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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老人在受难,新人在出生,年轻人在逃亡。通过得荼和小布朗的秘密安排,得放潜入杭州以东的崇山峻岭之中。
  天台山,山有八重,四面如一,当斗牛之分,上应台宿,故日天台。从地图上看,它位于浙江东南,南接括苍,西连四明,跨天台、新昌、宁海、奉化、鄞县,东北向人海,构成舟山群岛,它那西南与东北的走向,亦成了钱塘江、南江和灵江的分水岭。唐诗僧灵彻诗云:天台众峰处,华顶当其空,有时半不见,崔嵬在其中。六十年代初,天台主峰华顶来了一群杭州知青,建起了林场和茶场。动乱以来,秩序不再,这里有许多人下山了,留着几个守林人和一些空房子,布朗一到这里,就和得荼取得了秘密联系,现在他再也不敢乱说乱动了,他得成为他们杭家人的坚强后盾。
  得放安顿好嘉平爷爷的后事之后,由得荼陪着来此山中。得荼这样做,一旦发觉,自然冒天下之大不韪。得放还阻止过他,说:“吴坤正愁抓不到你把柄呢。”得荼摇摇头,他突然觉得那些事情的可笑,他要回到他的茶上去。很久以来他就心仪此山,不仅因为山中有国清寺,还因为日僧最澄与荣西都来此山留学,茶之东渡,此山为重。他要重新捡起他的学问,就从现在开始。只是他不曾想到,第一次访天台,他会以送一个落难者为由来到这里罢了。

  国清寺在天台山南麓,得荼他们一路上来,过寒拾亭,就坐在丰干桥头休息。这丰干,与寒山拾得,都是唐代国清寺的高僧,桥却是宋时的古迹,菩萨保佑,古刹建在山中,小将们砸城里的四旧一时忙不过来,这里的四旧成了漏网之鱼留下来了。得荼一行坐在桥头,见此时寺门已封,陪他们一起来的那位金华采花少女的表哥、名叫小释的林场青工,开了一句玩笑,说:“去占个卦看看我们还能不能反过来。”
  布朗看看得放,说:“占什么卦?和尚尼姑都没有了,他们连自己的命都占不过来呢。”
  想必他们三人都想到了去年砸灵隐寺的事情。得放就有些不好意思,换了个话题,打听这国清寺的年代。得荼善解人意,正要回答,便又被那小释抢了先,说:“国清寺是天台宗的根本道场,北齐时候就有了。”
  布朗大大咧咧地问:“什么叫北齐,我怎么从来就没听说过?”
  小释一下子就说不出来了,只道那国清寺的开山祖庭智者禅师是北齐名僧慧思的弟子,据说离现在已经有一千多年了。那年他人天台山,过石桥,见了一个老和尚对他说,山下有皇太子基,可以造寺院。智者就问他,现在连造个草房都那么难,怎么可能造成那么大的寺院呢?那老和尚说,现在还造不成,要到三国统一之后,自有贵人来造。还说:寺若成,国即清。后来果然就跟老和尚说的一样,这个寺院就叫国清寺了。
  听了这样的半传说半史话,大家就看着得荼。得荼不想说话也不行了——北齐啊,公元550到577年嘛,三国也不是魏蜀吴,是北周北魏和南陈吧,小释你说是不是?小释连连摇手说我可不知道那么多,杭老师听你的,那贵人是谁呢?“贵人是谁你真不知道?”得荼已经看出来了,这小释有一种出家人的举止,必是国清寺还俗的和尚无疑了。他怎么会不知道贵人呢,贵人不就是那隋场帝杨广吗?传说那年杨广在江都生病,智者带着天台茶为他看病,茶才这样地传到了北方各地。所以才有释皎然的“丹丘羽人轻王食,采茶饮之生羽翼”之说嘛。杨广继位之后,这才在天台山建了天台寺,后称国清寺,一时香火鼎盛,僧侣达四千多人呢。
  听罢此言,布朗长叹一声:“也不知道贵人会不会救我们一把呢?”
  得放立刻反驳:“什么贵人,那是皇帝,我们会有皇帝来救吗?彻底的唯物主义是不相信任何神秘力量的。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
  布朗吓了一跳,他惶恐地看了看得荼,说:“皇帝是没有的,贵人怎么会没有呢?有一首歌不是这样唱的吗——桂花儿开在桂石崖哎,桂花要等贵人来……贵人就是毛主席嘛!”
