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
第十一章




  穆栩园把予美送到白马市去做教师,何妈气。既然予美和元昌订亲了,予美就是她未来的儿媳妇,这事他居然连商量都不商量就依了予美。他忙不迭地把两个女儿送走,肯定是另有打算的。一想到贝城的那个年轻的女子,何妈就痛苦地哼哼起来。富人吃穷人,男人吃女人。又想到老爷要把贝城的女子和那个小人弄到上海来,心里更是惶惶不安起来。她把菩萨摆出来,烧了三支香,又念了几遍《大悲咒》。香烧完了,收起了菩萨,在床上躺着,心里恨恨地想,你穆栩园再能,再有钱,总是有报应的,已经有报应了。老爷刚走,若美就把柯家四少爷引到家里来了。他们在楼上做的事情,她都知道,这不关她的事。再说二小姐高兴就让她做去,迟早一天要出丑的。做下人的该管的管,不该管的不管……白色的栀子花在她的床头散发出甜腻腻的香气。

  予美走后三天元昌才来,是上午十点半过来的。何妈正在淘米,她见儿子来便往淘米箩里加了五两米。

  “你们是订了婚的。”她对元昌说。元昌立在她身旁。

  “什么时候你去看看她。”

  “母亲,整个暑假我都要帮老爷料理商务。”元昌说。

  何妈对儿子瞪着眼睛愠怒道:“要放明白些,今年的老爷不是以往的老爷了,人家有了儿子。”

  “娘”“不要喊娘,你娘生了一个没有用的儿子,你娘含辛茹苦为了一个没有用的儿子”何妈眼圈一红,多日来憋在心里的气都变成了泪水。

  “娘,你怎么能说儿子无用?来日方长,男儿自有男儿的志向。十年以后儿会令人刮目相看的。”

  “娘等不得十年,娘已经等了你二十年了。”何妈恨恨地说,“娘活下来,完全是为了你,要不然还有什么意义?你要靠老爷?老爷是靠不住的。”

  “我知道。”

  “你懂个屁。你跟大小姐定了婚,可大小姐的一根毫毛你都没有碰到。至今你都没有拿出点男人的勇气来。”何妈恨铁不成钢地说。

  “娘”何妈看到儿子的脸羞得红红的,恨恨地骂道:“不成气候的东西”又压低声音说:“人家柯少爷早把二小姐搬到床上去了。二小姐已经不是黄花闺女了。”

  “娘,这话不可以乱说的。”元昌红着脸道。

  “你娘只对你一个人说。我替二小姐洗裤头我不知道?去年在穆家花园的时候就做下来了,前几天又做了几次。”何妈对儿子说这话自己的脸也有点红了。

  元昌低着头,愣愣地问道:“柯远来过?”

  “三天两天的来。”何妈咬着牙低声道。

  “娘,你为什么不阻止?二小姐是单纯的涉世不深的女子,书卷气重,她知道柯远是什么人?”元昌心事重重地对何妈说,大有埋怨何妈的意思,“二小姐的母亲死得早……”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我是她什么人?”何妈怒气冲天道,“我有什么权利管他们姓穆的事?我是他家的什么人?我是服侍他们的佣人,用得着就喊一声何妈,用不着了就走人。”何妈的声音颤抖起来。

  “娘,老爷对你一直不错,二小姐也没有待你不好。”

  “谁?不错哇没有良心的狗”元昌不做声,走出了厨房。

  何妈在厨房里抹泪,她懊悔自己刚才用这样的态度对待儿子。自从她不许老爷上床以后,老爷就很少回家了。那夜里她做了一个梦,梦到老爷和一个很年轻、很媚的女子呆在一个大房子里调笑。那女子的脸白白的,老爷的脸上皱纹纵横,比平时的他要苍老十岁都不止。做了这个梦以后她一直怀疑老爷又在什么地方买了房子把贝城的那个女子接过来了。“小浪货”她在心里咬牙切齿地骂道。朱富家的女人告诉她的话经过她翻来覆去地想变得更加形象了。这像无数根尖细的芒刺,一次又一次扎在她的心上,把她的心扎得鲜血淋淋。她已经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一件事。这件错事就是把穆栩园从床上赶走。他不上她的床了,他和她还有什么关系呢?她想到自己一时的愚蠢,心里懊悔不迭,更加气闷。

