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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经过一个冬天的调养,予美的脸色已由黄白变成红润,只是性情变得更加怪癖。

  她不去上学了。所有的人对她发疯病和自杀的事情都缄口不提。她天天看自己左手手腕上的那条疤痕。每天每天都像一个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的影子,看报,弹钢琴,织绒线。元昌每个礼拜天都来看她一次,她和他坐在客厅里说话。何妈总是陪在旁边。

  父亲很少在家里住,就是回来他也是只跟何妈说说话。听说那女人的肚子已很大了。如果那女人生了一个男孩,她就多了一个异母同父的弟弟,父亲财产的继承人。

  予美漫不经心地翻阅报纸。报纸上全是药品广告,好像满世界的人都得了白浊、梅毒这种肮脏的病。唯一好看的版面是“自由谈”。报纸的角上画着一个短发女子举着大刀向旧世界砍去。旧世界是那样的广袤没法子砍的,予美觉得无望。上海和乡下一样令人窒息。整整大半年了,她没有离开这幢房子半步,顶多站在阳台上忧伤地望着屋顶间冒出的新绿的树梢。她再也不愿意回到学校去了,那些女孩子的笑声、歌声、舞姿对她都是刺激,她再也快乐不起来了。那些女同学知道她曾寻死,曾害过疯病的事会另眼看待她的,就像她过去曾鄙视她们的愚蠢一样。

  如果自己是只鸟儿就好了,可以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可惜自己是人,是个苦难的女人。觉醒了,却无法摆脱和反抗,予美总这么想,越想越灰暗。

  她教五妹识字,教五妹说英文,唱歌,多半是因为何妈对五妹不很好的缘故。

  自从父亲宣布了她和元昌订婚的事,她在潜意识里就把何妈当作了敌人。

  五月又到了。去年五月的时候,她还和女校的同学们一起在草坪上跳集体舞。而今年却是另一番景象,比鸟笼里的鸟儿好不了多少。予美想离开上海独自躲到乡下去,那样既能逃避何妈的监视,又能拥有清静。她要把过去和未来拦腰割断。

  这些日子她织了一条粉红色的长围巾,看着这条长围巾她又伤感,唯一的割断就是死亡。

  若美和柯远约她到南京路上的饮冰室喝美国的可口可乐汽水。何妈不让她去。她看见何妈和若美小声嘀咕了几句。若美就对她说:“姐,我们去去就回,带巧克力回来给你。”

  “去多长时间?”她问。

  “顶多一个钟点。”若美说。

  予美坐在客厅里,硬是看着座钟上的分针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当分针开始走第三圈的时候,她再也无心等若美了,便上楼睡觉。

  第二天早晨,她醒来的时候看到了床头放着的巧克力,知道是若美带给她的。五妹替她打来洗脸水的时候,她把巧克力送给五妹。整个上午泪水都在她的眼眶里打转转,孤独像许多黑色的甲虫咬噬着她的心,她的肌体。

  我是一个好好的人,为什么要他们来同情和怜悯?她怨恨何妈。后悔自己因一时赌气说了毁了自己一生的错话,父亲已经决定把她嫁给元昌。

  无望是注定的。予美一气之下把花了五个月才织成的一条绒线围巾拆了,原本舒展平滑的绒线变得弯弯曲曲。她把弯弯曲曲的绒线绕成了一个大大的绒线团扔在床里边,她觉得这些不可能复原的绒线就是自己的心情。

  五月底的时候,若美带来两张照片,一张是女校举行五月舞会时的照片,还有一张是十九个女学生的毕业合影留念照。就连班上最笨的女孩柯远的妹妹柯娜也在其中,柯娜每学期都要补考。而自己,原先在这个班上最优秀的学生却不在其中,这两张照片深深地刺激了予美,那夜她失眠了。第二天下午她到圣保罗教堂去,在那里一直祈祷到天黑。晚上她回到家,何妈一脸惊恐。看到何妈惊恐的表情,她的心头荡漾起清风碧波似的快意。第二天她又到绸布店去买了一段粉色的英国乔其纱,让裁缝给做一件眼下上海最时髦的大方领连衫裙。

