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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漫长的雨季终于在阳历七月下旬结束。太阳出来的那一天游妈帮伊人把窗户上厚实的条绒窗帘扯掉了,换上了本白色的乔其纱窗帘。伊人从床上下来走到窗户边看窗外的大河。河面上跳动着无数只金色银色的鸟儿,河那边绿色的原野上飘浮着乳白色的雾气。有船从河上过,船上晾晒着褴褛的衣物。船工撑着篙打着号子,样子像喝了烈性酒一样回肠荡气。一切都和她住进这个房子时的情形一样,一切又都不一样。

  阳历六月底她在被撕裂的巨痛和瓜熟落地的快感之中听到了一声嘹亮的婴儿的哭,她生了生了一个七磅重的头发乌黑的男孩儿。当圣心医院的助产士把孩子抱给她看的时候,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个她生下的比她小十七岁的男孩儿将是她下半生的依靠,名顺也罢,名不顺也罢,她为穆栩园生了儿子。这是他唯一的儿子,自己和他是分割不了了。儿子是她的希望,她还希望再生几个孩子。当这个小东西第一次吮吸她的乳头的时候,她的身体和她的心都感动得颤抖不已。她的血液,她的乳汁正哺育着一个她创造出来的男人。

  这和当初穆栩园亲吻她,吮吸她完全是两样的感觉。女人天生要被撕裂的,她被穆栩园撕裂以后,觉得自己一夜间变成了一朵破碎的花。可这次她被这个小生命撕裂以后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丰满的完整的饱含着乳汁的浆果。

  穆栩园是在雨季过后一个礼拜回来的。他带回来了一只大箱子。箱子里全是稀罕的物什。游妈、游福子、扁子各得了一大份礼。穆栩园给了伊人一枚白金钻石的胸针。

  他俯在小摇床上看儿子的神情真叫伊人打心眼儿里嫉妒。他的眼里充满慈爱,他俯在小摇床上久久不愿离去。

  “谢谢你,为我做了一个大贡献。”穆栩园拥抱着伊人说。他为小孩取名“贝城”。

  伊人一阵心酸。

  穆栩园并不在意她的情绪,他紧紧拥抱住她,兴高采烈地亲吻她的脸。她的乳汁弄脏了他的白衬衫。

  他低头看着伊人。

  伊人挺着鼓胀的乳胸。她的衣襟已被丰涌的乳汁浸湿了。

  穆栩园定定地看着她的前胸,用微微颤抖的手指替她解开衣襟。她的高耸而沉坠的乳房呈现在他的眼前,乳汁从乳晕很大的褐色的乳头四周细细密密地沁了出来。

  他蹲下身来亲吻着她的乳,吮吸着她的乳。而她并没有因为他的这种亲昵而和他亲近。她记恨他这么多日子不回来看她。

  “为什么不找个奶妈?”他问道。

  “我可以自己奶,被他的小嘴咬住的时候真好玩。”伊人怪怪地笑着说。她想用对儿子的爱来报复穆栩园对她的不经意。如果他先前说:“我们终于有了一个儿子。”此刻她会用加倍的爱来回报他。仅仅一句话,何止一句话,她的心底埋藏着对他的许多不满。

  她做出很开心的样子咯咯地笑着。

  穆栩园皱着眉头,脸上的表情越来越烦躁。

  “像老母猪一样?上等的西洋女人都不亲自喂奶的。”他说。

  一个礼拜后一个年轻漂亮的奶妈来到了幽香楼。伊人为这事很伤心地哭了一场。

  穆栩园在贝城最大的菜馆杏花阁办了五桌酒席。来吃酒的人全是贝城商界人士,那些老爷都是带着太太或姨太太来赴宴的。伊人觉得挣回了大半的脸面,又觉得还不够,只有举办了婚礼她才是穆栩园名正言顺的太太。她又不敢和他拗着性子来,自从她上次回幽香楼以后,他就一直冷淡她。

  穆栩园在贝城住了三天就匆匆忙忙地回上海去了,这次他是为生意回来的。

  扁子像痴女子似地站在河边看船。船工男性而雄浑的号子激荡着她的心。

  老爷回来三天,她就不是黄花女子了。这事只有天知地知,老爷知,她自己知。

  老爷嫌贝城哭得响,睡不安稳觉,要睡到楼下那间对着花园的房间里去。扁子为老爷把这间有碧纱窗的房间打扫干净。在那张紫檀木的四柱床上挂了罗纱帐,铺上了台湾草席,床边点上了一盘蚊烟香。