  何妈大声喊五妹,五妹不搭理。她走进自己的房里看到五妹和元昌在说话,五妹脸上笑眯眯的。

  “五妹,拣黄豆芽去”何妈厉声说。

  五妹脸上的笑没有了,怯怯地望着她。

  “我问五妹话呢。”元昌说。

  “有什么好问的”何妈呛了元昌一句。

  五妹转身到厨房里去了。

  屋子里只有他们母子俩了。“母亲,你最近气色不好,要不要到医生那里去看看,开两瓶人造血来调养调养。”

  何妈绷着脸不搭理元昌。

  “母亲,如果你生我的气,若是我做错了事,你也要告诉我,我错在什么地方。”

  元昌一脸书呆子气地说。

  听到元昌这么说,何妈心里更是怄气。她知道儿子本是来看予美的,可予美走的时候连声招呼都没有和他打。

  “娘,予美要去白马市是对我说过的。”元昌解释。

  何妈不相信,她为儿子的谎话痛苦。

  “你是一个老实孩子。”她说儿子。

  元昌的脸再次涨红了,他鼓足了勇气说:“在穆家花园的时候,我在书房里抱了她。”

  何妈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么说是她要嫁给你的?”她苦笑着问儿子。

  元昌点了点头。

  她不相信。

  当夜她把收藏在柜子里的菩萨拿了出来,点了三炷香,跪在地上拜了又拜,嘴里念叨着《大悲咒》,凝望着三点红色的火星和缱绻升腾的烟雾,心情非但没有轻松反而更加沉重了。她问菩萨又问自己,为什么会连连失算?若是说守寡,这几个月来她是真正尝到了守寡的滋味。她开始不受意识控制地回想和老爷在床上度过的那些夜晚。

  何妈跪在地板上,身子蜷缩成一团,试图把这种空荡荡的感觉从身体里挤兑出去,泪水一滴滴地滴在了地板上。

  若美心情焦急地等待柯远的到来。

  柯远说好两点钟来的。十二点半吃过午饭,她就坐在客厅里等他了。时间过得太慢了,度时如年,度分如年,度秒如年。在等待柯远的这段时间里她连报纸上的字都无心看。

  柯远是准时到的,他一进门就热烈地拥抱了若美。

  若美为他煮了咖啡。后来若美弹钢琴,柯远唱歌。弹累了,唱累了,就坐在沙发上歇着。

  “你这几天在做什么?”她问柯远。

  柯远愣了片刻说:“看闲书。”他皱着眉头似乎心里有无数的烦心事。

  “真话?”若美不相信地问。

  柯远沉默,突然又说:“我真恨你。”“恨我?”若美不解。

  “你非要到南京去上学?”柯远十分不情愿地问道。

  半个月前若美说要到南京去上学,柯远并没有表示不赞成。现在她考上了,真要到南京去上大学了,他又不高兴她走。

  “予美不能上学了,父亲把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若美向他解释。

  “你上了学又怎么样?”柯远轻视地反问道。

  若美不喜欢听他说这种话。“至少我对社会能有所作为。”她说,心中茫然无主。

  柯远吁了一口气说:“我舍不得你走。”

  若美低下了头。

  “何妈呢?”柯远问道。

  “睡了,近来她经常闹病。”若美说。

  柯远愣了一会儿,突然他疯狂地搂住若美,吻她。

  “想死你了,你知道这一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他把热烈的气息喷在若美的脸上和颈项上。他的手放肆地伸进若美的裙子里。

  若美想推开他,她不喜欢这种没有诗意的直奔主题的表达方式,但是她身体里的青春渴望摧毁了她的理智。他暴风雨般地亲吻她,把唾沫弄在她的脸上。他来之前,她往脸上扑了些许香粉。她想到自己脸上变得黄一块,白一块的那种丑模样,便窘迫地推开了柯远。

  “外国小说里没有这样的描写。”她做出生气的样子来说。

  柯远一愣,随即大悟,厚着脸皮笑着说:“有的,有的,我念给你听,歌德的诗,拜伦的诗,普希金的诗都有专门赞颂女性的美丽的诗句,女性的酥胸,女性柔娜的腰肢,甚至女性的臀部都赞到了。”

  “这里是一个迷人的港湾,今天我要在这里停泊”柯远揪起若美的领口朝里看。

  “一块肥沃的土地,四周飘溢着花香……上帝创造了你我,我们将在此同住,生根,发芽”柯远的声音冲动得发颤。若美想说话,但此刻她的舌头变得笨重了,除了痴痴地望着他再也不想说那些平时想了一千遍一万遍的话,所有对柯远的不满都在这一刻像烟雾一样有形而松散。