  “毛主席是人民领袖,但不能把他当神仙皇帝,也不是什么贵人,我反对把毛主席庸俗化!”得放一根筋似地照自己的思路说话,他平时对爱光也是这样说的,便以为别人也会像爱光那样崇拜他的思想。无奈布朗听不懂这个,也不感兴趣,说:“反正一个人说大家听,这个人就是皇帝。说毛主席是皇帝有什么关系?毛主席不是万岁万岁万万岁吗?这个我知道,我看过很多老戏,见到皇帝都是那么叫的。”
  得荼不想听他们两个风马牛不相及地扯这个危险的话题,便指指桥头一块碑,说:“小释,这块碑上写的东西倒是有点意思:一行到此水西流。一行就是那个僧人数学家吧,为什么他一到这里,水就西流呢?”
  小释见那两个争论,真是一头雾水,倒是这个郁郁寡欢的杭老师有点禅意,这时候得荼不介入他们的话题,却问这么一句话,就像赵州禅师说“(口)契茶去”一样。他心里赞许着杭老师,但要他说有关此地古物的更深的事理,他是说不出的。他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我只晓得,当年有个会算算数的禅师,听到寺院里的算盘珠子自己簌簌籁地响了起来,就说,今天要来一个弟子,让我算一算他什么时候到。一算,禅师就明白了,又说:门前水西流,我的弟子就要到了。果然,不一会儿,水西流了,一行大师就到了。”
  得荼站起来,借这件机缘巧合的事对二位说:“可见有些事情是没有道理可讲的。桥下的水明明是向东流的,怎么突然就朝西流了呢?你怎么想也想不通,但这是一个客观事实。所有的推理和逻辑在事实面前就止步不前了。是先承认推理和逻辑,还是先承认事实呢?好了,你们再坐一会儿,我到前面看一看,立刻就回来的。你们不要动了,休息好,这里的山,够你们爬上一天的呢。”这么说着,就朝国清寺大门走去。
  得放是明白人,知道大哥这就是在回答他们的问题了。但他们还是听不太明白。得荼自己也不太说得清楚。但是他刚才坐在丰干桥头望着这块碑时,心里确实动了一动,他被这条碑文的口气吸引住了:一行到此水西流!这是一种毋庸置疑的斩钉截铁的口气。从前他听人说到佛教信仰者的勇气,有“逢祖杀祖、逢佛杀佛”一说,这种气概在这条碑文上体现出来了。其实,一行到此时,恰遇北山大雨,东山涧水猛涨,千转百回,奔流湍急,出口处一时无法倾吐,就向西山涧夺道而流,“水西流”遂为事实。在此,水西流是第一性的,是源头,是以此发生作为后来事物的印证的。如果一切逻辑推理最后得出了水没有西流,那不是水西流的错,因为水依然西流,那是逻辑和推理的错误。比如领袖与万岁的关系……杭得荼惊愕地站住了,灵魂像一大片无边无际的荒野,因为无人走过,里面生满了荆棘,他站在它面前,心中升起了从未有过的豪气和恐惧。
  小释跟在得荼身后,他是个饶舌的精力过剩的言语夸张的乖巧后生,一路指着那遥遥相望的寺院大门,热情地当着解说员:“杭老师,我看你这个人真是有慧根,你说的话也句句是机锋。别人就不问水西流,就你问到了。杭老师现在我告诉你,水向西流是一句,还有一句叫门朝东开,你看这寺院的大门是不是朝东开啊。杭老师你知道不知道门为什么朝东开啊?”
  “是紫气东来吧。”得荼随便答了一句,小释一下子愣在了大门口,说:“你怎么知道?”
  小释说这句话的时候,得荼也微微愣住了,他看见那上了封条的朝东开的大门上,端端正正地贴着一张大通缉令,得放的相片赫然其上。他从来也没有想到,狂热的革命者得放,一旦扮演一个在逃犯的角色,看上去也会那么像!这像是当头一个棒喝:原来要成为一个阶级敌人,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情啊!
