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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52

  等到八月十五,这个夏天才算熬过去。
  这年的夏天好像特别长,热浪一浪高过一浪,压得人们喘不过气来。
  人们盼望着早点立秋。
  入夜了,汉江风扑面而来。夜船归航的号子在古渡口响起,到处是抛锚停泊的锁链声。划鱼的小舟如梭朝遥远的地方行驶,渔火在混浊的江水中变幻无穷。
  苍凉的江水流动着,水声再好听不过了。
  秋日临近,女贞的隆中大头菜酱园忙碌起来。洗缸、腾场地、配制汤汁,抢在立秋之前,女贞有许多的事要做。她把全部的精力和希望,投入到了生产隆中大头菜的辛劳之中。
  转眼八月十五就到了。中秋节里,襄阳城里有吃月饼、吃柿子的习俗。女贞尽管有许多事要做,但她没忘记要买月饼,买柿子。女贞买回了许多月饼,她塞给小六子一块:“走,同娘一块去给船老大们送月饼去。”
  小六子吃着月饼,一个劲地说道:“好香呢。”
  女贞带着小六子来到码头上的时候,看见异乡人拴着的木船安静地享受着阳光的照拂。江面白极了。她牵着小六子的手,一步一步往下迈着。这些异乡船没有船帮的船那么气派,一只扁舟,上面用一张篾席搭个篷,能遮风挡雨就行。篷船一年在江上跑不了几趟,大不了把乡下的土特产运进城里换点钱,做的是小本生意。女贞老远就与异乡船的船老大们打着招呼:“过节好啊。”
  “哟,是女贞呀,我们正想着你,你就送上门来了?”船老大们笑眯眯地打趣道。
  “是呀,是呀,我这不给大伙送月饼来了,今年的蔓菁菜还全靠着大伙呢。”女贞笑哈哈地与小六子一道给船老大们发着月饼,一条船一盒。
  女贞将一盒月饼递给一年轻后生时,那后生没接月饼,而是顺手摸了一把女贞的脸。他见一旁的小六子恶狠狠地盯着自己,又摸了摸小六子的头:“哟,这是咱的儿子吧?快,快叫爹。”
  小六子气鼓鼓地把头一甩:“放你娘的屁。”
  “小六子,不得骂人,叔是喜欢你呢。”女贞赶紧赔罪。
  这些船工都有恩于女贞,女贞每年要的蔓菁菜,都得亏这些异乡的船老大们一筐一筐从本乡本土收来。女贞与他们相处得很好,乡下人图个嘴巴快活,占点嘴巴便宜,女贞又少不了一块肉。只是,小六子一天一天地长大了,他懂事了,他恨死了那个要当他爹的船工。女贞还在与他们笑嘻嘻的,小六子在一旁却一直死绷着脸。
  “孩子,你该懂事了,他们可是好人呢。”回家的路上,女贞抚摸着小六子说道。
  “呸,好人?流氓!”小六子朝石阶上吐了一口口水。
  小六子这一举动,让女贞大吃一惊:“哟,咱小六子可真的是长大了呢。”女贞心一酸,眼泪就出来了。这多年,孤儿寡母在这古渡口混日子容易么?
  “娘,我不让他们欺负你。”小六子紧握着拳头。
  “别说傻话,谁敢欺负你娘?”
  小六子气呼呼的。

53

  小六子让船工打伤了。
  女贞闻讯赶到码头上时,满脸是血的小六子躺在沙地上已是奄奄一息。头上有个洞,血已凝固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小六子脚下躺着一把菜刀,女贞看了一眼,这是自家的一把切菜刀。女贞头一下就懵了:小六子知道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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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六子真的长大了,吃午饭时,他对女贞说:“娘,我不让他们欺负你。”
  “别犯傻,没人欺负娘。”
  小六子仍然气呼呼的。
  吃过饭,女贞对小六子说:“你同万福一道去城里福太和酱园打点酱油来,下午娘教你配老汤。”万福是做大头菜的一个小伙计。
  “钱呢?”
