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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39

  乱世多惊吓。湘桂联军要炮打襄阳,原来只是一场虚惊,若果真如此,那就真的是小看了王占元大省长。据史志记载,就在湘桂联军磨刀霍霍的危急关头,王占元一面调兵遣将迎敌,一面又派说客出面调解,双管齐下,使得联军多日不得入鄂境,形成了南北对峙的暂时和平局面。为此,王占元荣获了一等大绶宝光嘉禾章。
  襄阳城,还有城外马背巷古渡口,很快恢复了往日安宁的日子。权府里的佣人和鞭炮作坊的伙计也三三两两地回来了,只是苗嫂没回,想必她是无脸见权太太。
  天有不测之风云,战乱的日子本就是多事之秋,说变就变。马背巷的善良人们刚把心放进心窝里,又有消息传来:北洋政府军要围剿荆襄自主军。
  这是公元1918年初的一个中午,马背巷的头顶是一方干净的天空。这年的春天来得特别的早,天边的云朵很白净,没有黑色的晕圈,也就没有了风的征兆。
  这天中午过后,风骤然从汉江里顺着古渡口爬上了岸。风在小巷里转上几个圈后,竟然还有了一些响声。
  这来得有些奇怪的风,导致权府这个绵延久远的家族,终于到了要被铲除的时候。先是权太太叫唤着打炮了,并学着打炮的声音怪叫。权府的上房里只有她自己,院子内为数不多的人谁也没有在意她的尖叫,他们已经习惯了一个疯子的狂叫。大家该忙什么还忙着什么。权老板正在作坊里精心地整理着各类做鞭炮的材料。
  就在权太太学着打炮声音怪叫时,在距马背巷有些远的地方的的确确开始打炮了。
  公元1917年年底,任襄郧镇守使的黎天才突然响应孙中山的“护法”号召,率领部队登上襄阳城古楼宣布起义自主,号称湖北靖国联军总司令。黎天才维护《临时约法》,反对段祺瑞,与北洋军政府针锋相对,令北洋军政府大为恼火。新年过后,黎天才在襄阳组建了“汴鄂陕三省联军总司令部”,黎自封总司令。
  这天中午,北洋军政府派出的围剿军出奇不意地包围了襄阳城。这天凌晨,北洋军政府的围剿部队开始悄悄地向襄阳移动,中午时分,围剿军在襄阳城外与襄阳护法军交火。经过几年的设站募兵,苦练兵道,黎天才的护法军也不是吃干饭的。几个回合下来,围剿军与护法军不分胜负,围剿军攻城不下,只得加大炮火。这天的战斗真可谓你死我活,北洋军的炮弹,轰得襄阳全城人都胆颤心惊。人们不知道城外发生了什么事。
  那天城外北洋军打炮时,女贞正虔诚地跪拜在权府大门侧面的一个小耳房里。小耳房的正面墙上,挖出了一个城门样的小洞,洞里供着一尊玉石佛爷,佛爷面前是两只烧着的红蜡烛。这佛爷可是一位笑脸神,他那张笑哈哈的大嘴,把整个面部都扭曲了。身下的大肚皮露出一个圆圆的肚脐眼。一双没有穿鞋的大脚板,伸着十个短粗的脚指头,似乎诱惑着什么。
  女贞双手合抱着两炷香,跪拜在地,手中的香头上冒着两股淡淡的青烟。在昏暗的屋子里,香头上的火星,时明时暗。
  烟火是权府的大敌。权老板的祖上那么信佛,重的是念佛经,讲佛教,也没能在府里供香火。自那次女贞发现权老板放任了来客在院内吸烟,女贞就想到这院子内也应该有点香火,那怕就一两支蜡烛,一两炷香。一天,女贞自作主张地清理大门旁堆着杂物的小耳房时,权老板感到奇怪。当女贞说明其意图时,权老板沉默了。自打出现哑炮事件后,权国思花了好大的力气查处这件事,可一无所获。鞭炮捻子被人浸油成了一件无头案,冥冥之中,权老板就更信天意了。