  六月初的一个礼拜天下午元昌来看她,她就穿着这件裙子。正如她猜测的一样:

  元昌和他的母亲何妈一致对她穿这种式样的裙子表示不赞成。

  元昌委婉地说:“太西洋化了,不适合东方风俗。”

  予美想,元昌说不喜欢她穿这样的裙子是因为她现在已经成了他的未婚妻了。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个男子充满占有欲的心。她心里的逆反情绪越来越强烈。

  日子过得太单调了,她希望生出一点事来搅乱单调的日子。她又到绸布店去买了一段西洋红的落满白色小枫叶的印度绸做了一件西式的束腰连衣裙。

  六月中的一个下午,予美穿着这条连衣裙到父亲的商行去,告诉父亲,她要自立了,要到白马市去当教会女校的教师。原以为父亲不会让她去的,可父亲很爽快地答应了。这是她半年以来第一次和父亲说话。父亲穿着英格兰格子衬衫,样子倒很自在,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一个恶人”予美心里恨死了他。

  如果他不许她去,她心里或许还会感到充实些,这回父亲又同意了,她的心再次变得空落落的。好在会有人不高兴,她在何妈的眼睛里看出了何妈的不快。她本来都要放弃这个去白马市的想法,因为何妈的不快,反倒坚定了她去那里的决心。

  自从去年夏天以后,若美一直沉浸在甜蜜的幸福之中,柯远爱她,她也爱柯远,她喜欢这样的爱与被爱的昏昏然。

  在女校的毕业典礼上,若美扮演了美丽的俄菲妮亚。

  这一天家里楼上楼下都摆满了鲜花。父亲在看她演出的时候嘴边始终挂着微笑。

  美丽而纯洁的人儿——去年夏天在那棵乌桕树下,她已经把自己处女的身子给了柯远,那一刻的疼痛是终生难忘的,那一刻的兴奋也是终生难忘的。她站在哈姆雷特王子面前的时候心里想的是柯远。

  “父亲,我们今年还到乡下去吗?”若美趁着父亲高兴的时候问道。

  “你想到那里去排练《罗密欧与朱丽叶》?”穆栩园反讥道。

  “你也知道《罗密欧与朱丽叶》?”若美惊奇道。

  “你父亲是做生意的粗人,不配懂。”穆栩园说,“那地方我是为予美准备的。”

  “她讨厌乡下。”若美说。

  “她会去的。”穆栩园冷冷一笑说,停了停又说:“我已把她许配给元昌,她说过她爱他。”

  “那不是真的。”若美反驳。

  “不管是不是真的,我把她许配给他。过去我就想过把我两个女儿中的一个许配给他。”

  若美松了一口气,用庆幸讨好的声音喊了一声:“父亲”穆栩园却突然厉声问道:“柯家为什么不来求婚?”

  若美吓得心跳。

  “我还没有答应嫁给他呢。”若美红着脸含糊地搪塞父亲。

  “没有答应嫁给他?没有答应嫁给他,可已经在田埂上做母狗了。”

  “没有的事。”若美抵赖,嘤嘤地哭了。她不知道父亲怎么会知道这种事的。那天田埂上没有人,只有那轮正在下山的太阳,太阳真好看,那红色,还有天空。

  “戏演得固然纯洁可爱,早就不是这么回事了。你以为你的父亲是呆子、傻子。”

  穆栩园的声音却缓和下来了。

  若美还嘤嘤地哭。

  “哭有什么用?心里要放明白,不要上人家的当。女孩儿总是要嫁人的。嫁个好人享福,嫁个坏人吃苦,嫁个浪荡公子再多的家产也要被败光。创业难,败业容易,我这片家业要想败的话用不着十几年就能败得精光,快的话几年就能败掉。

  这样的事我看到的太多了。”

  若美不哭了,闭着眼睛脑子里一片空白。

  “你去考清华大学或者考南京的金陵大学,你得给我离开上海。我不希望你早早地嫁人,尤其是嫁给那个姓柯的小子。”

