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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春天来了!
  天气乍暖还寒,阴沉沉的云缝中,不时还有日光从阴霸里射出光线,杭州西郊那美丽的山林里,茶芽又开始萌生了。
  一群人缓缓而行在茶山间。看得出来,这是一支有老有小的家族的队伍,一位老人由他的晚辈左右搀扶着,走在最前面。山路崎岖,起伏不平,这些人一会儿陷入了茶园深处,一会儿又冒出半个身子,像一叶小舟,在茶的波浪间犁开一条细细的航程。
  这是杭嘉和的第七十六个春天,也是他的第七十六个清明节。当下还不能判断这个春天属不属于他们杭家人——整整十多年没有团圆在一起的亲人们,竟然奇迹般地聚会在1976年的清明节早晨。
  并不是所有的自由人都到齐了的,从云南归来的小布朗就没有能够及时赶到。此刻,断后的杭得荼与杭寄草走在一起,他悄悄地问:“姑婆,他跟你说了他会赶到这里来的吗?”
  寄草摇摇头说:“哪里来得及说,一见面就先和我吵一架,没良心的东西,随他去!”
  杭得荼眯起了眼睛看着天空,说:“我有点担心,杭州街头这两天到处都是标语,不知云南那边怎么样?”
  前几天就从绍兴赶到杭州的杭迎霜,看了看大哥,说:“悼念周总理,全国都一样吧。”
  自得放爱光出事之后,布朗被抓进去审了一段时间,没弄出什么新材料,这才放了他。他一出狱就回了云南,小邦崴的好几个女儿等着他挑选呢。这次是为了祖坟的迁移之事才重返杭州城的,妈妈寄草专门到火车站去接他。深夜到的杭州,在车站就被人挡住了,说起来让人不相信,他是让一个女疯子拦住的。那个破衣烂衫的女疯子,一边哼着“北风吹,雪花飘”,一边在月台上踏着脚跳芭蕾舞,引来了很大一群人,有人笑着,有人还问:疯婆儿,你的大春呢,你的大春哪里去了?那疯婆儿大吼一声,指着对方厉声责问:你是什么人,敢对赵部长这么说话?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不会放过你们!
  说话间的时候,她的一双眼睛就朝人群里射来,像一把钩子钩住了布朗。布朗打了一个冷战,低下头问妈妈:“妈妈你看她是不是赵争争,是不是?”寄草冷笑一声说:“她也有今天!”
  赵争争疯了的事情他们倒是早就听说了,当时甚至还有点拍手称快,老天罚她发疯也不为过。但亲眼目睹她现在的惨状,寄草还是不舒服,心想还是头低低下管自己一走了之,赵争争眼睛却已经盯住了布朗,目光中露出了狂喜的神情,她大叫一声:“大春,大春,你终于回来了!八路军回来了,黄世仁你等着吧——想要逼死我,瞎了你眼窝——”她突然唱了起来,笔直地朝布朗扑去:“大春,大春,我等得你好苦啊——”
  这一招惊得布朗回头就跑,旁边的人哄笑着让出一条道来,看这女疯子追她的大春。布朗赶紧重新跳上车厢,一边对乘务员说:“你们怎么不把她送回去?她一个人在这里闹多可怜。”那乘务员却说:“你是说那个女花疯啊,听说还是造反造疯的,精神病院里出出进进多少次,现在连他们家里的人都懒得管她了,外面的人怎么管得住她?”
  布朗和寄草只得另找一个小门悄悄往外溜。走到外面广场上,布朗就站住了,吞吞吐吐地要说什么,寄草就先开了口,说:“你是不是想去照看那个赵争争?”
  布朗连忙说:“妈妈,你说怎么能这样呢?她可以进监狱,可以进医院,可以开会批判,可是不应该让一个女人在夜里发疯。”
  “枪毙她也不为过!”寄草想起了得放爱光,狠狠地诅咒了一句。
  布朗想了想,说:“可还是不应该让她在夜里到火车站发疯。妈妈你说一句话,你答应我把她送回去,我就把她送回去。”
  “我要是不答应呢?”
  布朗想了想,说:“那我也得把她送回去!”