  “不要钱。”
  “不要钱?不给钱,人家给我们酱油?”小六子狐疑地看着女贞。
  “去吧,你就说是马背巷隆中大头菜酱园的。”女贞为小六子顺了顺头发,“去吧。”
  女贞说的是对的,八月十五是城里商行的优惠日。这天襄阳城的商家大都以“八折”优惠价吸引顾客,与同行竞争。优惠销售时限,据各商家的经济实力大小而定,三天、五天、七天不等。福太和酱园更是另有高招:每逢年节这天,凡餐馆掌勺师傅和酱菜作坊来购酱油,不论数量多少,一概免费,以此扩大并稳定自己的销售市场。
  女贞是看着小六子与万福抬着木桶一前一后出的大门。本来,这打酱油之类的活路是不用小六子干的,只是,女贞见这孩子今日受了气,让万福陪他出去分分心。
  满脸男子气的万福十四岁,大小六子三岁,个头要高出小六子一个头。
  万福是去年秋天进来的。那些日子正是进菜的时候,天还没亮,女贞就带着伙计们到码头抬蔓菁菜。天大亮了,女贞突然发现有个半大的孩子用菜筐背着菜,人家两人抬一筐,他一个背一筐,跑出跑进,脚下生风。女贞拉住他,递上两个馍,那孩子三口两口就送下了肚。女贞才知道他叫万福,家在对江的山上,让后爹赶出来的。女贞心软,留下了他。
  小六子很羡慕万福。人家有力气,自个独自在外闯天下,不像自己,半步都不能离开娘。一路上,万福显得很兴奋,给小六子讲乡下的事,讲与后爹打架的事。万福说:“那天我娘赶集去了,那老东西喝醉酒后睡得像个死猪,我就用绳子将他四肢捆住,抡起拳头把他打了个半死,要不是我娘回来了,我真要杀死他才解恨。当天夜里,我就跑出来了。”
  小六子问:“你为啥打你后爹?”
  “他欺负我娘。”
  “欺负你娘?”小六子一愣。
  “那天我起夜时,见那老东西正趴在我娘身上,压得我娘哇哇大叫的,我当时就给了他一拳。当时我娘还护着那老东西呢。”
  “哦……”
  拐个弯就要到福太和酱园了,小六子突然说:“我要撒尿。”
  万福不以为然,嘴巴撸了撸:“路边去尿。”
  “不。”小六子扭头向马背巷跑去。小六子只能蹲着撒尿,他不能在外面随地撒尿的,他要蹲在权府院里的茅房里才撒出尿来。
  小六子蹲完茅房,叫娘,娘不在。突然又想到了万福要杀他后爹的事,他没有多想,就钻进厨房里,拿起了菜刀,来到了江边。
  小六子爬上那只船时,那要他叫爹的后生正躺在篾篷下,想着媳妇。小六子站在船头上举起菜刀:“我要杀你。”
  年轻后生一惊:“哟,是小六子,要杀你爹?”他坐起来没有动,他看着小六子举刀的动作有些好笑。
  “我要杀你!”小六子瞪着眼又说了一句。
  年轻后生钻出篾篷,站在了小六子的面前,笑眯眯地说:“你杀吧。”
  说着就要夺小六子的刀。小六子手一挥,刀划在了年轻后生的手臂上,血涌出来了。
  “好啊,你这野杂种真杀人了,看我打死你。”年轻后生见出血了,一把打掉了小六子手里的刀,接着劈头盖脑地朝小六子打去。小六子被打下了船头,头栽在铁锚上,扎了一个洞,血喷了一地。
  女贞趴在小六子身上伤心地哭了。

54

  女贞再也不让小六子出门半步。
  她恐怖极了。她时常独自坐在码头的石阶上,望着江水。川流不息的江水很温存地响着。她又感到这日子还有些盼头。
  一天,小六子突然问娘:“我是你生的吗?我爹呢?”