  若美想问为什么,却又不敢问。她从来没有看到过父亲发这么大的火,说这么多的话。

  “嫁官官太太,嫁贼贼婆娘,嫁个王八是鳖。你只懂读洋书,不懂过日子。柯少爷家兄弟五六个,若不是他父亲在南洋又娶了个南洋女人为妻,他还算一景。现在他父亲在南洋一年半载是回不来了,他的长兄操持着上海这边的生意。柯少爷的二兄弟、三兄弟都在留洋,柯少爷排行第四,他母亲将来要跟柯少爷过一辈子。

  那小子又专喜欢做华而不实的事情,写诗演戏能有什么用?他母亲决不会放他出国留学的。他这么在国内混着,我看很难混出个人样来。我的女儿不是那种伺候人、服侍人的人。他母亲注定要靠他过日子的。一家子要吃要喝要花销,钱从哪儿来?”

  若美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事情,“也许……”

  穆栩园打断她的话,说道:“是人都往好的方面‘也许’,真正遇到好事也要打一半的折扣。我们做生意的人,一笔钱真正到自己手里了才叫钱。这世道以后会成什么样子?中国永远是中国,西洋人的想法和做派在中国是难以实现的。”

  若美觉得自己是一片枯叶,漂泊在无边的肮脏的水面上。柯远的音容笑貌时刻在她的脑子里出现。她觉得西洋人比中国人好,西洋人的想法做法都比中国人好,“柯远是有新思想的人。”

  “什么思想我不懂,我只知道人活在世上能不能弄到钱,能不能使他所爱的女人不吃苦,不受累。”穆栩园说,“理想也好,进步也好,男人就是男人。男人坏起来,再凶的女人也要吃苦头,女人总要靠男人吃饭的。你不要指望别的男人比你父亲对你还好。”

  若美垂着眼帘不做声。

  沉默许久,穆栩园对她说:“你又有一个弟弟了。”

  若美颤抖了一下。她迟早会听到父亲对她说这个话的,但是这话还是震动了她。

  她又有了一个比她小十七岁的同父异母的弟弟了,是高兴还是悲哀此刻说不上来,她觉得父亲是很关注她的态度的,就说:“恭喜你。”

  “真心话?”穆栩园反问。

  “真心。”她答道,心里泄气无比。她垂着手臂站着,两行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

  “若美”父亲叫她。

  她没有反应。

  父亲走到她的身后,搂住了她的肩。她十岁以后父亲再也没有搂抱过她,而她又是特别地希望自己被父亲关注,觉得自己比予美更依恋父亲。在去年夏天以前父亲总把过多的目光倾注在予美身上,自从予美犯了疯病才把目光转移到自己身上。

  “我和予美离开上海以后,你可以把他们接到上海来住。”尽管若美心里不情愿这样,但她还是顺着父亲的心意说了。

  “这事不用你操心。”穆栩园打断若美的话说,“不过你可以一起去贝城看看他们。”

  这样的话使穆栩园的气消了许多。若美陡然发现要使父亲开心必须说能使他高兴的话题,她非常明白父亲对她的重要,即使心里不舒畅,也要顺着他。

  这一天穆栩园实现了向她许下的诺言:中学毕业的那一天带她去广东菜馆吃大菜,带她到乾坤大戏院去看戏,但没有同意她在家里搞同学聚会,因为予美不能受刺激。

  之后她又参加了大学的入学考试。六月底金陵大学录取名单在报纸上张榜,穆若美的名字登在上面。父亲为她请了一次大客。

  梅雨绵绵地下了将近一个月。

  穆栩园在经理室里来回踱步,乡下来人说麦子全烂在地里了。他立刻意识到面粉的价格要上涨,派朱富组织人到北方去收购麦子。做粮食生意就是要抓住天灾人祸的时机,投入的本钱一转手就能赚回来,都是一笔头的买卖。他做过五次粮食生意,五次都赚了。有人劝他开个米行,他一笑置之。这种老实巴交的生意方式决不是他穆栩园去做的。与其说做生意靠运气,不如说做生意靠投机。他和军方做了两次生意都赔了,但一旦和军方生意做成赚的就不是小银两。

