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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扁子听到毛栗在上海被汽车轧死的消息时,正在对着镜子往乌黑的鬓发里插红色的蔷薇花。

  上海来人和爹在天井里讲了几句话,只听娘“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喊道:“我可怜的儿呀。”扁子听到娘重重地跌在地上的声音,她立刻意识到家里出了大事。

  她的心怦怦地跳。她朝镜子看,镜子里的女子瞪着圆圆的眼睛生着一张扁扁的大白脸。扁子目光离开了镜子,又心惊肉跳地从窗口朝外看,只能看到水井和山墙上爬着的牵牛花。她慢慢地走出屋子。

  太阳已经下山了,天空呈现出日落后更深更蓝更明净的颜色。爹像一个泥塑的人一样立在天井里,娘瘫软地坐在地上,两手捂着脸,送信的人立在他们之间,毛栗被汽车轧死了。这是真事。

  “老爷过两天回来。”那人说。

  扁子脸上一阵发热,心跳加快了一倍。老爷要回来了。为了掩饰心虚,她低头去扶坐在地上的娘。

  游妈甩开她的手,抽出几口气又大声地哭诉起来。她的哭声仿佛要把天地撕裂。

  扁子为娘的哭声感到羞愧,明天这条街上的所有人都会知道这件事了。她以为街上的人最喜欢看到别人家倒霉。伊人和虹姐都到楼下来了,虹姐的两只乳在单薄的衣服下显得格外鼓胀。

  “毛栗被汽车轧死了。”扁子对伊人说着就哭起来了。

  她们呆呆地站立着没有答话。

  扁子爹随即就跟着送信的人坐小船连夜去了上海。

  扁子还是不相信毛栗会死。

  夜色降临了,屋子里很黑,四周静得像死去了一样。河水的声音像恶鸟扇动翅膀的声音。

  扁子流着眼泪替伊人和虹姐做好了晚饭,她用小竹篮把饭菜提到楼上给她们吃。

  伊人和虹姐想说什么又都没有说,毛栗与她们无关。

  天全黑了以后表姐和表姐的婆母来了。她们来也只是看看罢了,这种事情是无法安慰的。她们走后扁子就点起了洋油灯到机房织布,平时听起来很沉很烦的织布机声,此刻听起来也像是人在哭一样悲悲切切。

  扁子的影子映在灰暗昏黄的墙上。她竭力回想毛栗正月里离开家去上海的情形。

  雪还没有化尽,太阳是白亮的,晒在人身上没有一点点热气,雪虽白却已透出了黑色。娘站在门口目送着毛栗和爹远去的背影,爹送毛栗上船。毛栗临走时对她说:“身子要勤快一些,帮爹娘做些事。”显然娘对毛栗说过她懒。毛栗在家的时候是家里的中心,有了好吃的都是爹一份哥一份,剩下来的才是她和娘的。毛栗说好了冬天回来和西乡的那个女子结婚,毛栗还没有挨着女人边就死了。那女子成了望门寡,没有人家敢要她了。一想到男女之事,扁子自然联想到老爷。如果没有伊人,老爷就会一直要自己的。想到老爷回来,扁子的心里又充满了那种怪怪的渴望。这种渴望因为毛栗的死变得更加强烈。

  扁子织了一夜的布。天蒙蒙亮的时候她又听到伊人在楼上吹箫了,这箫声和天上那一弯晶亮的下弦月都给人阴森森的感觉。她听到娘哭哭停停,停停又哭。早晨她为伊人和虹姐烧好了早饭才上床去睡。才睡了两个小时又起来为伊人和虹姐做午饭,吃过午饭又上床睡觉。一觉醒来又去织布,然后烧晚饭。

  游妈躺在床上不吃也不喝。

  扁子整日躲在织布间里织布。

  第三天扁子到素芳家喊素芳帮忙。

  素芳在锅堂里烧火的时候对扁子说:“扁子,这回你可以招个男人来家过日子。”

  “人家家里死了人你还讲这话。”扁子生气地说,其实一听到毛栗死了她就这么想了。但她最希望的还是单门独户地住,既不靠爹也不靠娘,有个男人经常在外面跑生意,男人不在的时候,老爷便来看望她。自从老爷破了她的身以后,她的心里时时刻刻惦念着老爷。她甚至想过,伊人的儿子命短突然死掉,老爷又要伊人生儿子,伊人生不出来,老爷就会希望自己给他生儿子。自己一生就生出个儿子来了,老爷就不喜欢伊人了。这个故事扁子反反复复地想了不少于一百回。正当扁子想得入神的时候,几只蚊子叮在她胖嘟嘟的臂膀上吃她的血。

  素芳眼尖,奔过来就是一巴掌,扁子的臂膀和素芳的掌心里都沾上了几点殷红的血。

  游妈终于在天将晚的时候吃了一碗稀饭。

  这些天扁子要做娘平时做的那些事情,帮伊人和贝城洗衣服,这是扁子最不情愿做的事。伊人的一举一动都招惹她发恨。

  老爷是第三天回来的。老爷回来的时候虹姐抱着贝城在厅堂里玩。贝城看见那些字画,嘴里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扁子在用抹布揩台几和椅子上的灰尘,她是故意在这里等老爷的。

  老爷进门扁子像被电击了一下,含混地喊了一声脸就像蒙上了胭脂红的绸布。

  老爷给了她一个牵魂勾魄的眼神和挑逗的笑,但这个眼神和这个笑很快就收住了。

  虹姐转过身来,贝城咧着小嘴冲着老爷笑。老爷走近虹姐,慈爱地看着贝城,贝城的头发已长得很黑了。

  “喊爹。”老爷用手指刮着贝城的小脸说。

  贝城嘴里发出古怪的声音,咿咿呀呀地冲着老爷笑。老爷抱过贝城,往贝城脸上亲个没完。扁子听到叭哒叭哒的声响心里犯醋。

  “香香,香香的大儿子”老爷眉飞色舞。

  贝城咯咯咯地笑,小小的手打在老爷的脸上。老爷的脸笑得像一朵菊花。

  扁子默默地离开了前厅。老爷的笑声像刀划在她的心上,她往灶间去,在灶间她遇到了素芳。“老爷回来了?”素芳问道。

  扁子在鼻子里“嗯”了一声,泪水就夺眶而出了。

  “扁子,他们回来了吗?”素芳仰起尖尖的下巴问道。

  扁子摇了摇头,泪如雨下,素芳以为她为毛栗的死而哭。而她自己心里有数,自己并不全是为毛栗而哭。她边哭边侧着耳朵听老爷和伊人在厅堂里说话的声音。

  经过几个月的调养伊人比过去更水灵了,因为生了孩子她过去显得单薄的身子也变得圆润起来了。这么多天来几乎每一天扁子都在注意伊人的变化,伊人变得越美扁子就觉得自己越丑,对伊人的嫉妒就越发深刻。