  小释趴在门缝上看寺内,一边说:“也不知道那株隋梅怎么样了。那是全中国最老最老的一株梅树,有一千四百多年了呢。”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就把那张通缉令扯了下来。

  陪着得荼他们上山的时候,小释一路上想必是为了宽得荼他们的心,说的都是山中人语,仿佛此地不知秦汉,无论魏晋,还扳着手指头把天台八景数了一个遍:赤城栖霞、双涧回潮、寒岩夕照、桃源春晓、琼台夜月、清溪落雁、螺溪钓艇。登到一峭壁断崖之处,但见草木盘桓其上,瀑布飞泉间担有一石,悬空挑起,上书“石梁飞瀑”四字,千丈瀑布自上而跌,一路飞泻而下。众人见了惊呼起来,那小释说:“这就是八景中的石梁飞瀑一景啊,这镌在石梁上的四个字还是康有为的字呢。”
  得放问:“怎么红卫兵没来把它当四旧炸了?”
  “这是天地造化,鬼斧神工,想炸,那么容易!”小释回答。
  此时的得放,倒有兴味想起他学过的知识,便考据说:“你们看,这里的山体由流纹岩、凝灰岩和花岗岩构成,因为是节理发育,所以经世代侵蚀之后,才会形成这样的地貌。我说的没错,出来之前专门叫爱光找了本地理书看的。”
  杭家几个年轻人一边说着,一边坐下来休息。又问那小释,还有什么风光可供口资。那小释倒像是此处老农似地回答:“天台山的风光,哪里是一天两天走得完说得尽的。光那山下你们走过的国清寺,就够说上几天几夜的了。还有一个叫‘太白莹’的地方,传说那是李白读书和创作的‘天台晓望’处。又有个右军墨池,据说是王羲之草书《黄庭经》的地方。还有个地方叫‘归云洞’,你们过一会儿再上去就能看到的。那里的茶特别好,有两句诗专门讲这个的,叫做‘雾浮华顶托彩霞,归云洞口茗奇佳’。从归云洞再往上爬,就到山顶的‘拜经台’了。站在那上面,往东是东海,往北,还看得见杭州湾呢。”
  这小释懂得那么多,真让得荼吃惊,布朗指着他说:“我怎么来那么多天了,还不知道你说的这些?”
  小释道:“你也没杭老师那么感兴趣问我啊。”
  得荼看出来小释还想当诲人不倦的老师,便有心问:“我没来过这里,不过看汉代史书上记着,说是葛玄在华顶上开辟茶圃,现在还能找到吗?”
  那小释就惊奇地看着得荼说:“你连这里有葛玄的茶圃都知道啊。人家都说归云洞口的那些茶树上千年了,就是葛玄种的呢。听我师父说,这个葛玄是一千年前的人呢,那么这些茶树就是一千年的树了,跟山下寺里的隋梅年纪一样大的了。”
  “真要是葛玄种的,那就比隋梅年纪还大了。葛玄是东汉末年的道士,我们杭州不是有座葛岭吗,那是纪念抱朴子葛洪的,葛玄是葛洪的长辈,距今有一千八百多年了。”
  “噢,茶还能长那么多年啊,那还不成了茶树精了。”
  “从茶的生物学年龄来看是一种长寿植物。短的也有几十年,长的,上百年上千年的都有,这是并不奇怪的。这里的华顶云雾茶非常有名呢,到山顶喝茶去吧。”得荼淡淡地说着,站了起来招呼大家快走,他发现山里的气温的确很低。刚进山时有人就交代过他们,说华顶山上无六月,冬来阵风便下雪。现在已经人秋了,他们刚才汗出得前背后背都贴住,现在却凉飕飕的有些抗不住了。

  要是两年前能够到国清寺天台山来一趟,杭得荼的心情会和今日天壤之别吧。那时他还想对日本国与中国茶事活动的渊源关系专门写一篇论文,非常想亲自走一走当年日本高僧最澄走过的地方。公元九世纪初,最澄到国清寺学佛,回国后开创日本天台。宗、第二年其弟子空海再来天台,他们都带回了茶籽播种在日本本土。宋代日僧荣西再来东土,到天台万年寺学佛,回国后撰《吃茶养生记》,开篇便说:茶者,养生之仙药也,延寿之妙术也;山谷生之,其地神灵也;人伦采之,其人长命也,天竺唐人均贵重之,我朝日本酷爱矣。得荼当时还有心情注意到荣西关于佛理与茶理之间的那种特殊的观照。按照佛教之理,荣西在书中论证五脏的协凋——心、肝、脾、肺、肾的协调,乃是生命之本,同五脏对应的五味,则有苦、酸、辣、甜、咸。心乃五脏之核心,茶乃苦味之核心,而苦味又是诸味中的最上者。因此,心脏,也就是精神是最宜于苦味的。这些书本上轻轻松松接受到的东西,现在重新感受,却完全不一样了。
  那小释一边跟着得荼他们走,一边悄悄地问得荼:“杭老师,你怎么知道的东西那么多啊?”得荼想着自己的心事,漫不经心地回答说:“你是说我知道茶吧。你知道得也不比我少嘛。再说,我本来研究的就是这个,专业嘛。”
  “我也是专业啊,”小释突然兴奋起来,贴着得荼耳根,“茶禅一味啊,我在寺里就是专门伺弄茶的。”
  得荼的细长眼睛睁大了,目光一亮,小释不说,他是不会问他的。
  “你是山下国清寺还俗的吧?”