  他站在窗口看天上淅淅沥沥的雨。今年雨季来得太早了,雨季来得早,秋天可能变秋旱,棉花可能会好,但是物以稀为贵。

  伊人为他生了个男孩,他为这个儿子取小名“贝城”。伊人闹着要到上海来住,可算命先生说:贝城在十五岁之前只能住在贝城才会平安无事。伊人回谢府一事,至今想起来都叫他心寒。对一条狗好,狗还会念念不忘主人的恩惠。还有何妈,他对她千好万好也换不来她的真心,她就是不肯为他生个孩子。

  墙上的挂钟敲了五响,穆栩园心绪黯然地离开了商行,晚上大鹏公司的董事长请客。

  深夜十二点钟的时候,他又摸进了何妈的房间,点亮了何妈床头的那盏罩子灯。

  何妈卧在床上,水绿色的绸被子盖在她的身上。

  他在她的床边坐下,把手放在这女人的腰间。她一惊翻过身来。当他的目光和她的目光相遇的一瞬,他就感觉到她在拒绝他。她要坐起来,他用力按住了她的身子。

  “孩子们都大了,这样不好。”她战战兢兢地说,像是好言相劝,又像是故作贞洁女子。

  “因为你我成了亲家?”他冷笑道,抚摸着她腰连至胯骨的那段像山洼一样的凹陷处。这种年龄的女人不发胖,身上的骨头便是很突出的,像润滑的美石。他对她微笑。可自己也感到此时此刻这样的微笑是不诚心的。他需要她。

  他上了她的床,她满眼仓皇的神色。

  “予美知道了不好。”她说,往床里让了让。

  “她早就知道了,敢拿你怎么样?”

  “我以后要跟她过日子的。”何妈说,更加诚惶诚恐。

  “那是以后的事。”

  “她会轻视我的。”

  “她连她的父亲也轻视”他扯她身上的衣服,她越是拒绝,他越是要做。本来他只想告诉她,他有了一个儿子,现在他要做完了这事再告诉她。她两手护住胸口。

  “这是最后一次。”他说,语调平淡,“这是最后一次,以后我不会碰你了。”

  何妈睁大了眼睛看着他,手不再护住前胸。

  “你脱。”

  她不动。

  “以后我不会再碰你了。”他又说,非常认真地看着这个和他在床上相伴了十几年的女人。

  “我知道你心里从来没有愿意过。”他说。

  “不。”她忐忑不安地辩解道。

  “太阳总是要落山的。”

  她听到他这么说就哭了,用被头捂住嘴,露出一双泪汪汪的眼睛凄楚地望着他。

  “成全你。”他起身要走。

  何妈却用两条瘦而长的胳臂紧紧勾住他,不让他走,而他却没有要和她睡的兴趣了,但他还是在她的身边躺下。她用床头的手绢揩眼泪。

  桔黄色的火苗在玻璃灯罩中跳动。

  “人活一百岁寿命也是短的,多少年以后你和我都不在这个世界上了。而这个房子还在,住的却是别人了。”他对她讲。

  何妈偎在穆栩园的身边。穆栩园低头看她耳鬓松散的头发。这会儿头发还是黑的,用不几年就全白了。女人是不经老的。男人何尝经老?许多像自己这个岁数的男人已经开始显出老态龙钟的样子来了。

  “明天买一斤鲜虾来做醉虾吃。从小在家母亲最喜欢吃,三天两天就做。”

  何妈不做声。他知道她没有睡着,又说:“告诉你一件事,那姑娘为我生了个儿子,等雨停了,我要回贝城去一趟。”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何妈问。

  “半个月前。”他答道。

  “你在上海。”

  “我忙生意,下家住在旅馆里等着提货,人走不开。商人做生意是第一的,像兵家打仗是第一一样。”

  “中年得子是桩喜事。”

  “她是我的干女儿,贝城的人私下在传我把干女儿都搞了。我天生是恶人。你是要守寡的,至少在名声上要守寡,你看重的就是名声和你儿子。”

  “女人要靠人的,我指望儿子养我老。”何妈不相让地说。

  “我经不住你靠吗?”