  伊人到灶间来了。扁子背过身擦掉了眼泪,低着头捡淘箩里的米中的稻子。这米已经淘好了湿漉漉的,素芳早已捡过了。没有稻子,扁子还是做出捡米的样子来。

  “扁子,烧水,老爷回来了要洗澡。”伊人吩咐道。

  扁子抬起眼皮看伊人,“他们又要做那事了。”她伤心地想。伊人的表情虽很平和,扁子却觉得她搭了架子。

  扁子愣了一会儿,拎起木桶到井边去打水了。

  “我和你一起去。”素芳说。

  “不要。”扁子气呼呼地说。

  素芳还是跟着扁子到了井边。扁子把水桶放到井里,拎着绳子一上一下左右一晃就把水拎上来了,她把水倒进木桶里。偏西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抽了一口凉气。

  “扁子的气量真小。”素芳用手指在她的脸颊上刮了一下,“有什么事也不能摆在脸上呀,一天到晚苦脸。以后到婆家去不讨婆母喜欢也不讨丈夫喜欢。”

  扁子心里发苦。

  素芳四下看看没人就用更小的声音说:“你吃伊人的醋也不能放在脸上。”

  “谁吃伊人的醋了?”扁子嘴硬。

  “你不吃伊人的醋,干吗对伊人这个态度?”

  “人家家里死了人,她还像没事似的。”扁子找出理由来。

  素芳摇头,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自己心里有数。”

  扁子不再搭理素芳的话了。

  可素芳偏说:“你自以为别人不知道,其实别人都能看明白,瞒不过去的。”

  “什么事?”扁子嘴硬道,热血直往脸上涌。

  “男女之事。”素芳轻声地说。

  扁子的头晕晕的,把脸侧向一边假装没有听懂,不让素芳看到自己红脸。她感到素芳正毫不留情地盯着她看,过去她从来也没有想过人家会看出她的秘密来。

  她又到井里去打了一桶水,才把那口烧洗澡水的锅注满。

  游妈从屋子里出来了,端了一张爬爬凳坐在天井里。她蓬头散发,脸色土黄土黄的,眼皮肿肿的。

  “姨妈,锅里有菜粥。”素芳和她说话。

  扁子听到娘哼哼的呻吟。

  不一会儿,老爷到天井里来了,扁子听到老爷的脚步声没有转身。

  “明天他们就能到家。”老爷说。

  游妈又伤心地大哭,她的喉咙沙哑沙哑的。

  “这是命。”老爷说,“人今世的阳寿是前世就定下来的,活着的人要好好地活。”

  “我杀了他,我叫他爹送他到上海去学生意的……”游妈捶胸顿足。

  “扁子娘,心要放得开。人已经死了,现在要想下一步的事,只能这么想:毛栗的命就这么长。”老爷说。

  “根断了,种绝了,还有什么指望香火熄了。”游妈哭着说。

  老爷直皱眉头。

  “我要儿子”游妈喊道,跺着小脚,声音哑哑地喊道。

  老爷不说话了,许久他大声说:“扁子,打水帮你娘洗脸。”

  扁子心跳得像敲小鼓。

  “扁子”老爷又喊。

  扁子慢吞吞地站了起来,慢吞吞地走出灶间。她窘窘地站在老爷面前。

  “打盆水给你娘洗脸。”

  扁子转身到灶间去了,她打了一盆水出来的时候老爷已经不在天井里了。扁子挤了一把毛巾递给娘。

  游妈接过毛巾用红红的眼狠狠地瞪了扁子一眼,骂道:“你快活了?白眼狼。”

  扁子嘟着脸。

  “娘”她硬呛呛地喊了一声,这是毛栗死后她第一次叫娘。

  扁子服侍过游妈,就到浴间去为老爷刷洗洗澡盆。在刷洗澡盆的时候,她哭了,心酸的泪水一滴滴的落在澡盆里。“他们又要快活了。”她想。

  这夜又是一个胡思乱想的不眠之夜。扁子一会儿恨天恨地恨伊人,一会儿心惊肉跳地疑心街上的人都知道了自己和老爷的事。素芳的话总有来由的。她不在乎贝城街上的闲言碎语,最后又想死去的毛栗,人死一切都完了……又想到总有一天爹要死,娘要死,老爷要死,伊人要死,自己恐怕是最后才死。

  伊人从花园里剪了七朵朱砂颜色的大丽菊插在白色云纹的瓷花瓶中。当她一听说毛栗死了就估算到穆栩园要回来了。云纹白瓷的花瓶放在紫檀木的书桌上,书桌的上方是一幅日本人画的美人图。伊人不认识画上题着的假名。那女子的头发画得极细致,半裸着身体,乳头画得像花芯一样。扁子家出了丧事,伊人不得不自己收拾房间。她用檀香把屋子里熏了一遍,好在穆栩园回来的时候房间里仍留着浓郁的香气。十几天前她就开始画一幅春鸭桃花图。她在宣纸上画了一蓬碧桃花和两只交颈的鸭子。母鸭是自己,公鸭是他。穆栩园一看到这幅画就会大悟其意的。

