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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俚来了信。朱怀镜拆开一看,才知道他早已离开荆都了。朱怀镜拈着曾俚的信,想不出这回他会去哪里。朱怀镜心里总悬着自己提拔的事,便想多找些机会在皮市长面前行走。可最近皮市长总是在下面调查研究,没有呆在机关。朱怀镜只能每天在电视新闻里看见皮市长。平时皮市长下去,都是事先安排好了日程。可这次皮市长说,得下去务务虚,好好研究一些问题。于是他只带了一位副秘书长和秘书方明远,另外就是警卫吴参谋和司机老刘,真的是轻车简从。当然电视台还是要去人的,去的自然又是陈雁。日程也就没有细细研究,下去看情况办。朱怀镜同方明远打过几次电话,都是随便扯谈,他其实是想知道皮市长哪天回来。
  有天晚上,朱怀镜想去玉琴那里。走过办公楼,发现皮市长办公室的灯是亮着的。看看时间,已是十一点多了,只怕是皮市长回来了。皮市长也太辛苦了,这么晚了还在办公。朱怀镜想上楼去看看皮市长,却又怕打搅了领导。犹豫一会儿,他还是壮着胆子上楼去了。见门虚掩着,一敲门,不见回应。朱怀镜就想往回走,又很不心甘。推门进去,外面这间是方明远的办公室,不见任何动静。又见里间门也是虚掩着的。这下朱怀镜真有些忐忑了,不敢去推那扇门。可这情形是不容迟疑的,要么趁皮市长没看见轻手轻脚走了,要么推门进去,多考虑一秒钟就会多一些尴尬。朱怀镜一咬牙,脸上一热,推开了虚掩的门。只见宽大的办公桌前,皮圈椅光溜溜地空在那里。灯光毫无意义地照耀着。朱怀镜顿时有种做贼的感觉,满心恐惧,拔脚就想逃离。就在他转身之际,眼睛的余光瞥见办公桌下像是有只皮鞋的影子。再定眼一看,却发现是只脚。朱怀镜心脏跳到喉咙口了,跑过去一看,原来是皮市长倒在办公桌下:“皮市长,皮市长,您怎么了?”皮市长没有答应,纹丝不动蜷在地毯上。朱怀镜忙伸手摸摸皮市长的额头,有些发凉。他马上想到打电话给值班室,可刚提起电话又放下了,低头闻闻皮市长的嘴看是不是有酒味。如果皮市长只是因为喝醉了酒,让他给弄得天摇地动就不好了。没闻见一丝酒味。朱怀镜抓起电话直接打给了市急救中心,急救中心简单问了一下病人的情况,说马上就到。打完急救中心电话,他又打了机关医院电话,然后打电话给值班室,再打电话给柳秘书长。
  柳秘书长到了,朱怀镜飞快地跑下楼去。快到大门口,就听到急救车呜呜叫着开来了。朱怀镜感到一下子轻松了。车到办公楼前停下,医务人员飞快地打开后门,扛着担架、氧气瓶及一应急救物品随朱怀镜上楼。楼上已等着好些人了。那位医生说话间就已经戴好了口罩,只露着两只眼珠子,朝柳秘书长点了点头:“请让屋里的人离开。”柳秘书长挥挥手,让大家都下楼去待命,只他和朱怀镜在这里守着。朱怀镜问:“要不要告诉王姨?”柳秘书长说:“还是等等吧。等情况稳定了再说,免得云仪同志担心。”
  两人静下来不说话的时候,气氛就特别紧张。大约两个多小时以后,那位负责的医生才出来。柳秘书长和朱怀镜忙站了起来。医生说:“是大面积心肌梗塞。病情稳定了,但还没有完全脱险,得马上送急救中心去。”柳秘书长说:“一切听你们医生的。需要我们做些什么?”医生说:“你们随两个人去吧。唉,皮市长到底还算命大。要是迟通知我们十几二十分钟,后果不堪设想。”柳秘书长便望了眼朱怀镜说:“就我们俩随去吧。”医务人员小心地抬着皮市长上了急救车。坐在车上,柳秘书长意味深长地握了一下朱怀镜的手。
  医生只按他们的职业要求处理这一切,可现在情况稳定了,柳秘书长的政府意识便又上来了。他问医生要了急救中心主任的电话,拨通了,“喂,向主任吗?我是市政府柳子风。皮市长突发大面积心肌梗塞,经过你们中心现场抢救,情况基本稳定了。现在正在送往你们中心途中。请你亲自安排一下病房,做好一切准备。”一会儿就到了急救中心,好几位医生已等在大厅门口了。一位矮胖的医生迎上来同柳秘书长握手,朱怀镜便猜这人只怕就是急救中心的向主任了。果然是向主任,同柳秘书长是老熟人。皮市长被送进高干急救室。柳秘书长和朱怀镜只能坐在走廊里等候。向主任觉得难为情,便在进急救室的时候朝柳秘书长笑了笑。柳秘书长表示理解,扬扬手示意他进去亲自督阵,然后挂了常务副市长成仁的电话。成副市长听完柳秘书长的报告,说马上赶到医院,并让柳秘书长打电话叫车。柳秘书长边打电话叫司机边对朱怀镜说:“你打电话给方明远,把情况同他说说,要他马上去皮市长家接云仪同志来医院。”
  没多久,成副市长同王姨几乎是同时到了。皮杰也来了,搀扶着他妈妈。王姨眼皮发红,想必在车上哭过了。成副市长和柳秘书长安慰了王姨,再让方明远去找医生安排个房间,先让王姨休息。王姨却坚持要进去看看老皮。成副市长就劝道:“云仪同志,你要冷静,克制一下。现在医生正在全力抢救,我们不能进去。你先休息,等可以进去了,马上通知你。”这时方明远已安排好房间了,回来带着王姨去休息。方明远因为没有陪皮市长加班而感到很不自在,好像皮市长落到这步田地都是他害的。
