学家写出一篇《享受挠攘》来?
  ——看着什么都堵得慌。
  光宗让老丫头勾走了魂儿,竟然跟他探讨起弃医从鸟弃医从兽的事情来。越来越离谱儿,这已经不单纯是什么对象不对象。挠攘着他恨四爷,老丫头咯咯咯地干不出这么阴的事情来。真是的,越瞅四爷那大胖脑袋小眯糊眼儿这事儿越像他撺掇的。那天他忍无可忍跟光宗说:“四爷解放前是流氓无产者,什么事情没干过?”其实他真想骂四爷是流氓,那“无产者”是捏着鼻子加上的。想不到光宗嗤着鼻子说:“哥,过去你说话从没这么损,从没这么糟践过四爷。”“我说这话是真的。”“你说过他是打鼓儿的,哥,我搞的是老丫头不是她爸不是流氓你甭说啦。”
  这件事似乎已难逆转,他缄口不语索性闹一松心了。那也成,那时你住到老丫头那鸟屋去“倒插门儿”,他还省得为他买单元了呐。
  小玥可更气。尽管勺不着边,但糟践啦可惜呀。论长相论人品论本事,百里挑一千里挑一万里挑一是选美的材料,这不糊涂吗?他靴子即便成了哈默福特洛克菲勒你跟他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开始他还不相信,只信小玥是耍靴子坑靴子。谁料人家出出进进坐开了靴子的白夏丽。多次听何老师在后院仰天长叹:“我没本事造了孽,我不要脸我没骨气哟……”
  何老师于老师越忿忿他心里边越挠攘。他甚至想跑到后院添油加醋使其父女母女势不两立最终使小玥悬崖勒马否则他——出出进进鼻子底下实在受不了这份刺激啦。
  不应该不可能不合理也没有道理,小玥不应该跟靴子靴子不应该得到小玥世事太不公平这月亮和地球和太阳和银河系和整个宇宙都倾斜了残缺了。
  之所以最终还是控制住自己没上后院火上烧油皆因小玥一礼拜仨晚上正在给小真补外语怎么着也得替孩子想,如今唯一的动力奔头不全是为了儿子吗?
  还有一出儿,和乐越来越乱更让他长气。
  四、五年来和乐一直雇着六个工。最信得过的还是春节让联防扣下给人洗鱼分鸡的那个建国。傻憨厚,做事从不奸滑每天都干一大汗淋漓。他的工资最高,管吃管住一月三百,开春时宣布他为门市经理干得更欢了。再一呆的长的是小芸,山西的,白白净净弯眉大眼挺文静。每天小芸在门口张落客,那外地人一看服务员干净顺溜不禁不由地就爱进和乐。来了二年这个丫头干活利索却从不多言多语的。光荣待见她,有时还在底下塞给她二、三十,对建国都没这么过。绝对没歪心。他跟她说过,好好干,有合适的在北京安个家,现在也不兴什么户口不户口,不才二十吗?再过两年一定给她寻摸一个合适的。没糊弄,他真惦记给她找一可靠的有钱的,不就是说话有点儿侉,再呆两年变过音儿来捯饬捯饬谁也辨不出她是柴禾妞儿,比不少北京丫头都俊。
  和乐的这三男三女住一屋。餐厅后半截吊起一层大跳板,拉门吊灯壁纸,不知道的谁也想不到上边是睡人的。当初他设计这空中大吊床就是为了利用空间住伙计。
  最初,这空中楼阁中住的都是女的。他为男伙计在西罗园外租了一间农民房。谁料想农民兄弟随着商品经济的大潮也变得越来越刁钻,一间八米的土坯房由一月一百又要到三百二,一年下来四千块钱被他黑走了。更麻烦的是误事,赶上个下雨下雪的耽误买卖。他一琢磨索性甭捣那份乱,女的住阁楼男的住下边再买几个折叠床一年省下四千最大的实惠是方便。当时静红一听又不同意,都是大闺女大小子的不合适,公共厕所远几个丫头晚上有危险不出去,这么着一勺烩人家还怎么解溲哇。光荣没想那么多,仨在上边仨在下边不还有一合板拉门呐,这跟楼上楼下有什么区别?想想他们在内蒙,天地乃一大痰桶一大厕所也,兵团战士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哪找厕所去,逮哪儿哪拉逮哪儿哪滋这事静红你不也这么过来的?反正那间农民房已经退了,建国跟俩伙计就支行军床睡在餐厅里,这事他做主已经定下了。
  刚一块儿住下的那几天,他还真有点儿放心不下。夜里十一点这些人发完面做好第二天的准备竟然不困,叽叽嗄嗄上边下边且贫且逗呐。他绕到前边听了几次想闯进门去骂一顿,又一琢磨甭急,明天干活一懒逮着他们再把这事儿倒出来。谁想第二天这帮人不累不困,比原来干活儿还有劲儿。他耗了一礼拜逮了一礼拜枉费心机,夜里且贫呐且逗呐第二天龙腾虎跃一点儿不影响战斗力。
  事后他笑自个儿愚,当初在兵团男女战士一块儿干才出活儿,分开就打蔫儿自己不也经历过?明白过来甚至还追悔莫及,早知这么住更能发挥战斗力,何苦几年来花那么多钱租房去?