  炽热的阳光凝结在窗外。盛夏的午后虽说有风,但风把燠热的暑气吹遍每一个凉爽的角落,到处都变得热烘烘的。

  “上楼去。”柯远抚摸着若美的背说。

  若美犹豫。

  “你把我当作下贱的女人。”若美说。

  柯远吃惊地看着若美。突然,他从沙发上转过身来,一条腿跪在地板上用英文说:

  “没有,我可以向主起誓,从来没有过。你是我心中美丽高贵的女神,我愿意把心扒出来给你看。”柯远拉开衬衫的领口。

  “我要和你结婚”柯远信誓旦旦,低头吻若美。

  这也是她最希望听到的话,她等待了一年。他此刻真的说出这话来,她感到慌张,她要上学,要做一个全新的与众不同的女性。

  “我要让你父亲刮目相看,我要做出一番事业来,我不愿让你父亲认为,我是贪图他的钱财,我要让所有认识我们的人羡慕我们的爱情”他向她发誓。

  若美又被柯远的表白打动了。他说的正是她心里想的,她希望他是一个有着远大志向的青年。

  “人的爱情有三种,一种是肉欲上的,一种是精神上的,还有一种是精神加肉欲的。第一种太低级了,第二种虽说高尚,但太残酷了,对人鲜活的肉体是一种扼杀。只有第三种才是伟大的健康的。我以为我们的爱情就是属于这一类的。男人的占有欲是广泛的,但是男人精神上的爱情只有一次,就是说在众多的女人中只爱一个。”柯远一边说话一边抚摸着若美的腿,若美被他的语言,他的声音,他的轻柔的抚摸融化了。她感到非常舒服。

  “那么歌德和拜伦都这样吗?”若美问,脑子里昏昏沉沉的。

  “原则上说都一样,所有的女人都会对她们所爱的男人斤斤计较的。这爱哪怕只有一个月,一天,甚至只有一个小时,但足以让人回味一辈子。”柯远两眼直直地看着若美。

  若美被他这样的目光看得心慌。她想到父亲对她的警告想退后一步,但她已不是对男女之事一无所知的少女了。

  “我是太阳,你是月亮,月亮总是在制造遗憾。”柯远说。

  “男为乾,女为坤。”她说,意识混乱。

  “女人的经血和月圆月缺是一致的。”

  柯远轻松地讲出了所有女人不愿启口的事情。若美把目光移向别处。

  “西洋人发现女人经血来潮的前后三两天是不会受孕的。在这几天里不愿意怀孕的男女可以尽情地享受人生的乐趣。”这个常识若美在西洋人写的《男女手册》上看到过。去年在乡下她偷食了禁果之后,在书房里的书架最高层找到了这本书,书上还绘有插图。

  “告诉我,你什么时候来月经?”

  若美皱了皱眉头,实在不习惯这样的问话,他这么问等于他在有目的有算计地做这样的事,像农民播种之前要翻一翻皇历一样。

  “告诉我。”他无限温情地握着她的手。

  她涨红了脸不想告诉他,可还是羞怯地说了。

  柯远欣喜地说:“这真是太好了,我们上楼去吧。”他站起来,优雅地拉着她的手,像跳交谊舞一样。

  他们上楼。

  他进了她的房间反手把插销插上了,轻轻的一声“咔嗒”是那种越轨的暗示,此刻的他像猎人一样。若美觉得自己变成了他的猎物。

  “把衣服脱掉。”他说,“现在我是医生要替你检查身体。”

  她没有介意他的这句玩笑话,开始背对着他脱衣服。

  当她脱掉了衣服转过身来面对着他的时候,他也赤身裸体地面对着他。这回她看清了他的全身,看清了他在要她的时候的样子,她的目光落在他的焦点。男人的优越感或许就在此处,他能够进入她的体内,她却不能够进入他的体内。

  “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就是这样的。”他说,向她走来。

  她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

  “但是他们被逐出了伊甸园。”她心慌地说。

  “那是无关要紧的,要紧的是现在。”他捉住了她,把她轻轻地推倒在床上。他没有马上动作,而是微笑着俯视她,转而他的目光变成了野兽似的贪婪的样子。

  若美慌乱忐忑,全无那年在田埂上的那种激动、陶醉和柔情蜜意。

  她闭上眼睛试图找回那种心旷神怡的感觉,但是没有找到。

  他猛然闯入了她的身体。“我要把你吃掉。”他说。

  她曾在一本西洋小说中看到描写男人在这一刻的心态。“他饥渴要把我吃掉。”