  游妈呜呜地哭,一抽一抽的哭声能把人的五脏六腑都抽掉了。扁子家死了人,伊人毫不感到同情,反过来想倒觉得这是报应。扁子把老爷拢住了,可恨这个看上去傻乎乎的丫头还有这么多的心眼。她这么做无非是在想老爷的钱财,也不看看她是什么脸。想虽这么想,伊人心里还是发慌,毕竟自己跟穆栩园没有名分,好在自己跟穆栩园有了贝城。她给他写了五封信,信中写的全是贝城的事。她就是要他时时地想到:因为贝城,她和他的关系永远断不了。想着想着她就听到楼下马车的铃声了。她走到窗口往楼下看。当她看到他从马车上下来,看到他乌黑头发的头顶,便闻到他身上的那股最令她迷醉的气息,她同时也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对这种气息的渴望。

  她听到了他说话的声音。他的声音对她来说是致命的,热血在她的体内沸腾。可她听到他在楼下逗贝城的声音时心顿时冷却了,他的心中只有儿子。他心中的儿子和她心中的儿子是不一样的。这个儿子是姓穆的,是他的种,他的根,而这个儿子则是她后半生的依靠,是她对付他的筹码。就在片刻时间,伊人突然变得十二分的明白。本来她想下楼迎他,这会儿她改变了想法,她要等他上楼来。她走进自己的房里,换上了一件水绿色的绸衫,绸衫外面穿着同样颜色的绸马夹,下身穿上一条孔雀蓝的裙子,脚上换上了一双黑色的绣花鞋,尖尖的鞋头上绣着两朵天蓝色的芙蓉花,头上戴什么颜色的花呢?这使她有点犯难。珊瑚红的太扎眼,和身上的衣服颜色不配。她在装着头饰的盒子里翻出根玉簪,这个玉簪很别致,上面还有两个连环套着的小圈,然后仔细地用这个玉簪把假发髻簪住。伊人梳妆穿戴停当之后,老爷还没有上楼来。

  老爷在天井里说话。她又到后窗口去看,她一眼就看到了扁子立在天井里。她看不到老爷,但她从扁子的眼睛里看到了穆栩园,扁子的双眸亮晶晶的没有半点悲哀。听老爷说话的声音好像在安慰游妈。

  妒嫉在伊人心里膨胀。她耐不住了,要下楼看个究竟。可就在她朝楼下去的时候,穆栩园上楼了。她撞在了他的怀里。“干什么?”他问她。

  “吩咐扁子烧水洗澡。”伊人说。

  “忙什么?”他抓住她的手臂。

  “你让我去嘛”她撒娇似地说,故意让楼下的人都听到。她不愿意像母亲那样和另外的女人共有一个男人。

  在楼下,她用平平静静的声音吩咐扁子烧水。扁子默默地去了,她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她又和穆栩园共浴了。在洗澡的时候她在浴盆里和他调笑。这幢楼里现在除了扁子还有虹姐和素芳,伊人要让她们知道:老爷是她伊人的老爷。过去是她的干爹,现在是她的男人。

  夜里她睡在他的怀里。他高兴,她比他更高兴。这是久违的快乐……

  经过一天一夜雨露滋润的伊人觉得自己像天上的云一样舒展。第二天太阳偏西的时候,她披上了老爷的和服睡衣,用宽宽的腰带在腰间随意地一束就出了房间。她到贝城房里,虹姐正在喂贝城吃奶,贝城吮着虹姐鼓胀的乳。

  伊人对虹姐说:“过会儿你去对扁子说,烧一锅洗澡水老爷要洗澡。”

  虹姐仰起红润的面庞说:“他们一家都到乡下去了。”

  伊人心里失望。

  “你看到死人了?”她问虹姐。

  虹姐摇头,她换了一只乳给贝城吮着。伊人盯着虹姐的乳看。

  “运来的是棺材。”

  “人要死死到上海去也算福气。”伊人说。

  虹姐用怪怪的眼神看着她。

  “素芳在吗?”伊人问。

  “先前跟了去看热闹,这会儿不知回来没有。”虹姐说。

  说话间素芳从楼下上来,她看到伊人便笑脸相迎地说:“少奶奶真能睡,两顿饭没吃了,饭菜热了又热。你看马上又到吃晚饭的时候了。”她盯着伊人身上的睡衣看。

  “老爷要洗澡。”伊人对素芳说。

  “我这就去烧水。你们先吃点什么,饿着洗澡要发晕的。”素芳一张天生的笑眉笑脸,说起话来也是伶牙俐齿的。她和虹姐的个子差不多却比虹姐窈窕。“扁子到乡下去了,三天以后才能回来。”

  伊人去过扁子乡下的家,那里从小路走三里路,从大路走四里路。

  “这几天我在这里帮忙,少奶奶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好了。”素芳说。

  “难为你了。”伊人淡淡地说。

  伊人从虹姐手里接过贝城。贝城没有喝够奶,直往伊人怀里钻。伊人拉开睡衣的衣襟,亮出乳房来,贝城吮吸着伊人的乳,过了一会儿他发现上当了,伸出小手使劲儿推伊人。伊人不理会紧紧地按住贝城,贝城大哭。伊人只得把贝城交给虹姐抱。

  伊人回到房里,穆栩园还躺在床上。

  “刚才怎么回事?贝城为什么哭?”他问伊人。

  伊人说:“我抱他,他不要我,小小的人儿就有奶便是娘了。”

  穆栩园不吭声。

  伊人心里不悦,她把身上的睡衣脱了下来,换上自己的衣服。

  “扁子一家都到乡下去了,三天以后才能回来。”伊人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穆栩园看着她换衣服。

  她斜了一眼他说:“素芳烧洗澡水了。你也穿上衣服,先漱洗一下,吃了饭,洗一把澡。”

  穆栩园把手伸给她。伊人把他拉了起来,又把刚才自己穿的那件睡衣递了给他。

  她看他。“在想什么?”穆栩园问她,摸她的脸。

  “没想什么。”她回道。

  “我讲个故事给你听。从前有一个母亲和一个儿子,这个母亲非常溺爱这个儿子,儿子不学好在外面偷窃扒拿,母亲知道了也不阻止。终于有一天儿子犯了大罪要被杀头。行刑前问他有什么要求,他说要见母亲,他见到母亲之后对母亲说:娘,我要死了,我有一个要求,你能不能把你的奶头给我含一含。那母亲便解开衣襟把奶头给儿子,儿子一口咬掉了母亲的奶头。”