  寄草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她生气地低声叫了起来:“要去你自己去,反正我是不去的!”她挥挥手就自顾自朝前走,还以为儿子会跟她走呢,没想到再回头一看,儿子不见了。这母子俩刚刚见面,就不欢而散。
  十岁的夜生蹦蹦跳跳地跑在小径上,她耳尖,听到了爸爸们的对话,接着自己的思绪说:“周总理我看到过的。盼姑婆,你说是不是,周总理是不是我们都看到过的噢?很好看的!”她赞叹了一句,虽不那么庄重,却是由衷的。
  “你那么小,还记得?”杭寄草说,“我们夜生真是好记性。那年她才几岁,七二年,才六岁啊,刚刚从岛上回来,大哥在楼外楼给摆了一桌。就那天周总理陪着尼克松到楼外楼吃饭,还吃了龙井虾仁呢。有许多人看到他们了,那时候周总理还没生病吧。”
  “爸爸你看到周总理了吗?”窑窑问。他操着一副正在变声的嗓子,那声音听上去很奇怪,让夜生一听就要笑,一听就要笑。
  方越一边挡开那些伸过来的茶枝,一边说:“周总理倒是没见着,但是我看到了美国的国务卿基辛格,那天我到解放路百货公司买东西,看到他也在那里买东西,你们猜他在买什么?”
  迎霜果断地说:“他在买茶!”
  方越吃惊了,不是装出来的,盯着她问:“你怎么知道,他真是在买茶,听装的特级龙井,我亲眼看到的。”
  迎霜有些心神不宁,清明祭祀一结束她就急着要赶回去。此番来杭,她有她的特殊使命。
  在行进中,只有前面那三个男人一直没有说过一句话,杭汉、忘忧和一边一个扶着的杭嘉和。岁月仿佛已经成功地改造了他们,使他们越来越趋同于家族中最老的老人杭嘉和。此刻,他们在茶丛中小心翼翼地走着,悄悄地对一个眼神,不时地朝前面看看,祖坟马上就要到了。

  祖坟早已成了一种家族史的象征,后逝的人们已经不再长眠在此。杭州西郊山中的隆起的青家正在岁月中渐渐隐去。但既然还是祖坟,过往行人总还绕着点儿,茶蓬不经修剪,在它们四周长得又大又密,几乎盖住了它们。这一次是市里统一行动,要彻底起掉这一带的土葬之坟,统统夷为茶园。初夏,杭家祖坟就要全部被迁往南山。今年清明,将是全家到鸡笼山的最后一次上坟了。正是这个大举动,把杭家人又集中到了杭州西郊。
  杭家祖坟中的这些先人的骨骸,本来可以埋在里鸡笼山中的茶园,那就要简单多了。这也是一片重新聚集的墓地,连苏曼殊的坟也迁葬到了这里。那前面还有一块空地,是辛亥义士墓,也是前几年刚从西湖边迁来的,有陶成章的,徐锡麟的,陈伯平的,马宗汉的。这些人的名字,当年如雷贯耳,如今与茶相伴,也是无人问津了。杭嘉和却觉得这样很好,一个时代被埋在了茶园里,这是一种很好的归宿。但他还是决定把祖坟都迁到今日的南山陵园,叶子、嘉平、得放和爱光,还有白夜的墓地都已经安排在那里了,他自己也将在那里将息,他不想让那些已经死去的人再与他们隔开。很奇怪,他不信神,但他重视死的仪式。他不相信真正会有另一个世界,但他在活着的时候想像那个世界,并在那个世界里为自己寻找归宿。
  他的眼睛不好使,但他看得清这里的一切。他用他的那根断指,缓慢地深情地一个个地指着那些茶蓬:这是他父亲杭天醉的,这是他母亲小茶的,这是他大妈妈沈绿爱的,这是他妹妹嘉草的……他非常准确地一下子指出了埋骨黄蕉风的地方。那里种着一株迎霜,生得茂盛,正当壮年。