  她想。她的意识在这一瞬间又下滑到父亲和贝城的那个年轻美貌的女人身上。那女人和自己同年,悲哀的泪水夺眶而出。

  “不要紧的。”他喘着气说,尽情地运动。

  “你感到舒服吗?”他做了一会儿停下来问。

  她没有回答。他又做。他终于累了,她仍然没有上次那种强烈的痛苦和无限的愉悦。他像一条泄了气的鱼,气息奄奄地滑到床里侧躺着。

  “你的腿像西洋女人的腿。”他不甘心地说。

  她懒得动弹也懒得说话。

  “上帝让我认识了你是我此生的最大福气。”

  她听他这么说心没有变热反而变得冷嗖嗖的。

  他还不够,又摸她的乳。她憎恨他的手。

  时间在他们身边飘过,流过,像雾,像水。

  若美被搂着迷迷糊糊地飘向遥远的地方,有点像梦幻仙境,又仿佛走进了贝城那幢古色古香的雕花楼房。恍惚中又看到了楼后的那条大河,河水清得能看见水中游鱼和河底的水草。

  若美醒来太阳已经偏西了。

  柯远已穿好了衣服坐在窗口翻看前日的报纸,他抬起头来看她。

  “晚上到馆子里去吃饭。”他提议,“然后再去看美国电影。”

  若美垂着眼睛看自己的脚趾,说:“哪儿我都不想去,我想洗澡,换一身干净衣服,然后喝一杯热茶。”

  他有点不开心了。

  “我还是我,你还是你或许更好。”她说,觉得这句话表达的意思不明确,但又懒得解释。

  “你还是你?我还是我?”他惊愕地重复。

  “你还是你,我已经不是我了。”若美伤感地说,吃力地苦苦一笑,“我的灵魂都被掏空了。”“在这一方面男人和女人是平等的。”柯远说。

  “但愿是。父亲说男人无论怎样文雅地高谈爱情,目的只有一个:和女人睡。女人以为自己的爱情是神圣的,不过都是被男人玩而已。”

  “唉呀呀,唉呀呀,你怎么说这样的话”柯远从眼皮里挤出笑来。

  “过去的人是这样的。可我们是新青年,不应该有这样的想法,我们现在这么做的意义就在于和封建决裂。”

  柯远越是夸夸其谈,若美心里就更是厌烦,她心绪茫茫地穿好了衣服。

  下楼之前他又拥抱了她一次,把嘴凑近她耳边问道:“晚上真的不和我一起吃饭吗?”

  她无精打采地说:“晚上我只想呆在家里,再说父亲发布过家规,无论我还是予美,晚上是不准出去的。上次参加舞会,父亲生气了。”

  “他真是这样,就不会让你去南京读书。”柯远恨恨地说话。

  “去南京上学是我的志愿,再说是我考上的,读书是件好事,父亲没有理由不让我去读书。”

  “可惜你不是男人。”柯远冷笑道,“生儿育女不由人。”

  若美被这话刺痛了。这话不仅嘲笑了她,而且连她的父亲一起被嘲笑了。

  “我又有了个小弟弟。”她说。

  “同父异母的,这不会是你要离开上海的原因吧。”柯远不放过她继续酸溜溜地说。

  若美什么也不想说,她厌烦。

  柯远拔开了插销,他们一前一后地下了楼。

  五妹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织绒线,见他们下来抬起头说:“二小姐,有百合绿豆汤在冷水里镇着。”

  柯远却说:“最好煮两杯咖啡。”

  五妹轻捷地站起身来到厨房去了。他们俩人离得远远地在沙发上坐着。大约过了十分钟的样子,五妹端来了咖啡,又端来一盘饼干,柯远吃了两片饼干喝了一杯咖啡就起身告辞了。若美没有送他。

  柯远走后若美掀开钢琴盖弹琴,她反反复复地弹奏苏格兰民歌《夏天的最后一朵玫瑰》。

  五妹进来站在她的身后怯怯地说:“二小姐,洗澡水烧好了。”她关上了琴盖,上楼拿了换洗衣服,又下楼进了洗澡间。五妹把开水端来。她接过五妹手中的开水锅,把一锅开水倒进了白搪瓷的脸盆。五妹把空锅端走了。她关上了洗澡间的门,往开水中掺了许多冷水,用手试了试水温,脱掉了衣服。