  “你不是娘生的是谁生的?你爹在你出生的那年让大水冲走了。”女贞十分平静地对小六子说。
  小六子十分疑惑地看着娘,没吭声。
  女贞的心又变得沉重起来。
  女贞死心踏地地陪伴着权国思这具植物人,同时又精心养育着小六子。权国思能吃能喝能拉,就是没有灵魂。小六子一直是蹲着撒尿。这些年里,女贞内心深处积淀的对权府的改造欲望,一步一个脚印地变成了现实。她那曾是荒芜的沙丘上,已是绿荫点点了。
  马背巷的人们已经遗忘了权府,遗忘掉了曾经威震荆楚大地的“樊鞭亭”和至今僵尸一般的权国思。
  襄阳城的人们很快接受了马背巷隆中大头菜,那独特的五香大头菜味赛过了当年福太和酱园的大头菜。女贞用“咸疙瘩”支撑起了一座有滋有味的庭院。
  这几年,中国大地上军阀混战,民不聊生,整个中国大地不得安宁。女贞的隆中大头菜酱园从十几口菜缸发展到了几百口菜缸,那些炸毁、坍塌的房子又一一修复起来,再现了往日权府中场、东院、西院三组纵列院落的辉煌。成行成片的酱缸,打发着红红火火的日子。
  公元1924年初,中国历史上发生了一次大的事件,孙中山先生接受中国共产党提出的关于建立民主联合战线的建议,改组国民党,形成中国历史上的第一次国共合作。次年上海和广州分别发生了五卅运动和省港大罢工,由此爆发了一场全国性的群众革命高潮。在国共合作的推动下,全国掀起了以“五卅”运动为序幕的反帝大风暴,实现了广东革命根据地的统一,建立了国民政府和国民革命军。在工农群众的支持下,国民革命军进行东征和南征,以肃清广东境内的军阀势力。
  一场激烈的攻城战后,国民革命军的队伍昂首挺胸地走进了襄阳城,襄阳道行政公署解体,在欢天喜地的锣鼓声中,一块硕大沉重的白底黑字的“襄阳国民革命政府”的牌子挂在了原公署的大门口。襄阳城内外闹起了工会农会,女贞在一夜之间成为人民的敌人,她那立着两尊石狮子的大门被封了起来。城里的国民革命军派人给她从院墙上打了一个小门,算是给予出路。战乱频繁,不说在襄阳城,就是荆楚一带,象女贞这样如此红火的作坊,也是屈指可数的。几天后,权府的院门被推翻,院墙拉开了一大片,一对鼓儿磴连同两尊大石狮子一块被送到了古渡口,放在了那第九十八级台阶的两边。
  女贞显得有些六神无主了。当众多的人毫无遮拦地涌进这个由她苦心经营的庭院时,汹涌澎湃的浪潮终于淹没了这个孤零零的妇人。这块平平静静的世界很快就被人们的脚丫子、车轱辘,碾踩得污漆麻黑稀巴烂。那些长年空着的屋子一瞬间都住满了人,这寂静的庭院顷刻间变得吵吵闹闹起来。房屋的回廊下裤头、尿布迎风飘扬,麻石的甬道上,粪便污水横流。新房客们,带着他们的妻儿老小,带着他们的贫穷与新鲜,肆无忌惮地摧残着这古老的庭院。
  面对变得又脏乱而又嘈杂的庭院,女贞充满了宁静的哀伤,充满了对似水流年的追忆,深情地沉醉于一种悠远的温馨的怀旧气氛里。在这迷惘与惆怅里,女贞生出了无尽的悲怆。

55

  就在这个时候,国民革命军在马背巷发生了一起小小的事件:一名士兵的首级在一个大清早,被割下来挂在了马背巷朱四辈窝子面店外的门柱上。这一件事轰动了整个襄阳城,也让女贞看到了国民革命军的威严和军纪的严明。