  女贞要在权府耳房里摆上一尊神佛,祈祷权府平安,实乃大事也。权老板不仅没拒绝女贞的举止,反而在心里暗暗加重了对女贞的好感。自己睡过的女人到底是与自己同心同德。
  女贞手中的两炷香已烧过了一半,再烧半指头,就该是小六子睡醒午觉了。小六子睡觉时,小狮子狗球球就守在摇床边。小六子有个习惯,只要醒了,他就会坐起来,睁大眼睛四处找奶妈。这时,球球就会跑出去咬着女贞的裤子,把忙碌的女贞叫回屋里。
  就在这时,小耳房的门“吱”地一声响了,小狮子狗球球从门缝里挤进来。站在女贞的身后,用嘴咬着女贞的裤子。女贞刚走到自己厢房门口,就听到了权太太的鬼叫声。霎时,权太太猛地从上房里冲了出来,看见了女贞,她不仅没有服帖,反而一把抓住女贞,放开满腹悲哀的嗓门,嚎啕大哭,尖利凄惨的哭声迅速在整个院内弥漫开来。权太太用拳头凶狠地在女贞身上乱打一通。这是女贞自走进权府以来,权太太第一次如此疯傻地对待她。许多伙计纷纷丢下手中的活,奔了过来,愤愤不平的眼光与幸灾乐祸的眼光交织一块,盯着眼前的一切。女贞立刻有了一种在众人面前被剥光了衣服的羞辱。
  片刻后,权太太放开了女贞,忘乎所以地手舞足蹈地乱跳,终于跌倒在地。她干脆躺在了地上,拼命地翻滚着,双手残酷地在自己的脸上乱抓一气,她的脸上很快凸起了一道道血印。
  权老板闻讯赶了过来,一把将太太从地上拎起,抡上两个大耳光后,权太太就清醒了。权太太停止了哭叫声,傻痴痴地站着一动也不动,瞬间后,她又猛地倒在地上,身子十分痛苦地扭曲起来,一丝鲜血从她嘴角慢慢溢出。
  权老板一看不好,连忙吩咐家人将太太抬进上房,回过头来带着满腔的怒火对着愣在一旁的女贞气急败坏地吼道:“你,你这个骚货!”
  女贞“哇”地一声哭着,奔回了自己的厢房。

40

  城外的炮声仍然高一声低一声地响着。
  权老板让人跑去请来了正福先生。正福先生为权太太又是掐人中又是打脚心,折腾了好一会儿,总算让权太太睁开了眼睛。权老板千恩万谢地送走了正福先生。
  接着,小六子的哭叫声在院子里尖利地回响着。女贞在突然遭到权老板的辱骂后,完全拒绝小六子的哭喊声,伏在床上只是伤心地抽泣着。小六子见女贞不要自己了,显得万分地伤心。哭闹着,谁也哄不了。权老板心烦,就一头钻进了作坊里。
  正当权府内大乱时,权府外的巷子里传来了呼喊声:“不好啦,北洋政府军打进襄阳了!”紧接着,传来了人们争先恐后的奔跑声,一阵紧一阵的炮声由远及近。
  其实,这一阵子古渡口就一直传着:年前北京段祺瑞解散国会,孙中山在广州召开国会非常会议,组织护法军政府,当上了大元帅,就要誓师北伐。开年后,孙中山为反对西南军阀争权夺利,愤然辞职。王占元趁机克扣军饷,引起武昌、宜昌、襄阳等地连续发生兵变。还传说哗变的士兵烧杀奸淫无恶不作……难怪人们一听来了军队,就吓得屁滚尿流的。
  伏倒在床上的女贞听到小巷里传的叫喊声,顿时停止了哭声。