  她把香皂涂满全身,在滑腻腻的泡沫里感到广袤无边的空虚,又偷偷地哭了一回。

  五天之后她离开上海去南京读书了。

  上午九点太阳晒得人头皮热辣辣地冒油,元昌到码头去为何妈送行。何妈执意要去贝城,元昌拗不过她。

  何妈穿着灰白格子的洋布旗袍,一手挎住一只蓝花土布包袱,一手紧紧地牵着五妹的手。

  元昌不时担忧地看一眼娘。娘去贝城干什么?娘没说。元昌心里猜出了八九成但不敢捅破这层包住娘心思的薄纸。娘总说,她不是穆家的人,穆栩园的事与她无关,到底有关无关她自己心中明白。那天穆栩园提到他和娘的关系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那么轻佻,穆栩园的表情和腔调他是一辈子也忘记不了的。娘离不开姓穆的。

  自从娘知道穆栩园在贝城有一个年轻的女人和儿子后就经常闹病,一天比一天憔悴。元昌又朝娘看,他觉得娘的脸色更加苍白。五妹穿着水红色的衣服和灰格子的裤子,元昌记得这两件衣服是若美小时候穿的。

  昨夜里他几乎没有睡。先是思念予美,予美要自立正合他的心意,若是永远地在她的父亲和自己的母亲的阴影下过日子就永远没有自由。这一走予美或许能变得开朗些。

  当他的精液再次把裤子弄得黏乎乎的时候,他感到巨大的恐惧。坐起来换掉了裤子,用温开水和了两汤匙人造血糖浆喝了下去。自去年夏天以后这样的情况变得频繁了,他今年的体重比去年轻了五磅。虚汗从他的额上,鼻尖上,脊背上沁了出来。瘦没有关系,他最害怕脑力有所下降。予美不在上海,或许能好一点,好在他料理生意的时候能忘掉她。一旦闲下来的时候,她的身子就在他的眼前晃动。

  送走了母亲,元昌回到美利商行。下午柯远打电话来约他到来福饭庄去吃饭。柯远没有陪若美去南京。

  柯远的头发蓬乱,目光混浊,穿着一件灰色的中式长衫,唯有脚上那双擦得锃亮的意大利皮鞋显示了他富家子弟的身份。

  元昌看到柯远这副狼狈样就猜到了他的处境。

  “我以为你去南京了呢。”他对柯远说。

  柯远苦苦一笑,手指伸进乱蓬蓬的头发中把头发往后梳了一下,他手放下来的时候那绺头发又落了下来,遮住了他的一只眼睛。

  他俩在商行门口的台阶上站立了一会儿,看到一辆马车过来,柯远向马车夫招了招手,马车就停下了。他们上了马车。

  “来福饭庄。”柯远用倦怠的嗓音对马车夫说。

  马车夫是个留辫子的男人,他像许多在上海做活的外省男人一样把辫子盘在头上。

  马一溜小跑,习习的凉风迎面而来。十分钟后马车在来福饭庄门口停下,柯远付了车费。

  他们下了车走进来福饭庄。饭庄的跑堂认识柯远,便喊:“四少爷,请,雅座。”

  元昌跟着柯远上了楼,在一扇绘着孔雀和牡丹花的屏风后面坐下。有一台美国电风扇朝着他们吹着风,电扇的马达发出嗡嗡的声响。

  跑堂的送来了两小杯菊花茶和一本印刷精致的菜单。柯远拿过菜单随手点了几样菜,要了一瓶绍兴加饭酒。他问元昌还想点个什么菜,元昌摇了摇头。

  跑堂的走开了。

  元昌和他面对面地坐着,眼对着眼,元昌从柯远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看到了另一个自己。这个自己是他藏在很深很深的心底的自己。予美到白马市去了,他对她留恋的感情也是很强烈的。但是他不能够把这种感情表现出来。除非夜深人静,一个人独自躺在床上的时候。

  “我恨这个世界”柯远骂道,紧握着拳头闷闷地砸在光亮的一尘不染的桌面上。

  “她会给你写信的,有了地址,你可以去看看她。”元昌安慰他。

  “我不在乎她。”柯远手撑在桌子边上说。

  跑堂的送上来了四小碟下酒的冷盘菜,一瓶酒和两只酒碗。柯远把酒倒进两只碗里,端起碗就喝。一大口酒下肚又开始口出狂言:“人活在世上不自由毋宁死。

  满世界的昏暗,满世界的糜烂。”

  元昌冷眼看着柯远极度痛苦极度颓伤的表情。

  “干脆和她结婚,她成了你的人,一切就你说了算了。”他对柯远说。这话与其在说柯远和若美,不如说是他自己心里的希望。他这会儿只恨不能跟予美结婚,如果予美成了他的人,他绝对不同意她去白马市当什么女教师。