  朱四辈的窝子面店距沈氏茶馆不远,是一家由城里迁来的小面店。朱四辈名字未祥,贫苦人家子弟,自幼帮佣为生,所以深深了解贩夫走卒的生活状态。他原在襄阳十字街口摆一窝子面摊,早去晚归,用牛杂碎熬汤浇臊子(即浇在面条上的抖料,襄阳俗名“臊子”),浮油多,又香又辣。下层社会及学生们,早晨吃一碗“窝子面”就饱了,较之烧饼、豆浆、油条实惠。每日生意不错。朱四辈的生意日渐做大以后,感到这挑担生意总不是长久之计,于是想到要开店做长久生意。恰巧城外马背巷有家丝绸店要东迁杭州,这丝绸店老板与朱四辈有些交情,昔日时常找到十字街吃朱四辈的“窝子面”,有意将门面转给朱四辈。朱四辈有意购之,却一时又拿不出购屋银两,几日内竟愁白了半边头。一天大清早,丝绸店老板找到朱四辈的面摊,一气吃了两大碗“窝子面”,辣出一头汗后,才说起门面转让之事。朱四辈羞于囊空,一直不敢点头应允。然而丝绸老板一个钱字不提,只是拜托朱老板照看一下店门,日后归还就是,决不收取分文。朱四辈先是大惊,紧接双膝并跪于地,连磕三头,感恩不已。就这样,朱四辈的窝子面店搬迁到了马背巷。朱四辈在店内摆上了几张小桌子和板凳,临街砌个砖灶煮面条,还是卖“窝子面”。灶旁放一大锅臊子,这时臊子改用猪肉熬汤,生意非常鼎盛,自晨至夕,川流不息,一直要到晚上九时打烊。
  朱四辈深知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民众大都爱贪图便宜,喜欢面条多,汤中油水大,不在乎配料考究,只要能充饥就行。况且朱四辈占据了一个好码头,小巷凌晨菜贩遍地,鱼贩子众多,肉架子也不少,整个上午都是闹烘烘的。这些贩夫走卒从微曙起身肩挑聚集,甚至有来自十余里之外菜贩。到了早晨太阳出来后,肚子饿了,身上也有钱了,跑到朱四辈的窝子面店来一碗连汤带水的油汪汪的面条,热腾腾地吃下去,霎时摇晃晃踏上归途,舒服又惬意。午间,附近布店里来自四乡的布贩,生意成交后,顺便转往朱四辈的面店吃碗窝子面,简单撩撇,吃完给钱,拿起包袱就走,还得日落前赶回乡下家里吃晚饭呢。因为赚钱不易,哪还舍得去到馆子里摆阔?
  朱四辈窝子面的臊子是买那肉架子上猪肉“下膪”(下膪就是猪肚皮一片肉),肉皮较薄,浮油很多,另外向菜贩子买些葱时捡葱叶子,切碎后掺在汤里就增加味道了。因为臊子主要原料价廉易取,成本减低,自然面价就便宜。再者,面条也是自己擀的,不用机器压制,面味也与众不同。崐
  食者日众。
  朱四辈手边的钱一天天多了起来。他动手把屋后的檐往江里方向延伸,配了个吊脚楼。楼下是猪圈、厕所,柴炭之类的东西堆放在这里,有时还囤聚些货物;楼上三面壁板,后面临江那一面的壁板子是活动的,随时可以拆卸下来,离此大约一两尺远的楼檐下是一排栏杆,平时多有穿满衣物的竹篙,从这伸出楼头晾晒出去,江风吹来,好似五颜六色的旗帜在飘舞。
  国民革命军进驻襄阳城,特别讲究军容军纪,不准扰民,更不可白吃抢拿百姓物品。这天,国民革命军有个勤务兵自樊城过渡而来,背着一捆重重的公文,要送往城里。他一气爬了九十八级台阶,进入马背巷时早已是疲惫不堪。也许是饿急了,经过朱四辈的窝子面店门前时,被面香吸引,硬是再也移不动步了,便进店要了一碗面,呼哧呼哧地吃了起来。吃完后,却掏不出钱来,朱四辈与之理论,争吵起来。适巧军方稽察队巡查经过于此,二话没说,将这名勤务兵拉出店外就地处决,并用朱四辈店里的菜刀将该士兵的首级割下,悬于店外门柱上示众,以儆效尤,以显军威,略示保商为民之决心。一时店中食客惊愕不已,纷纷离去,小巷人流骤然围观于此。朱四辈呆若木鸡:一个血淋淋的人头挂于店门口,岂不吓人半死?