  女贞昏沉沉地来到了院内,即刻就感到头上的天空有些不对劲,空气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耳边“轰隆隆”地响成一片。抬头一看,天上的云层低低的,炮火在空中一闪一闪,小石片、泥土夹着硝烟味打在身上,女贞不由吓出了一身冷汗:好像就要有炮弹飞过来。她朝作坊里扫了一眼,窗户上印出了权老板忙碌的影子。他对外面的险恶世界漠然置之。
  这时权太太又鬼使神差地走出了屋子,她大声嚷嚷着。女贞盯了权太太一眼,刚才被抓伤的部位仍在隐隐作痛,耳边仍回响着权国思的辱骂声,多年的耻辱和仇恨如山洪暴发,不可阻挡。女贞走到权太太背后,伸出右手,恶狠狠地一把堵住了权太太的嘴,顺势把她拖进上房内后,又急忙转身退了出来。这时,女贞的耳中又是一阵“嗡嗡”响,她来不及多想,跑进大门侧面的耳房里,一手拿着一支点着的红蜡烛,一手拿着一个大棉团。走到鞭炮作坊窗前,她停下了。
  女贞突然有了要中止自己罪恶举动的念头。
  此时此刻,权府之夜那块印在床单上的乌红乌红的血迹,又明晰地出现在眼帘里,还有因耻辱的血迹引起的一连串的灾难……
  此时此刻,女贞突然明白了自己进权府的全部意义。她完全放弃了善良的本能,陷入了一种阴险的罪恶之中。
  燃烧着的大棉团从女贞手里脱手而出,滚进了鞭炮作坊里……
  “轰,轰隆……”一阵巨响,几发炮弹在马背巷炸开了,接着是房子的倒塌声。弹片搅起的尘土铺天盖地,天地混为一体了。与此同时,权府后院鞭炮作坊也是一片火海,成桶的火药,伴着爆炸声,火光冲天。还有“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成一片。声如天塌地陷,浓烟和火光遮盖了整个权府。
  接下来,女贞看到了一个美丽壮观的景象:一束束节日的礼花朝外喷射出五彩缤纷的光芒。那绚丽灿烂的火花儿到处蔓延,鞭炮的爆炸声响彻云霄。长长的火舌开始从门窗处朝外伸展,呼呼的叫声令人心惊胆寒。东院三进深的房子在一瞬间搭起了彩色的火桥,火桥犹如无数条彩带在空中飘飘荡荡。伴随着无数个鞭炮的爆炸声,整个权府一片光辉灿烂。
  在这混沌的时刻,谁也无法分清那炮弹的轰隆声与权府鞭炮作坊内鞭炮声的因果联系。事后可看出,权府东院的建筑群挨了炮弹,后院作坊没有挨炮击的痕迹。可以肯定,作坊炸响的无疑是鞭炮。让外人看来,应该是东院爆炸的炮弹引爆了后院鞭炮作坊的鞭炮。
  尘土散尽,烟火熄灭,权府现场的惨状是:权太太的身子被抛到了离上房门十几米远的“樊鞭亭”里,头撞在石柱上,早已断了气。炮弹刚好打在了权太太所住的东院。对于权太太之死,尸体上找不到弹片炸过的痕迹,所以认定为受炮弹爆炸的气浪作用撞死的。鞭炮作坊完全被烧毁了。权老板是被女贞从作坊废墟的一堆断梁破瓦中扒出来的。他没有被炸着,却被作坊的房梁砸得昏迷不醒。女贞满脸的血,但没有伤着要害,只是炸飞的石片划伤了她的脸。很快,女贞不顾伤痛从倒塌的房屋内抢救权老板的举动,在马背巷迅速传开了。
  小六子无事,他的站桶不知怎么竟然滚到床铺底下去了,倒塌的房子被大床顶住了,待女贞用手扒出小六子时,他在床下倒着的站桶里睡得正香呢。
  赵三无事。在那炮声隆隆的时刻,赵三竟然鬼使神差地歪着嘴走出了权府,来到古渡口,站在石阶上望着流淌着江水发呆。赵三回到权府时,权府已是彻底地变了模样,赵三惊慌失措地大叫了一声后,嚎啕大哭了一阵后,便突然清醒过来。女贞送权国思去医院了,赵三就在破败的权府院里忙前忙后,清理深重灾难的权府。