  安顿好了王姨,成副市长说:“子风,我俩研究一下。我看要成立个治疗领导小组。我任组长,你和卫生厅马厅长任副组长,再就是市人民医院、医大附属医院、市急救中心等单位的负责同志为成员。领导小组下面设立专家小组,由卫生厅长提名,把市里有关方面的医学权威全拉上来。”柳秘书长说:“事不宜迟,我马上通知领导小组和专家小组的人员到位。现在是凌晨三点半,就定在四点半开会怎么样?”成副市长说行。柳秘书长便让朱怀镜打电话给卫生厅长,让卫生厅长再通知有关专家。朱怀镜手头没有卫生厅长家的电话,方明远没声没响地掏出了电话号码本子,告诉朱怀镜。朱怀镜知道方明远心里难堪,因为柳秘书长不太理睬他。
  打完电话,朱怀镜去上厕所,方明远也同了去。朱怀镜知道他是想试探一下柳秘书长说了什么。方明远当领导秘书多年,最善察言观色,早从柳秘书长脸上看出些什么东西来了。朱怀镜却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有必要把柳秘书长说的话告诉他。话传来传去会传出麻烦来的。朱怀镜就说:“真的好险。我本来是失眠,起来到院子里走走。见皮市长办公室的灯亮着,就想上去同你扯谈。一去,不见你,再推开里间门,就见皮市长倒在地上,再迟十分钟,只怕就坏事了。”方明远很后悔的样子,说:“这次在下面很辛苦。下午才回来。我问他还有没有事,他说让我休息。我晚上就没有来了。”朱怀镜说:“这也怪不了你。”两人说着就到了急救室门口了,便不说了。柳秘书长在不停地看手表。成副市长在走廊里踱来踱去,像位将军在指挥一场残酷的战斗。
  这时,向主任出来了,摘下口罩,刚准备向柳秘书长汇报,马上又看见了成副市长,眼珠子就在两位领导之间递了几个来回,说:“向成市长和柳秘书长报告,皮市长不会有大问题了。家属可以进去看一下。”成副市长点点头,过来握住向主任的手,说:“感谢你,感谢你们全体同志。这样,老向,我刚才同子风同志商量,成立个领导小组,你参加一个。领导小组下面设专家小组,专家由卫生厅马厅长定。他们马上就到,我们先开个紧急会。”向主任连连点头,“这样好。皮市长是累的啊!我马上叫人安排会议室。”柳秘书长对朱怀镜说:“怀镜,你去请云仪同志吧。”方明远也随朱怀镜一道去王姨房间。
  这时,卫生厅马厅长和几位院长、专家到了。成副市长过去同他们一一握手。马厅长摇着头说:“你们领导同志辛苦啊!皮市长这都是累的!”几位院长也都说是啊是啊,都是累的,市里领导太辛苦了。领导小组和专家小组开联席会去了,朱怀镜和方明远仍留在急救室门口值班。方明远终于忍不住了,问道:“怀镜,柳秘书长好像很不高兴?”朱怀镜说:“没有吧?大概是心里急。这么大的事!”方明远感慨道:“唉!皮市长快六十岁的人了,一年到头,没有一天闲着。我跟在他屁股后面跑都觉得有些吃不消。”朱怀镜从来没有见过方明远这个样子,内心同情,便有意附和着方明远,你一句我一句,把皮市长说成焦裕禄了。领导小组和专家小组的联席会散了,几位专家一道去病室看了一回出来,在楼道里碰会儿头,便散了。成副市长和柳秘书长也准备走。柳秘书长交代朱怀镜和方明远再坚持一会儿。朱怀镜很想知道开会研究的情况,可柳秘书长不可能同他细谈,细谈了便有上级向下级汇报工作的意思了。他便只好小声地问柳秘书长:“没事吧?”柳秘书长说:“没事。”
  直到八点半钟,两位接班的人才来。朱怀镜累得不行了,回家什么也没吃,便倒在床上。忽然想到:“我这次是救了皮市长的命啊!”一觉醒来,已是下午三点半。他急忙穿了衣服就赶到急救室,正好王姨和方明远从里面出来。王姨见了朱怀镜,眼泪一滚出来了,拉着他的手呜呜哭了起来:“怀镜啊,谢谢你啊!这次不是你,老皮他就没命了!”朱怀镜忙说:“王姨,这都是皮市长自己命大,必有后福的。”王姨说:“是菩萨不让你睡觉,让你去救我老皮啊!不是菩萨保佑,哪有这么巧的事呢?怀镜,你是属什么的?”朱怀镜说:“属牛。”王姨眼睛一亮,说:“这就更巧了!命这东西,不由你不信的。算命先生真就说过,我老皮同属牛的人在一起就会遇难呈祥的。”朱怀镜注意到方明远有些不自在了,便说:“哪里啊,王姨,是皮市长自己命大。”
  皮市长在急救中心住了二十来天,情况大为好转了,便转去省人民医院。领导生病住院,对有些人来说是个机遇。每天便有很多人去医院看望皮市长。成副市长同柳秘书长商量,决定安排武警战士全天候值班,不让来人打扰皮市长。方明远、警卫吴参谋和司机老刘三个人自然是天天守在医院。朱怀镜一下班也呆在医院。尽管派武警值班,上医院来探望的人还是天天不断,都被武警战士挡了回去。陈雁是个例外。她总是晚上来,让朱怀镜或者方明远陪着在皮市长病榻前坐上一会儿,说说话就走。皮市长住院不让别人探望,这事在外界一传,人们便觉得我们有位好市长。谁都清楚,有些领导住一回院,比做一笔大买卖赚的还多。