  伊人打了一个寒噤。她用梳妆台上的方镜照看自己的乳,这乳和一年前的样子不同了。她心里生出怪怪的惆怅,又定定地看了一会儿才扣上衣襟。她最怜惜的人是自己。

  穆栩园穿好了衣服,她就和他双双下楼。他们在天井里刷牙洗脸,面对着面。

  “老爷在楼上吃还是在楼下吃?”素芳媚眼盈盈地问道。

  “就在这里。”穆栩园说,又朝素芳看了一眼。

  伊人和他刚坐下来吃饭的时候,虹姐又把贝城抱下楼来了。她抱着贝城站在一边看他们吃饭,贝城嘴里发出呀呀呀的奶声。虹姐微斜着眼看伊人脚上的大红木屐。

  因为看到了贝城,穆栩园的脸色格外地好。伊人心里嫌烦,多了一个小人,她再也感觉不到老爷把她当作小人宠的那份快乐了。伊人躲开虹姐的目光,把头略略低下。

  柴草在灶膛里燃烧,淡淡的青烟从烟囱里冒出来,散发出好闻的香气。那烟往蓝滢滢的天空飘去,伊人也想随烟飘上天空。

  素芳从灶间出来,去开浴间的门。

  伊人一转脸看到穆栩园的目光正盯着素芳的背影看。她从盘子里拣了一只最大的盐水虾放到他的碗头上,穆栩园的目光才收回来。

  伊人和穆栩园吃过晚饭,洗过澡,刚上楼坐定喝茶,楼下就传来了马车的铃声。

  “谁来了?”穆栩园站起身来朝楼下看。

  “大概是扁子家的人。”伊人说,她不喜欢在这个时候出什么杂乱的事情来干扰她和老爷在一起的时刻。老爷一年有九个月不在这里,她等于守空房。

  穆栩园下楼去了。

  几个小小的飞蛾在灯罩外打转转,伊人不时用芭蕉扇拍打着桃红色的灯笼裤腿,虽说已立秋了,蚊子还是很凶的。她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屋里心里失落。

  穆栩园在楼下和来人说话。

  “扁子”他喊了一声,随即又改口喊道:“素芳姑娘烧饭,客人还没有吃饭呢。”

  声音亲切而客气。

  素芳清脆地应了一声:“就来。”像唱歌一样。

  “狐狸精。”伊人心里骂道。她能想象得出来素芳脸上的表情,这些小家小户的女人的骨头比灯草灰灰还轻。

  “伊人,西厢房的钥匙呢?”他在楼下大声问道。

  “不知道,游妈管的。”伊人一边下楼一边说。

  穆栩园匆匆地上楼,在楼梯上伊人和他撞了个满怀。伊人又随他上楼。

  “一点用都没有的人。”穆栩园在她胳膊上捏了一下。

  穆栩园到了伊人住的房里,划着一根火柴点亮了煤油灯,从写字台的抽屉里找出了一串备用的钥匙。

  “只有吃饭的用。”他嗔怪伊人。

  “我生了贝城。”伊人娇嗔道。

  “明天一早我要到乡下去。”穆栩园心事重重地说。

  “去扁子家?”伊人问。

  “你心里就记挂着扁子。我去穆家花园,那里的庄稼全给蝗虫吃掉了。”

  “我跟你去。”伊人撒娇道。

  “不行。”

  “为什么?”

  “你不能离开贝城。”

  伊人心里不高兴,她想说:“贝城有虹姐带着。”话到嘴边又咽下了肚,贝城是老爷的命。她生了贝城之后一切的一切都押在贝城身上了。

  她跟着穆栩园下了楼。

  从乡下来的男人正坐在厅堂里吃饭,他抬起眼朝伊人看看。

  “上楼去。”穆栩园对伊人道。

  伊人不高兴地上楼了。“丧门星”伊人在心里骂道,难得在一起几天还不得安宁,心里格外恼恨。她走过虹姐和贝城的门口想进去看看贝城睡了没有,里面却呼啦一声把灯吹灭了。她回到自己的房里郁郁不乐地拿起箫要吹,刚吹第一个音,头就晕起来了,耳朵里咝咝地耳鸣,她只得放下箫上了床。这一夜穆栩园没有进她屋里来睡。

  穆栩园到乡下去了以后,伊人再也不关心儿子,她白天睡觉,夜里烧香,吹箫。

  祸不单行,穆栩园从乡下回来后就病了,配了三剂草药熬香汤洗澡病也没有好,还是吃了西药打了水针才好。乡下的庄稼全被蝗虫吃光了颗粒无收,秋后大米肯定要涨价。最能跑腿的游福子死了儿子像丢了大半条命整日窝在床上不起来。他还是到他的屋里向他吩咐了做粮食生意的事情,叫游福子把乡下的那几间房腾空,准备做仓库,趁米价低的时候囤积一点,明年春天米价高的时候再往外抛售。

  “这事要快做。”他对游福子和游妈说话毫无商量的余地,他俩都沉着脸听他吩咐。“人死了不能活,活的人不能马上去死。”他丢下了一句话离开了他们那间阴暗的散发着腌菜酸臭味的屋子。他认为许多人之所以穷,之所以一辈子跟在别人后面当差就是缺少志气,缺少毅力。他并没有因为爱妻死去而颓废,也没有因为唯一的儿子死去而从此一蹶不振。哪怕有一线希望都要去冒险。人做不了人尖子不如去死,做人尖子的人心肠总是硬的。小时候他跟着母亲生活在穆家这个大家族里吃尽了做人下人的苦。

  穆栩园从扁子家出来站在天井里,扁子拎了一桶水朝他走来。

  “老爷。”扁子仰起红扑扑的脸喊了他一声。他灵机一动想到游家,该帮扁子找个进门女婿才是。游福子惧怕老婆,一时半刻不敢娶个小的回来。这丫头早熟要不了一年半载就能生个人出来做人种。这事他在心里转了转等有机会再说。