  权府东院的客厅、住房、杂屋及后院的鞭炮作坊成了一片废墟。这里有权老板夫妇和女贞所住的上房和厢房。炮火中,权府还有一名佣人和一名伙计丧生。这两名下人的尸体,当天夜里就被乡下的家里人拉走了。死去的权太太娘家无人。权太太的弟弟当起义军走后一直无消息,弟媳已改嫁他人。在马背巷街坊们的帮助下,赵三将权太太安葬于隆中山上。
  权府院内的几棵老槐树,一个个成了扒光剥尽的瘪老汉,赤裸着一身青色的筋皮,躬腰驼背地站立在雾里风里。那只小狮子狗对权府的一切漠然视之,依然如故地在院内上窜下跳。
  到了傍晚,围剿军的炮火终于轰开了襄阳城门,护法军边退边抵抗。在这关键时刻,黎部旅长张联升率部叛离,导致黎天才的部队战败,弃襄阳西走,败退四川。
  北洋政府军终于占领了襄阳城。半月后,北洋军大批队伍进驻襄阳,北洋军陆军第三师师长吴佩孚任命张联升为襄郧镇守使。

41

  权老板当即就被送进了襄阳城西门外铁佛寺同济医院抢救,一路上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同济医院是美国人办的一所教会医院。在这之前,正福先生曾赶来瞧了瞧,见是脑子炸坏了,不敢动手,只得亲自陪着女贞将权老板送进了教会医院。路上遇到一些城里城外的逃难人,他们见了权老板的模样,都说,权老板死得太惨了。
  北洋政府军向城里打炮时,少爷狗子正在城内最大的一家地下赌场里玩钱。少爷狗子在马背巷时没有过舒心日子,到了万家又很快尝到了寄人篱下的滋味,少奶奶对他轻则指着鼻子骂,重则一脚踹到床底下。时间长了,万家的人全都知道了少爷狗子无精气的毛病。奇怪的是,万家没有一个人问那马背巷小六子的来历,只是不断地有人骂少爷狗子是窝囊货。少爷狗子哪有不气之理,他知道应该恨谁,可又不敢对自己恨的人怎么办,也就没有搬回马背巷的勇气。只得成日躲着万家的人在赌场排遣内心的苦闷。从马背巷传来了权府的不幸,少爷狗子不敢耽误,赶紧跟着岳父从城里赶到郊外的铁佛寺同济医院,准备料理完丧事后,搬回马背巷继承遗产。
  他们先是到医院太平间去找,扑了个空。后来在医院的抢救室里找到了。美国医生说,权老板还没断气。他们就等着。等了一会儿,见没有消息,少爷狗子惦记着赌场上的钱,就对岳父说:“我去去就来。”说完就一溜烟地跑了。万老板想,权老板为人一场不易,眼下到了这个地步,不能让他孤单单地走,要送送他。
  女贞一夜之间似乎老了许多。这晚她一直守候在抢救权老板的急救室外,靠在那长条椅子上尽是做着恶梦。她梦见自己被拖进了张牙舞爪的地狱里,一群魔鬼打得她皮开肉绽。她想呼喊,可就是喊不出声。正在这时她被人推醒了。护士小姐告诉他,人正在抢救,得赶快去筹集一大笔经费。于是,女贞作主,让赵三取出一部分积蓄,放在医院里押着。
  权老板命大,经过医护人员十个昼夜的全力抢救,权老板终于没有断气,却成了一个只能躺在床上吃喝拉撒的“植物人”,美国医生说,他的大脑已经完全被砸坏了。