  老爷走进房间时她正要离去。

  “扁子。”老爷喊道。

  她的心咚咚地跳。

  “帮我泡一壶茶来。”老爷说。

  扁子的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得寸步难行。

  “傻样子。”老爷笑骂道,“快去啊。”用扇子在她面前扇了一下。

  扁子这才回过神来,红着脸快步走出了房间。不一会儿,她端了一壶新泡的碧螺春茶进了老爷的房间。

  老爷坐在藤椅上看当天的报纸。扁子把茶壶放在长几上。

  老爷抬起头看着她。她站着不动。

  “扁子,我送给你这么多礼物,喜欢不喜欢呀?”老爷和她说话。

  “喜欢。”她答道,羞涩地笑。

  “你还没有谢我呢。”老爷说。

  “谢谢老爷。”扁子低下头,她觉得老爷正用那种看伊人的炽热目光看着自己,又觉得是在恍恍惚惚的梦中。

  “扁子成大姑娘了。”老爷说。

  扁子脸红红的笑着,两手不知道往哪里放。

  “今年多大了?”老爷的声音带着笑意。

  “十六了。”扁子说。

  “该嫁人了。”老爷的目光停在她的胸口上。

  扁子低着头不吭声,觉得胸口热乎乎的。她希望老爷给她说一个好人家,她要呆在城里不要到乡下去。

  “扁子你过来,老爷不是大老虎,干嘛这么远远的站着。”

  扁子走近了老爷。她感觉到老爷的目光在她的身上睃来睃去。

  “让老爷握握你的手。”老爷直盯着她看,目光像钉子一样要钉进她的肉里去。

  扁子怯怯地把手背在身后。

  “老爷对你这么好,你连手都不让老爷握一握呀?”老爷的声音极温和,温和得让扁子觉得自己无礼。

  她把两只手伸到老爷面前,羞红了脸说:“粗人的手有什么好看的。”

  扁子的手粗粗大大的,色泽却是粉红粉红的。

  老爷握住了她的手说:“我就喜欢这肉乎乎的手。”

  扁子从来没有被人这么夸过,她感动得要哭。老爷汗津津的手温暖而有力,扁子也从来没有让人这么抚摸过。这种奇怪而舒服的感觉真让人发笑。她咯咯一笑,随即又从老爷手里抽出手掩住嘴,胆怯地朝门外看。不会有人来的,伊人在楼上睡午觉,娘到乡下去了。

  “傻样子。”老爷再次攥住了她的手,把她的手贴在脸上。她感到老爷烫烫的脸颊和硬硬的胡须。她垂下眼皮让老爷吻她的手。

  “扁子越长越漂亮了。”老爷夸奖她。

  她喜欢听老爷的夸奖。

  “像一朵鲜扑扑的大花。你知道这院子里都有些什么花吗?”

  扁子咯咯地笑。老爷的手摸着她的胳膊上了。

  “告诉我听听。”老爷笑着问道。

  “梅花。”

  “那是冬天开的。”老爷手摸到她。

  “月月红。”

  “嗯,还有呢?”老爷眼睛发亮。

  “夜来香。”

  老爷摇头,“那是夏天开的。”

  “已经是夏天了,还有木樨。”

  “木樨是寡妇和尼姑的花。”

  “还有牡丹,还有芍药。”扁子像喝了一大碗迷魂汤似地说。

  老爷搓揉扁子的胳膊,“你说芍药?”

  扁子提心吊胆地朝窗外看,她又怕又希望。

  “看什么?”老爷问道。

  “我娘要回来了。”

  “不到天黑不会回来的。”

  “小姐呢?”

  “少奶奶在楼上,这会儿她不会下来的。我和你说话呢。”老爷安慰扁子。

  扁子心里还是害怕。老爷盯着她的心口看,她的心都要从心口跳出来了。

  老爷一把搂紧她,把脸埋在她的胸窝里。扁子想躲开,可怎么也放不开他。“太好了,太好了,我喜欢你。”老爷说,手在扁子的腰间摸索。扁子的小背心塞在裤腰里。他把扁子的小背心从裤腰里扯出来,手伸进去摸扁子的乳。扁子害羞地捂住胸口。

  “松开,别怕。”老爷的声音像温暖的流水,“让我看看你这里藏着什么宝贝。”

  扁子松开了手,老爷掀起了她的衣襟。扁子害羞地闭上了眼睛,老爷吮住了扁子粉嘟嘟的乳,很用劲,扁子疼得叫了起来,老爷松开了她,从藤椅里站了起来。

  扁子退到窗口立着,她可以逃走,她心里已经隐隐约约地知道要发生什么事了。

  她听到老爷关门的声音。

  老爷走到她的身后说:“这座楼是我的,你还怕什么?”