  上午九点钟的时候他到街上去买隔日的上海报纸,却无意间做成了一笔生意。他走到茂源当铺门口正好撞见了田生儿,他正要摆脸给田生儿看,田生儿却点头哈腰地向他作揖。

  “穆老爷,恭喜天赐麒麟”田生儿贺他生儿子。

  穆栩园先板着脸,而后微微一笑道:“都长牙了。”

  “德门生辉。”田生儿接口道又是一脸的笑,“老爷请里面坐。”

  穆栩园想到田生儿派人把冯三的老婆打瘫了的事就满心不快。打狗还看主面,何况冯三是伊人的舅,当然冯三也不算个东西。今天田生儿这么客气可能有什么事。

  他跟他进了店堂,从一扇雕花的门进了小客厅。

  田生儿的小客厅里全是紫檀木的摆设。穆栩园刚坐下来就进来了两个一样高矮,一样胖瘦,一样美丽的少女,一个穿着桃红色的绸旗袍,一个穿着藕荷色的绸旗袍,刘海都梳成斜斜的一个角贴在额头上。

  “大囡囡,二囡囡,这是上海的穆老爷。”田生儿对两个少女说。两个少女异口同声道:“穆老爷。”她们给穆栩园行礼。“替老爷沏茶。”田生儿对她们说。

  两个少女退了出去。

  田生儿伸出两个指对穆栩园说:“二十块大洋买来的,暖暖身子用,安徽人。”

  “消受得了吗?”穆栩园朝田生儿的裆部斜了一眼,田生儿穿着长衫,裆部被遮得不显山水。

  “会玩女人的自把女人当作古懂玩。”田生儿一副自鸣得意的样子。

  穆栩园一听这话就眯起眼睛笑了,从田生儿家出来的女人对人说,田生儿早就没有用了,“鸟都没有还算什么男人?”

  “看到娇娇没有?”田生儿脸色阴郁地问道。

  穆栩园正色道:“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从来不碰人家玩过的女人。”

  “不是这个意思,老爷误会了,不是这个意思。”田生儿忙赔不是。

  大囡囡、二囡囡端上了两杯茶和一盘茶食放在台几上。穆栩园想到娇娇去年在此端茶递水的情景,轻叹了一口气。女人总是想往高枝跳,十有八九跳进火坑。

  “听说娇娇不肯回来。”穆栩园故意刺一刺田生儿。

  “她有脸回来?全城的人都知道她去当了婊子。”田生儿又给了穆栩园一耙,言下之意全城的人都知道了伊人的娘在上海开了婊子行。

  大囡囡、二囡囡退了出去。

  穆栩园看着两个女子的背影问田生儿:“田老板历来喜欢奇女子,这两个女子怎么也看不出个奇来?”

  “奇不奇只有我知道。”田生儿两眼笑弯成一条缝,接着又玩味地对穆栩园说:

  “一女尾桩子上有条三寸长的小尾巴。”他用手比划着尾巴的长度。“一女丹田下二指有一粒豆大的红痣。”他用大拇指揿着小指的指尖比着痣的大小。

  穆栩园被田生儿说得好奇起来,他朝窗外看,只听见两个少女的窃笑声却不见人影。

  “女人跟稀罕的宝物一样,玩就玩个奇。有人奇在外,有人奇在内。阿翠就奇在内。”

  田生儿用猥亵的口气谈阿翠,穆栩园心里不是个味儿,他觉得谈阿翠就是谈伊人。

  他穆栩园从来不对人说自己的女人,就像从来不对人说自己挣多少钱一样。

  “阿翠不能三天没有男人。”田生儿说。

  穆栩园脸上带着一缕讥讽的笑,心里对冯家的三兄弟恨之入骨,三个畜牲,来世连畜牲都投不到。冯家的风水是坏得不能再坏了。

  “阿翠的闺女怎么样?我玩阿翠的时候阿翠才十四岁。”田生儿得意地讲起了自己的风流往事。

  “这么说你和冯家还是有点缘分的。”穆栩园讥讽道。

  “何止是一点缘分?他家祖上的那些宝物有一大半全在我这里。”

  “冯三的老婆碍你什么事?你把一个无辜的女人打瘫在床上。”

  田生儿脸上堆着僵硬的笑。

  “穆老爷在上海不了解真相。我怎么会去找一个妇道人家的麻烦?好男不和女斗,她爬到房子上跌下来跌伤的。”

  “是你派人烧了她家的房子。”

  “老爷错怪我了。我田生儿怎么会做这种缺德事呢?到阴间地府里去都要被千刀万剐。娇娇算什么呀,二十块大洋买来的。二十块大洋在我田生儿这里算什么?

  虽然我不如你穆老爷,但在贝城我还算得上是个角色。”

  穆栩园站起身来要走。

  田生儿拦住他,不让他走。

  “穆老爷千万千万息怒,我还有几件稀罕物要拿给你看。你坐,你坐,我这就去拿。”田生儿虚虚躁躁。

  不一会儿田生儿进来了,他拿了一个小小的红色的天鹅绒包,他又从这个包里拿出一个锦缎绣囊,又从锦缎绣囊里拿出几件亮闪闪的铂金首饰:一件铂金项链,项链上镶着三块蚕豆大的紫晶石;一对铂金耳坠,耳坠上也镶有紫晶石;一只戒指,戒指上也镶有一小块紫晶石。田生儿点亮了煤气灯,把这几件东西放在灯下给穆栩园看。

  田生儿笑道:“若是这么大的钻,把贝城全端了都买不来。”

  穆栩园拿起那串项链放在手里掂量了一下,他是认得铂金的。“早年我做过铂金的生意。”他对田生儿说,又把这几件东西拿到窗口去看。田生儿递过一个放大镜,他又拿着放大镜细细地欣赏。确实是好东西,若是把这几件东西买下来到上海一转手就能赚一大笔,不知道田生儿用什么价出手?他把这几件东西放在紫檀木的台几上。

  “波斯货。”田生儿眯着眼说。

  穆栩园沉吟片刻道:“女人的东西。”