  “你不会给我名分。你还会搞上别的年轻女人。”

  “扯蛋还是这么一句鸟话。现在你有名分了,你是我的亲家了。你说,我这十几年除了你还搞了谁了?”

  何妈不说话了。他们背对背地睡去。

  天快亮的时候,穆栩园回到自己房里睡了个回笼觉。

  冯大托人从贝城带了一封快信给冯三。冯三家里出事了。冯三收到信的那一刻正斜靠在红木榻上抽大烟,娇娇在他的旁边侍候他。

  冯三看完了信咬牙切齿地骂道:“奶奶个×。”

  坐在那边窗口打扑克的几个姑娘哧哧地笑。

  冯三瞪了娇娇一眼,“为了你,田生儿把老子家的房子烧了。”

  娇娇在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三爷,你这是什么话,我可没有白吃你的噢。”娇娇的声音高高的尖尖的拖着很长的尾音。她穿着一条葱绿色的绸短裤,短短的白腿叠坐着。

  娇娇看他坐起来了便平放两腿坐着。

  “阿翠”冯三高声喊道,狠声恶气。

  没人搭理。

  冯三又喊道:“阿翠”阿翠摇着绘着美人的团扇过来了,阿翠穿着一身月白色的滚着红边的绸裤,脚上穿着一双绣着金凤凰的红缎鞋,脸上施着薄薄的白粉和胭脂。冯三看见阿翠的奶头把薄薄的绸衫顶起两个尖点。“妈的个臭×”他骂道。

  阿翠回他:“×”他红着眼看阿翠,又横了一眼娇娇。“老子的家被田生儿烧了。嘉人的娘跌瘫在床上了。老子要回去跟那没鸡巴的瘟贼打官司”阿翠愣愣地看着冯三。她那皱着许多褶皱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说。

  “你跟我回去”冯三说。

  “我是万能呀,这边刚刚开张,伊人生儿子我都没有回去,为这事回去?”阿翠怪声怪调地说,又瞟了一眼娇娇,“娇娇姑娘是自愿跟你到上海来的,不是吗?”

  娇娇睁着猫一样的眼睛,噘着薄薄的小嘴一脸讪讪的表情。

  “你去找穆老爷。”冯三硬呛呛地说。

  “我去,什么都我去,你这个男人还有什么×用呀”阿翠把声音提高到一个八度。阿翠最不愿意回贝城。

  冯三坐到太师椅上弓着腰。

  “你不就出了那么一点本儿吗?凭你那么点穷本事,能怎么样呢?准开证还是老娘拿来的。”阿翠瞟了一眼立着和坐着听他们说话的姑娘们,“姑娘们生活也不容易,旅馆封掉了姑娘们不能露宿街头做生意呀。”

  冯三咳嗽,脸色泛黑。他把脸转向娇娇,“娇娇,你跟我回贝城,去对田生儿说,你自愿跟我来的。”

  娇娇板着脸,脖子伸得直直的,不语。

  “你跟田生儿那么几年,他天天跟你睡觉,除了用手抠抠你还能做什么?你这把玉锁都是老子替你开的,那天你都快活得哭了。”冯三说,还哼哼了几声。

  别的姑娘站在一旁嘻嘻窃笑。

  “不是老子教你,你会吗?”冯三的眼睛盯着娇娇长长的腰肢看。

  娇娇的眼圈红红的。“我要是回贝城就说你把我骗出来的。”娇娇用细又尖的声音说话,因为激动,她的口齿含混不清。

  “臭×”冯三骂道。

  “臭×没少交给你钱。在贝城的时候我身上穿的戴的都是田生儿的,吃的喝的也是田生儿的,到上海来可全是我自己挣来的,我可不是你用钱买到暖玉堂来的女人。”娇娇眼圈红了。

  冯三没话对了。他不敢得罪娇娇,娇娇是最能来钱的姑娘。

  阿翠觉得自己这么大岁数了,还有男人想着真是福气。李署长对姑娘们不感兴趣,专门要自己就证明自己还是有风采的。她拿起镜子照自己,用西洋美容术画了脸之后,姿色也不比姑娘们差到哪儿去。男人到老花心不死,女人呢,身子老了那颗怀春的心也还是不会老的。每天夜里听到姑娘们调笑声和娇声娇语的说话声自家心里就不是个滋味。做本分的好女人固然体面,但是永远也体会不到无拘无束的快乐。李署长虽然面相丑一些,但是男人最主要的不是面相而是在下面那把刀。

