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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自从小玥当了小真的家庭教师,小真的英语大有起色连带着其他功课也都提高了成绩。小真踏实了光荣还继续挠攘着。每天包子馄饨的流水一千多,对半赚怎么着也点七、八棵(百),腻了,点点得腻得慌。他最烦上大街。老河沿儿挨着火车站,从永定门往北看一眼望到箭楼的是北京最最热闹的前门大街。人粥人海万头攒动他一出门就心乱就头疼。怎么就那么多人,北京有什么好玩的好逛的好看的,你是看人来还是瞧景儿来?谁知这些外地人是怎么想的。一跟四爷聊起这些“人”,四爷把小眼儿一闭跟他看法不一致:“又糊涂了不是,外地人不来你赚谁去?来的越多不是你这赚头儿越大?”也是的上和乐吃包子的全是外地人。可赚归赚烦归烦,宁肯北京大街小巷清清静静的,和乐不赚都认了。当然这是气话,可说实在的谁知时下挠攘得他怎么这么烦“人”。上公园?陶然亭天坛北海?乌洋乌洋更进不去。报纸上登过这么一篇调查,说北京各公园各景点早晨属于老头老太太,延年益寿练气功;白天游客逛占有它们的是外地人;晚上外地人回旅馆全歇了,一片无言的热血沸腾,俊男俏女们在那儿恋着正带劲儿。他光荣归不了类入不了流,什么时候去上那儿去干吗?最近几个月才有工夫坐下来看会儿电视。中国的假惺惺,日本的全得白血病,西洋的汽车追汽车,港台的不是同父异母就是同母异父,没意思,一个味儿,一看人家那卿卿我我的更挠攘。也怪了,小时候看那《大墙后面》《罗马十一点钟》《斯大林格勒大血战》,仨月看不着一回电影,看一个片子激动多少天。现在这玩意儿都什么跟什么,挠攘。如今当了记者的兵团战友劝他烦了还是看看书,并给他拿来一本著名学者吕俊华的《论尊严》。看不进去,眼先花了。他为小学老师教他们的一幅对联感叹不已:好(Hǎo)读书不好(Hào)读书,好(Hào)读书不好(Hǎo)读书。至理名言。可是他当年是好学生,好读书的时候他没有不好好读书,只是后来读不成,轰轰烈烈了。现在烦了拿起本书来看,四十大几的人眼花了,配一花镜看帐本都费劲,实在是不好读书了。再说一臭个体还谈何尊严,虽然赚钱但在穿官衣儿的面前像条狗,伺候吃包子的也得点头哈腰,尊严早与他无缘。自从砌上道墙前院几家走得是更近了点儿。有个什么事他都去找四爷,长辈嘛,再说四爷见多识广是看着自个儿长大的。只是近来光宗常有往老丫头屋里钻,他才对四爷有点儿那个了。四爷对光宗那份儿热乎,还不是为了他那老丫头。这事儿可不成,老丫头连靴子都不如,靴子在家练摊儿可外边有工作有单位,老丫头一闺女家家在家养鸟儿算什么?其实老丫头单纯幼稚没心眼儿,她并没有勾光宗,这套儿是四爷设下的,真是的,四爷不该鼓捣撺掇这种事儿,太不门当户对了。不过,人今天他还是上了四爷那屋,挠攘得厉害。四爷原来只住两间小南房,如今连院子当中那两间加上南屋接出的总共多了四间鸟屋。哪间鸟屋都比两间小南房现代。四爷那话,有的鸟儿比人金贵,瞧瞧胡同里那些鸡骨头烂鱼刺的们,不是人,整个儿一造粪机器。四爷这鸟屋是比人住得条件好,水泥地灰顶子,四白落地还安着空调。光荣认不清这上百只大小鸟笼里养的都是什么鸟儿。红的绿的蓝的白的黄的黑的花的,五色缤纷英英艳艳。每回他去四爷都爱给他上课:“养的鸟分两种,一种是哨鸟(听叫的),一种是观赏鸟(好看的),”接着准又带你认,“这是珍珠,那是蓝靛颏儿,后脑勺有撮毛的是太平鸟儿……”光荣听了多少回,这认得准记得住鹦鹉跟黄鹂,甭管哪种鹦鹉一看那嘴那神态就错不了,再有那黄鹂是黄的也没跑儿。别的他再听也记不住。四爷告诉他北京地区的鸟总共有264种,鸟儿市上见的着的64种他全有。