  万老板本是要等在医院里为权老板送行的,可是没等到,医生忙忙碌碌地抢救权老板,他老呆在那里也觉得碍事,于是说好了回城里家中等消息。后来又听说权老板活过来了,赶紧又拉着少爷狗子来看了一眼,见权老板如同死人一般,叹了口长气,离开了医院。少爷狗子听说父亲会一直这样睡着,还要供养着,没敢提家产的事,一溜了之。
  权老板在铁佛寺同济医院一住就是一年,在这期间,美国医生多次劝女贞把权老板抬回马背巷算了。赵三先是壮着胆子帮着女贞一点一滴变卖权家的家产,眼看权家倾家荡产了,赵三担不起这个责任,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之夜,赵三跌跌撞撞地摸到隆中山上,在权老爷子的坟头长跪不起,老泪纵横。
  赵三丧命于隆中山里的一条白眼狼之口。
  权家的鞭炮作坊被毁了,权家原有的伙计和佣人也都一个一个相继离开,昔日红红火火的权府家族,如今树倒猢狲散,一派破败萧杀的惨景。女贞拖扯着小六子,全力照料着一个活死人。
  据说,作为女贞这样一个与权氏家族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女人,在这非常时期之所以能独立地支撑起权家的门面,是经过马背巷人认可的。一次赌场惨败后,少爷狗子曾到马背巷来,要从女贞手中要回权家财产。这个不孝之举却遭到了马背巷人的唾骂。人们请出小巷知书达理的王鉴先生为女贞据理力争。王先生说,女贞对权府如此尽心尽意,是全巷人有目共睹的。尽管她只是权府的奶妈,但让她管家也是有据可依的。明熹宗的奶妈客氏也只是个农民的媳妇,她婚后时间不长就守了寡,十八岁时,她进宫乳哺熹宗,后被宫里封为“奉圣夫人”,家产万贯并享有许多的特权。小六子虽说不是什么皇上,可他是权家的正根,自古就有家产传孙不传儿之理 。
  少爷狗子自讨没趣,自此再也没回到过马背巷。
  当权国思睁着大眼却没有丝毫表情地被抬回马背巷时,权家已成了一座长满杂草的庭院,空旷凄凉。
  女贞一扫过去的耻辱,她有的是一个为主家尽忠的好名声。

42

  女贞把担架上的权老板捂得严严实实,自己却淋得像落汤鸡似地回到了权府。湿漉漉的头发上雨水分成两股水流,一股往她脖子里流,浸透了她内衣里的肌肤,凉冰冰的。另一股顺着衣襟往下流,滴落在地板上,湿淋淋的。
  权府的四周都是空荡荡,破旧的院落。先前百花争艳的地方现在却杂草丛生,显出无比的零乱和荒芜。小院高高的围墙布满了苔藓和碱痕,在雷声与闪电交加的恐怖中,透出凄凉惨白。草坪进入了枯黄季节,甬道的栅栏上曾勃勃生长过的藤蔓,已像残败的老人凄惶地垂下了年迈的头。西院有幸没被炸毁的房屋,所有门窗的漆皮纷纷剥落殆尽,木质也变成灰黑色。断壁残垣的瓦砾沙石在白天里,有着傍晚难以体会的冷峻和萧杀。
  女贞突然觉得自己像是走进了一座古墓,四周散发出腐朽的气味。她打开了大门上面目严肃的大铁锁,推开门,那门发出无奈的呻吟和哀叹。门裂开后,那荒芜便从院内涌溢出来。小狮子狗摇着小尾巴可怜地蹲在一旁,低声哀鸣着。
  面对偌大一个空旷的权府,女贞徒然觉得浑身轻松,眼前的天地一下子拓展开阔。她似乎有点眼生,这天地万物骤然变得陌生,古里古怪,如同梦境。
  在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在充满幸福与罪恶的阴谋中,女贞无数次毫不厌倦地接受了权国思这具僵尸,承接着发自这具僵尸的冷酷,同时衷心地为之陶醉。