  “你知道从哪里出来的吗?”田生儿问他。

  穆栩园斜视着这几件首饰。贝城就那么三家在清朝做过官的人家,不是谢府出来的,就是汪府出来的,冯家早败了,果真不出他所料是谢府的。

  田生儿竖起三个指头小声说:“谢府三姨太的。这点东西分了三次拿出来的,先是一枚戒指,后来是那只手镯,最后是那副项链和耳坠。这几件东西送进来有两年了,看来没有能力赎回去了。”

  穆栩园不语。谢家是空架子了,这点他早就知道了,谢老爷在世的时候就已经不行了。老太爷居然能把伊人押给他。老太爷在世的时候吸的度土都是从他手里弄去的。世上的宝物就那么多,这个人拿出来,那个人收进去。“开价多少?”穆栩园问道。

  田生儿伸出一个巴掌。

  “五百大洋?二十五个青春少女?”穆栩园调笑道。

  “帐不能这么算。二十五个青春女子要吃要喝,五年一过变黄菜帮子,一文不值。

  这东西哩,越摆越值钱。单看做工就值这么多。”田生儿还是伸着一个巴掌,拖着京腔。

  穆栩园浅浅一笑。这几件东西确实是好东西,拿到上海去价钱可以翻几倍,可他从来不做这种生意。

  “带回去给少奶奶玩几天,少奶奶喜欢就留下。”田生儿巴结道。

  穆栩园立刻明白了田生儿有事求他,卖关子说:“我的女人不玩这么值钱的东西。”

  “算我送少奶奶的礼物。”田生儿尴尬地笑道。

  “更不能收这么贵重的礼物。”穆栩园不领情地说。

  “明说了吧,我有事拜托老爷帮忙。鄙人在南街上买下了一片店面房,想开个杂货店,想借老爷在上海的便利进些洋货来。”

  穆栩园一听是生意上的事顿时精神倍增。

  “把这个送给少奶奶,算我对冯三……”

  “冯三与少奶奶不相关。”穆栩园打断了田生儿的话,“少奶奶过去是谢家的人,现在是我家的人。”

  “那是,那是。”田生儿的头点得像鸡啄米,赔笑道,“这几件东西你留着玩。

  今晚我请老爷和少奶奶吃饭,但愿穆老爷和少奶奶能赏脸。”田生儿把几件首饰用红天鹅绒包了起来,恭恭敬敬地递给穆栩园,穆栩园便收下了。他随田生儿到南街去看店面。只要有钱赚,一切龌龊化为尘土,和气生财这是他一贯奉行的行为准则。

  田生儿在南街买下的店面房市口不错。看到这片店面,穆栩园为自己没有能力在贝城开一个店遗憾无比。在贝城没有一个心腹的人来帮他张罗经营方面的事。

  当晚吃过晚饭之后,他和田生儿订了契约书。田生儿付给他五百大洋做定金,他答应田生儿月底交货。只要能有钱赚,再大的恩怨也算不了什么。当他拿到那几件首饰后马上就决定不转手卖了。

  扁子立在河岸边,呆呆地望着河那边的田野。

  那天毛栗的棺材下到墓穴里去的时候,她才意识到毛栗永远地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看着爹和娘恨不得和毛栗一起埋入土里的样子,她才明白爹娘的一切希望也被埋进了土里。家里的平静的日子彻底翻了个个儿。

  河上有船行过,水声哗哗。泪水从她的那双大大的眼睛里流了下来,秋风吹拂着她的衣裳。

  十几只从北方飞来的水鸟落在水面上歇息着。

  老爷给了伊人一串嵌有宝石的项链。伊人把这串项链天天佩戴在颈项上。虹姐说白金比黄金还要值钱,伊人的这串项链是白金的。伊人天天和汪家的四姨太、于家的二姨太、甄家的三姑奶奶坐在厅堂里搓麻将。她们从中午搓到晚上,又从晚上搓到夜里九点半钟。扁子要给她们送晚饭,送宵夜。娘说母以子贵。如果伊人生了个丫头片子就不会这么神气了,伊人的命好。素芳在这里干活干得比在自己家里还勤快,扁子看到她一有机会就向老爷飞媚眼,心里吃醋得要命,还乱乱地烦。

  河里驶过一条帆船,船上的汉子用手在眼睛上方搭着凉棚朝她看。那男人脸上的表情很模糊,好像在冲着她嬉笑。他用粗哑的嗓门朝她长长地喊了一声,扁子想笑。

  老爷站在她身后重重地清了清嗓子。扁子吓了一跳,回头看到老爷站在她的身后,慌张地喊了声:“老爷。”老爷什么时候来的?站在她身后多久了?扁子的心跳快快的,脸上一阵发烫。她又朝那船看了一眼,船已行远了。

  “认识那汉子?”老爷问道,因为阳光太亮他眯着眼睛。

  “谁认识他呀?”扁子说,声音憋在嗓子里面犯嗲。

  “不认识冲着他笑干什么?骨头轻。”老爷用手在扁子脸上拧了一把。

  扁子转脸瞥了老爷一眼,老爷的脸白晃晃的。她冲着他笑。

  “老爷到这里来干什么?”扁子问。她盯着河水看,却用心揣摩着老爷的脸,“蚊子多多的。”“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呢?”老爷反问她。

  “少奶奶在楼上打牌。”扁子说,她忍不住又睃了老爷一眼,观察老爷脸上的神情。

  老爷温柔地微笑。扁子心里春水泛滥。

  “当真你这么记挂少奶奶?”老爷说,似乎看透了她的心。

  扁子的脸红了,心头又苦又酸,河水荡漾着一道道的大波纹。“老爷才记挂少奶奶呢。”

  “你吃少奶奶的醋。”老爷斜眼看着她说。

  因为老爷看透了她,扁子的脸又红,争辩道:“我没有钱买醋吃。”

  老爷笑道:“你是醋坊的二奶奶。”

  扁子红着脸语塞。

  有船从河上过,河水拍打着堤岸哗哗哗哗。船远去了,哗哗的水声小了。老爷盯着她的身子说:“扁子,带我去看看毛栗的坟在哪里。”