  没想到这么住了没仨礼拜,综合治理的发现和乐天天早晨隹往外抬行军床抱被子,一主事儿的找到他的头上来:“老吕啊,咱这餐厅可不能当卧室呀。”“是是是我知道就是那家农民房人家不租了。”他赶紧给人黑提包里塞上条骆驼。“你这是让我赶上了,半生脸儿来了罚你一本儿(一千)回过头来我可就不好替你说话了。”来人确实为光荣着想。这一阵儿北京饭馆雇工越来越多住房越来越挤,不少老板就让伙计睡灶间睡餐厅那吃饭的桌子晚上一拼就成了床板,讲什么卫生,有的饭桌还放尿盆,不知道的吃着还香着呢。最近饮食公司和综合治理查的就是这件事,怎么着吃喝拉撒不能全在一个屋里呀。
  来人走后静红催他赶紧找房去,他懒得动,正挠攘着哪有那心气。索性全上吊床,中国这事不过是紧一阵子松一大会儿,谁撞枪口上谁倒霉。静红一听坚决反对,男女全塞里边可不是小事儿。见静红不干他又发脾气,成,那你上外边去找房去。静红近来事事让着他,只得千叮咛万嘱咐地让他立规矩。当天晚上他把这三男三女叫到一块儿上到阁楼内开了个会,铁定下三条死规矩:第一男的在左女的在右对头睡;第二建国为界男的不准过去女的不准到左边来;第三男的撒尿心须下去到外边上厕所,女的出去危险照样可心用尿盆。丫头小子们个个答应得倍儿脆,他又单独把建国叫下来另嘱咐:“现在公安的联防的正打击作风问题,你这个门市经理一要以身作则二要坚持原则,不出事发你奖金出了事我把你送到派出所。”建国确实傻实落,两只离得远远的眼睛使劲儿眨了眨,说掌柜的有我在你奏(就)一百个放心吧。
  光荣不放心,继续在门外听动静,只是又隔了吊床上的一层拉门里边的声音不怎么大。还行,建国还挺有威信。
  令他万也想不到的是建国辜负希望毛病就出在他身上,当初要不让他把边儿还不至于捅出这样的大娄子。
  建国是汗脚,平时不洗这回一上吊床特意买了块力士香皂,晚上把脚丫洗得干干净净才上梯子。六个人拉上吊床门照样贫,只不过那俩安徽来的男伙计一个十五一个十六毕竟小,闹腾一会儿也就睡着了。建国二十三春秋正盛,挨着小芸那仨丫头怎么也睡不着。好不容易熬得眼皮一涩,紧里边那丫头翻身哗哗哗地把尿盆往被窝里一搁尿开了。他一激灵,声音入耳真像一股冰凉的泉水溅到他身上。尤其是挨着他的小芸要是撒泡尿,激得他浑身直哆嗦,后半夜再也睡不着。没三天,他头晕脑胀白天干活再也打不起精神来。唯一能抖起他激灵的还是小芸,他乏着身子观察小芸的脸色不好也显得倦怠。逮空子他问她晚上睡得好不好,小芸把嘴唇噘起来:“你老翻身俺也睡不着。”他哼哼叽叽赶紧打岔,原来把小芸都给影响了。