  朱四辈连夜出逃,血淋淋的人头在朱四辈的窝子面店门口悬挂了三天,
  后由马背巷保甲收埋。又过了三天,国民革命军派人从乡下将朱四辈找回,令其重新开张窝子面店。革命军长官有言道:“执行军纪,铁面无私,关闭店门,天理不容。”
  女贞曾亲眼目睹了悬挂了朱四辈窝子面店门口的那个国民革命勤务兵血淋淋的首级。事后,女贞曾壮着胆子进朱四辈窝子面店吃了一碗臊子面。她吃面是假,目的是想找朱四辈探探国民革命军的虚实。可惜,朱四辈已变得痴痴呆呆,只是一个劲地傻笑。不几天,朱四辈就从马背巷消失了。

56

  这是一个闷热的傍晚。
  燥热的晚风从小巷尽头的古渡口上空翻卷而来,吹拂着落叶,荡起尘土和琐碎的纸页,在十分僻静的角落处萦绕盘旋。马背巷的一些铺子已经打烊,店门的相互撞击声响得稀疏又零乱。几条形容枯槁的瘦狗狺狺地狂吠几声,夹着尾巴溜进了小巷的深处。
  这时,一个胡子拉茬的男人,背着一卷简陋的行李,背着一肚子的失意,走进了热风回荡的马背巷。
  这个男人就是赖子。他是带着一身不光彩走出马背巷的,又带着一身的不光彩回到了马背巷。这些年他的经历似乎比较简单,混到王占元的手下当马弁,是他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但只是瞬间的辉煌,三个月后,就因有流氓习气,被发配到了前线。几年中走南闯北,后被吴佩孚的队伍收容,在枪林弹雨中倒是滚出了一点机灵,直到将性命保留到了与国民革命军作战,最后投降成了俘虏,被国民革命军收编。再后来就是旧病重犯,当部队驻扎在荆州的一个小村庄时,他趁天黑伸手摸了房东大闺女的屁股,挨了房东大闺女一记响亮的大嘴巴后,部队将他遣送回了马背巷。
  国民革命军不让那些狗男富婆过舒心日子。这天一位年轻的国民革命军长官来到女贞的隆中大头菜酱园,对这座深院大宅里全部封建阶级的残渣余孽进行一番审视之后,回头对跟在后面等待发落的赖子说:“你不用怕,我们不打击你,你好歹当过兵,给你一个立功的机会。”
  赖子心里一阵颤抖,他有些激动,觉得这位长官太知冷知热了。
  “以前呢,你也有错误。以后呢,你可要改邪归正,知道不?”