  “呃?”扁子吃惊。她想到过老爷会说别的话,就是没想到老爷要到毛栗的坟上去。她抬头看天,太阳已不在天的正中了。到乡下去要走三里路,她不能像伊人那样光明正大地和老爷在一起。就是她自己心里愿意,老爷也愿意,爹和娘还不愿意呢。伊人的臭名已经传遍了贝城。伊人好淫,伊人的娘也好淫。伊人的娘在上海开了婊子行,姑娘忙不过来了,她自己也顶上去忙一忙。

  “明天中午饭后。”老爷定下了时间。

  “那地方没有意思。”扁子恍惚地说。

  “有意思没意思全在自己。”老爷说,笑眯眯的。

  扁子愣神,心怦怦地跳。

  老爷又说:“我有话跟你讲。”这回亲昵了许多。

  扁子的心跳得更快。她回头看老爷,老爷已从圆门进去了。扁子抬起头朝楼上看。

  伊人这两天邀了几个太太在家里搓麻将,老爷才能抽出空闲来和她说闲话的。

  她心神不定地回屋里织布,这会儿连织布机的哐当哐当的声音也让人愉快。上次老爷也说:“我有话跟你说。”她盼望着时间快一点过。这夜她没有睡实,心里总是在惦念着老爷。

  第二天一早扁子就从娘的屋里偷出了乡下房子的钥匙,她把钥匙藏进贴身穿的粗布马夹的鸡心荷包里,然后一边勤快地楼上楼下地掸尘,一边注意老爷的行动。

  上午十点钟的时候老爷穿着一套灰色的制服出去了。伊人在楼上睡觉。中午老爷没有回来吃中饭,扁子心里忐忑害怕老爷把昨天讲过的话忘掉了。午饭后她又躲进织布房织布,哐当哐当的机杼声伴着她那颗烦乱的心。素芳总算忙完了厨房里的事情回家去了。扁子溜进灶间拴上灶间的门,舀了半盆热水到木盆里,用热水擦去身上的汗味。

  厅堂的时钟懒懒地敲了一响之后,扁子从后院的圆门走了出去。

  她从小路走,一来走小路不会遇到贝城的人,二来走小路比走大路要近。每回一走远路,她就恨自己这双半大不小的丑脚,走快了垫在脚板底心的小脚趾就挤得生疼。太阳当头照耀着,才走了一里路她的脸上额上就冒出细细的汗珠来,田埂边上长着一簇簇的青豆,没有地方可以坐下来歇息。十天前也是这个时候,几个男人抬着毛栗的棺木从这条路上走过,她架着娘,娘是小脚一歪一歪地走路,有几次险些跌倒。

  扁子来到毛栗的坟上的时候,没有看见老爷。旁边几座老坟上都长着青青的草,唯独毛栗的新坟光秃秃的,坟前散着白色的纸。扁子在坟边站了一会儿,不见有人来就往自己家走去。扁子家有五间茅屋。一家人搬到城里住以后,茅屋就空着了,她爹和她娘有时也过来住两天,茅屋里临时堆放着一些东西,有的时候这些东西运走了茅屋就空着。西边的一间现在给佃户住着。她家有十五亩地,一家人搬到城里去住以后,这些地就给佃户种了。

  扁子从贴身穿的小褂的衣兜里摸出了钥匙,铜钥匙上带着她的体温,她开了茅屋的门。前几天他们一家人就住在这个家里悲伤地痛哭流涕。扁子拿着一把锹朝田埂走去,她要挖些野菊花栽种在毛栗的坟头上,再过一些日子,那些野菊就会开花了。

  她把一蓬蓬的野花栽种在坟边,用破洋铁罐在附近的沟渠里弄来了水浇在菊花的根部,水浇下去立刻就被泥土吸进去了。扁子想到贝城吸吮着虹姐硕大的奶头那种费劲的样子,虹姐欢喜得咯咯咯地笑。土地吸吮着水咝咝的声音,像贝城吮吸着虹姐的乳汁。

  太阳当头照耀着,毛栗的坟头上盛开着菊花。

  老爷去年死了儿子,今年又得了一个儿子。扁子想到爹的岁数还没有老爷大,想到爹或许会买个女人生儿子,心里就乱乱地烦。爹有了小的,娘就没有地位了。

  扁子站在毛栗的坟前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拎着锹离开了。

  老爷正站在扁子家老屋的门前。

  扁子看到老爷被太阳晒得红红的脸,心里又惊又喜。“刚才来的时候怎么没有看到你?”扁子同老爷说话。

  老爷微笑着色迷迷地注视着扁子。扁子觉得老爷看自己时的微笑和看伊人时的微笑是不一样的,酸酸的味道又从她喉咙泛了上来。

  “你要到坟上去?”扁子仰着脸疑惑地问道,心扑扑地跳。

  老爷笑着摇了摇头,两手背在身后走进屋里。扁子跟着老爷进屋,她用拂尘掸掸掉凳子上的浮灰。老爷坐了下来,正竿的阳光从敞开的门照进屋里来,地上印着一块稍稍偏斜的白亮光影。

  “老爷什么时候到的?”扁子傻傻地笑着问道。

  老爷用男性的专横而狂放的目光注视着扁子。扁子有了前一次的经验,她已经能从老爷的眼神中看出老爷想要和她做那事的意思,她的心扑扑地跳,人像走进了迷宫,全身发软。

  “我就是来看你的。”老爷的声音像喝醉了酒一样。

  扁子冲着老爷傻笑,头晕晕的像做梦一样。她想说:“我有什么好看的。”可舌头僵僵的。

  “到这边来。”老爷朝她点了点头。

  扁子朝门外看,佃户家的一只芦花鸡探头探脑地朝屋里张望。她走到门边撵鸡。

  “到这边来。”

  扁子看了老爷一眼,她拿不定主意是到老爷身边去,还是先关上门。她躇踌了一会儿,朝老爷走去。

  老爷一把拉住她,她顺势坐在了老爷的膝盖上。老爷的手在她的身上摸,她痒得咯咯咯地直笑。

  “没有出息的丫头。”老爷疼爱地骂她,“以后招个男人肯定是怕男人的。”

  老爷抓住了她的乳房,老爷说过最喜欢她这白生生的两大团肉。她本能地缩起身子。老爷说:“我就喜欢你,我就喜欢你。”并把嘴凑在她的脸上亲。他把强劲的舌头塞进了她的嘴里,扁子咿咿呀呀地发嗲。