  皮市长从来没有亲自给朱怀镜打过电话,平时都是方明远代劳的。这一天皮市长突然打了电话来,朱怀镜一下子竟然没有听出皮市长的声音,弄得很慌乱。敲了门进去,不见方明远在里面。他便给皮市长杯子里添了茶,再为自己倒了一杯。皮市长严肃地望着朱怀镜问:“怀镜,那个天马娱乐城,你听到什么说法吗?”朱怀镜不知皮市长是什么意思,不敢贸然答话,便说:“我倒是没听说什么。”皮市长显得有些义愤,说:“老百姓意见很大!上次两会期间,我下令查过他们,也没查出什么名堂。我想,这个娱乐城,不能再让天马公司搞下去了。再让他们搞下去,非出大乱子不可。我的意见是,让龙兴大酒店买下娱乐城。当然这得让龙兴自愿,不搞行政命令。你同商业总公司雷拂尘和龙兴的梅总很熟,就请你同他们把意向先说说。具体的再让天马总公司同龙兴大酒店自己去谈,我们不干涉。”朱怀镜说:“行,我同他们两位说说吧。”他话说得从容,耳根却忍不住有些发热,心想皮市长怎么知道自己同玉琴很熟?皮市长说:“好吧,这事就麻烦你同他们说说。注意点方法,不要让他们误以为我们在施加影响。”皮市长“好吧”二字刚出口,还没说出下文,朱怀镜就明白首长的指示完了,自己该告辞了。皮市长在办公室比在家里严肃些,朱怀镜也没感觉有什么不自然的,很恭敬地站了起来,说:“市长您忙吧,我走了?”
  回到办公室,准备去玉琴那里。在办公楼前碰上方明远。朱怀镜没有说刚才到皮市长那里,他意识到皮市长不希望更多的人知道这事情。只问:“明远,几天没见到你了,这么忙?”方明远说:“我正准备找你哩。皮市长想看看《南国晚报》上写的袁小奇的一篇文章,题目是《却说现代登仙术》,听说那位作者是你的同学,原来在我们政协报社工作,最近好像辞职了。我找了好些天,没找着。”朱怀镜听说了也想马上找到那篇文章,看看曾俚到底说了些什么。
  同方明远别了,朱怀镜开车去了龙兴大酒店。自己开门进了玉琴家,却见玉琴还没有回来。玉琴现在忙多了,一般不可能按时下班的。朱怀镜自己倒了杯茶。沙发边的报篮里有一叠报纸,朱怀镜拿过来翻了翻,居然找见了那张登了《却说现代登仙术》的《南国晚报》。看完了,塞进了自己的包里面。朱怀镜纳闷的是,曾俚的文章只字不提谁的名字,可方明远怎么说是写袁小奇的呢?看来袁小奇是何等货色,大家都心照不宣。
  玉琴回来,两人坐着看电视说话。皮市长交代过要注意方法,朱怀镜便不急于说起天马娱乐城的事。玉琴显得有些累,朱怀镜就说早些休息吧。朱怀镜刚平躺下来,玉琴便爬了上来,疲沓沓的像个橡皮人。他知道她太辛苦了,撑着这么大的酒店,生意又不好做。让她静静地休息了一会儿,朱怀镜才把她放下来,揽在怀里,问:“最近生意好些吗?”玉琴说:“不见得怎么好。自从天马娱乐城开业以来,我们的餐饮、保龄球、歌舞厅、桑拿都不行了,甚至客房生意也受到影响。”朱怀镜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问:“玉琴,你想过把天马娱乐城买下来吗?”玉琴说:“没想过。他们哪会舍得?”朱怀镜说:“天马公司的摊子铺得太大,我看也未必顾得过来。我前不久听皮杰说起过这意思。你先想想,我出面和皮杰说说意向。”玉琴说:“莫太急于接触,我找几位副总先商量一下,得谨慎些。”既然玉琴答应同几位副老总先商量一下,朱怀镜便不再说这个话题了。
  第二天上午,朱怀镜专门去了商业总公司,同雷拂尘扯着扯着,就扯到天马娱乐城的事了。尽管朱怀镜很方法,雷拂尘一听就知道他是带着某位人物的旨意去的。雷拂尘当然没有把这层意思说破,只是就事论事,说他会支持龙兴大酒店买下天马娱乐城。
  一个多月时间,天马娱乐城同龙兴大酒店磋商了好几次,协议条款越来越明朗。玉琴处事谨慎,每次协商会后,她都要向雷拂尘通报情况。雷拂尘表态总是很原则,让玉琴心里不怎么有底。但收买天马娱乐城她是打定算盘了,心想这样也许是龙兴大酒店的长久之计。可是今天,皮杰终于亮出了底牌,她却没有信心了。皮杰出价二千八百万元,玉琴嫌太贵了。当天晚上,皮杰打了电话来,把今天协商的情况告诉了朱怀镜。吃过晚饭,朱怀镜去了玉琴那里。朱怀镜不急于问起天马的事,只先扯些别的话。他知道过会儿玉琴自己会说起的。果然玉琴就说了:“皮杰真吃得咸,要价二千八百万!”朱怀镜问:“到底值多少,你心里有数吗?”玉琴说:“这得评估。可他这也是请专业人员评估的,怎么说呢?评估报告我看了,一眼就看出问题。譬如说保龄球馆的设施,估价八百六十万。哪值得这么多?他们是十二球道的场子,算上装修,依荆都造价,最多五百五十万元。光这一项,就高估了三百一十多万元。”朱怀镜听得有些意思了,笑道:“你的生意经还蛮熟嘛!账算得丁是丁,卯是卯。按你的意思,多少才愿接受?”玉琴说:“我大致算了一下,按他这个数,我至少吃亏一千万。”朱怀镜有些吃惊,却说:“生意上的事我不懂。但我想,高价也自有道理,他们就算是做一回房地产,当然是溢价出售了。我建议你们再谈谈。谈生意嘛,是要靠谈的。”玉琴笑了起来说:“你让我感觉就像是皮杰派来的商业间谍。”朱怀镜捏了把玉琴的脸,说:“我就是当商业间谍,也只会当你的间谍呀!”他感觉自己的脸有些发热,便掩饰着把脸贴过来挨着玉琴亲热。