  老爷这么说,她真的怕起来了。她觉得自己像被风吹动的庄稼一样不住地发抖。

  “扁子。”老爷又靠近了她。

  他站在她的面前和她说话,她却觉得他的声音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毛绒绒的,湿润润的。

  老爷要解她衣襟的扣子。她突然对老爷说:“要是我跟你胡搞的话,我就嫁不到好人家了。”老爷愣住了,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我保证你可以嫁给一个好人家。”

  “到时候你就不说这话了。”扁子有点不相信他。

  “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的?”老爷愠怒。

  “那男人会不喜欢我的。”扁子嘟哝道。

  “他不敢不喜欢你。”

  扁子低头默许了。

  老爷替她解开了衣襟,松开了裤带,她双手拎着裤腰。老爷把她拉到了床边,她就许身老爷了。以后的许多天她一直想老爷为什么要问她:“你说你是牡丹花呢,还是芍药花?”

  老爷送给她一片金锁片。

  老爷说,保证把她嫁给一个好人家。

  扁子希望嫁个有钱的身强力壮的男人。

  游妈扯着嗓子喊扁子,那嗓音格外蛮野,扁子不由得哆嗦了一下,长长地应了一声。

  十天之后穆栩园又回来了。伊人听到马车的铃声就知道穆栩园回来了。她立在窗口朝楼下看,穆栩园和一个年轻的小姐从车上下来。伊人的心怦怦地跳,血直朝脸上涌,这是二小姐,伊人在上海看过照片。二小姐脸庞的轮廓很分明,身材高挑。她穿着一件玫瑰色的连衣裙,肩上披着一条胭脂红的乔其纱披肩,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高跟皮鞋。她的样子不像老爷,大概是像那个死去的女人。

  “虹姐,虹姐”游妈在楼下喊。

  虹姐应了一声下楼去了,虹姐是才来的奶妈。

  “这是穆老爷。”

  伊人在楼上听到游妈在说话。

  “验过血了吗?”穆栩园问道。

  “验了,身体好,没有病。”游妈说。

  “孩子多大啦?”穆栩园问。

  “四个月了。”虹姐答道,“是个丫头,婆母带着。”

  “男人呢?”穆栩园又问。

  “在上海跑单帮。”虹姐答道。

  不一会儿,虹姐就上楼来了。

  伊人正在断奶,乳房坠坠地胀痛得要命,但她还是支撑着身子站在窗口往下看。

  游福子从马车上替二小姐拎下了一只精美的皮箱,又从车上搬下了大大小小的印着洋文的铁听和纸箱子。

  贝城哭了,虹姐抱起贝城哄着。

  贝城尿湿了尿布,虹姐替他换尿布。

  二小姐是来看贝城的。伊人想到要和穆栩园的这个和自己一样大的女儿面对面地说话心里忐忑无比。她竖起耳朵听楼下人说话的声音。老爷的,游妈的,扁子的,后来二小姐跟扁子到后天井去洗脸,她才听到二小姐说话的声音。二小姐的语调带着京腔,又不完全是京腔,还夹着上海口音,尾音拖得长长的,非常好听。

  伊人又走到能看到后天井的窗口去看她们。

  扁子和二小姐有说有笑,伊人看了心里很不舒服。扁子近来犯怪,叫她拿个东西来她嫌烦,叫她帮贝城洗尿布她说臭。

  二小姐的腰是那样的纤细,伊人下意识地把两手按在自己因为生育而变得松垮的腰上。

  在伊人想来很难堪的见面在穆栩园的安排下变得很简单。他把二小姐带来看贝城,二小姐走进贝城的房里。

  “这是我们家的二小姐若美。”穆栩园微笑着对伊人说,又对二小姐说:“这是我们家的少奶奶。”二小姐的目光和她相视了一秒钟就移向了小摇篮里的贝城。

  “父亲,你真是交了好运。”二小姐对穆栩园说。

  伊人听了二小姐的话心里很不舒服,好像穆栩园、二小姐和摇篮里的孩子,他们三个是三位一体的。他们都姓穆,而自己是个外人。伊人觉得二小姐心里是轻视她的,抵触她的。二小姐在这个楼里住了一个礼拜没有和她说一句话。

  穆栩园回来的第三天夜里,伊人走进了穆栩园的房间。她要他,他没有答应。他只让她坐在他的腿上,抚摸着她的手说:“一百天以后再说。”

  “为什么?”