  “也不叫还俗。运动一来,还也得还,不还也得还,我们国清寺的师兄师弟都被赶跑了。我不走,就到山上茶场里等着。”
  “等什么?”
  “等着有一天再回寺啊!”小释自信心十足地回答。
  得荼站住了,问:“你怎么知道你还能回寺?”
  “杭老师,你怎么啦,你不是读书人吗,你怎么也问我这个?书上不是都写着吗?历朝历代,种种劫难,反正总是要轮回的啊。没有毁寺,哪里来的建寺啊?哪里会总是这样下去的呢,阿弥陀佛,你不是也要回去教书的吗?”
  得荼真没想得那么远,他甚至有点吃惊了,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要回去教书呢?”
  小释得意地说:“猜猜也猜出来了,你不回去教书,你跑到山里头来干什么?你不好在城里头搞运动啊。我看出来了,你要是出家,肯定是个高僧。”
  得荼想了想,说:“我永远也不会出家、”
  “为什么?你有家吗?如果你有妻儿,你可以在家当居士啊。”
  “我也不当居士。”
  “啊,我知道了,你有女人,破不了执。”小释得意地说。

  登至华顶,天已傍黑,人们将歇下来。听山风阵阵,心中便有些戚戚。刚从杭州城跑出来的时候,一心只想有一个安全的地方藏身,现在这个地方算是安全了吧,不知怎么地却开始想念起不安全的杭州城来。小释给他们一个个安顿好,又跑去烧水,一会儿开水上来了,每人冲了一碗茶。得放便问得荼,这是不是他刚才说的云雾茶。得荼到底没有爷爷的那点功底,他只听爷爷说过,好茶未必都是明前茶,比如华顶茶,便是谷雨后立夏前采摘细嫩芽叶制成的,但他自己也没有看到过,更不要说是尝了。现在看到大粗碗底躺着的这种山中野茶,条索细紧弯曲,芽毫壮实显露,色泽绿翠有神,一股热水冲下去,香气就泛了上来,尝一口,还真是滋味鲜醇。虽如此,还是不敢妄加断语,眼睛就看着小释。那小释真是个机灵的人儿,想必在国清寺时也是个称职的茶僧,一边给各位倒茶,一边就口占诗一首:“江南风致说僧家,石山清泉竹里茶,法藏名僧知更好,香烟茶翠满袈裟。各位现在喝的,正是华顶云雾茶。”
  杭家人虽然茶字挂在口上,其实这些年来,和大家一样,也喝不到什么名贵茶,爬了这一日的山,口又渴了,如今一碗下去,真是醍醐灌顶,琼浆玉液一般,纷纷地只道“好茶”二字。得荼头上密密的汗出来,心里却一下子清了许多,坐在床板一头,说:“可惜是过了炒茶的季节,否则真是要好好看看你们是怎么样制作这茶的,和龙井茶真有另一番特色。”
  “这有什么难的,我跟你一讲你就明白了。鲜叶摊放,下锅杀青,再摊凉,用扇子扇水汽,再揉,再烘,再摊凉,再扇,再锅炒,再摊凉,再炒,再干,再摊凉,再藏。”
  小释说得快,大家又不是真正懂制茶的,满耳朵听去都是摊凉。就有人笑说:“这茶可真是够热的,只管摊凉。”小释却一本正经地说:“这就叫水里火里去得,热里冷里经得嘛。没有这番功夫,哪里来的好茶。做人也是一样的,也是要摊凉的,你们这会儿不是正在摊凉吗?”