  不知晚辈中哪一个冒失地问了一句:都在这里了吗?杭嘉和嘴唇哆嗦起来,面容苍白,他怔了一会儿,一个人就往旁边小溪对面的那片斜坡走去,他单薄的身子把那片茶蓬蹭得哗啦哗啦响。忘忧连忙上去,扶住嘉和。他们一起走到山坡茶园边,他四处看了一看,认出了那棵大茶蓬,他在这棵大茶蓬下站了一会儿。模糊的目光就幻出了往事:是看到了一起被埋进了坟里的大水缸,还是被嘉草抱着的那条玉泉的大鱼?他使劲地甩着脑袋,不知道是想把这些令人心碎的往事埋进心坟,还是甩出胸膛。满嘴的苦味泛了上来,眼前的游丝越来越多,越来越粗,金光闪闪的在他面前乱舞,耳朵也跟着听到一阵阵金属般的声音。他在四月的春风里站不住了,下意识地拔了一把鲜茶叶塞进嘴里嚼了起来。
  成年的杭家男女们,只有寄草在前人的隐隐约约的传闻中得知她那个同父异母的汉奸哥哥的下场,她却从来也没有问过大哥嘉和。每当他们上坟从山上下来,路过山脚下的那片茶园时,大哥嘉和总会把脚步放慢一点,他从来也不把自己的目光投向那片茶园,那是一种故意的拒绝。
  现在,只有他杭嘉和一个人知道这个家族的秘密了。那个叫吴升的人也已经死了。吴升是在抗战胜利之后的第一个春天找到他杭嘉和的。他老眼昏花,带来了一只骨骸盒,他们俩一起把它埋在了这里的山脚下茶园边。吴升没有因为这样安排而责怪嘉和,他知道为什么这只骨骸盒不配进山上的祖坟。家族中的许多人都把这个人彻底忘记了,更年轻一些的,甚至从来没有听说过他——是汉奸,是仇人,也是亲骨肉。不配进杭家的祖坟,但到底也没有让他暴尸荒野。这是家族史上的死结,不能说,不能听,也不能看。一切的记忆带来的创伤巨痛,能到此为止吗?
  家族中其他的成员,就在祖坟前坐下来等待。只有夜生站着,远远看着忘忧,她是昨天刚刚见到这位爷爷的,不知为什么她又好奇又害怕。此刻,她紧张地悄声问窑窑:“你跟忘忧爷爷住一起是不是?”
  窑窑点点头,他是那次历险之后第一次回杭州,他的小反革命事件早已经不了了之了,但十六岁的少年还是十分小心,一直少言寡语,唯独和小夜生一路聊个不停。他告诉她什么是三枝九叶草,什么是华中五味子,什么是辛夷,什么是何首乌,南大竹的果子要到秋天才红,虎耳草可以治身上痒和耳朵疼。七叶一枝花长在高山顶上,你要是爬得上去,你就能看到它,它可是名贵的草药啊。独花兰就更不好找了,只有西天目山和宁波有。你去过西天目山吗?你见过那里的大树吗?一大蓬聚在一起的树,真是要多漂亮就有多漂亮,爷爷说这是一个野银杏的家族,已经五代同堂了。那上面还有几个人也抱不过来的大树,山越来越高,树越来越大,树就开始不再像树了,它们和巨人一样长到云天里,让人觉得人和天很近很近了。
  夜生听得气都透不过来,但她还是不按辈分叫他窑窑,论起来他该是夜生的堂叔,但夜生只叫他窑窑,“他那么小,我怎么叫他叔叔啊!”小姑娘撒娇地说。
  此刻,她盯着不远处绿茶丛中那雪白的大人,继续问:“他那么雪雪白的,你夜里慌不慌他?”
  窑窑摇摇头说:“忘忧叔叔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我每天夜里都跟他脚碰脚睡在一起的。”
  杭窑不愿意告诉夜生他第一次看到忘忧表叔时的情景: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他从山林中浮现出来:天风浩荡,飘其衣衫,望似天人。走至跟前,只见他浑身雪白,面露异相。在此之前,杭窑他从来也没有看到过这样浑身上下雪白的人。他的白眼睫毛很长,他的面颊是粉红色的。杭窑本能地一下子抱住了爷爷,爷爷却把他正过来面对忘忧表叔,对他说:“他是表叔。”
  他就这样跟表叔度过了八年,现在他完全可以说,表叔比他的亲生父亲还要亲。
  “全世界我爸爸最好,我盼姑婆第二好,我自己第三好。”夜生突然说,她说的话,把那些静静等待着的人们都说笑了。
  “那你就一定会喜欢你忘忧爷爷了。”
  “为什么?”