  “知道!知道!”就这样,赖子也搬进了这大院里。国民革命后襄阳城百废待兴,不几天,在马背巷的驻军就给赖子安排了一份差事,在小巷里当跑差看守什么的,整顿小巷的治安秩序,管理小巷那些革命的对象。于是,赖子每天就昂首挺胸出进在这座经国民军改造后的权府大院里。好在他受过几天军队的队列训练,当年那斜肩拖腿的二流子形象倒是没有了。小巷的老人们说,赖子手上拿上一个本子,上衣口袋里装上一支笔,走起路来还真有些神气呢。
  赖子上任的第一天,借口熟悉环境,先到权府院内各家各户转了一遍,还特地走进女贞的上房里,看了看权老板。这时的女贞只剩下两小间住房,上房睡着权国思,厢房住着她和小六子。女贞诚惶诚恐地站在赖子面前,她不敢抬头,充满着恐惧与胆怯。
  “十几年了,想不到我们还真有点缘份,嘿嘿……”赖子说这话时扫了床上权国思一眼,见他直挺挺地躺着。仔细一看,发现权国思还大睁着眼睛呢。赖子心里发虚,打了几句官腔,就赶紧离开了。
  一连几天,女贞一想起赖子那天的德性就有些胆怯。赖子到底内心里咋打算的,还不能随意猜测,但毕竟好长时间赖子没有对女贞有非礼之处。酱园里的几百口大缸全给封上了,一些前来订货的客商也都被拒之门外。小六子十分老实地成天呆在家里,这多年都是这样,女贞从来不让小六子与小巷里的孩子们玩,她自考虑。小六子仍然是一身男装,小六子蹲着撒尿,是绝对不可让孩子们知道的。细心的女贞猛然在一天发现,小六子那曾经长着一排密绒毛的上唇,竟然变得光溜溜的了,她对自己的罪恶显得颤栗不已。
  一次,小六子在小巷里刚露面就有小孩向他扔石子唱着歌谣:“富婆子小六子,家中睡着个老头子,一二三,羞羞羞!”
  家中睡着个老头子,这死老头子是谁呢?小六子在刚懂事时就问过娘,娘说是乡下的一个亲戚,无依无靠的孤老头。他就信了。他没有刨根问底地缠着娘问,他见娘的脸色不好。
  赖子在这院子里出出进进,女贞总是惶惶不安。有时与赖子面对面碰上了,赖子就送上一声“嘿嘿”的淫笑,女贞就吓得四肢直打哆嗦。赖子就发出胜利者的狂笑:“你这个下贱婆子,给老子都不操呢!”
  正在这时上头的政策下来了,国民革命军的年轻长官告诉女贞,隆中大头菜酱园要重新开张。年轻长官说,对作坊要实行利用改造的政策,革命军急需五香大头菜,同时把赖子派了进来。女贞听旨时,她一声不吭,冷汗顺着脸上细密的皱纹一个劲地往下淌。
  赖子当过兵,有股雷厉风行的味道,次日一大早,他就催工来了。他让女贞带着小六子先清理一下场地,说是还有十几名伙计立刻就到。不一会儿伙计们都到齐了,这时那位年轻长官也来了,他站在一块石头上,指着那一溜尖尖顶的菜缸说:“同志们,我们马背巷的隆中大头菜是举世闻名的,现在我们的国民革命军在前线生活十分艰苦,我们要尽快生产出更多的大头菜来……”国民革命军长官说得很激动,正在手舞足蹈的兴头上,不料脚下的石头一晃,把他给摔了个嘴啃泥。
  先是赖子笑出声来,接着几位伙计也笑了起来。年轻长官挺生气,他气赖子不受抬举,一气之下骂了起来:“赖子我告诉你,你别太高兴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若再犯那流氓毛病我就惩罚你。”
  赖子自讨没趣,耷拉着脑袋站在一旁不吭气了。年轻长官给了赖子一顿臭骂。
  女贞算了算缸里的大头菜已到了翻晒的日子,这天开工也就是翻晒缸里的大头菜。赖子想干出一个样子来,就带头赤着脚跳进缸里,从汤汁中将“咸疙瘩”往外捞,再由人接过去摊在篾席上晒。不一会,赖子就感到腰酸背疼,脚下也被汤汁浸得痒痒的。这多年赖子哪受过这般罪?