  “老贼不同意。”柯远的眼睛红红的,停了停又说,“我没有你这么好的运气。”

  “我有什么运气”元昌在鼻子里哼了一声说。

  “亲上做亲。”柯远借着酒色遮脸说。

  元昌以为柯远说母亲的事情,沉下了脸。

  柯远低下头,两个手指头按着前额,表情怪怪地一笑道:“你是他的干儿子,又做了他的女婿。”

  元昌松了一口气,他抱定无论柯远怎么说他都不开口的姿态。此刻最要紧的是慎言,无论柯远和若美的事怎样发展,他都要再加上一个心眼。

  “我对钱财不感兴趣,这辈子我若成不了一名学者,肯定会成为一个革命者,去革所有老东西的命。”

  类似这样的话,柯远常常说,说多了也就不惊人了。

  “我×了她了。”柯远红着眼睛说。

  “你不爱若美。”元昌的嗓子发涩,特别是在说“爱”这个文明字眼的时候。

  “谈情说爱是开始的时候的事,这玩艺儿,女人喜欢。我是男人。当我把那个老东西的女儿压在身子下面的时候,我感到自己赢了。他送予美到白马市去的那两天,我天天去,你母亲佯装不知道,我在楼上弄出很大的响声,我想你母亲能听见的。我等她来敲门,她没有来。我离开的时候她都没有露面。”

  元昌听柯远提到自己的母亲,心里大为不快。“我娘近来身体不好。”他为母亲辩护。

  “当真?”柯远用锐利的目光盯住元昌的脸。

  元昌的脸涨红了,他觉得羞愧,他觉得自己被柯远看透了。“你不要把事往我母亲身上扯,她现在已经够可怜的了。”

  柯远就是要说:“你母亲在穆家呆了二十年,我想讲什么,你心里也该明白。穆老爷对你不错,供你上学,还把女儿嫁给你。”他苦笑着说。

  元昌心里更火,“我母亲是个善良苦命的女人。予美现在是个病人。再说,我的事是老爷提出来的。”

  “为了钱你可以娶一个疯疯颠颠的女人。”柯远刻薄地说。

  “我和她从小在一处长大。”元昌编织了一个美丽的谎话,这个谎话曾在他的心里编织了许多遍。

  “上高中你才到上海来的。”柯远不放过他。

  “母亲在上海,小时候我常来。”

  “她们姐妹从不跟你说话。”柯远冷笑道,“你总是躲在你母亲的背后,偷看她们姐妹俩。予美是看了我和若美亲密的样子才发疯的。”

  元昌受不了这样的刺激,他有口难辩。

  “不管你怎么说……”

  “不管怎么说,我们是准连襟了。”柯远拎了拎自己的衣襟,脸上的笑是很猥亵的。

  元昌想到了第一次把手按在予美的乳胸上的那种柔软的感觉。

  “我压了他的女儿。”柯远重复道,“实实在在的,虽然他不承认我。恐怕你只敢在梦中翻云作雨。”

  跑堂的又来上了两道菜。

  元昌强迫自己不想予美的事,不想母亲的事。不该买票让母亲去贝城。母亲现在在干什么?如果当初把母亲留在上海……他又实在不忍心看她那副痛苦的样子。

  这顿饭元昌吃得很不舒服,回到住处就把吃的东西全部吐出来了。

  柯远并不全是为若美才变成这样的。他遇到了最大的麻烦,他把家里的一个丫头的肚子搞大了。这个丫头又是有来历的,是他大嫂的远房表妹。柯远的母亲怕惹事要柯远把这个丫头收房,柯远不愿意。

  穆栩园五天后从南京回来,到家看到何妈和小丫头都不在立刻赶到商行,见到元昌劈头就问:“你娘呢?”

  “去贝城了。”元昌答道。

  “她去贝城干什么?”穆栩园板着脸孔光火道。

  “她说,她要去。我想让她去了,她的心情就会好一点的,最近她常闹病。”元昌说。

  穆栩园在鼻子里哼了一声。元昌朝帐房看了一眼,帐房识趣地走开了。

  “你这个孝子也当过了头,一个女人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也不怕被人卖了。”穆栩园愠怒道。元昌像木桩子似地立着。“娘识几个字。”他说,心里也有些后怕,“若美告诉她,那里有旅馆。”

  穆栩园的真丝衬衫被汗湿了一大块。他找折扇,折扇就在眼前,他都看不到。元昌把折扇递过去,他打开扇子唿啦唿啦地扇着。

  “你知道她去干什么?”老爷烦心地问道。

  “不知道。”元昌叹了一口气,“她没有说,我不敢问。”