  “我不想让你落下病,若美她娘就是这样落下病的。”

  生下贝城的第三天伊人就恨不得马上恢复到怀孕前的样子。只有他爱她的时候,她的心才是踏实的。

  他抚摸了一下她的背,她觉得他在敷衍她。他以前爱她的时候和她温存的时候总是很认真的。

  伊人失望地回到了自己的屋里。

  虹姐夜里起来喂了贝城一次奶,睡下后打起了很响的呼噜。伊人彻夜未眠,脑子里全是乱纷纷的想法。

  第二天她吩咐游妈再收拾一个房间,专门给虹姐带着贝城住。游妈当着她的面问了穆栩园,穆栩园先是低头不语,后来说,奶妈和贝城住伊人现在的房间,伊人住到他原先的那一间房里去。

  伊人把观世音菩萨和一只大樟木箱,还有穆栩园给她的放着金银珠宝的红木匣子全搬到自己住的房间里,对于女人来说,男人和儿子重要,金银财宝也重要,过了这半年她想开个店来赚钱。

  穆栩园请圣心教堂的神父来替贝城做洗礼,神父还给贝城起了个英文名字“穆约翰”。

  二小姐在这里楼上楼下地走动,她的高跟鞋笃笃地敲打着地板的声音让伊人心烦无比,她的飘起的裙裾也让伊人心烦无比。她和虹姐说话,和贝城说话,和游妈说话,和游福子说话,还和扁子说话,唯独不和伊人说话。伊人恨,她把二小姐的名字写在一张纸上,划着了洋火点着了这张纸。当纸片烧焦成一团的时候,伊人那颗被折叠、被挤兑的心才舒展开来。

  扁子听到马车的声音和爹跟娘大声说话的声音立刻知道是老爷回来了,她停下织布机跑到门口去看。

  老爷带着二小姐回来。二小姐才是真正的上海小姐,如果把伊人和二小姐放在一起比,伊人真是土不可言。

  老爷从马车上下来朝扁子微笑了一下,扁子看到老爷听到老爷说话的声音已经心里发酥了。她的目光离不开老爷。娘也在门口张罗,因为娘是小脚走不上前,一些事情娘就指派她做。她带二小姐到井边洗脸的时候和二小姐站得很近,她仔细地看二小姐,同样是人命就这般不同。二小姐一举手一投足,扁子心里都羡慕。

  二小姐的颈项和手臂都露在外面,贝城没有一个女子穿这样的裙子的。她的乳胸挺得高高的,胸前还缀着一些漂亮的花边,腰细得真好看。二小姐的手指又细又长,两根油亮的齐腰间的辫子上扎着黑色的蝴蝶结,扁子弄不懂二小姐为什么扎着黑蝴蝶结,是不是为了纪念她的母亲?在阳光下二小姐的眼窝深深的,忽闪忽闪的眼睛看上去总是笑吟吟的,翘翘的陷得很深的嘴角。

  “你为什么盯着我看?”二小姐问道。

  扁子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不一会儿,又盯着二小姐看。

  “想到上海去玩吗?”二小姐问她。

  扁子心里是想的,但又不好明白地直说,“少奶奶去过上海。”她脱口而出。

  “唔?什么时候?”二小姐惊讶。

  “去年夏天。”

  扁子看到二小姐脸上的微笑消失了,又加了一句:“老爷带她去的。老爷以前是她的干爹。”扁子看到二小姐一脸惊愕连眉毛都竖起来了。

  “她在谢府的时候老爷就是她的干爹。”她讲了这些话以后心里特别快活,小姐越是吃惊她越是快活。

  “我父亲每次来都住在这里?”二小姐问。

  “嗯。”扁子肯定道。

  二小姐在贝城呆了一个礼拜。这一个礼拜里,她天天找扁子说话,扁子陪她逛了三回街,还带她到表姐家去坐了一会儿,让表姐看看上海小姐的样子。二小姐出钱给扁子在贝城唯一的一家民生照相馆照了一张照片,扁子终于有了一张自己的相片。为了感谢二小姐,扁子又告诉了二小姐一些事情:“去年春末夏初的时候,老爷和少奶奶用香汤洗澡,那种香气在这个楼里飘了一个月都没有散尽。”扁子添油加醋地说。每当二小姐听得发愣脸红的时候,扁子就再进一步编出话来说。