  赖子见已半大成人了的小六子与女贞冷面地站在一旁,气呼呼地从菜缸里跳了上来,指着小六子:“你下来干,还想站在一旁剥削人呀?”赖子眯起一对牛蛋一样的大眼,觑着女贞。
  “你别欺负孩子,我来捞。”说着女贞就要跳进菜缸里。
  “哎,那可不行,小六子,我让你下你就得下!”赖子一把拽住女贞,手指别有用心地死死地捏着女贞柔软的手臂。
  “你放开我。”女贞挣扎着,赖子越捏越紧。这时憨厚刚强的小六子已经跳进了菜缸里。

57

  赖子那天无意中听到了女贞洗澡时哗哗的水响声,就意味着他要倒霉了。
  夜里的世界被青光笼罩,大地一片惨白。几棵多情多姿的树枝在夜风中抖动,摇晃出无数个惶惑和不安。树叶摇曳和分割着落在地上的月光,给人以神秘莫测的惊慌。一只秋蝉像突然受到了侵袭,发出垂死挣扎的嘶鸣声。
  那天是傍晚时分,女贞从外面向厢房里的那个笨重的大木盆端水时,看见了在院内晃悠悠的赖子。她与赖子对视了一眼,就闪进了厢房,吱地一声关上了房门。女贞已感觉到了赖子的脚步声停下了。屋内传出了哗哗的水响声。
  门外的赖子楞住了,他屏住呼吸,惊呆在房门与窗门的中间。当他退了一步回到窗门前时,隔着粉红色窗帘的他似乎感觉到了一个模糊的一丝不挂的女人影子。
  这时候月亮已从东方升起,院内重重叠叠的阴影犬牙交错。月光穿透了稀疏的树冠,反射出一个个模糊的亮圆,甬道上片片斑驳。蛐蛐凄凉的叫声在草丛里响起,更给黑夜增添了许多大胆的幻想。女人的气味儿在走廊间萦回,赖子禁不住打了个呵欠。
  “她是一个女人呢。”赖子想。
  “她就是多年前,那个粗大的辫子一下一下拍打着屁股的疯疯癫癫的四丫头?”赖子又想。尔后赖子一阵剧烈的心跳,他被自己的想象力捕捉力弄得神魂颠倒起来。他走到门前欲寻找门缝,可是整板一块。他欲撞门,猛地又被自己的举动吓了一跳。他犹如一只饿虎,已经嗅到了猎物,可就是可望而不可及。
  就在夜幕将要遮住一切的时候,女贞平静地出现在了赖子的面前。女贞只穿着一件短衫,雪白的脖子下面的一大块,还有胸前凸起的不算高的两座乳峰赫然滚进了赖子眼里。
  “都是几十岁的人了,看么事?”女贞面对着赖子,别有用心的目光在赖子癞癞疤疤红得发亮的头顶上扫来扫去,含讥带讽的笑意沿着眼角的细纹蔓延开来。
  “我……我是路过这里,我么事都没看见,你……你别小看人。”
  “我看见你了,我的赖子。”
  “你的?我是你的?”赖子抬起了眼睛,他第一次听到了女贞用如此轻柔的声音同自己说话。他醉了,他的胆子大了起来。他明白了:女贞也是一个女人。这时有人走了过来,赖子丢了句,“明晚我再来。”不等女贞回话,就赶紧走开了。
  又是一个蝉虫鸣叫的欢快之夜,赖子走出了自己的房门,摇摇晃晃地朝院子这边走来。木门吱哑一声轻轻地打开了,月光在地面上铺开了一层白霜,厢房的小屋半明半暗。就在这屋里,一个同样半明半暗的阴谋在颤抖地涌动着。
  雕花栏木被夜露打湿,楠木幽香透出温粘粘的气息。月光透出花格子窗映在女贞那俊俏的脸上,显示出十分的优雅和端庄,一张成熟的女人面孔,浓浓的女人气味儿溢出格窗在走廊间萦回。
  赖子浑身燥热,面对着屋内白霜上的人影,立刻奋不顾身地扑了上去。只听“扑通”一声,赖子重重地摔倒了。还没等赖子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打死这个大流氓”的怒吼声就四周响起,投向赖子的是一阵雨点般的拳头和耳光。蜡烛光照亮了赖子那幅很不光彩的面孔。霎时,他被伙计们捆得结结实实。赖子被连夜送到了国民革命军年轻长官的那间宽敞的屋子里。