  第二天上午,朱怀镜一上班就打了皮杰电话,把玉琴的意思说了。当然没有说得太细,他毕竟心里有些鲠鲠的,就像自己在出卖玉琴似的。当天下午,朱怀镜随司马副市长下基层去了。一去就是五天。回荆都是星期六,朱怀镜把行李往办公室一放,就去了玉琴那里。开门进去,却见玉琴躺在床上。朱怀镜上前去,见玉琴原来醒着,眼眶子有些陷下去了。“你病了?几天了?吃什么药了吗?”玉琴勉强一笑,说:“没事的。我还上着班哩。”朱怀镜在玉琴的脸上不停地抚摸着:“你瘦了。”玉琴说:“告诉你,天马娱乐城我们买下了。昨天成的交。”朱怀镜问:“多少的价?”玉琴闭上眼睛,说:“二千八百万。”
  朱怀镜吃惊了:“怎么?一点儿价都没砍下来?”玉琴摇摇头,没有说话。朱怀镜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关了手机,安安心心陪了玉琴两天。玉琴是没办法闲着的,虽是周末,也得勉强撑着去招呼酒店生意。只是人确实有些憔悴,每次出门便小心化了妆。
  星期一,皮杰来电话:“朱哥吗?娱乐城还是卖出去了,感谢你啊。这娱乐城总让我老头子看着是坨眼屎,今后他再也没什么说的了。”朱怀镜说:“感谢我什么?你是商业奇才啊!”皮杰哈哈大笑起来:“朱哥过奖了,没有你在中间斡旋,我和梅总连谈都谈不下来,你那位梅总可精呀!晚上我想请你玩玩。”朱怀镜只好说恭敬不如从命。
  快到中午的时候,皮市长打电话过来叫朱怀镜。这是皮市长第二次亲自打电话给他。上次皮市长打电话来,朱怀镜以为是自己好运来了,竟暗自欢喜。这回他就不敢再心存这份侥幸了。皮市长靠在椅子里,双手叉在小腹处:“到下面跑了几天?”皮市长这随意问问也是寒暄的意思。朱怀镜却不能随意回答个是就了事了,便很得体地回答说:“这次司马市长主要是下去看看二季度财贸任务完成情况。总的来说还不错,下面普遍认为今年市里财贸会议定的几条政策好,同志们很有劲头。”皮市长点点头:“哦……行!”让人既可以理解为他在肯定朱怀镜的汇报,又可以理解为他结束了这个话题。朱怀镜就不再说下去了,很恭谨地站着聆听指示。这时听得外面有响动,知道是方明远从外面回来。皮市长便叫道:“小方,快下班了,你先走吧。我同怀镜还扯一些事情。”方明远这才知道朱怀镜在里面,朝里探着头笑笑,走了。朱怀镜便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皮市长面色慈和:“怀镜,你的能力比较全面,工作很不错,作风也扎实,我是满意的。我说过,你的事,我会负责到底。我说话算数。我同有关领导通了气,准备让你去财政厅任副厅长。财政厅的班子是彻底换了的,全部是从地市领导中安排来的。还空着一个副厅长职位,你去吧。我觉得你熟悉财政工作,在县里当过管财贸的副县长,有实际经验。到市里又当财贸处处长,熟悉财贸系统情况。而且你的理论水平也不错,我看你写的一些文章也好,你主编的财源建设那本书也好,都不错。这个安排,你自己考虑怎么样?”朱怀镜胸口早怦怦跳了,说:“我听从皮市长安排。我个人没有什么可考虑的,对皮市长的器重只有万分感激。我不会说太多的漂亮话,反正一条,我是你用的人,走到哪里都不会给你丢脸!”皮市长笑道:“这个我相信。不过一条,你还年轻,像你这个年纪,直接从处长提到重要厅局任副厅级实职,不太多。所以我交代你一条,就是自始至终都要戒骄戒躁,谦虚谨慎,与人为善。怀镜,我这只是个别向你通个气。就在这几天,组织部门会来考察你的。”
  朱怀镜明白皮市长的意思,是交代他自己别先到外面多嘴,要严守组织机密。“我会注意的。”朱怀镜这话说得含糊,却也是多重意义:既有注意表现的意思,也有注意保密的意思。反正皮市长听着满意,站起来握了朱怀镜的手说:“那就这样?你先去吧,我过会儿走。”
  朱怀镜下楼来,心情的欢快自不用说了。只顾着暗自高兴,竟沿着走廊走过头了。为了不显得失态,干脆跑进走廊顶头的厕所里小解了。洗手时,望了望镜子里的自己,真的是红光满面,印堂发亮,一副吉祥发达的相。撩头发的时候,他有意微微皱了下眉头,掩饰脸上的得色。毕竟是下班的时候,走廊里满是准备回家的同事。朱怀镜交代自己,这事在组织上没有正式谈话之前,就连老婆都不要告诉。不过他向老婆保密,考虑的倒不是组织原则,而是想试试自己是否具有大领导的心理素质。他暗自同自己打赌,如果忍住了没有说,说明自己在官场还算可塑之材;如果忍不住说了,说明自己修炼不够。
