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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F大学是一所文理并重的名牌大学,遐迩闻名。一个普通人家的子女若能考上F大学,犹如中状元般荣宗耀祖;别着F大学的校徽——无论是白底红字还是红底白字的,浑身便象罩了一圈佛光,走在大街上能领受许多崇拜羡慕的目光,胸膛自然而然比一般人挺得高了。
  俞晓易虽然出国两年,对自己的母校依然怀着特殊的感情。当公共汽车驶过F大学的校门时,俞晓易惊讶地看到,学校的大门重新整修过了,深灰色的仿大理石门柱非常具有现代意识。
  “F大学到啦!”售票员喊。
  俞晓易抢先第一个挤到了车门口。
  俞晓易刚刚跳下车,站牌下就有个女子冲上来,当胸给了他一拳。他大吃一惊,定晴一看,却惊喜地喊起来:“莫可,是你!”
  “坏蛋,吃了几天洋面包,架子大得来,回家了电话也不来一只。”
  “人不是来了吗?”
  两人相对而笑。这位有着一个莫名其妙的名字、长相老气而穿着朴素的女子是俞晓易大学里最谈得来的同班同学。毕业后,她留在经济系当学生指导员了。
  “没有吃饭吧?”
  “吃了只面包。”
  “我请客,对面小店里去吃三丝面。”
  “不用了……”
  “别酸溜溜的装客气,统共不到一块钱,看,筹牌也买好了。”
  “你怎么知道我此刻到?”
  “我会算,神机妙算。”莫可第一个在收发室看到俞晓易归国的电报,方才,她又给伊教授通了电话。
  莫可和俞晓易面对面地坐在小面铺那油腻很厚的方桌边上。
  莫可含蓄地笑笑。
  俞晓易觉得心头有块暖暖的东西慢慢地融化开来。他清楚地记得,在大学读书时,每天晚自修毕,一定要到这校门对面的小面铺来吃一碗经济实惠的菜汤面。大都是男生,女生嫌这儿的碗脏。可是莫可却常来。她成绩出众,生活上却马马虎虎,性格直率,嫌姑娘们肚肠子弯弯绕绕,喜欢和男同学凑伙。有一次,俞晓易晚来一步,廉价的菜汤面已卖完,只有肉丝炒面,四角八分一盆。晓易没带足钱,欲回,却被正在吃面的莫可叫住。
  “钱不够,我请客。”
  “不不不……”
  “别酸溜溜地装客气,不过四毛几分钱。”买了筹牌,掷给晓易,晓易不便再推辞,便吃了起来。
  吃完面,两人一起回校,边走边谈,非常投机,一直谈到大半夜,人生、理想、也谈爱情。那一晚星星出奇的多,给人印象特别深。
  莫可天分很高,又刻苦,经济系女生本来就少,她更显得出类拔萃了。她为人豁达,有大姐风度,与俞晓易视为知己,经常在一起商讨争论。若不是人人都知道俞晓易有一个漂亮的未婚妻,若不是莫可长相干瘦苍白,没有女性味,同学们会把他们当作头号桃色新闻风传的。
  “在美国舒服惯了,到这种地方不适应了吧?”莫可笑盈盈地问。
  “哪儿呀。国内人都把美国想象得象天堂一般,其实,我们留学生生活都很艰苦,每天啃三明治,煮熟泡面,吃得腻了。”
  “你听说吗?这两年里,关于你的传闻一直不断。先是说你与外国女人同居了,后来又说你要把老婆接出去,反正咬定你不会回来的。”
  “你信吗?”
  “不信。倒是伊老为你背黑锅了。”
  “有些人总喜欢用阴暗的心理去揣摩别人,把人都想得很丑恶。我根本不想受这种舆论的牵制,否则不知如何做人了。”
  “留洋归来,一定有不少‘胡思乱想’吧?”
  “‘野心’确实不小,你想听听吗?”