  接下来几宿他照样翻饼,想不到右边伸过来一只脚,在他后背一登赶紧缩回界内了,他不敢动了僵在那儿。那边一会儿一泡又是三次泉水淙淙,把他又浇得一个激灵刚住又接着下一个激灵。第二天他又偷偷问小芸:“夜里你做嘛踹我呀?”小芸低头红脸冲他骂:“你再不踏实我还踹。”“谁让你们老尿泡?”“你还管着窝尿哪?”他一整天都在琢磨小芸那骂。尿泡怎么叫“窝尿”山西人把撒尿叫成“窝尿”是不是他们老在被窝里尿?蒸着包子他耳朵边一会儿山洪暴发,一会儿泉水叮咚,不管轻重缓急反正全是小芸的“窝尿”声儿。
  连着三天小芸都没“窝”,他又抽冷子对她说:“你进步了,三宿没窝我都给你记着呐。”小芸照他后背抡了一拳:“不羞不羞。”她抽回手来直吸溜,建国那后背的肉好硬,像铁铸的。
  夜里他刚翻了两回身,一只脚丫子又登过来。不过那只脚踹他一下没有完全收回,他觉出后脊梁骨有此钻凉风。他蔫蔫地翻身伸手往这边摸,那只脚好象跟他捉迷藏,一点儿一点儿往回缩,最后他突然一下把那只脚扣住了,像捺住了一只白鸭子。那小白鸭竟然没有动,只弯弯趾头算是被俘之后做出了挣扎。老天爷!他另一只手也上来捧住了,滑腻柔软这真丫子比小白鸭比老板曾经犒劳过他们伙计的北京烤鸭香多喽……
  他不以身作则吃了一阵丫子之后先自坏老板的规矩。带了头越了界限跟小芸钻到一个被窝里。当然那事情干得鬼鬼祟祟战战兢兢一惊一乍的。纸里包不住火,没一个月吊床上的人都知道了。建国挨个作揖说自己混蛋再也不犯规。建国正毛着小芸先没精神了。老恶心,脸色儿黄白黄白的,还吐。静红先觉出不对劲儿,他把小芸叫到后边问她到底怎么难受要带她到医院看看去,小芸摇头扑嗒扑嗒掉眼泪,不用看也没法看,她跟建国捅下大娄子。
  光荣听说立马把建国找了来,问他到底谁掉了头越了界,建国吓得那一对不大团结的眼睛说:“我呗,似(是)我犯的规。”
  “你?”
  “壳(可)不似(是)呗。”
  “你,你怎能干出那种事?”
  “我睡不着……”
  “流氓,你是流氓!你犯了罪,一会儿我就把公安局的叫来抓了你!”光荣气急败坏竟然嗓子都劈了。
  光荣的血压都高上来,他还从没这么控制不住,他要炸他要炸。
  这事窝得慌。不可能把建国送到派出所,那他这老板不是自投罗网吗?窝死喽!