  门外有人走路的脚步声,扁子吓得哆嗦了一下。她从老爷的怀里挣脱开来,立在一旁,脸上一阵阵地发烫。门外的脚步声远去了。扁子关上了门,拴上了门拴。

  “我以为是我爹呢。”她仓皇地说,恍惚地笑。

  “你爹不会来的。”老爷在暗处说,“他要能来就好了。”

  扁子转身看老爷心里很是扫兴。老爷站起来朝里屋走。里屋屋顶上有一个大大的天窗,光线比堂屋亮堂多了。有一张宽大的花板床,床上的蓝白花的夏布帐子上落了一层浮灰。靠墙角的槭木柜上放着一个大大的红布包袱。

  “这里面是什么?”老爷问扁子。

  “女方家里退回来的东西。毛栗死了,那家人来解除婚约。”

  老爷没有再看那个红布包袱一眼。他的目光落在床上,这床是扁子爹娘的床,扁子和毛栗都是在这张床上出生的。前几天,爹和娘还躺在这张床上伤心地哭泣。

  老爷坐在床边对扁子微笑。扁子站在离老爷三尺远的地方,心里希望再被老爷抱住,她感到下身湿润了。

  “想我吗?”他问扁子。

  扁子已经没有了先前那种期待,她开始怨恨。

  老爷看出来她的怨恨情绪,板着脸说:“你要和我拿价?”

  扁子不语。她的手伸进红布包袱的叠缝中,布褶中的凉气从她的指尖一直传到心里。

  “你不想?”他问。

  扁子摇头。老爷在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

  屋顶上方的明瓦天窗外是湛蓝的天。屋子四个角落很是黑暗。扁子抽了抽鼻子,日影总是移动,走出了这个屋,何年何月再进来就不知道了。刚才那种想法说没就没了,这会儿她无论如何迈不动脚步。

  “扁子,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你。”老爷说,声音低低的。

  扁子垂下眼皮。

  “扁子,你知道我想你吗?”老爷又说。

  扁子抬起头来看老爷。老爷一脸诚恳,好像在说——他不想她的话,也不会到这里来。

  “只要有我在,决不让你吃苦。”

  扁子嘟着嘴。

  “过了四十九天,我替你招一个汉子回来,这个家就是你的了。”

  老爷说着站了起来,走到扁子面前,两手搂住扁子,扁子的身子一挨着老爷的身子就酥软了。

  “你是一朵芍药花。”老爷的手在她的屁股上摸,温热温热的。这种温热使扁子发晕,此时此刻像泡在无边无际的温水里,不知道老爷哪来的那么大的劲,一下子扯断了她的裤带。她惊骇,老爷的手已经顺着她的小腹摸了下去。

  “我家毛栗才死掉。”扁子抱住了老爷的头说,她闻到了老爷头上的百花生发油的香味。

  “你还活着。”老爷说,一双充血的眼睛看着她,“你比你爹娘都有出息,你能丢得开,你爹娘丢不开。”老爷猛然抱起扁子,把她重重地放在床上,老式的花板床微微地抖动了一下。“你早就要我了。”他喘着气说。刚才看到老爷的时候,扁子的下身就温乎乎的了。

  扁子躺在床上,小褂子被老爷从下面掀了上去,盖住了她的脸。她听到老爷宽衣解带时发出的声音。

  “把裤子脱掉。”老爷命令道。

  扁子慌忙脱掉了裤子。她的头虽被衣服蒙着,但她仍然能感觉到老爷的目光。

  老爷上床以后就把脸埋在了她的胸窝里,“除了赚钱以外,男女欢愉是人世间最最惬意的事情。”老爷说。

  扁子只知道老爷赚钱的愉快。老爷的胡子扎在她的脸上,她的颈项上,她的胸窝里,把她扎得又疼又痒。她喜欢,她急切地要老爷做,老爷不做,偏要把她撩得欲火中烧。她不住地像蛇一样地扭动着身子,老爷用手抠她,她失声大叫。

  街上的女人都说老爷是把好手。老爷用小褂子遮住了她的脸,她只能感到老爷在她身上动作。有那么一刻,她以为自己吃掉了太阳,老爷把无数的种子种在她身体里。

  老爷一做完就离开扁子。扁子哼哼着,希望老爷再亲亲她,可老爷碰都不碰他一下。老爷临走的时候说:“最迟年底为你招一个男人回家,那时候你就可以天天快活了。”老爷笑着在她的屁股上很用劲地拧了一下。

  扁子离开家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了。佃户家的女人坐在高大的香椿树下纺纱。扁子没有和她说话,只是锁上门从小路往回走。

  田野是金色的,天空是蓝色的,远处的树是绿的,树影中的房子是黑白的。老爷刚才在她身体上的张狂,她还能感觉到。老爷说,帮她招个男人回来。就是招个男人回来,她也离不开老爷了。扁子微微往后仰着身子,迈着八字步走路,因为这样走路她能感到一种说不清的舒坦。她从小路穿到了河边,沿河边往家走,然后从后门进去。可是当她来到圆门的时候,正巧碰到娘拎着马桶从门里出来。娘已经看到她了,躲是躲不掉了。

  她迎上去喊了一声“娘”。娘用敏锐的目光打量她。

  “疯到什么地方去了?”

  扁子翻了翻眼,说:“到乡下去了。”

  游妈的脸沉得像暴雨来时的天空。扁子不说话,从娘面前走过去。现在她既不怕娘也不怕爹了,一切有老爷做主。

  “骚×”她听到娘咬牙切齿地骂道。

  “骚×就骚×。”扁子不以为然。她到灶间替老爷烧了一锅洗澡水。晚饭前后,她愉快地和素芳有说有笑,连没有月亮的天空和啾啾的虫鸣也变得令人喜欢了。

  夜里她睡在床上听到了贝城的哭声,往日的那种嫉恨又在扁子心里膨胀起来。

  “老爷不是神仙,总有一天老爷也会死的。”扁子望着透出微亮的窗格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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