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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72

  可是有一天,六爷孤身一人离开了汉中城。
  六爷在汉中城尽管过着太上皇的日子,可他分明是在卧薪尝胆。
  一晃几年过去了,汉中城里的花天酒地让六爷一天天地远离他的童年,可他一天也没忘记自己的童年,相反,童年的耻辱却一天比一天强烈而清晰地印在脑海里。他试图让汉中城这无比舒心的日子完全冲走他遥远的童年,然而,总是不可能。权府的破落,“樊鞭”的消失,还有植物人的爷爷,叼走自己阳物的北京狗,骂自己是野崽的赖子……,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发生在权府大院的罪恶。这些罪恶对于小六子来说,本该是模模糊糊的,可如今在六爷的脑子里却变得越来越明白了。他已经认定了,自己的奶妈是权府的灾星,他万分地恨她。然而,一个出身贫家小户的奶妈子,为何能轻而易举地毁灭一个庞大的权府家族?一生刚愎自用的爷爷,为何就那么死心塌地地轻信这个女人?夜深人静之时,六爷多次反复在记忆中寻找奶妈对自己的罪恶,然而,在记忆里奶妈始终是一张慈善的脸庞。六爷无比的思念着襄阳城,思念着昼夜回荡着汉江涛声的马背巷。那里记录着权府的辉煌,那里残留着六爷童年的耻辱……
  当六爷铁了心要回襄阳时,汉中城里的那帮兄弟们嚎啕大哭了几个昼夜。几年中,六爷与兄弟们精诚团结,不断扩充自己的队伍,为雪耻,上至勉县下至均州,都留有他率兄弟们血战的印迹。自打有了六爷壮胆,汉中城就成了一座威严之城,一座不败之城。几年中,先后击退了十多起汉江上下游丐帮队伍的进攻,六爷在汉江城不仅打出了码头,而且还收编了临近一些地盘上的散兵游勇。六爷亲自出征,潜进安康城找到了严宝子师父的冤家对头蜀河帮的丐王“棒子”。他与棒子的交锋可谓惊天动地。那是在安康城后的一座山的半山腰,六爷与棒子几乎同时喝令自己的兄弟后退五十步,两位丐王扔掉了上衣,双方抱拳施礼,紧接就是一场双虎下山般你死我活的搏斗……
  六爷卸下了棒子的双臂,收罗了棒子手下的一百多人,兴高采烈地打道回府。为了这两只胳膊,六爷苦苦修行练功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真可谓牢记师父之仇,时刻卧薪尝胆。为师父复了仇,六爷就想到自己真的该回去了。六爷讲仁义,他将汉中丐头的位置留给了黑子。黑子如丧考妣要跟着六爷来襄阳:“六爷,让我跟您一辈子吧。”
  六爷说:“不用了。你比我还大,你还让我养你的老不成?”
  “我不能让您孤身一人回襄阳,我带几个兄弟送您到襄阳,行不?”黑子含着泪说。
  “怎么,小看你六爷了不是?我问你,在这江湖上行走,前呼后拥还能称得上英雄么?”六爷盯着黑子问。
  黑子似乎还想说什么,被六爷一挥手给打断了:“好了,我一个外乡人,不能老霸着你们的码头,我明天就走!”
  黑子吐的是肺腑之言,六爷讲的也是真心话。六爷进汉中城时的那位花子爷,曾因恨黑子无事生非让一个外乡人当了丐王,先后两次暗地对黑子下手,都被六爷识破了。就在安康城外那一场决斗中,六爷巧借棒子之手,打破了那位花子爷的脾脏,送他上了西天。
  六爷把汉中城里的丐王位置交给了黑子。六爷临走的那天,黑子带领众弟兄长跪在汉中城外的汉江码头上,一直看着六爷乘坐的篷船消失在汉水的尽头。