  面对这个缺乏生命和活力的荒凉世界,女贞渴望变化,萌发着幻想。她感觉自己的生命变成了一缕青烟缓缓地在空中飘浮着。
  雨水在女贞脸上尽情地流淌,冥冥之中,她似乎感到在流走许多的同时她已得到了什么。那种曾经笼罩于她的梦魇,随着权府的破败而消失了。辉煌了几代的权府,终于迎来了这一天,以它的衰败,凄凉地结束了一个巨大的仇恨。权国思成了一个任女贞随意摆布的活死人,这使女贞感到了极大的快慰,可那深深隐藏在心里的痛恨,却仍然噬咬着她的心。于是,女贞在精心照料权国思的同时,又以女人独特的复仇方式,对着一无所知的权国思,凶狠地抡巴掌,狠狠地咒骂着。她哗哗地流着眼泪,把仇恨凝结在手掌上,洗刷着自己曾经拥有过的耻辱,以换得短暂的心理安宁。
  瞬间的复仇快感之后,女贞又迅速地回到了这破败的现实中来。那种带着小六子逍遥自在的日子,变得遥远起来。她的那张开始衰老的脸上,凝着一如既往的怨恨和万事操劳的忧郁。尽管得到了一种解脱,但更多的是新生活的艰难。女贞面对着僵尸一般的权国思,她在同情与愤恨的矛盾中,也竟然有了一丝后悔。如若有权国思的支撑,这破败的权府也许会重新崛起。眼下,女贞有了一种孤立无援的悲怆。院内,阶前生苔,荒草没膝,房前屋后一派萧瑟。她心里顿时感到凄苍,油然生出对昔日权府辉煌的眷恋。
  在这一瞬间,女贞意识深处里的对昔日权府的仇恨与眷恋,犹同天籁,冥冥之中从遥远而混沌的远方飘逸过来,轻柔若游丝,将她的过去与现在连接起来……
  大雨过后,江面上灰白色的雾气升腾起来,在小巷的上空弥漫着,给小巷披上了一层轻纱,同时也把女贞的心裹得更紧了。
  权国思躺在床上,呼吸声出奇的粗大。女贞的眼里不断地浮现出昔日权氏家族的辉煌,权氏家族里的那一张张财大气粗的脸,那些变得遥远了的目光包围了她,咒骂着她。她不敢抱着小六子站在权国思的床前,她总觉得权国思那双直直的眼睛,一直盯着她,盯着着她手中的小六子。女贞有好几次把小六子放在厢房的外面,独自走近权国思的床边,用手轻轻地感受他肌肤上的余温。权国思木然不知。
  女贞第一次觉得权府太大了,大得远非自己能守望。绝大多数的屋子已经上了锁,各种物品已都整理归拢。
  小六子一天天在长大,他长得出奇地像他躺在床上的爷爷。小六子本是十分胆小,胆小到见到生人都要吓得哭,可是他却不怕面目狰狞的权国思。天热了,看着睡在床上一动也不动的权国思汗珠布满额头时,小六子就会很懂事地拿着小毛巾给权国思擦脸。
  穷困很快降临到了女贞的头上,权府的鞭炮作坊消失了,权府的财源中断了,院子里只剩下三张要吃饭的嘴。
  一天深夜,焦躁不安的女贞正向僵尸般的权国思抡着拳头,拳声惊醒了小六子。“娘,你打他干啥呀?”
  “哦,娘给他打蚊子呢。”女贞有些慌乱。
  “不,你说谎了,冬天哪来蚊子呀?”
  女贞顿时哑口无言。
  猛然间,女贞看到了:一个剽悍的男子汉,一个权府不死的希望。
  她不由胆怯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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