  穆栩园一脸焦虑,骂道:“废物。”

  第二天英国货船到货,元昌跟着老爷在码头上忙了一个礼拜。

  何妈平安无事地回到了上海。她被太阳晒黑了,显得更瘦了。关于去贝城的事,元昌没有问,她也没有说。

  学校开学三个星期了,元昌没有收到予美的信,这个学期是他最孤独的一个学期。

  他对着予美的照片哀叹,一天就像一年一样地漫长。

  中秋节那一天柯家在报纸上登出了寻人启事,柯远离家出走了。

  穆栩园忙完了两笔生意又大赚了一笔,家里装上了电话。另外还做了一千担米的生意。他的米刚运至上海,这边米价就上了两个台阶。做生意三分人为七分投机,有的时候小小的拨弄一下钱就赚到手了。这是他近五年来最惬意的秋天。

  伊人写来两封信叫他回去看看贝城。他给她写了一封回信说这边生意忙,暂时抽不出身来。他只想呆在上海,白天在商行里,晚上回家。家里只有何妈和一个小丫头,还有一个打零工的女佣,难得见到,日子过得相对平静。何妈从贝城回来之后变得沉默寡言,但对他的服侍更为精心,一日三餐只要他在家里吃饭,菜肴都是做得极精致、极对他口味的;所有的衣服鞋袜,洗涤得干干净净,熨烫得平平整整,他的床上经常有他最喜欢的太阳香味;楼上楼下都打扫得一尘不染;花瓶里天天插有鲜花。何妈还跟对面弄堂里的张太太学会了织毛衣,闲着的时候就替他织毛衣。她从贝城回来,他没有问她半个关于贝城的字,就像不知道一样。

  他在观察她。女人到老了都是敏感动物,她的眼神像一只悲苦的老山羊凄凉得很。

  他猜测她大概希望他到她的床上去,有几次夜里他也特别想到她床上去。他像小孩一样地记恨怄气,决不主动上她的床。

  有几天穆栩园夜里起来抽香烟,何妈上楼问他要不要吃茶,他没有搭理她。何妈下楼给他沏了白菊茶给他端了上来坐在他的房里不肯走,叫她去睡,她两眼凄楚地望着他。穆栩园的心怎么都没能软下来,又叫她去睡。何妈走后,穆栩园又觉得欠了她什么。第二天到首饰行里去选了一对包金的翡翠耳坠送给她。她没有道谢,拿着耳坠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他的心还是没能软下来。

  伊人连来三封信催穆栩园回贝城。穆栩园正要写信告诉她行程安排,民生杂货店的老板派人来报信:游福子的儿子毛栗被洋人的汽车轧死了。他是保人,巡警处要他到现场去看人。他到现场时毛栗已被巡警用芦席卷走,地上有一滩殷红的黏稠稠的血和带血的汽车轮子的印子。他没敢看第二眼就离开了现场,其余的事由朱富去料理。轧死毛栗的汽车是一个英国贵族夫人的汽车。那位太太随即叫人送去了五十块大洋的安葬费和抚恤金。巡警处的人说是行人不遵守交通规则撞上汽车的。巡警处要收收尸费、停尸费和马路清洁费三十块大洋。

  穆栩园和朱富站在商行门口说话,突然眼前的景物像水中的影子一样晃荡起来,眼前一黑,脚一软就站不住了。

  穆栩园清醒过来的时候,人已躺在了沙发上,朱富和帐房都守在他旁边。

  “老爷,我去喊医生来。”朱富说道。

  “不要,”他拒绝,“喊车夫送我回去。明天一早回贝城,买一张头等舱的船票。”

  他吩咐道,挣扎着想坐起来,眼前又是一阵发黑,还窜出许多金色的小星星。

  他又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

  朱富送他回家,何妈看到他被朱富扶着,一脸惊恐。

  “老爷”她颤颤地喊道。

  “没有事的。”他打起精神说,又对朱富说:“你走吧,去帮游福子料理一下丧事。”

  朱富站着不动。

  他又说:“你走吧,我这里有何妈。”朱富才走。

  何妈端了一盆水进来,她把毛巾挤干帮他揩脸。他这才感到衬衫被冷汗汗湿了贴在背上很不舒服。

  “帮我拿件衬衫来。”他对她说。

  何妈去拿衬衫。

  穆栩园刚闭上了眼,眼前又出现了那一滩黏稠稠的污血,一惊又张开了眼,望着灰白色的帐顶,想到人死起来和鸡死起来一样容易心里一阵伤感。游福子的儿子长得有模有样,他本来想先让他当两年学徒再把他弄到商行里来跑跑腿,没想到这孩子命短。