  各位端着茶的,正喝得起劲,听了这小释一番话,竟然都如中了机锋一般,有些愣怔起来了。得荼便到屋外茶园去领略天风。小释跟着出来问道:“杭老师怎么还不休息啊?”得荼笑了笑说:“爆炒了那么多天,我正要好好地摊凉摊凉呢。”

  华顶山头,旧有茶园二百多亩,还分了两千多块地方。又因为山头坡度大,茶园多建筑石坎,成梯形茶园,有的还在那梯级上种粮食,只在坎边种茶树,称为坎边茶。别小看这坎边茶,每年每蓬大的可采五斤,小的也可采一二斤。茶园的周围,都种植着高大茂密的柳树、金钱松、短叶松和天目杜鹃、沙萝树,还有野生的箭竹和箬竹等,它们形成了一道挡风避风的天然屏障,是茶树生长的阳崖阴林的又一个极好的例证。小释告诉得荼,从前这里是有许多个精巧的茅蓬的,每个茅蓬里都住着一二个寺僧,专门管理着附近的一二片茶园。现在,这些茅蓬都没有了。
  得荼问他,是不是一个也没有了,小释有些黯然地说:“反正我是没有看到过。我也没有在那些茅蓬裹住过。”
  他突然说:“小释,我托你一件事情好不好?”
  小释说:“杭老师有慧根,只管吩咐。”
  得荼说:“这件事情并不难办,别让我弟弟看到刚才的通缉令。”
  小释想了想说:“知道了。”
  不知什么时候,小布朗已经守在他的身边,他们两人谈了很久。得荼把许多话都告诉他了,包括通缉令的事情,包括他回去后可能会遭遇的境况。很有可能他会被隔离审查,这还是轻的,不过再严重的后果他也已经考虑到了。他希望他能够照顾好得放——他大年轻气盛,没有韬晦,但他纯洁,正直,他相信得放绝不是什么反革命。躲过了这一阵子就好了,关键是要把这一关躲过去。拜托你了,表叔,你虽和我年龄一般大,可你是我的长辈。你自己也在逃亡当中,不过你没有被通缉,再说你的生存能力比得放强,你有你的大茶树,不是吗?你比我们都强,因为我们没有大茶树下的故乡。
  小布朗按着心口说:“我的大茶树,就是你们的大茶树啊!”
  两人就无言了,再从山头放眼,又有一番景象,真如史书记录的那样:东望沧海,少晴多晦,夏犹积雪,自下望之,若莲花之萼,亭亭独秀。坎边茶倔强地生在石岩山土之中,在暮色中就像修行打坐的老和尚。得荼想起了他还曾经记录着的一首有关天台茶的诗:华顶六十五茅蓬,都在悬崖绝洞中。山花落尽人不见,白云堆里一声钟。现在他就站在华顶,白云就在脚下,但他听不到钟声。他命运的钟声喑哑了。城里的亲人啊,我必须回到你们的身边,我还要尽我的责任啊。

  反动标语的事件之后,小学应届毕业生杭迎霜,已经将近有大半年离校逃学。家里的灾难,一波又一波就没有停过,甚至连她这样敏感的小姑娘,都被灾难整麻木了。虽然如此,初冬的早晨,在西湖边法国大梧桐树上看到那张大大的通缉令,看到通缉令上哥哥得放的相片,迎霜还是差不多吓昏过去了。她一把抱住树身,仿佛想用自己的身体遮住通缉令,抬头一看,二哥还在她眼睛上头,他的熟悉的大眼睛,他的英姿焕发的眉间一痣,依然向她发着特有的光芒。他微微抿着的嘴唇里发出的声音,只有小妹妹一个人听到了,他正在问她:小妹妹,除了加加林,谁能记住那第二个登上月球的人?