  “我爸爸说,忘忧表叔和你爸爸脾气都一样的,都是随了嘉和爷爷的。”
  “为什么?那我是随了谁的?还有你呢,你是随了谁的?”夜生不停地摇着窑窑的腿,窑窑一时说不出来,就愣在那里,说:“让我想一想,让我想一想。”
  杭得荼把女儿拉了过来,说:“小姑娘话不要那么多。”
  迎霜摸摸她的头,说:“她真能问,是个当记者的料。”
  杭得荼像是为迎霜专门作讲解一样地说:“我明白小叔这句话的意思。我们杭家人尽管每个人都很有个性,但基本上分成了两大类,一种是注重心灵的,细腻的,忧伤的,艺术的;另一种是坚强的,勇敢的,浪漫而盲目的,理想而狂热的。”
  “像嘉和爷爷和嘉平爷爷,也像你和二哥。”迎霜补充说。除了她,还没有谁敢在大哥面前提起得放。她身上有了一种杭得荼过去不熟悉的东西。沧桑在她的眉间留下了印记,她的从前有些傻乎乎的神色如今一扫而光。她的朦朦胧胧的眼神变得有力明亮,今天,她的目光中还有着一种抑制不住的企盼和激动。十六岁那年她毅然退学,跟着李平水回到茶乡平水,她在那里劳作,几年后成了一名乡村小学教师。她和李平水还没有结婚,已经六年过去,她依然在等待某一种命运的改变,她越来越开始像她的已经逝去的二哥。
  “爸爸快告诉我,我随了谁的嘛,我随了谁的嘛。”夜生还在叫。她很活泼,还有点杭家女子都没有的顾盼神飞。她的头发郑卷的,打扮上也透着股洋气。杭盼养着她,把她给有点养娇了。
  得荼却注意到了那个看上去落落寡合的小窑窑。窑窑在东天目山的安吉读完了小学。安吉是个产竹子的地方,旁有太湖,还有一条河流东营溪,他和忘忧表叔却住在深山坳里。在人们眼里,守林人林忘忧是个神秘散淡的边缘人物。守林人带着孩子去上学,每天要走五里山路。手里拿一根棍子,沿路打草惊蛇,露水湿了他们的草鞋,也湿了他们的裤腿。这里的山民都把窑窑当作表叔过继的儿子,他们对他很好。在这个少年的身上,有着许多的积累起来的同情。
  这个少年看上去有一种很特殊的山林气,但和土气却是不一样的。此刻他手里抓着身下的一团泥,正在下意识地捏弄着,他生得清秀,下巴尖尖的,手指很机敏。
  方越有些骄傲地说:“我去看过窑窑烧的东西,他迟早有一天会超过我的。”
  原来读书之余,窑窑一直在帮着表叔烧土窑。表叔常常烧制一些简单的民间陶制品,它们大多只是些碗碟之类,与山里人以物易物,但许多时候他都是送人。他是一个尽责的守林人,在家里养猪,养蜂,南瓜爬到瓦屋顶上,香菇在屋后的木头架子上生长,破开的竹片从山后接来泉水,日日夜夜在门口的大缸里流溢。窑窑来后他就更忙了,他们只有在等待出窑的那一会儿才会静静地坐在一起。那时表叔的白睫毛静静地垂下来,火光反映到他脸上,发出了充满着凉意的安详的光芒。
  忘忧他仿佛早就洞察到自己的命运,因此他不但学会了还学会了怎样节制。他的这种性情也成功地移现在了窑窑的身上。因此,尽管有着父亲的夸耀,窑窑依旧沉静地看着茶园不说话。
  父亲就及时地提醒他说:“你把你那段看不懂的古文拿给你得荼哥哥看看啊?”然后转过脸来对得荼解释道:“你知道窑窑在学烧紫砂壶,昨天他拿了一段话来让我翻译,是《壶鉴》上的。我倒了那么些年的马桶,还真翻不好了,我就让他抄了带给你,带来了吗?”他转身又问儿子。
  窑窑按着口袋,看得荼,得荼拍拍他的脑袋,说:“我试试看。”