  回家时,香妹正准备下米做饭。朱怀镜便拉着儿子问些关心他学习的话。尽管脑子里翻江倒海,身子却纹丝不动,却也发现有喜事闷在心里不同老婆讲,原来是件很难受的事。晚上赴皮杰的约。无非是喝酒、打保龄球、唱歌跳舞,逢场作戏而已。自然有小姐陪,小姐很靓丽,也很会撩人,却找不到遇见李静的那种感觉。应酬完了,心里竟空落落的。李静留下的名片早被香妹扔了。可朱怀镜是学财经的,对数字天生的敏感,记电话号码几乎有特异功能,一直没有忘记李静的电话号码。只是从来没有打过。无聊的时候,他会想起那个女人,甚至想打她的电话试试,看到底会有什么奇遇。他越是经常这么想着,就越是警惕自己,千万别做傻事。
  过了几天,组织部来人考察朱怀镜。当面考察同无记名投票完全是两回事。找去谈话的人,都是办公厅人事处安排的,多是各处负责人。柳秘书长专门授意过人事处长找那些能够客观评价干部的同志去谈情况。这话上得书,见得人,冠冕堂皇,人事处长却心领神会。结果,组织部的同志在办公厅考察了一天,工作搞得很扎实,情况也了解得很透彻,发现朱怀镜真是位德才兼备的好干部。人们便又是拍朱怀镜的肩膀,祝贺他高升,要他请客。朱怀镜只是笑笑,不多说话。他知道用干部这事,文件没下来,什么话都不要说。
  这回倒是利索。不到半个月,市政府的任命文件下来了。朱怀镜在这批任用的干部中名字排在最前面。文件真的下了,叫他请客的人倒少了。大概因为在文件没有下来之前,拍他肩膀的处长们都是同级还比较随便,可是现在他真的是副厅级干部了,而且是财政厅的副厅长,大多数处长便明白朱怀镜现在是个什么分量,不让朱怀镜请客,而是找机会请请朱副厅长,以后有事好有个关照了。
  所以,朱怀镜只宴请了皮市长和柳秘书长等几位领导,感谢他们的栽培。接下来就是别人请客了。要请他的人又多,他真有些安排不过来,对很多人的热情只好婉言谢绝,实在驳不了面子的就拨冗光临了。张天奇还专程赶到荆都来祝贺朱怀镜高就,隆重地宴请了他。严尚明居然也在天元大酒店摆了一桌,请朱副厅长赏光。这位严厅长现在同宋怀镜相见,不再总是那副很职业的面容,显得很和善。柳子风、雷拂尘、皮杰、方明远、宋达清、刘仲夏、裴大年都请了他。袁小奇听了黄达洪的报告,也特意飞了回来,说凑个热闹。最有意思的是圆真大师,朱怀镜升迁的消息传到他那清净佛地,也打了电话来,说非请客祝贺不可。朱怀镜推了好半天硬是推不掉,只好约了方明远陪着一道去了。圆真带了两位漂亮尼姑作陪,就在山下一个叫做碧云斋的酒楼叫了一桌。朱怀镜去了才知道这碧云斋酒楼原来是荆山寺办的经济实体。不能委屈朱厅长和方处长吃素,圆真出了主意,一桌两制:一边是酒肉,一边是斋食。可吃到半路,朱怀镜和方明远再三激劝,圆真也就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了。
  白天餐餐有人请客,晚上又有人登门。来的多是财政厅的一些处室负责人,拜码头的。也有财政厅一般干部上门的,很是殷勤。这些日子,香妹总是很快活。男人荣升了自是好事,更让她高兴的是朱怀镜不管赴多少饭局,晚上总是回家。她知道男人现在是财政厅副厅长了,不像在办公厅过了不久就要写材料,晚上也难得回来。朱怀镜总是这么忙,连玉琴那里也去不了。他只好打电话告诉玉琴,他将去财政厅任副厅长。玉琴因刚接手天马娱乐城也正忙得两脚不沾地,只在电话里说了几句祝贺的话。
  方明远接任了财贸处长,厅里为皮市长另外安排了一位秘书。这位秘书姓余,叫余志,很年轻。邓才刚调保卫处任副处长。朱怀镜猜得出,调走邓才刚,多半是方明远的主意。邓才刚在财贸处干了多年,总是副处长,也该动一下了,不然方明远同他不好共事。朱怀镜一直猜不透邓才刚这人怎么这么背时,老是提拔不了。保卫处实在不是个好去处。政府大门口三天两头堵着上访请愿的群众,保卫处的人没一天是好过的。