  “老爷每次回来,我娘就不让我上楼了。”

  “为什么?”二小姐问道。

  “少奶奶在楼上犯嗲,哼哼唧唧的。”

  二小姐羞红了脸,用怪怪的眼神看着扁子,扁子再次证实道:“真的,不骗你。”

  扁子以为二小姐不知道男女间的事情,又说:“我们楼对面有个茶食铺,茶食铺的老板对人说,少奶奶是一位不寻常的女人,男人一碰她的身子就丢不开了,少奶奶就像她的娘。”

  “她娘是谁?”二小姐又问。

  “她娘是谢府谢老爷的小妾,谢老爷一死她就被谢府的人赶出来了。老爷把少奶奶带到这里来了。听说谢老爷是死在少奶奶娘的床上的。”因为说得快扁子的舌头在嘴里直打绕绕。

  “少奶奶叫什么名字?”二小姐问。

  “伊人。”

  “什么?”

  “少奶奶说她的名字和秋天,和河水有关。老爷这么喊她。”扁子学着老爷的口音轻轻地喊了一声。

  二小姐笑了。扁子心里很得意。

  “你刚才说的她娘也在贝城?”二小姐又问道。

  “在上海。伊人的舅在上海二马路上开旅馆,伊人的娘在旅馆里当鸨母。我是听人说的。”

  “不要说了。”二小姐打断扁子的话,脸一沉站了一会儿,转身上楼了,把扁子冷落在那里。

  扁子心里忐忑,她弄不懂二小姐为什么突然不理她了,她走到月月红花树丛边发呆。喜鹊在树上喳喳地叫了两声,她吓了一跳,还过神来回到织布房去织布。

  屋子里的人多多的,扁子想和老爷说句话都难。扁子在织布机哐当哐当的机杼声中一次又一次地回味着那天和老爷在一起的情景。

  老爷把她平放在床上……就在那一刻她终于明白了伊人为什么恋着老爷。她希望世界上的女人统统死光,只有自己和老爷两个人活着,让这种感觉永远保持下去。

  那次让她最为惊怕的是自己流血了。老爷用洁白的帕子为她揩掉了血。

  扁子发疯似地踏着织布机,大滴大滴的汗水落在本白色的棉纱上。

  第二天下午二小姐来到扁子的织布房。

  “看你热得这个样子。”二小姐用带着香味的扇子替她扇了几下,二小姐还捏了捏她的肩膀说:“真结实。”

  扁子难为情,扁子希望自己也能像二小姐那么窈窕。二小姐要扁子陪她到街上去看看风景。

  扁子不想陪她去,说:“老爷看到会不高兴的。”

  二小姐却说:“父亲不是那种旧时代的人。”

  扁子觉得自己身上有汗臭,就对二小姐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换件衣服。”

  扁子烧了一瓢热水,揩净了身上的汗,洗了把脸,回到屋里换上新做的红花土布小褂子和黑色半长的中裤,飞快地梳了头重新编好了那根又粗又黑的大辫子,夹上伊人去年送给她的玻璃发卡,脚上换上了簇新的黑贡缎的布鞋。

  她带着二小姐逛街,从东街到西街,布店、茶食店、杂货店、棺材店、戏园子、洋学堂、铁匠铺、圣心医院、圣心教堂、几家酒楼,凡是她平时只敢在外面张望不敢走进去的地方她都指给二小姐看。二小姐在茶食店买了一把糖果塞在她的手里,她把糖果放进贴身的衣袋里,回到家糖果都融化了。扁子还把二小姐带到素芳表姐家去坐了一会儿,满街的人都看到她和穆老爷家的上海小姐在街市上走,扁子感到从未有过的风光。

  第二天二小姐就跟老爷回上海去了。

  冯三家里的事情还没完,田生儿烧了冯三的房子。冯三的房子早就卖给了冯大,冯大的房子被田生儿烧了,冯大要冯三赔偿损失。贝城街上又爆出了冯家的丑话。

  冯三把娇娇骗到上海去做婊子,一个晚上要跟三个男人睡觉,娇娇的下身已经烂了。冯三家的女人半个月前因为爬到房子上去救火从房子上跌下来,身子跌瘫了至今还躺在床上不能动,冯三回来后的第二天就不知去向了。