  为这,静红还跟他吵了一场热闹的。她唠唠叨叨埋怨他,说闹大发他是宿奸的教唆犯。他更是冲了肺管子,他知建国表面实落其实心里那么坏?是他分得那么远的两眼把他蒙弊了。静红还坚决不让小芸走,不但花了五百块钱找一黑大夫给小芸做了手术还让她歇了俩礼拜照发工钱——“当女人难做女人难”,她一是护小芸二是成心跟他甩咧子,让他看看,三天两头说他变了他变了。
  他运气。谁变了?咱俩里头有一个是变了,你关静红才变了呢。
  瞅见她就不顺眼,她怎么变成这样唠唠叨叨婆婆妈妈简直把他烦死了。
  当年,他们相识在内蒙乌拉特前旗一望无际的大草原。
  那时的静红,鞭实灵巧,跳《草原上的红卫兵》就她活泼奔放飘逸轻灵。印象太深了,静红那左手牵缰右手扬鞭的动作帅气潇洒,两只晶亮的眼睛真像《老残游记》中那说书的白妞,白水银里养着两丸黑水银。顾盼流莹。当时他们男生在下边议论说,看人家关静红,两只眼像唱戏的化了妆,闪闪烁烁真像扑了什么粉。小巧玲珑顾盼流莹,他如醉如痴被迷住了。待后来俩人真好了静红问他:“你干嘛非跟我好呢?”他热血沸腾:“你像玉荣,草原英雄小姐妹中的妹妹,勇敢的小玉荣啊。”“人怎不像那姐姐呀?”其实,静红的生日比他还大俩月。“不,你像玉荣你就是妹妹,世界上没有人比你再小巧玲珑。”
  那一阵他五迷三道的,爱不够静红的小巧玲珑。
  谁知这小巧玲珑敢情后患无穷。要老小巧着还成您别发福哇。现如今倒好,个头儿一矮的人发了福像半截信筒子。瞅静红那俩妈妈嘟噜嘟噜打着晃儿,肚皮松松塌塌也往下坠,现在女人都讲究“条儿”,甭提,说信筒子都过誉了,其实整个一大称砣。那么忙里忙外跌爬滚打地折腾熬夜不吃饭光喝宁红减肥茶就是不掉肉,怎么没气没囊呢?当年她顾盼流莹的大双眼皮现如今又双上两层去,成了烧饼铺卖的螺丝转儿,一瞅就饱一瞧就够。都这模样了您就别叨唠啦,可倒好,白天叨唠晚上叨唠站着叨唠躺下还叨唠,烦不烦,你就不知人这儿挠攘脚没地儿搁腿没地儿放从骨头缝里往外泛酸吗?
  头些日子还出了那么一件事,丢人。你要稍微利落点儿水灵点儿有点儿“条儿”人能把咱这老北京给黑了给宰了?让人当成贫下中农傻冒了,想想就熬头——
  一个多月前,静红上了趟大栅栏。别看和乐跟大栅栏隔不了几站地,可她一头扎进买卖里一晃儿五、六年了没来过。从前门一下车她就傻了眼,好家伙,人山人海万头攒动四处吆喝到处都在大甩卖大出血。几年不见怎么成这样了?那天她是来给小真买鞋的。如今这鞋劣质产品居多上脚就坏,她这是亲自跑趟内联陞要为小真买双李宁牌的旅游鞋。谁知想刚进珠宝市,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同志上前托住她的胳膊说:“哎哟大姐,我想麻烦您一件事。”
  吓一跳,这人亲热得她不好意思。
  “大姐吔,我这儿急了半天了,要给我妈买块料子不知道要买多少,您这身量胖瘦跟我妈一模一样,麻烦您耽误两分钟,替我妈量个尺寸成不成?”
  她看看那女人,高高的身量又白又瘦,一脸的焦灼惊喜还有些诚惶诚恐。可她多少年都抽不出身来上趟大栅栏,哪有这个闲工夫。便笑盈盈地说:“同志真抱歉,我家里还有急事呐。”
  “大姐吔,两分钟的事儿,您替我妈量衣裳,我这就把您当我妈还不成?”
  “哎哟可别别别……”她拍拍前襟只得转身,再忙也得帮人家,不然对不住这句话。
  进到一家国营商店,那女同志带她走到一个柜台前要买的是深灰色的毛哔叽。三十四块钱一米,价签上还写着限购五米,无券的价钱是四十八。那女人借过售货员的皮尺一边量着静红的尺一边说:“大姐吔,没您这么好心的,我有两张优待券,那一张索性您买了去。”
  她用手捻捻那哔叽,厚实挺括确实不错,只是颜色老了些。她摇摇头刚说不想要,那售货员走出来把料子搭在她胳膊上:“哎哟大妈,您做身西服穿着那叫没治,皮尔·卡丹做出了预测,明年流行深灰色。”那丫子又一抖那料子,“您要穿上年轻十岁。”
  她不爱听小年轻的管她叫“大妈”,一切往事犹如昨天如今她才四十多岁。可后边那句“年轻十岁”又让她情不自禁地抬手捻布,色儿还挺正,就是显得暗了点儿,色儿一深自己还怎么年轻呐?
  谁想那售货员并不一劲儿撺掇,她扭脸对那三十多岁的女人说:“你不给她量好了吗?交钱交券你要多少?”