他闹不清,只是走马看花瞅两眼。今天四爷刚要接碴儿给他白花鸟儿,他立在一只交子跟前不动了。这种鸟儿是个人就认得,比麻雀稀罕不了多少。别看它土里吧唧不好看也不会叫,可挺逗,叼个钱绕个圈的满滑稽。四爷见他直不愣怔一劲儿看交子,上前伸手开笼把它叫出来:“待见它正好,这一阵它双长本事了。”说着他手托交子腾棱一下飞了?交子没跑,歪着头看四爷。四爷从兜里掏出一个五分硬币,搁在交子的爪底下:“叼交子没跑,掏出一个五分硬币,搁在交子的爪子底下:“叼上它,送到电线杆子顶上去。”他占占交子的头,一指大门外高耸直立的洋灰电线杆。那只胖乎乎的交子马上一低头,叼起钢嘣儿嗖的一声飞起来,果然在电线杆子上落下了,撂下钢嘣抻头看,看四爷。有意思!光荣跟着扬脑袋,四爷这交子是又出息了。“回来。”四爷一摆手,那只交子向下一滑下来了,又站到主人的手心上。四爷从兜里摸出几粒苏子往大光脑袋上一撒,又掂掂掌上的交子说:“上去给我吃干净,可别使劲啄,弄痛了脑瓜皮我可不饶你。”那交子老老实实听完训导才跳到他的脑袋上,一粒一粒啄,轻轻的。四爷掏出红塔山跟光荣一人点上一支,每嘬一口那叫过瘾:“它这一啄我从脑瓜顶痒痒到脚后跟儿,要多舒坦有多舒坦。”光荣倒是没讨厌,可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出交子这一啄四爷便从脑瓜顶痒痒到脚后根的那种舒坦。怎么会舒坦?交子把四爷脑瓜顶上的苏子吃了,又回到主人掌心上。四爷长长地吁出一口红塔山,歪着脑袋问交子:“全吃干净了?我要胡噜下来一粒儿来可打你。”交子也冲他歪脑袋,那意思是说没错儿,干净了。四爷把烟一掐扔地上,腾出手来有光光的脑袋上一捋,果然干干净净没剩一粒儿。他又眯着小眼儿掂交子:“去,把那钢嘣儿再给我叼回来。”那交子一耸双翅飞上去叼回钱来四爷不张手,它只好绕前绕后来回飞,四爷一托光荣的腕子说:“你把手伸出来。”光荣赶紧伸出一只手,四爷用手一指交子果然落下把那钢嘣搁在光荣手心里。掂不出轻重,只觉手心挺痒痒。四爷挽起他的胳膊:“走,你把它托到屋里去。”光荣进屋亲手把那只交子搁回笼子里,他这才转过身来问四爷:“人家那交子都拴着,您这只不拴也不飞。”“好吃好喝有玩有乐它还飞什么?”“不是说翱翔在天空最自由,连人都羡慕鸟儿会飞?”这话从光荣嘴里出来幼稚了点儿,可他挠攘得是有点儿返璞归真了。“在我这儿吃喝不愁,最主要的是别让它没乐儿。”四爷捅捅他胳膊带他来到自己住的小南屋,“今儿你过来像是有事?”“没没没,闹得慌来看看您。”他自个儿最明白,自打挠攘他才来得勤,过去哪有闲工夫。四爷引他屋里坐下冲他挤挤眼努努嘴,他立刻明白外屋说话不方便,进来是防老丫头。“禽鸟畜牲跟人一个样,光有吃喝拢得住嘴关不住心,得给它配对儿,有吃有喝有玩有乐有夫妻恩爱能享受天伦之乐,你就是轰它赶它也不飞。”他点头,是这么个理儿。可细一咂摸又不对劲儿,人跟畜牲还不一样,这人有吃有喝有夫妻恩爱有天伦之乐怎么倒挠攘了?过去他吃不上喝不上没白日黑界地在内蒙放羊有北京当泥瓦匠弹棉花开饭馆根本不知道什么叫苦什么是累,现如今什么条件了?反倒挠攘。四爷这话不对。“嘿嘿,”四爷乐,“是这么个理儿,可又不全是,是不?”四爷看得透他看得透靴子看得透一切可他看不透四爷。四爷拢着老丫头又玩儿鸟儿又倒鸟儿确实也一天天富裕了。可这玩儿鸟儿能玩儿出多少钱来,院里没一家知道。迷魂药,四爷整个儿一付迷魂药。记得小时候四爷掏粪回来在院里接盆凉水冲身子,洗痛快了还捂着一只耳朵遛两嗓儿:“有破烂儿——窝(我)买。”梆梆,用趿拉板当小鼓儿,还在地上呱嗒几下子。