  何妈拿衬衫进来,她帮他脱掉了汗湿的衬衫,用热毛巾帮他揩背。

  他闭着眼睛享受她的温柔。她的手指碰到他的皮肉的时候,他很想抓住她的手。

  她揩到他的腰间的时候,他想让她揩到他的下身。而她的手在他的腰间停留了一下就移开了。她替他揩胸,又转过身汰毛巾,再挤干,再把毛巾叠成一个小方块,替他揩颈项,揩胳膊。

  除了何妈不会有第二个女人对他这么细致了。以前母亲在世的时候,母亲会待他这么好,除了母亲而外,就是何妈了。这就是他十几年离不开她的原因。

  何妈的脸色忧郁而苍白,他觉得她可怜。她又挤了一把毛巾顺着他的胸口往下揩,他把身子绷得紧紧的。她的目光在他隆起的那一处停留了一下,她的手还是没有往下去。

  她把毛巾扔进水盆,拉过夹被替他盖上,端着水盆出去了。门没有关上,他听到她下楼的脚步声,又听到她和五妹说话的声音。大约过了十分钟,她又端了一小碗银耳羹放在他床头的小柜上。

  “老爷。”她轻轻地喊了一声。

  他睁开眼睛看她。她像一朵快要开败的素色的花,瘦削的面庞,瘦削的肩。他要坐起来,她搬来两只大枕头叠放起来让他靠着,她俯下身子的时候,他闻到了熟悉而温馨的茉莉花香。

  “站着干什么?坐下来。”他和她说话。

  她坐在他的床边。

  “明天一早我回贝城。”他语气平静地说。

  她的脸色苍白,挺拔的背和纤细的颈项像洋人商行里塑立的大理石雕像一样。她是个美丽的女人,到老了还是美丽。

  “我已经有些时候没回去了,那里写来三封信说儿子长出了两粒小牙。”他说。

  她脸上的肌肉在抽搐,每次她要哭的时候都这样。

  他用手按着自己的前额说:“游福子的独子死了,被汽车轧死的。那边来人了。

  昨天我去出事现场,人被拉走了,马路上有一大滩又稠又黏的血。早晨我发晕之前又好像看见了这滩血。”何妈抬起美丽的眼睛看着他,她的两个瞳仁又黑又大,他好像又看到了她年轻时的样子。

  “洋人赔了五十块大洋,巡警处扣了三十块大洋。他们要把死人运回贝城,我又给了一百块大洋。游福子跟了我十年,人是很勤恳,很老实的。他们把这个儿子送到上海来学生意,我是保人。他们本来指望日后回贝城开店做生意,这下全完了……”

  “你和他们一起走?”何妈惶惶然地问道。

  “我先走。他们租木船把死人运回去。”停一停又说,“他们还有个闺女十六了,会织布,本来要嫁出去的,现在恐怕要招个男人进来。”他自言自语,心里想着扁子那双忽闪忽闪又大又亮的眼睛。这丫头是他睡过的女人中最丰硕的,像个粉团子,白润平滑的小肚子和结实健壮的大腿都是他喜欢的。可惜她不是天足,当然他可以尽量不看她那双包过又放过的半大的受过摧残的脚。她的那处极浓密,像春末夏初的草甸。更让他着迷的是她那憨憨的姿态。他喜欢白天和她睡,在日光下看她比在灯光下看她更有意思。

  “你睡了她。”何妈冷不丁地说。

  他板下脸冷冷地反问道:“我睡了你二十年,又怎么样?”

  何妈不做声了。这女人居然能知道他心里想的事情,他叹气,又想:“扁子要招婿了。”他又想:“招婿总比嫁出去好。”

  “快喝,凉了。”何妈对他说。

  “她让步了。”他想。

  穆栩园端起凉透了的银耳莲子羹,皱着眉头心里还是想着扁子。当他看到何妈凄凉的目光,又说:“在上海时间住长了什么地方都不想去。”

  何妈一脸木然的表情,他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吃醋。他把目光移向别处,心里想:

  她应该把心放宽一点才是,这么多年下来了有些话不明说也该明白。他的思绪又往游福子家里想,游妈那个女人看起来健壮无比,命中怎么就一男一女。

  何妈大概觉得无趣,就站起来说:“你歇着,过一会儿让五妹过来。”

  他不做声,只顾闭目养神。何妈走后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心里抑郁。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