  窑窑这才把那张纸从口袋里取了出来,小心地交给了大哥。
  原来前年忘忧去邻县长兴出了一趟差,回来时给窑窑带了一把紫砂壶和关于紫砂壶的一本书,还说那是他特地在长兴街头给他买的。因为用这种壶泡茶容易聚香,隔夜不馊,外表越养越好看,天冷暖手,天热不烫手,还可放在温火上炖烧,价钱又便宜,就带回来了。
  但窑窑看到的却远远不止这些。他捧着那把方壶,爱不释手。很难说清楚这种第一感觉的产生,究竟缘于何方。那是一种生长在山里的人们的艺术感情吧,就像江河边的人对水的感情一样——山里人对土石的感情、对那种凝固的物质的感觉,是非常直觉的。
  那本同时带回的名叫《壶鉴》的书,是在一个熟人家里得的,而那熟人则是在抄从前的一户大户人家家的时候抄来的,窑窑甚至连许多文字都读不懂。品壶六要:神韵、形态、色泽、意趣、文心和适用,他找了父亲,好歹解释下来了。其中有段文字,他读不通,也不知有多少白字儿跳过。问忘忧表叔,他也摇头,说他可以告诉他一株树的知识,但他说不出一把壶的道理,这该问爷爷。
  那年9月,杭窑小学毕业之后就不再直接进入中学了,表叔把他带到了长兴乡间一户制壶的农家,他的即知即行的制壶生涯从此开始。
  长兴与陶都宜兴一县之隔,虽然一为浙,一为苏,但接壤毗邻,因为学习制陶手艺,他也就常去那里。都说宜兴之所以成为陶都,归根结底是和这里特有的紫砂泥土有关。这种特质的泥长兴也有。历史上长兴人虽有“千户烟灶万户丁”之说,但主要还是以生产粗放的大缸为主。真正生产紫砂壶,时间并不长。杭窑很幸运,在长兴学到了手艺。又以那里为基点,常常往宜兴跑。那时候,大师级的人物顾景舟、蒋蓉等人,都还倒霉着呢,是很容易见到的。有人悄悄地向他们讨教,使他们心中暗自欣慰,而少年杭窑也学到了不少东西。
  大人们教他一门手艺,初衷是想让他今后有一碗饭吃,并因此可以去养活家中的老人和病人。殊不知同情与恩爱正是艺术的一双门环,少年拉着它们打开了大门,走了进去,双手沾满了紫砂泥。他的艺术生命开始了。
  他一直没有机会把《壶鉴》上的那段话抄给爷爷看。昨天一到,就问爷爷,爷爷却说,问你大哥吧,他现在在资料室里工作,他读的书多。窑窑今天就特意带来,只是不好意思拿出来给大哥看。他以为祭祖是个很隆重的过程,大哥不会在意他这小小的要求,他没想到生死之间的关系是那样融洽的,在墓地上,他照样可以求知。
  这段文字一般的人翻起来还真是费劲:

  若夫泥色之变,乍阴乍阳。忽葡萄而钳紫,倏橘抽而苍黄;摇嫩绿于新桐,晓滴琅(王于)之翠,积流黄于葵露,暗飘金粟之香。或黄白堆砂,结哀梨兮可啖。或青坚在骨,涂髹汁兮生光。彼瑰琦之窑变,非一色之可名。如铁,如石,胡玉?胡金?备五文于一器,具百美于三停。远而望之,黝若钟鼎陈明庭。迫而察之,灿若碗琰浮精英。岂隋珠之与赵璧可比异而称珍哉。

  得荼凝思了一会儿,刚想问谁带笔了,迎霜就把笔和一张纸放到他手里。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就开始翻译起来:

  说到那泥色的变幻,有的阴幽,有的亮丽。有的如葡萄般的钳紫,有的似橘柚一样的黄郁;有的像新桐抽出了嫩绿,有的如宝石滴翠。有的如带露向阳之葵,飘浮着玉粟的暗香;有的如泥砂上洒金屑,像美味的梨子使人垂涎欲滴;有的胎骨青且坚实,如黝黑的包浆发着幽明;那奇瑰怪谲的窑变,岂能以色调来定名。仿佛是铁,仿佛是石,是玉吗?还是金?齐全的和谐归于一身,完整的美均匀着通体。远远地望去,沉凝如钟鼎列于庙堂;近近地品,灿烂如奇玉浮幻着精英。何等的美奂美轮啊,世上一切的珍宝都无法与它相匹。

  杭得荼几乎可以说是一挥而就,把杭迎霜看呆了,说:“齐全的和谐归于一身,完整的美均匀着通体——大哥真亏你翻得出来。”
  得荼摇摇手不让迎霜再赞美下去,说:“哪里哪里,这都是我早就翻译过的,这跟茶也有关系嘛,属于茶具这一类的文献,是吴梅鼎的《阳羡茗壶赋》吧?”他问窑窑。
  制壶少年结结巴巴地连连称是,他很激动,口不成句地告诉大哥他所知道的有限的茶壶知识。即使迎霜击节赞赏,窑窑还是不能懂得,什么叫“齐全的和谐归于一身,完整的美均匀着通体”。这些道理,都要在他制壶多年之后才开始明白。他只能就他有限的见闻倾吐他的艺术热情,他说他那本《壶鉴》中有许多实物的相片,有供春的,陈明远的,时大彬的,还有曼生壶。他甚至知道了第一个在壶身上刻字的人俗名叫陈三呆子。最后他终于激动地问:“大哥,我们家也有一把曼生壶吧?爸爸告诉我这是我们家的传家宝,我什么时候能够看到它呢?”
  得荼看着坐在他面前的那两个孩子,他们一人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膝盖上。他就想,其实血缘也是可以通过后天来缔造的吧,窑窑和夜生与杭家本无血缘关系,但现在有谁会说他们不是我们杭家人呢?他们的举手投足,神情举止,甚至他们的容貌,都越来越和杭家人一样了。
  这么想着的时候,他把那张写有古文译文的纸朝里折了一下,准备交给窑窑,突然他眼睛一亮,下意识地就把纸攥进了手心,然后看着迎霜,神情严肃地问:“这是从哪里来的?”
  “都是从杭州出去的啊。”迎霜微微一愣,便坦然地说。显然,大哥他已经看见了纸张背面的《总理遗言》。
  得荼让窑窑带着夜生到前面茶园中去玩,然后再一次严峻地问迎霜:“你不就是想让我看这份东西吗?现在再问你一次,这是从哪里来的?”
  得荼的神色让迎霜有些吃惊,她这才告诉他,她在绍兴的时候,就收到了董渡江他们给她寄的这份传单了。现在她终于按捺不住自己内心的激动,她问大哥,他能判断出这封遗书的真伪吗;
  得荼站了起来,离开了祖坟,往前面那片竹林走去,迎霜看不出来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她跟在他后面,一句话也不说。这几年她很少和大哥见面,很难想像从流放中回来的大哥会不会有什么变化。
  得荼却用与刚才没有多大区别的口吻说,如果她真的想听听他的真实想法的话,他可以说,这份遗书,他已经看到过了,据他分析,八九不离十是他人写的。迎霜对此回答立刻表示异议,显然她太希望这是一份真实的遗言。她强调说,这封遗书的真实性是显而易见的,从遗书中对人的评价来看,这也是符合周总理一向的风格的。
  得荼站住了,看着满坡不语的春茶,别转头问:“你认为周总理的风格是什么?”
  迎霜一下子就被大哥问住了。但她已经不是那个纤细胆小神经质的姑娘了,她想了想,反问道:“那你说周总理的风格是什么?”