他印象极深,那“烂”字拐弯带颤音儿,“我”唱成“窝”还要在“买”字上陡地一顿,真好听,不亚于《龙须沟》里于是之演的程疯子那两口儿:“有打(大)笑(小)——哎笑(小)进(金)鱼儿唻——”那弯儿那音儿那味儿,不相上下。那时候四爷家过的什么日子,现如今他老人家不但穿西服而且系领带,七十的人了让老丫头买双盖儿鞋在脚上一穿,红棕色儿,走大街上那叫美,竟然觉不出寒碜来。四爷最遗憾的是这辈子没留过分头没留过背头。他跟光荣念叨过,不叫解放那年得了鬼剃头再也没治好,今天他也得抹点儿发胶用点儿发乳风光一阵子。过去提笼架鸟的都是八旗门儿里的阔主儿,现如今咱们给他西服革履的穿着玩儿鸟儿,比当初的八旗不火不潮!托谁的福,社会主义好,改革开放好,四项基本原则好,党中央领导全国人民又抓经济又抓经济又抓精神文明让大伙儿过上幸福生活就是好。谁也甭瞧不起四爷,新名词大道理一套一套的,不亚于当经理的靴子,从前在清洁队的时候人上过扫盲班,现在天天看《南方周末》跟《北京晚报》。只不过,光荣摸不准的是四爷到底趁多少。他问过四爷玩出了多少,四爷早不哭穷了,穷不光荣能挣才叫有本事,但他给你来弯弯绕:“唉,弄下占儿。”再问他这“点儿”是多少,他不再往细里说:“多少才叫多,没谱儿,我没指着鸟儿赚不过是一玩儿,图个乐儿。”也是的,四爷轻轻松松溜溜达达是玩儿呐。再厉害能玩儿出十万来?到底多少还是摸不透。这会儿四爷好像又看透了他心里想的是什么,要不怎么撩出“可又不全是”,自个儿还真是这么琢磨的。“有时候还真是,谁知人都怎么了,挠攘得慌。”四爷问他“是不”,他躲不过四爷那目光,第一次泄露天机——兜出挠攘。“光荣,其实我早觉出你挠攘来。”他吓了一跳,自个儿才挠攘了多少日子,四爷竟然早就觉出他的挠攘。他服气,等着四爷往下说。“要掰扯起‘挠攘’这俩字,就是一个‘腻’。”四爷用目光问他“是不”。他点头,虽然“挠攘”这俩字不知道字典上有没有,即便真有写出来四爷也不见得认得准,但一个“腻”字诠译得挺恰当,这“腻”字的内涵外延体验只可意会难以言传,他连敛钱花钱都腻了可不挠攘。“一年之前你腻过?”四爷如今这脑袋怎么这么大,俩小眼儿挤一堆儿高深莫测,“上内蒙时你腻过?”他摇头。原来只知道四爷穷四爷累四爷油,可随着日子渐好想不到四爷越来越莫测高深了。其实开和乐他自己对付方方面面的衙门也周旋得够油的,他恨自个儿油,油得早已不是上学插队时的那个光荣了——可跟四爷没法比,四爷如今简直成了厨房里的抹布——油透了。“你别不爱听啊,说句糙话这叫吃饱了撑的,你得找地界儿消消食。”他愣愣地听。这话不糙也挺在理儿,可四爷您成天玩儿鸟儿遛鸟儿有地儿消食,他吕光荣没这份儿闲情逸致哟。“有吃有喝有钱乐子有的是。”他点头苦苦寻觅就是没乐子,四爷既然把他看一底儿吊那就赶紧不吝赐教指点迷津吧。“你没放过风筝?天安门广场那儿有多大地界儿。”他愣着。小时候当然放过风筝,可如今四十大几的扛一风筝那不成了耍猴的。“一瞅你那神态就知你怵,没见外国人老的小的男的女的划船爬山冒险旅行就图一乐啊?放风筝是咱老祖宗发明的,可人老外学了去在全世界放着玩儿,还年年上潍坊比赛来,什么岁数的没有?”他苦笑,那不是老外吗?自个儿这头发不是黑的肉皮不是黄的吗?“斗蛐蛐儿不是一个乐儿?你就不想再斗斗蛐蛐儿了?”斗蛐蛐儿比放风筝还熟悉还有意思。记得小学时上天坛往蛐蛐儿洞里滋尿还滋出一条小青蛇,他回身一跑把一颗门牙摔掉了。澄泥罐青麻头,夏末初秋斗蛐蛐儿不回家还挨过他爸几顿揍。印象深刻得不能再深刻。可是话又说回来,时过境迁了,现在捧俩蛐蛐儿罐找谁去斗,不让人笑掉大牙才怪呐。“商品社会信息不灵你都白做买卖了,”四爷成天逛鸟市比他那信息灵得多,“你就知道包子馄饨。上外边看看去,鸟市鱼市虫市蛐蛐儿市全开了,买蛐蛐儿养蛐蛐儿斗蛐蛐儿赌蛐蛐儿那热闹劲儿就别提了。”“是吗?”