  “咳,干脆还是要五米,少要了也是糟践了。”
  “你剩下那张券卖我吧,五块。”售货员跟那人侧着身子轻轻说,其实静红听见了。
  静红微微有些不平静,这个时候还倒券,看看价签上的差价,她花五块钱这一赚是多少?
  “大姐呀您真傻,耽误您这么半天我心里真不落忍。”那买布的只递过去一张券,“五块钱一张你可压得够狠的。”
  “瞧你那小气劲儿。”售货员量好五米嗤的一声撕下来,“你留着那券当画儿看?”
  “那成,干脆我要了这张券,也买下五米做衣裳。”刹那之间她做出决定,买吧,她一身光荣一身,多少年油渍麻花没添衣裳了。
  谁料想那售货员不干了:“刚才你不是不要吗?人家要把那张券倒给我。”
  “哎呀我说同志,人家帮我量了衣裳,我让她买了心里踏实,我家里还有券,过两天没人买再送你两张还不成。”
  “别打哈哈了,你这一崩子走了谁给我送券来?”
  “嘿,到时候准送你几张,我们家里的那位是专管这个的。”
  俩人争得挺厉害,静红越听越想买。这些个售货员真了不得,明目张胆的贪、占。买,这料子今儿非买下。
  那个买布的还是向着她。她终于花了一百七十块钱买下五米哔叽来。心里还怪不踏实的,不就帮人量量尺寸就占了这么一个大便宜,分手时她反倒对人家千恩万谢的。
  谁想回到家来她绘声绘色把这五米哔叽的来龙去脉跟光荣一说,光荣都没把布打开看看就抱起来拽到地上了:“你呀你,那是托儿!”
  “你疯了!”她惊愕地捡起那布抱在怀里头,“你疯了!”
  “我问你,现在买什么东西要过券?”
  她咽口唾沫想回击,却一下噎住了。
  “那券是哪发的?”
  她没看,谁知哪是哪发的。
  “大甩卖大出血大削价你却买回限卖的东西看你本事有多大。”
  她只是深深地看着他。
  “粮票好几省都作废了,北京一分钱一斤都没人要,你傻了,我没疯你才疯了呢。”光荣越说火气越大。
  “你疯了,你管不着!”她明白上当了,当时糊里糊涂怎么没想到?可是,可是光荣不该这么嚷嚷啊。
  “人家把你当老赶了,贫下中农贫下中牧你刚从蒙古包里钻出来!”
  天呐,她一下子酥软了,这叫什么话?这比打她骂她还让人腌心欧……
  不在被人坑走多少钱。她被戏弄被羞辱那俩女骗子亵渎了她的人格伤害了她的感情。从来没有过,比当众虐待蹂躏还难以承受的一种伤害,伤害在感情上心灵上——她老了丑了土了怯了才被托儿一眼相中,不必自己骗自己了,老丑怯土还不够,之所以被捕获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因素在里头,到底是什么,一句话是涵盖不了的。
  可是作为丈夫的光荣那么恶狠狠,感情上已受伤害他干吗还要戗害她的灵魂呢?
  她再无言,泪如泉涌。为失去的青春失去的风采和剪不断理还乱的一言难尽。
  为这事她好几天没言语,不气了只想哭,不哭出声只把眼泪咽到肚里去。那天晚上小玥给小真补完功课对她说:“静红嫂你甭窝心,看我治治这些托儿们去。”
  她一惊。治托儿?那托儿跟里边是勾着的,小玥怎么能治托儿?