73

  六爷在回襄阳之前,其威名已响彻汉江上下。六爷回襄阳时,正是襄阳城丐帮群龙无首之际。六爷在蒋委员长的宴会上一露面,非同小可。六爷有“龙鞭”认家门,坐上襄阳城的丐王宝座天经地义。
  如果说六爷回到襄阳城的第一件事是参加了蒋委员长的晚宴,那么第二件事就是拜青帮认门。
  青帮创建于清朝雍正初年,是为承运漕粮开始。大约到了嘉庆年间,安庆天府的粮帮水手们成立了一种秘密组织,名字叫做“安庆道友会”,简称“安庆道友”、“安庆帮”、“庆帮”。后来,又起了个别称“临济会”,意思是沿佛教临济派而来。入会的先后分成二十四个辈次,形成师收徒的父子帮。帮会的最初摆设香堂在船上,这条船就称为“泰子船”、“老堂船”等。这就是后来的青帮。青帮的创始者是当时的翁岩、钱坚和潘清三人。青帮把佛教中的达摩尊为始祖,把金幼、罗清、陆逵尊为“前三祖”,而他们三人则为后三祖。
  这些青帮家典,是六爷在汉中城称王时,专程去了一趟汉口,找到汉口帮会得知的。当时的汉中城,青帮的发展还是初期,未能广招门徒。
  青帮成员之间是师徒关系。入帮手续,第一步是“记名”,由记名人请求介绍人代投“小帖”,经本师同意,乃择期开“记名小香堂”。上过小香,成为记名弟子,再上大香,才算正式弟子。
  襄阳城的青帮为迎接六爷的到来,破例为六爷举行了“特别大香堂”。六爷记名是其师父严宝子在均州的荒郊野外给拜下的,连正式的小香堂也没上过。但是,严宝子是青帮里显赫一时的人物,六爷有师父传下的“龙鞭”认家,这就使六爷特殊了许多。就说六爷去城里帮会认门这天,六爷的“龙鞭”一亮相,襄阳青帮众人竟然长跪在地不敢抬头。
  襄阳青帮为六爷举行的“特别大香堂”选择在七月初八。邻近几省丐帮辈份大的老头子都专程赶来参加,以示对严宝子的敬仰和对六爷入帮的欢迎。这一天,青帮包下了襄阳城所有的大饭庄,所有帮中的人停止了一切业务活动,显得特别隆重。为青帮名扬四海,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
  尽管六爷有“龙鞭”在身,开香堂认家,还得严格按帮规办。这天,六爷穿着一身崭新的青衣,从上到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六爷被兄弟们簇拥到香堂门前时,早已是汗流浃背了。
  开堂时间定在中午。当时正值酷暑,如火的骄阳烤得地上一个劲地冒着青烟。青帮图的就是一个“青”。香堂祖牌上摆满达摩始祖师、悲可祖师、弘忍祖师、僧璨祖师等十五位青帮的祖师爷的牌位。一个个横眉冷对,杀气盖人。高堂悬挂的香联倒是充满团结、昌盛、和睦之气。上联是:安清不分远和近。下联是:三祖传流到如今。横幅是:义气千秋。
  开堂时由执堂者高声唱《开山门歌》,歌词为:我佛如来法东流,前人世界后人收。师父收我心欢喜,后人收人在后头。
  引进师手拉六爷的手,边跨入门槛边唱着:“手拉手,进山门,进了山门一家人。”
  “你是从心所愿还是朋友所劝?”六爷在香堂内刚立稳,就猛然听到了一声大喝。
  “从心所愿。”幸好引进师门外有交待,六爷脱口而出。紧接,机灵的六爷向坐在上位的师父参拜:“弟子给师父见礼。”
  “香堂口上见吧!”说罢,师父们右腿跪在了一排祖师爷的牌位前,双手扶在半跪着的左腿上,接受六爷的参拜。青帮有句行话:开堂参祖头叩足,够不够数六十六。今日开的是特别大香堂,阵势大,前来参加的长辈多,而对每位长辈师爷是各叩三个。这天六爷叩头也就远不止六十六了。也正是这不记其数的叩头声为六爷赢得了好名声。就在六爷刚为长辈爷叩完头,老天爷那强烈的暑热和蒸熏,六爷的身子全然不听使唤了。“轰”地一声,六爷倒在祖师爷的牌位前,头重重地叩了下去。顿时,鲜血染红了额头和脸颊。执堂者让人用冷水浇醒了六爷,问:“还叩头吗?”
  “不死就叩。”六爷十分倔强。
  “好汉!好汉!”这一阵阵叫好声,久久回荡在香堂内外。……认家后,六爷被定为,头顶“悟”字,脚下“万”字,24辈“学”字班。这一辈份正好与襄阳城的劳头忙的师爷同辈。当然,六爷与古城的劳头忙也就成了把兄弟。
  在以后的日子里,六爷的“龙鞭”能挂在谁家的大门上,一是看六爷赏不赏脸,二还要看“劳头忙”会不会从中作梗。