  朱怀镜现在等待着去财政厅报到,财贸处的工作他已同方明远交接了。这一天,朱怀镜有意推掉所有应酬,想抽时间同玉琴相聚。他早早就告诉了玉琴,说他晚上过来,同她一块儿吃晚饭。不料快下班时,邓才刚跑来说,请朱怀镜一起吃顿饭。这是朱怀镜万万没有想到的。便不太好推脱。他只好临时告诉玉琴,吃了晚饭再过来。邓才刚也没再约别的人作陪,只他们俩。邓才刚举了杯说:“怀镜,祝贺你高就。”朱怀镜不好说彼此彼此之类的客气话,因为这回调邓才刚去保卫处,实在是对他的不公,便心生愧意,忙说:“哪里哪里,小弟我人微言轻,没有尽到责任啊。”两人举杯一碰,邓才刚又说:“这杯酒也算是别离酒吧。怀镜,我受够了。保卫处我不想去了,政府这地方我也不想呆了。”朱怀镜吃惊不小,安慰道:“才刚,我说,你还是冷静些好。”邓才刚举起酒杯亮了一下,自己干了,让朱怀镜随意。邓才刚说:“现在,很有血性的人少了。我并不故作正经,知道自己也不是个慷慨激昂、特有正义感的人,只是有时心血来潮图嘴巴痛快。票子、房子、荣誉、地位都让人家支配着,你能不老老实实听话?我知道自己得罪了上面,就想学乖些,紧闭口,慢开言,只管埋头做事。可是晚了,我的印象在他们心目中早定格了。我考虑了半个月,不想再在政府干了。”朱怀镜说:“你有什么打算?”邓才刚望着窗外,说:“就像我们坐在这旋转餐厅,换一个角度,又是另一番风景。我何必死守在这里呢?只要不再想当什么官,一切都好办了。我有律师资格,早些年还当过兼职律师。也打过些漂亮官司。我有位朋友在南方做生意,已经做得很大了。他老早就拉我入伙,当时我有顾虑。他最近又同我联系,我答应过去,出任他们公司的副总,主要帮他打理法律方面的事情。尽管也是帮人家打工,却自由些,好干就干,不好干我走人。”邓才刚看上去似乎很轻松,而朱怀镜感觉到的气氛是悲壮而落寞的。邓才刚去意已决,朱怀镜便不再相劝。怕邓才刚喝多了会再说出格的话,便不让他独自喝了,总是同他对着喝。就一瓶酒,只要他多喝几杯,邓才刚不至于酩酊大醉的。终于瓶干酒尽了,邓才刚还要叫酒,朱怀镜阻止了。付了账,两人喝了杯茶,离席而去。朱怀镜叫了的士,去了玉琴那里。

  朱怀镜去财政厅报到上任,是组织部长带着去的,有些意味深长。因为一般只有正厅级干部上任,组织部长才亲自带着去,而厅局副职上任通常是由副部长陪同去的。过了几天,皮市长又专门到财政厅视察工作,作了几点指示。随后司马副市长也去了财政厅。财政厅上上下下的干部便明白,新来的朱副厅长非同一般。他们的猜测很快得到证实。财政厅领导重新进行了分工,朱怀镜分管预算、行财、企财、党务、人事和机关日常事务。他在领导班子中排位虽然在最末尾,可实际权力却像是二把手了。
  如今朱怀镜真当了财政副厅长,也有些紧张。好在他学的是财经,又管过多年财贸,人也灵泛,很快也就适应了。再说具体业务有分管处室各负其责,他只要拍板时不显得是个外行就得了。朱怀镜搬进了财政厅的一套四室两厅的新房。自己是才提拔的副厅级干部,凡事都该注意,房子也就不怎么装修。只是香妹嫌家具太旧了,便把沙发、桌椅、柜子、床铺等全部换了新。如今东西贵,钱不值钱,只是买了些该用的家具,就花了差不多十三四万。一算账,香妹有些心疼。朱怀镜安慰说,钱是人挣的,也是人花的,花了就花了吧。朱怀镜现在有专车,本可以把那辆车还给皮杰,可想着有时还是用自己的车好些。那车便仍停在政府车库里,要用的时候去开就是了。
  一个偶然的场合,朱怀镜听说作家鲁夫死了,而且已死了快大半年了。鲁夫早同老婆离了婚的,一个人过着,死了好些天,人们撬开他的家门,才发现他趴在阳台上,人都有股味儿了。法医一检查,说是喝酒醉死的。他那已经改了嫁的老婆跑来为他料理了后事,不相信鲁夫是醉死的,说他平日不太喝酒的,怎么会醉死呢?朱怀镜屈指一算,鲁夫死的日期,正是曾俚离开荆都前后,也就是鲁夫写了那篇想让袁小奇曝光的文章之后。朱怀镜听说这事的时候,只当是街头轶闻,没说什么,就像他并不认识这个人。心里却产生某种联想。
  就在朱怀镜听说鲁夫死讯不久,市里召开了慈善总会发起暨成立大会。袁小奇回到荆都,捐款四百万元,便当选为慈善总会副会长。裴大年捐款五十万元,被列为慈善总会的发起人之一,并成为慈善总会的终身理事。还有十几位企业家,因为捐款而成为终身理事。这些慈善的人们都坐在主席台上。朱怀镜也坐在主席台上,因为财政也拿了几百万作为慈善总会的启动经费。朱怀镜也被列为慈善总会发起人之一。在市里领导热情洋溢地阐述慈善事业重要性的时候,朱怀镜却有些心猿意马。对如今每天都在发生的咄咄怪事,他越来越明白沉默是金的道理。朱怀镜就这么在副厅长的交椅上四平八稳地坐着,日子过得很自在。
  朱怀镜做官的感觉正好,有件事情震动了他。皮杰出国了,他先是移民去了南美洲某国,此后又去了第三国、第四国,直至没有人知道他去了世界的哪个角落。皮杰走得隐秘,事先朱怀镜没有听到半点风声。玉琴听朱怀镜说皮杰移民去了国外,很是吃惊,眼睛瞪得老大,脸色都有些变了。关于皮杰出国的事终于在外界传播开了,而且越传越神,朱怀镜听到的传言有好几种版本,但基本情节是说皮杰卷款潜逃了。原来天马公司的自有资产并不太多,全靠银行贷款支撑。他这一走,公司就只剩下个空壳了,银行贷款等于丢在了水里。