  冯大和冯二听说穆栩园回来了,到幽香楼来找穆栩园,可穆栩园已经回上海了。

  伊人抱着贝城坐在正厅里。

  冯大和冯二都穿着长袍马褂,辫子盘在头顶上。

  “你们的事我不管。”伊人说,脸板板的。

  “好孬我们都是你的舅。”冯大说。

  “我又没吃你冯家的饭,你们要找老爷,你们自己去找。老爷发过话的,凡是冯家的事一概不过问。”伊人拒绝道。

  冯大和冯二交换了个眼色。

  扁子站在门口瞪着眼睛看着他们。

  “你母亲吃过冯家的饭。”冯大说。

  “还说哪,我母亲就是给你们糟塌掉的。”伊人恨恨地说。

  “这是什么话?”冯二嘻嘻地笑了一声耍赖地说,“把你母亲给了你爹,你才能是谢家的六小姐。”冯二盯着伊人怀里的贝城说。

  “我娘至今都没有名分,她沾了娘家的什么穷光?”伊人冷笑道。

  “把她给了谢府让她过好日子就是沾光。穆老爷不是一样没有给你名分嘛?”冯二嘴贱贱地说。

  “还说哪,就是因为母亲……”伊人哽咽,突然哭了起来,贝城见她哭也哇哇大哭起来。母子对着嚎啕大哭像死了人一样。

  冯大和冯二愣愣地坐着。

  “你们出去。”扁子进来对冯大和冯二说。

  冯大的眼睛一瞪骂道:“小骚×,没有你讲话的资格”“老骚杆子,这里不是你们呆的地方,有种你们去烧田生儿的房子”扁子泼口大骂,“你们滚自作自受”游妈听了骂声从后面天井里过来。

  “什么事?”游妈望着呜咽的伊人问道。

  “请他们出去。”伊人发话道。

  “少奶奶叫你们出去。”游妈板着脸对冯大和冯二说。

  冯大和冯二交换了个眼色骂骂咧咧地出了大门。

  虹姐从伊人手中接过贝城,把滴着乳汁的奶头塞进贝城的嘴里,贝城不哭了。虹姐的乳比贝城的脸还大,扁子痴痴地看着。

  伊人抹着泪上楼,扁子也跟着上了楼,这是她和老爷做了那事以后第一次上楼。

  伊人回到自己的房中,扁子也跟到伊人的房中。

  “你来干什么?”伊人愠怒地问道。

  “打水给小姐洗脸。”扁子说。

  伊人转过身走到窗口,背对着扁子。她恨扁子,穆栩园刚走,她就在他的枕头下面发现了一块带血迹的帕子,她把这块帕子拿到阳光下看,终于发现了在血迹之间夹着男人的斑点。这血除了扁子的不会是别人的,她怀疑。

  扁子打来一盆温水给她洗脸。

  “他们来闹事你心里快活了。”伊人冷冷地说。

  “我不是为你说话了吗?”扁子顶嘴。

  “为我说话?只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以后不许插嘴,这里没有你说话的资格。”

  扁子被伊人呛住了,嘟哝道:“不识好人心。”

  “你是好人?”伊人哼哼地反问。

  “当然是好人。”扁子嘴硬,“少奶奶,你和我过不去有什么意思?我不会在这里过一辈子的,迟早我要嫁到一个好人家去的。”扁子讷讷地说。

  伊人冷笑:“好人家要你?”“不管怎么说,我要明媒正娶的。”扁子气得浑身发抖,她专拣伊人的痛处说。

  “哼,没那么简单。人家要娶的是黄花闺女。”伊人盯着扁子看恨不得把扁子咬得粉身碎骨。“我怎么不是黄花闺女?”扁子挺了挺胸说。

  伊人怪怪地一笑从床下面的藤箱子里拿出一只锦缎盒子,她把此物放在长几上,“这是什么?你自己看看吧。老爷认识,你也认识。”

  扁子打开锦缎盒,盒中放着一块皱皱巴巴的沾着血迹的白帕子。她一脸无知的样子问:“这是什么?”

  伊人脸色发白地说:“你装傻,老爷已经对我说了。”

  “老爷说什么?”扁子反问。

  伊人反倒说不出话来了。

  “老爷再回来和老爷对证。”扁子咬着牙说,“哪个人瞎讲的哪个就是——”扁子想骂“臭×”话到嘴边却换了个“畜牲”骂出来。“自己做了这等事,还要以为人家也做这等事。老爷回来要说个清楚,被人泼了污水,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树要皮,人要脸。”扁子哼哼起来背过脸去。

  伊人掀开竹帘,把锦缎盒扔到花园里去了,咬牙切齿地骂道:“骚货。”

  扁子没有回嘴,眼泪汪汪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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