  没想到过了三天又到了礼拜,小玥把四爷静红小真光宗老丫头连那养鸟儿的俩丫头召集到一块儿,连她一共八个人浩浩荡荡上了前门。走前她给每人都化了妆,怎么怯怎么捯饬:光宗扣一绿帽子,老丫头戴一花头巾,小真拎一人造革的大黑包,四爷叼一长烟袋。俩制造面包虫的丫头最现成,一看就是外是的。她自己架不大墨镜,嘴唇涂得红红的。她还嘱咐大伙儿少开口,说话必须侉腔噎调的。这支队伍来到珠宝市,小玥按照静红的指点果然立马儿跟托儿搭勾上,倍儿顺利。那托儿一见静红带来这么多老乡特高兴,小玥赶紧跟她说今天至少要找作张优待券,看着料子好他们八位老乡一共要买四十米。那托儿转脸就找来八张券,小玥操着东北口音说,你得找人来一对一,尽管料子是不错,可你们不买我们全买走毕竟怕上当是处理的,那托儿见小玥把“人”说成“银”,东北味儿十足还真把她当成一浓妆艳抹的柴禾妞。那托儿一口答应说好办,五分钟不到找回七个托儿。原来租出的这一处柜台总共就雇了十四个托儿,每天他们用这种办法赚海了。那女人一瞅这帮花头巾绿帽子长烟袋,一点儿没往别处想,高兴今天又抄上了。
  小玥装得那个像,比赵本山相那对象的口音地道,把在场的托儿们全蒙了。待那八个人一人五米一人五米扯完四十米,小玥也五米一扯五米一扯扯了八回。成匹的太沉,每人分担一部分才好夹好抱呐。待到这四十米料子都包好,小玥让每人夹上一卷挥手上楼:“走,找他们经理去。”
  八个托儿和售货员都傻了。万也想不到他们自个儿被人托住了。找到经理小玥就问一句话:“买布要不要优待券,是不是布匹公司的规定的?”经理一看来头不小,双手一摊一推六二五:“没有这回事,卖布的柜台租出去了,河北的,我是经理管不着那段事儿。”小玥指着他的鼻子说:“你真不知道?”“不知道。”“你真管不着?”“管不着。”“那成。”她挥手又把队伍带下楼,上去扛起一大卷毛“哔叽”,跟那卖货的丫头说:“走,经理不管咱们上工商,看看工商管不管这种事。”
  租柜台的跟托儿都傻了,谁敢去不能去。从没碰上这么厉害的。四爷一见他们赖着不动,把烟袋锅子啪地摔在地上了:“走,你们不去我们去。”小玥让光宗扛着那卷料子又挥手:“走,咱们去。”
  ——他们也没去,八个人抱着扛着那么多“哔叽”出珠宝市上小巴,十分钟就回到和乐。静红一直战战兢兢嘀咕着:“这哪成,不是去找工商吗?”
  小玥冲着她一嗤鼻子:“全是勾着的,要不家家国营商店租柜台家家派出十几个托儿?咱们把这化纤布在门口一卖,五块钱一米他们坑你的钱不就找回来?从来就没有神仙皇帝。”
  全院人聚在一块儿那叫痛快,连挠攘着的光荣也乐了,还是小玥行,就得那么以毒攻毒才出得了这口恶气,不然让人踹这一脚心口疼。
  谁想晚上小玥把他叫到门外对他说:“光荣哥你可真不对。”
  他一愣,怎么啦?再说小玥比他小着十十多岁从没开口批评过他这光荣哥啊。
  “静红嫂本来就因青春的流逝而失落,你怎能再从情感上伤害她?托儿们只是戏弄她亵渎她,可你却残酷地挖苦她,讽刺她。”
  “小玥,你!……”这话太苛刻了,小玥怎能这么指戳他。不叫卡在辈儿上他跟他爸都能称兄道弟了。
  “光荣哥你太不像话。”
  哟呵,小玥一本正经义正辞严目光凛凛你怎么就不看看自己?我再不像话也没你不像话,你要像话能见钱眼开坐人靴子那汽车四城兜风跟那种人找成一片如火如荼的?
  “小玥,你可不该这么跟我说话。”不叫她正教着小真,不叫拘着何老师的面儿,他会把“不像话的是你”这六个字给她实实着着拽回去。
  “我就该这么跟你说话,我就要替静红嫂说话。”她把长长的披肩发一抡,甩手把他撂这儿了。
  他回屋又跟静红吵,凭什么把两口子的气话跟小玥说?静红又委屈,说心里别扭那天去买晚报只跟于老师念叨了几句,她自己从没跟小玥说。他更火儿,跟于老师说什么?该挨坑,你不絮叨你不老相你不农民你不家妇那托儿就不会把你相中了。嘁!
  这不,这回建国小芸的事情可让她抓住了把柄,叨唠叨唠叨唠,人活着已经够没劲够罪孽再叨唠他简直就没了路——挠攘。
  俩耳朵眼儿入不进别的声儿,充斥的全是奶奶那句话:豁(活)着哈(干)么吔,闹(挠)——攘的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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