  阿翠仰起脸媚媚地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自己和那些姑娘相比,那些姑娘还不及自己会媚呢谢老爷是死在自家的床上的,有哪一个姑娘能让男人死在她们自家的床上。阿翠越想越希望李署长此时此刻就在她的身边,好让她立刻解除那份郁闷,让身子舒坦些。有钱也好,没钱也好。阿翠的睡意全无。她看着钟摆左右摇晃,好不容易熬到了三点钟。她在脸上重新扑了粉,上了胭脂,描了眉。丘猴子已经坐在马车上等她了。因为太阳很凶,马车上拉上了布篷。

  “太太要抓紧哟,天擦黑要送娇娇姑娘到爱多尼亚路去。”丘猴子侧过脸勾了阿翠一眼。

  阿翠在鼻子里吭了一声。

  丘猴子扶她上车的时候,手又伸进她的胳肢窝偷摸了一下她的奶子。

  “老不正经的。”阿翠红着脸骂道,钻进篷里。她不敢得罪丘猴子,她跟李署长攀上就是丘猴子牵的线。

  丘猴子做出一脸没听懂的样子,跳上了车夫的座位一声吆喝,松开缰绳马嗒嗒地小跑起来。

  “到美利商行去。”阿翠说,伸出头透气,车篷里有点闷人。

  丘猴子不搭理她。她看着他戴着草帽的光秃秃的头部。上海毕竟是上海,拖着辫子的男人一年比一年少。

  “李署长上午去了。”阿翠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丘猴子听的。李署长只在上海这一片巴掌大的地方有势力,如果他能管到贝城,她也不操这份心了。

  如果自家是男人也要像李署长一样的有火枪,有了火枪就什么都不怕了,冲到田生儿的铺子里把枪扳机一扣,田生儿连眼都来不及眨就倒下去了。说一千句话一万句话都是冯家兄弟是拆烂污的废物。阿翠想到自己的三个兄弟眼睛也像扣了扳机的枪筒冒出火来。

  不到半点钟的工夫,丘猴子把阿翠拉到了美利商行的门口。他扶阿翠从车上下来,这回他比较规矩,手没有在她的胳肢窝里乱摸。阿翠拉了拉衣襟挺了挺胸一步一歪地走进了美利商行。穆栩园正在和帐房说话,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走了进去。

  穆栩园和帐房先生都瞪着眼看着她。她从来没有看到过男人的这种惊愕的、冷漠的、轻视的目光。她慌神了,立在写字台旁边大声喊道:“我要回贝城。”她那带着鼻音的声音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她从来没有用这么大这么生硬的语气对人说过话。

  穆栩园看了她一眼说:“这里在谈生意。”他的声音很冷,好像他和她没有关系。

  阿翠被穆栩园的冷淡激怒了。她的意识混乱了,热血仿佛要从她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里渗出来,“我女儿为你生了儿子”她脱口说。

  穆栩园一听这话,脸上绷紧的肌肉顿时放松了。他微微皱着眉头,抬眼示意帐房出去。

  帐房先生从阿翠身边经过,那男人有意无意地碰了她一下。阿翠重心不稳,一屁股坐在了沙发里。

  房间里只有穆栩园和她两个人了。

  “伊人的儿子是你的外孙。你想要钱花销可以直说。”

  “我有钱。”阿翠打断穆栩园的话。

  穆栩园笑了笑说:“听李署长说,你的生意做得不错。”他用男性的目光扫了阿翠的下身一眼。

  阿翠语塞,她没有想到穆栩园和李署长认识。她一脸难为情的样子用手绢捂着嘴角,心想:李署长不会把跟自己睡觉的话也讲给穆栩园听了。她定了定神理顺了思路说:“冯三家被田生儿放火烧了。”