74

  就在各路青帮聚会襄阳后不久,在襄阳城北的背街发生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襄阳城北有一条名为“北街”的小街。背街于襄阳北街的背后,是一条由青石板铺成的小街,街的一侧是青一色的单家独院,白墙黑瓦,朱红色的宅门,出出进进的是一群群花枝招展的官家姨太太。街的另一侧,是一个接一个的小商铺,店铺里的小店员们成天就朝着对面的宅院叫唤着:“花布哟,多好看的花布哟,刚到的日本洋布哟。”所以,背街又称“姨太街”。背街的人去汉江边去,要穿过北街,那穿戴,那神气,北街人一看就知道是背街的人来了。别看背街的人在背街做买卖,斤斤计较,吵吵闹闹,可一出了背街,出手都是非常的大方。这样,背街的人在襄阳城里是很受尊敬的。
  这天傍晚,在背街的街头上,出现了一个卖艺乞讨的老头。
  老人体态瘦小,衣着破旧,双眼紧闭,神情凄然,面对着众多围观的姨太太、小店员,极其投入地操着几件乐器。只见他左手持弦,右手操弓,右腿上还拴着两件乐器:梆子拾系在小腿处,一条细绳拴在脚腰,脚尖上绑着一片铜镲,与地上仰起的另一片相配合,操弓的右手上又夹着两片简板。他一个人简直就是一支民间小乐队。
  老人的曲弦拉得精练老道,不仅音调准,韵味也足,操弦的架式开放有力。几件乐器配合得十分精确,右手操弦的同时,将两片简板打得疏密有致,右脚在敲梆子的同时,又将铜镲拍得缓急适度,整个乐曲随着他动作幅度的大小或高或低。随着他速度的快慢或欢或悲。人群中不时发出啧啧声,为乞丐老人高超娴熟的技艺而叫好。戏刚开场,一些姨太太已经十分慷慨地向老人面前的瓷碗里投着钱了。
  老人感激地向众人点了点头,开口唱了起来。这时又让众人大吃一惊了。原来老人那紧闭的双眼是永远睁不开的,就是那用作谋生手段的至关紧要的嘴,竟也是舌唇不正。每唱一句,都要费出极大的努力,嘴角几乎要拉扯到耳根上去了。老人唱的是曲剧《卷席筒》中苍娃被押解途中的一段:“小苍娃我离开这登封县……哎呀呀……”凄凄惨惨,令人肠断。老人卖唱时,面部表情极丑,尽管腔调拿得很淮,韵味拖得也十足,唱词却难以听清。这是一个口眼皆残的老乞丐。
  出自围观者之手的铜板和纸币,雪片般向老人面前的碗里飞来。
  突然,一群膀阔腰圆的大汉从天而降:“反了你哪,老不死的,敢到老头子的地盘上抢饭吃,嗯……”一个胖大汉一脚就踢翻了老人装钱的碗,铜板和纸币又雪片般的飞了起来。大汉们扑了上去,慌忙举起双手朝空中抢着钱。
  原来,是襄阳城青帮的老头子枣木路过这里。
  枣木是襄阳城青帮的老大,也就是襄阳城里的老大。枣木原籍安徽凤阳,十岁时开始跟人以耍猴为生,五十岁入青帮,被合肥青帮安老头子收为徒。枣木后起歹心,合伙企图对安老头子行不义,败露后受到安老头子的追杀。为此,连夜逃出,隐名埋名,沿长江而上,后改道进汉江到了襄阳。当时,襄阳城还没有青帮组织,枣木自打进襄阳城就以青帮老头子自称,也就没人知道他姓甚名谁,他仗着青帮练就的一手武功,仗义疏才,招收徒弟,很快就在襄阳开出了一块天地。自从六爷挂“龙鞭”认门之后,枣木有了“龙鞭”助阵,更为得意。为显示襄阳城青帮之威风,枣木借为六爷设摆特别大香堂之由,请来青帮四方宾客,摆了威风露了脸,实为大快人心之事。
  枣木信佛,他不好酒肉不好色,重名节。每日晚饭后,让兄弟们陪着周游巡视自己的地盘,是枣木得最意之时。按说,这城北的背街,枣木是不愿来的。枣木说一个“背”字多不吉利,其实他是见不得背街上的那些风骚娘们。这天,枣木竟鬼使神差地来到了背街。
  枣木打码头看重脸面,当然就容不得眼前看到的这一幕。
  谁知残疾老乞丐并没受惊吓,仍然是紧闭着双眼,唱着曲剧:“小苍娃我离开……”
  枣木一怔,不由细看,感觉此人并非一般,那丑恶的面部似乎透出一股杀气。便朝着兄弟们大喝一声:“你们给我住手!”
  老乞丐停顿了一下,换了唱腔,又继续唱道:“老大不必把我审,三老四少请听真,金银财宝我没有,快刀不杀一家人。”
  枣木一听,老乞丐唱的是青帮的暗语,原来是自己人。连忙下蹲,扶起眼前的残疾老人,和气地问道:“敢问老大是……”
  “在家子不敢言父,出外徒不敢言师,敝家姓安,敝帮兴武六,头顶20字,身背21字,脚踏21字。”
  “啊,你是安徽安老大……”枣木大叫一声,硬硬地扑倒在地,口吐白沫,当晚就归西天而去。
  枣木得意忘形,祸起外帮,请四方宾客本是为己扬名,殊不知,在青帮众人面前露了天机,引来了丧身之祸。安老头子自从在六爷的“特别大香堂”上认出枣木,遂起杀心。拜香堂结束后,安老头子立刻捎信给合肥帮里,装扮艺人在襄阳城内乞讨,一边注视枣木的活动,一边等候安徽来人。没料,这枣木竟是如此熊包,一见安老头子,就吓断了气。
  枣木是一口气上不来,心脏堵塞而死。这样,六爷就名正言顺地坐上了襄阳城青帮老头子的宝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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