  胆小如鼠的迎霜,偶尔却会冒出一些胆大包天的念头。她一只眼盯着通缉令,一只眼盯着湖边人行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天知道她怎么突然出手,昏头昏脑地一跳,扯下了那张通缉令,三多两叠地就塞进裤子口袋。至少有十个人以上看到了她的出其不意的反动之举。他们张大着嘴,被这种光天化日之下的无法无天惊得目瞪口呆。还没等他们开口叫出声,迎霜已经跳上了一辆公共汽车,扬长而去。一队游行队伍恰巧过来,人们的目光就被新的节目吸引,声音也被新的口号掩盖。每天都有新的号外传来,这一次是庆祝什么?噢,是庆祝郊县的一次武斗胜利。战斗发生在三国东吴领袖孙权的故里。一千多年前他们就爱打仗,现在这传统被再一次光荣地继承了。’这一仗打死了一百多人,伤残了三百多人,关押了七百多人,烧毁房屋一千二百多间,砸了两千多间,顺便砸了一百六十多个单位。这是多么辉煌的战绩啊——毛主席万岁万万岁!
  在一片打倒和万岁交错沉浮的口号声中,小姑娘迎霜立在车厢里,一只手抓车把,一只手捂住那通缉令,她已经吓得灵魂出窍,眼神失散,几乎昏倒。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的车,下到了哪一个车站,走进了哪一扇大门,推开了哪一间屋子的窗。李平水正坐在窗前发愣,突然窗子打开了,一张面色苍白满脸汗水的小姑娘的脸出现在他面前。他惊讶且疲倦地站了起来,问:“迎霜你怎么来了?快进来。”
  迎霜摇摇头表示自己不进这个家门,李平水突然明白了,说:“进来吧,她不在。”但仿佛已经吓破了胆的小姑娘还是不进来,李平水叹了一口气走出门去,一边搂着那小姑娘的肩,把她往里推,一边说:“你放心,她不会再来了,我们刚刚办完离婚手续。”

  李平水这些日子,和他们杭家人,真算得上是同死落棺材,倒霉在一起了。他所在的部队保护的地方省级领导,全都成了“二月逆流”,李平水死心塌地忠于的首长们,被造反派们像一大串螃蟹般地拎到台上,强扯了领章帽徽还算客气,干脆剥了军装就按着跪倒在地上,又是打又是拔头发又是喷气式。本来李平水他们这些下级军官也只是在台下看着,算是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还有功呢。但巧不巧的,李平水这乡村教师的儿子这时候耳边却突然响起了年初周恩来总理给他们打来的电话,他那年轻的胸腔一热,跳了起来就憨喊:“周总理说我们这支部队是好的,是为了顾全大局才受委屈的,你们敢反周总理吗?”
  上上下下的人看着这青年军官一时都傻了,这挡车的螳臂!这撼树的蚍蜉!这不到黄河不死心的小爬虫!吴坤坐在主席台上,看着这群氓中的一分子,这小数点后面的又一个零,心想:又一个历史的牺牲品,他们永远不懂何谓政治,永远不懂什么叫此一时彼一时,永远不懂什么是政治角逐中的丛林法则。你这块弱肉,我本不想强食,但你送到我嘴上来了,我有什么办法?
  和李平水一起闹事的军官民兵,这下可被整惨了,一个个被打得七荤八素,还有人被打死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时采茶还没有和李平水离婚,打得还算手下留情。不过李平水一点也不后悔,他要不是那么主动跳出来,恐怕那翁采茶还不肯跟他一刀两断呢。现在好了,打也打过了,人也弄臭了,就等着转业后发配了,你还不跟我离吗?
  迎霜来之前,李平水刚刚和采茶办完了离婚手续,采茶开了一辆车来搬她的东西。她指挥这个指挥那个,搬这搬那的,眼睛尖得很。整个过程中李平水就坐在桌旁的那张椅子上,背对着他们这群强盗坯。他一点也不生翁采茶的气,只是纳闷,从认识到结婚再到离婚,不到一年,这女人从开头到结尾完全不一样。究竟她生来就是一个强盗婆呢,还是这不到一年的时间内才变成了一个强盗婆?她那又愚蠢又庄严的样子,让人看了哭笑不得。他不愿意再去想她。但她还是不放过他,临走时高喝一声:“李平水,你过过目,看看我欠了你什么?”