  朱怀镜最近没有去皮市长那里,不知他们夫妇现在怎么样了?这天晚上,朱怀镜去了皮市长家。小马开门的表情已让朱怀镜感觉到了一种不祥气氛。皮市长和王姨正坐在沙发里,没有起身,只望着朱怀镜,打了招呼。没有开电视,又只开了一盏壁灯,客厅显得冷清而灰暗。皮市长说:“怀镜,今天有空过来坐坐?”朱怀镜听出这话似乎有怪罪的意思,忙说:“几次想来,打了电话,小马都说你不在家。”他说着就望着小马。小马会意,帮着遮掩:“朱厅长打过好多次电话哩。”小马倒了茶给朱怀镜端上,自个儿进里面去了。皮市长说:“怀镜,在外界听到什么话吗?”皮市长问话从来不是这么直来直去的,朱怀镜愈加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看得出,皮市长也猜到他是为了什么事来的,也就不绕弯子,直说了:“外面的传言对皮杰不利。我是不相信,皮杰同我也常在一起玩,我了解他。”皮市长叹道:“他是我的儿子,我都没能了解他啊!外界传言是真的,只是具体细节有出入。有人说他带走了好多好多亿,没那么多。初步查了下,可能有四千多万。检察院正立案调查。”朱怀镜心里一怔,脑子都有些发木了。王姨哭了起来,说:“这孩子,要这么多钱干什么呢?我和老皮平时总是教育他要安分守己做生意,不愁吃、不愁穿,就行了。他可好,弄了那么多钱,还跑到国外去了。”皮市长蜷在沙发里,似乎体积也缩小了许多,没有平日里看上去那么高大了。他背着壁灯,两只眼睛黑洞洞的,朱怀镜感觉到阴影中的皮市长正望着他,便试探着说:“能不能找个合适的人,同检察院打个招呼。”皮市长摇头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打什么招呼?何况他只是我皮德求的儿子!唉,只要这个案子就事论事,不再借题发挥下去,就万福了。怀镜,最近你要是有空,多到这里来坐坐。”朱怀镜点头应道:“好好,我会常来看看的。”王姨说:“怀镜哪,我和老皮枉然一世啊,到头来一个儿子都不在身边。好在老皮还有你这样的好同事,总算有个说话的人。”王姨说着便拉起朱怀镜的手,轻轻拍着,很感动人。朱怀镜心里有根神经真的被触动了,说:“王姨,你和皮市长就把我当你们的儿子吧。有什么事,我随叫随到。皮市长对我的恩,我是怎么也报答不完的啊。”就着这意思说下去,话题就到了知恩图报上面了。自然也就会说到有些人以怨报德,过河拆桥。王姨同朱怀镜正感慨着世态人情,皮市长突然叹了一声,低声说道:“怀镜,雷拂尘出事了。”
  “啊?”朱怀镜不知雷拂尘出了什么事,一脸惊疑。皮市长把头靠在沙发上,说:“今天下午,检察院已经把他收审了。他涉嫌受贿。这个人能力倒是不错,是个人才,在他的任用上,我是说了话的。没想到他在钱字上过不了关。唉,真不争气!他的老对手打着灯笼找他的毛病,他自己偏偏就不过硬。眼看着要出事了,他托人找我。他自己不干净,我保得了他?”朱怀镜问:“到底有多大问题?”皮市长说:“检察长向我汇报过,初步掌握,有百把万块钱。龙兴收买天马娱乐城的时候,他还向皮杰伸过手。”朱怀镜感觉脸皮有些发僵。当初是他将雷拂尘引见给皮市长的,没想到雷拂尘这么快就栽了。朱怀镜觉得是自己弄得皮市长没面子。看得出,皮市长因为自己为雷拂尘的任用说过话而难堪。
  从皮市长家出来,朱怀镜踌躇再三,还是想去玉琴那里看看。前几天听说皮杰出国了,玉琴那么敏感,朱怀镜一直想不通。却又不便多问,怕引出不愉快的话题。今晚他知道雷拂尘收了皮杰的钱,某种担心在他内心隐隐膨胀着。玉琴正躺在沙发里,见朱怀镜开门进去了,才坐了起来,望着他笑。他感觉她的身子软软的,就抱起她往卧室去。他掀开被子,把玉琴放了下来。他把她放下来是什么姿势,她便是个什么姿势蜷着,动也不动一下,疲沓沓的像摊泥。他侧着身子半躺着,一边亲吻一边抚摸着她,不说话。玉琴没感觉似的,只是闭着眼睛,平着躺了好半天,才慢慢侧过身子,长舒一口气,翻身爬到了朱怀镜上面,亲吻起来。她伸出舌头,在朱怀镜的脸上一遍遍地舔着。朱怀镜只想衔着她的舌头不放,可她的舌头像位匆忙的旅行家,只在他的嘴边稍作停留,又担风袖月远行去了。玉琴越来越忘情,目光迷离,满脸通红。她先是柔情似水,继而惊涛骇浪。玉琴今晚的狂野和迷醉令朱怀镜好生奇怪。他感觉自己不再是挥舞指挥棒的音乐大师,而只是在为一曲激越奔放的女高音独唱表演和声。玉琴最后几乎要虚脱了,半天喘不过气来,大汗淋漓。朱怀镜心痛起来,下床找了条干毛巾捂在被窝里把她搓干了。他的手在她的胸口上抚弄了好大一会儿,感觉不到她的动静了,想她也许睡着了,便慢慢停止了爱抚。没想到玉琴突然转动了身子,一双深深陷进眼窝的眼睛可怕地望着他说:“怀镜,今后……我俩再也不要往来了。”朱怀镜禁不住大声问道:“什么?”玉琴又闭上眼睛,轻声说道:“我有这个想法不是一两天了,只是一时说不出口。我俩好好过完这个晚上就分手吧。请你不要再问为什么。”朱怀镜哪忍得住不问为什么?他坐了起来,靠在床头,把玉琴搂过来,让她枕在他的腿上。他一次一次地问,到底这是为什么。玉琴总不开腔,眼睛死死闭着,像已沉沉睡去了。朱怀镜便拿话来激她,说她是不是另外有人了。玉琴也不恼,照样闭上眼睛躺着。朱怀镜不问了,把头靠在床头,也闭上了眼睛。他陷入了一种很恐怖的情绪,内心阴森森的。原来这女人刚才是用狂放的情欲在同他作最后的诀别。他低头望着玉琴,说:“玉琴,告诉我你碰到什么麻烦了,让我们一起来想办法对付。”