  得荼仿佛也被这姑娘问住了。他眯起眼睛,看着前方的春岚,一会儿,才指了指正在萌生新芽的茶丛,说:“我也说不好,不过用茶来比喻,大概也不会离得太远吧。”
  直到这时候,他还是不太想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迎霜。因为在他看来,周总理首先是政治家,周恩来既无子女也无个人财产,死后甚至不留骨灰,这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绝对不会依赖死后的遗言。
  他不忍对眼前这个姑娘说破这一点,但又不想让她过深地卷到其中去,只好沉默。然而对杭迎霜言,用茶来比喻周恩来,的确也是她从未听到过的见解。苦难没有磨损大哥的锐利的思想,他依然是一个有独立见解的人,但此刻的谈话使她发现她和大哥之间的距离。问题也许并不在于这份遗言的真伪,而在于你希望它是真的还是伪造的。
  “即便真是政治谣言,我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大家都在散布谣言,部队、工厂、农村,我只是其中的一个。”她坦然地对大哥说。
  “历史上一些重大转折关头,舆论从来就是先行的,法国有启蒙学派,中国有五四运动。你不要以为时势仅仅造英雄,时势也”造舆论。反过来,舆论再造时势,相互作用,重塑历史。”他们这么交谈的时候,已经走得很远,茶园浓烈的绿色层层渲染,“这是夜生的出生地。”他突然话锋一转,说。
  他的口气那么平静,以至于迎霜以为得荼已经来过这里许多次,或者他的痛苦的心灵已经趋于缓和,变成了一种长久的隐痛。但敏感的姑娘立刻发现并非如此,她听见他说:“这是白夜走后我第一次来这里,没有你的陪伴我没有勇气来。”他低下头去,咬紧的牙根把腮帮也鼓出来了。他站了一会儿,突然快速地往回走,边走边说,“那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认为只有白夜是我的知音,只有她能听懂当我说到历史的殉难者时,我是指的什么。我们也已经有许多年没有提起杨真先生了,如果他活到今天,如果你二哥和爱光还活着——”他的声音再一次发起抖来,“我知道你现在想和二哥那样地活着,我知道你已经不是那个只会冲茶的小姑娘……”他又沉默了,他在为永远失去的东西惋惜,“但我还是要说,我们喝茶的杭家人天性就是适合于建设的,适合于弥补和化解,而我们目前遭遇的则是一个破坏的年代。这破坏中甚至也包括了我的名字,我也是我自己的迫害者。”
  迎霜不能完全听懂他的话,但她被他的话感动了,她好几次想打断他的思路,但都没有成功,远远地他们看到祖坟前的家人在向他们招手,得荼一边加快步伐,一边说:“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会发生?这一切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终止?我把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相对而言,你们年轻、自由,如果我说现在你们的使命是读书,认识,积累,还有,至关重要的一条,保存自己,做历史的见证者,做我们杭家茶人的传人,难道我有什么错误吗?”
  大哥喷薄而出的话使迎霜热泪盈眶,她拉住了大哥的手,刚才她几乎没想过要把这事情告诉大哥,现在她突然发现此事非常重大。原来昨夜她从已经当兵的董渡江和当了工人的孙华正处回来时,带回了他们印发的一批遗书传单,连带着一只小型的油印机。孙华正说他这几天好像已经受到了监视,而董渡江是军人,一切都在光天化日之下,没有可以隐藏的地方。
  “你把它们藏在什么地方了?”
  迎霜脸红了,回答说:“我先到了假山下的地下室,那里是二哥他们印过传单的地方,还和从前差不多。我把它们藏在煤球筐后面,本来想今天下午上街时带上的。”
  “这件事情就由我来处理了。”
  “那怎么行?最起码也得我们两人一起来处理。”
  得荼再一次站住了,他们很快就要回到家人的队伍之中去,有很多话不能当着他们的面讲,他的酷似爷爷的大薄手掌压在了迎霜的手上,他说:“这不算个什么事情,我能把它处理好。至于你,自然不能回家了,上完坟,你就跟忘忧叔走。不要担心,一切都会好的。你要听我的话,跟着忘忧叔,他救过方越,救过窑窑,回到山里去,你会万无一失。好了,我们不能再讨论这件事情了。到此结束。”
  迎霜还要争辩,得荼指着不远处那些已经老了的杭家男人,兑:“小妹妹,你看看你爸爸头上的白发,你看看爷爷,你看看那些坟上的老茶和新茶……”
  迎霜听到大哥的声音在发抖,她看到了大哥眼中的泪。大哥那年去海岛劳动改造,也是微笑着的,他现在流泪了……
  他们踏着急促的脚步,朝祖坟走去,夜生一直在叫着他们,坟前已经插起了香烛,供放着清明团子。这个几乎中断了十年的民间习俗,终于从室内走向了户外。与别家不同的,只是杭家人那特殊的祭祀方式,一杯杯祭奠的香茶已经冲好了,杭家人在茶香的缭绕之中,跪了下来,连从未参加过这种仪式的窑窑和夜生,也随着他们跪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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