  李平水回过头来一看,好哇,清汤寡水的一个家,比他单身时更加家徒四壁。他没意见,只要她肯离开他,就是他天大的造化。此刻,她正用苦大仇深的目光盯着他,仿佛要用目光的利剑把他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也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微微地笑了,他说:“很好,你走吧。”
  哪怕翁采茶已经被吴坤的迷魂汤灌得失了本性,这微微的一笑,还是让她心里一动。然而也就到此为止了,她不会也没能力让这心再继续动下去的,于是,她哼了一声,昂首阔步,飒爽英姿,永远地断开了她的短暂的第一次婚姻。

  遵照李平水的嘱咐,迎霜记住了不要把通缉得放哥哥的这件事情,告诉家中的爷爷奶奶。一切都变了,爷爷死了,大爷爷的地位也改变了。单位里的人,不再像从前那样把他当作烈士家属看待了,现在他是几乎接近于反革命家属了。单位里好几次把他叫去要他说出他那个侄孙的下落,陪斗也有过好几次了。
  奶奶的日子更不好过,居民区三天两头把叶子弄去,要她说清楚她和日本鬼子的关系。也不知怎么回事,每一次叶子被召去,会议到的人都特别齐。说起来也都是几十年的老邻居了,但运动一来,突然重新陌生,大家看着她就像是看西洋景。她怎么到的杭州,怎么先嫁的嘉平后嫁的嘉和,真是打破沙锅璺到底,一遍又一遍,永远也不厌烦。每次叶子还没有到现场,老远就听到这些放了半大脚的老太婆津津有味地肆无忌惮地扳着手指头,老大啊老二啊谁先谁后啊说个不停。等她终于受尽污辱出来之后,门口总也会围着一群看热闹的男女,仿佛她是那种秘密从良的妓女,运动一来,底牌翻出,洋相出尽。
  干脆批斗就批斗,坐牢就坐牢,这也罢了。但现在就像钝刀子杀人。对他人隐私的热衷夹杂在高昂的批判运动中,就像味精撒在了小菜中。没有这种所谓的风流事情可揭发批斗,人们来开批判会的热情就不高,甚至假借各种事情不来了。随着运动的无休止,叶子的位置也越来越颠倒。她本来是佐料,最后却成了主菜。时间长了,有人甚至奇怪叶子怎么还不自杀。居民区里已经有好几个差不多问题的女人死了。叶子比她们的事情都要复杂,她却不自杀,还每天去买菜。日本佬儿,到底心凶命硬,你看他们杭家被她克成了什么样子。革命的老太婆们咬着耳朵散布着迷信,看着她那踽踽独行的背影说。
  迎霜从李平水处回家,在弄堂口碰到来彩。来彩也被揪出来了,不让她管电话了,让她天天扫弄堂。她倒不在乎,扫就扫吧,她也就重新从来卫红回到了来彩。那么多人见了叶子都不敢说话了,就她见了还喊:“杭师母,买菜啊。”这会儿看到了迎霜,她也不避讳,叫着说:“哎呀迎霜你怎么才回来?你奶奶发病了,爷爷刚刚把她送到医院里去呢。”
  迎霜急得耳朵就嗡嗡地响了起来,就在弄堂口跺着脚叫:“来彩阿姨啊,我奶奶生的什么病啊,昨天她去菜场,回来我就看她不好了呢,她生的什么病啊,到哪家医院去了啊,来彩阿姨,我爷爷留下什么话了吗?”
  来彩看迎霜急成这样,说爷爷只让她乖乖在家等着,她让她赶快回家看看,也许家里会留下纸条什么。迎霜急忙回到家里,奶奶床头乱翻一阵,什么也没翻出来,正急得要哭呢,枕头底下突然飞出半张纸来。迎霜看了眼睛都发直了,那不是刚才她留在了平水哥哥家里的通缉令吗?怎么奶奶的枕头底下也会冒出来呢?得放哥哥的脸上还有泪痕呢,迎霜明白了奶奶为什么昨日回来就生病了。“奶奶啊……”迎霜捧着那张扯成了小半张的通缉令,泪水又叠到泪水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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