  衣衫不整的女贞也悲痛欲绝地走到了那位国民革命军年轻长官的面前。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赖子你给我说,你给我说。”年轻长官气愤地质问道。国民革命军严禁调戏妇女等一切流氓活动,国民革命军年轻长官把革命军的政策和纪律视为高于一切,他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愤怒。
  事情的发展如同早已设计好了的一样,在女贞声泪俱下的控诉后,国民革命军年轻长官当场把赖子从女贞的隆中大头菜院子里赶了出来,命令他连夜拿上行李赶到汉江大堤上参加抬石护堤劳动。赖子好不委屈,将一双绝望的眼睛干巴巴地投向凶神恶煞的年轻长官,盼望他能收回圣旨。可是年轻长官仍在气头上:“我就知道狗改不了吃屎的本性,国民革命不是没有王法,王法就是对你们这些人的。”年轻长官猛然扭过头把眼睛盯上了站在一旁的女贞,“还有你,母狗不翘尾,公狗会上背?赖子为啥不撞我的门?嗯?你说说。”年轻长官手一挥,他没有让女贞再说下去,就把女贞和一帮子起哄的伙计们赶了出去。
  这只是一个瞬间而已,而在女贞却又经历了一次顿悟,一次不惜玷污自己的报复。这很苦恼,当然也很刺激。在以后好长一段时间里,女贞都沉缅于自己设计的快乐之中,那些兴奋和刺激是别的欢悦难以取代的。
  女贞拖着麻木的一切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上房里的权国思已经闭上眼睛发出了沉闷的鼾声。厢房里只有小六子坐在床头,望着窗外的黑色发愣。他等待着娘的归来。羸弱、俊秀、白皙,一天天在长大的小六子开始拥有了令女贞心满意足的神态。
  门开了,他没有回头。“娘,你这是为啥?”小六子目睹了刚才发生的一切。
  “你还不懂。”
  “我懂,我什么都懂。”
  女贞不由一怔,她看着一天天长大的小六子,好一会儿没有缓过劲来,她怀疑起了自己的感觉,怀疑起了自己的征服力量。她的心头出现了一丝阴影。
  也许是碰巧了,就在发生“赖子撞门之事”的次日一大早,驻襄阳城的一位国民革命军的首长竟然突然出现在女贞隆中大头菜酱园的菜缸前,指指点点起来。这天,天色并不开朗,雾仍是灰蒙蒙的。首长是由那位年轻长官陪同来的。年轻长官今天的脸色很是好看,他竟然见到女贞也笑,而且笑得还很开心。他对女贞说:“首长是专门来看你的,说你腌的大头菜很受国民革命军的欢迎,首长就来看你来了……”
  “对,对,我是专门来致谢的。”首长接着年轻长官的话,“我们国民革命军在各地的战场上不断取得重大胜利,广大工农群众也在积极地配合我们,上海成立了总工会,二十多万工人举行了总罢工……”首长一口气讲了许多,却不管女贞根本听不明白。
  可能是年轻的长官没有向首长讲赖子的事,首长也就没有向女贞提起那件不美气的事。
  事后,女贞怎么也回忆不起首长在讲话时自己的表情。只是在送走大长官后,回到自己简陋的梳妆桌前,镜中出现了一个饱经风霜的女人脸:疲惫而苍老。她明白,自己离怦然而动的心境已经很远很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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