“是嘛,当铺咱北京都有了,不是解放前那坑人当,是咱社会主义的当铺专为人民服务救急的。”又开了当铺他知道,报纸广播电视上都说了。可是开了蛐蛐儿市冬虫市他也没心思逛去。怎撂下和乐大撒巴掌上那些地界去游荡?每天还得在和乐泡,习惯了,再挠攘也得这么挠攘着,他不是四爷那号溜溜达达的玩主儿啊。四爷又看出了他在想什么:“北京城发了的有两种人,”他指指顶棚,“大发的是上边那个别的。”四爷炉火纯青了,他把“个别的”又强调了两遍,然后点烟,先把没完的话撂下。光荣“嗯嗯”让他说,您都古稀之人了还这么严密干什么,不强调个别的他吕光荣也照样认为是个别的,本来就是个别的嘛。“再一种人就是最底层这下九流。”他还“嗯”,可不是?靴子是下九流四爷是下九流,自个虽然是师大附中的高材生如今卖开了包子馄饨照样是不折不扣地地道道的下九流,没错儿。“下九流中发家的又分三等儿。”“哦?”这回光荣不“嗯”了,下九流中还分出三等来,没听过。“靴子那号是豁命的,甭管在旅馆还是做买卖都在走钢丝。”四爷说这话时冲外瞄了瞄,让人靴子他妈听见不合适。他点头。对,旅馆的事情先甭说,小卖部的底细他全知道。“你这样的是拼命的,左右周旋上下应付越早贪黑死曳活曳才把生意搞活了。”他服气,千真万确。“那歌星啦影星啦主持人啦现如今跟你们这些大款款爷款哥款姐的又不一样了,叫大腕儿,你知那大腕儿是怎么个意思?”他明白,大腕不光是钱多,还有点儿影响有点名气在某一领域有点儿权势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在里头,讲层次不管大款趁多少都比不过大腕儿去。“大腕儿们那钱唱着跳着吃着喝着玩着赚,名利双收跟你和靴子这两种赚法当然全不一样了。”也有理。人家出场费打一照面儿就万儿八千,可不大腕那钱是玩儿着赚。只不过把人那大腕归到下九流不合适。大歌星大影星们属下九流?四爷分类有误把人给糟践了。四爷早看出他又琢磨什么:“归不到上边那个别的去,跟上边那个别的一比他们不过是小打小闹儿。”他又把“个别的”突出强调之后接着说,“演员在解放前全叫戏子,戏子不是下九流是什么?”他想想也是的,有些歌星演员的不是爹妈给条好嗓子就是凭油腔滑调嘴皮子溜。层次高到哪儿去,扭肩膀摆屁股练贫嘴卖关子他们有什么?四爷分得对,他们也是下九流。“那您呐?”他看着红光满面的四爷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四爷比过去也发了,成天喝汾酒抽红塔山连行头都换成西服革履——不大发也小发了。四爷一打小愣儿,没想到光荣问到他头上。他深深地嘬了口烟瞅对方:“你说呢?”又把球面给踢回来。光荣反又噎住了。四爷发的不大绝不同于靴子那号的大晕头更没像他这样玩命苦曳,当然更不能把他归到歌星影星演员那类大腕儿去。入得了流归不了类,即便真发得像他跟靴子似的四爷又算哪档的?“四爷,您玩鸟儿……也得喂食也尽受累,那鸟儿一窝一窝地下多分心,您发跟我一样,也属于勤劳致富。”他玩儿开了虚的,本来就没法给四爷归类。“四十几啦光荣你?”四爷嘿嘿一乐把话题又转了。“四十六。”他知道四爷又“绕”上了,明知故问。“嫩。”“您说什么?”“老丫头,那趴窝的文鸟吃没吃食呐?”四爷拍拍屁股起来了,冲那边屋的老丫头嚷了一嗓子,回过头来又冲他一点大脑袋,“我说你忒嫩。”老丫头在那屋脆脆地答应了一声,光荣更糊涂了。四爷从给下九流归类到问他多大了,问出岁数来又说他“嫩”,不明白,他够油的怎么会嫩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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