  “活该没把他杀了就是幸运。他把田生儿的女人骗到上海来做这种下三烂的皮肉生意。”穆栩园用撩人的目光看着阿翠。

  “那姑娘愿意的,她跟了田生儿几年还是个处女。现在就是买了船票送她回去,她还不回去呢。经过繁华的人,不繁华了等于送她去死呢。”阿翠说。

  穆栩园绷住脸说:“贝城的人都知道冯家兄妹在上海开了个婊子行,赚卖肉的钱。”

  阿翠的脸涨红了。

  “这一下你们把祖上的德行也败光了。”

  “我要回贝城去。”阿翠空洞地说。她根本就不是男人的对手,对自己的三个兄弟都没有办法,更不用说穆栩园了。

  “当心田生儿×了你。”穆栩园笑着说。

  “他是软货。”阿翠说走了嘴,又忙掩住了嘴。

  穆栩园冷冷一笑,“你想和他打官司?”

  阿翠红着脸说:“我怕他?”

  “如果打了官司,你的婊子行也要关门了。”穆栩园跟她亮底,“你上了李署长的床,李署长也不会帮你的。”

  阿翠不语。

  穆栩园看了看腕上的金表说:“我还有生意。”停了停又说:“冯三靠什么打官司?把婊子行押掉了都打不赢,趁早死了这份心。”

  阿翠又是灰溜溜地离开了美利商行。这回穆栩园连茶都没有给她泡一杯。

  丘猴子笑眯眯地扶她上马车。

  “笑你妈的”阿翠甩开丘猴子的手骂道。

  丘猴子依然一脸的笑。他吆喝了一声马,马就嗒嗒地小跑起来。丘猴子用油油的调子哼起了《小尼姑下山》。

  阿翠心里恨。

  日头西斜了,高楼房的洋灰墙壁散发出来的热气比中午的阳光还烤人。

  马车到暖玉堂,丘猴子要扶她下车,她不要。丘猴子独自进去了。她一个人坐在车上,那牲口不耐烦,一会儿跺脚,一会儿打鼻鼾。过了好一阵子小丫头才出来。

  她扶着小丫头的肩呻吟着从车上下来,好像吃了大苦,受了大累。无意间瞥见了那马的眼神,觉得马也在轻视自己。上了楼,看见冯三卧在榻上,一个姑娘正侍候着他抽大烟,更是气,回到自己的房间大哭起来。

  冯三听到了她的哭声,骂骂咧咧道:“死人啦?晦气巴拉稀的。”

  阿翠哭得更凶了,脸红通通的,汗水和泪水把脸上的粉都化开了,满脸脏兮兮的。

  她发誓不管冯三的事。

  “听姐姐们说李署长来过。”小丫头眼巴巴地望着阿翠说。

  “什么时候?”阿翠红着泪眼问道。

  “我还没有放学。”小丫头说,“姐姐们说,要来检查卫生,还要给姐姐们检查身体。”

  楼下顾妈在喊姑娘们吃红枣冰糖莲子汤。

  “妈要吃红枣冰糖莲子汤?我去端来。”小丫头说。

  “不吃。”阿翠歪在床上。

  小丫头立在她的面前。小丫头眉眼清秀,再过几年就是一个大姑娘了。阿翠让她念书就是培养她。

  “帮我捶捶背。”阿翠说。

  小丫头帮她捶背。

  直到天黑以后李署长来了,阿翠的气才消。李署长拍着桌子把冯三训了一通。第二天一早冯三就走了,一走就是二十几天。

  阿翠天天跟李署长调笑,又做了七件眼下上海最时髦的浅色碎花的乔其纱旗袍,似透非透,现尽风流。

  李署长请她喝美国可口可乐汽水,吃美国冰淇淋,看美国电影。在黑暗的电影院里,李署长摸她的大腿,摸她的腰,摸她的全身。她永远不想回贝城去,大上海真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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