  玉琴坐了起来,伏在朱怀镜的怀里,泪下如注,“怀镜,我收了皮杰二十万块钱。”预感终于被证实了,朱怀镜明白这事对玉琴意味着什么。他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把她抱得紧紧的,好像她正在慢慢化成水。玉琴抽泣着说:“我们收买天马娱乐城,明眼人一看就是桩吃亏的买卖。皮杰同我谈了好多次,我都没松口。最后,皮杰送了二十万块钱来,说雷拂尘也同意了,请我给个面子。我就知道雷拂尘一定收了他的好处了。我要是不收,雷拂尘会记恨我,也会防着我的。而这桩买卖,皮杰要是硬要做成,肯定会做成的。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不让我做这总经理,让别人来做。怀镜,我毕竟是怕失去总经理位置,我也想他皮杰凭什么一下子就白白多赚了一千万?这人真是害群之马呀!”朱怀镜很是心疼,搂紧玉琴说:“玉琴,我俩一起想办法!”玉琴揩干了泪水,不哭了:“怀镜,事情我都告诉你了。你早些走,不要等到天亮。你再也不要来找我了,也不要打电话给我,免得平白无故地牵扯进去。我想过不了两三天,我就不在这里了。钱我一分都没动过,我明天就去银行取出来。只要检察院的人一到,我就连人带钱都让他们带走。怀镜,你把我再抱紧些吧,我想就这么同你安安静静地抱在一起,永远也不分开啊!”
  朱怀镜抱着玉琴,懊悔和内疚沿着他的背脊蛇一样往上爬,最后紧紧缠着他的脖子,叫他呼吸不得。他觉得是他害了玉琴。他不该在她和皮杰之间撮合,不该劝玉琴同皮杰做这笔交易。他也不该去找雷拂尘。他觉得很对不起玉琴,却不敢向她说声道歉的话。两人一刻也没合眼,就这么拥抱着。很快就是凌晨三点多了。玉琴望一眼床头的钟,一把抱紧了朱怀镜,就像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的人,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怀镜,我从来没有如此害怕时间,从来没有如此害怕天明。我感觉钟上的秒针像把刀,正喀嚓喀嚓割着我的心脏。怀镜,我今生今世,还能见到你吗?”
  朱怀镜望着她说:“玉琴,我是你的。你听我说,只要熬过苦难的时间,一切就都过去了。我要你向我保证,不论遇到多大的打击,一定要坚强,一定要想得开,千万不能做傻事。”玉琴不回答他,只躺了下去,手伸向朱怀镜:“怀镜,我要你。你再好好给我一次吧……”朱怀镜哪有心思做这种事?但他只好顺从她的意思。他抚摸着玉琴,感觉她其实也没有情绪。两人抱在一起相互抚摸,在床上滚来滚去。朱怀镜夸张自己的热情,尽量调动着情绪。玉琴今晚的手好像特别修长,她抚摸的动作格外舒缓悠扬。他很清楚,玉琴也在夸张她的激情。
  天快亮了,玉琴目光满是哀婉,推了推朱怀镜,“你走吧,时间不早了。”朱怀镜一把搂起玉琴。他知道玉琴在这世上没有一个亲人,如今又遭此大难。多么可怜的女人!朱怀镜穿好衣服,玉琴早在床上哭成一团了。她不敢放声大哭,只好紧紧咬着枕头,默默饮泣。这可怜样儿真令人心碎。朱怀镜再次上前,将她的头抱过来,贴在胸口。玉琴咬着他的衬衣,手在他背上使劲地抠。朱怀镜一直强忍着,现在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
  天还没有完全亮,朱怀镜没有地方可去,只好在街上无意识地溜达。初冬的早晨,寒气袭人。好不容易挨到七点多钟,朱怀镜拦了辆的士,让送他去银杏园宾馆。这是财政厅的宾馆,上了车,朱怀镜打了宾馆吴经理电话,说他马上过来。这几天有好多紧急文件,在办公室不得安宁,老是有人找,想躲到这里看两天文件。吴经理叫服务员开了最栋头的一个大套间。朱怀镜太累了,脑门子隐隐作痛,心脏也很难受。吴经理一走,朱怀镜就上床呼呼睡去了。朱怀镜不知道,他正酣然大睡的时候,玉琴已被检察院的人带走了。玉琴一早就开车去银行取了那二十万块钱。她把保密箱锁进办公室的保险柜里,坐在那里喝茶。十一点的时候,玉琴透过窗户,看见一辆检察院的警车开了来。玉琴不再害怕,也不显得惊慌,起身打开保险柜,取出保密箱,放在办公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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