  “有机会让你吹的,这儿不行。”莫可扭头看看周围,许多顾客站在桌子边等位子,“快吃吧。”
  吃完面,他们进了校门。
  “喂,莫可,先给我介绍介绍系里面新领导班子的情况,省得我瞎子摸象了。”
  “朱元丰老师当上系主任了。”
  “那太好了。”俞晓易与朱老师很熟悉,他是尊面善心和的弥勒佛,学生们都敢搭着他的肩膀说:“朱老师,供应两支香烟吧。”他为人真诚,是可以信任的。
  “朱老师好是好,就是棉花团脾气,遇事不敢担肩胛。”莫可说,“现在在系里挑大梁的是副主任杨行密老师。”
  “杨行密?”
  “你不认识的,刚刚调来。这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呢。听说他受过二十多年的冤枉罪,下放劳动时在极艰苦的环境中写出了许多有价值的经济论文。他的工作作风既大刀阔斧又细致周到,有真知的见又敢说敢为,在他手下工作真是受益匪浅呢!”莫可谈起杨行密,眉飞色舞,充满敬佩之情。
  “这样看来我们经济系是很有希望的了?”俞晓易想起伊教授忧郁的神情,心中不免有些疑惑。
  “当然不会十全十美的,尤得祥老师还是连任了党总支书记!群众有意见,据说是因为老主任的大力举荐,他才没有被淘汰。老主任是主动提出离休的,对他的举荐校党委当然不会等闲视之罗!”
  听到尤得祥的名字,俞晓易心中实在不舒畅。尤老师的眼睛里仿佛安了一面放大镜,老是喜欢捉住人家身上芝麻绿豆般大的疵点无限地上纲上线。俞晓易申请出国留学的时候,尤老师简直审讯一般足足盘问了他半天。
  “尤得祥对你很有成见,和他打交道,你说话言词千万要留神,倘若被他揪住点什么,可要弄得你六神不安呢。先汇报思想,别一开口就吹你取得的伟大成绩,懂吗?”莫可关照他。
  看见莫可一副老大姐的模样,俞晓易笑了,“你什么时候变得象个世故的老太婆的?”
  哼,环境改造人嘛。这些年来你碰的壁还少吗?难道你不知道‘人心叵测’的古语吗?”
  “那也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呀!十年动乱把人心搅和得疯狂而阴暗,可是今非昔比了,社会上大搞经济改革,人的精神面貌也会振奋起来,滋长出一些新的东西吧?”
  “你还是十足的书生气。”
  “我们都一样,崇尚知识和勤奋。”
  “不,我和你不一样了,我现在是七分的书生气加上三分的市侩,俗气了!”莫可说着,自嘲地笑了起来。
  两人谈着便到了经济系的办公楼下。
  莫可说:“你自己上去吧,我下午还有会,过两天,到你家去玩。”
  晓易说:“多约几个同学来,热闹热闹,毕竟‘衣锦还乡’了嘛。”
  俞晓易走进经济系办公楼,一股兴奋与紧张交织的情绪涌上心头,上楼梯时脚步急而且快,三步并作了二步。
  楼梯拐弯时,猛然与一个急步下楼的人撞了满怀,还来不及道歉,双肩已被那人抱住。
  “晓易,出了一趟洋,走路眼睛都不瞧人了!”
  “啊,宫老师!”晓易欢喜地叫起来,“你真是愈来愈精神了!董老师呢?你们好吗?”
  “马马虎虎呗!”宫达满脸红光,露出潇洒而自得的神情,“你董老师常提起你,你是她的得意门生嘛!”
  宫达的爱人董秀琴是俞晓易初中时的班主任,宫达与俞晓易先后都当过伊教授的研究生,他两人既是师生又是师兄弟,总显得比别人亲近一层。宫达常常对人说,俞晓易考研究主时,他作了不少指导。
  “现在我有点急事,晚上,来我家聊聊,让董老师给你炒两个菜。”
  “嗳。”
  宫达拍拍晓易的肩,匆匆下楼了。他要赶到出版社,跟一位编辑洽谈自己的出书计划。
  俞晓易站在系主任办公室的门口,亲切地唤了声:“朱老师!”
  朱元丰转过宽鼻淡眉的脸,小眼睛倏地发亮了:“俞晓易,是你呀!你回来了,好哇好哇,我们系里又多了一员将才!”朱元丰欣喜地握住了俞晓易的手。
  “朱老师,听说你当系主任了,以后,就让我作你帅旗下的一名小卒子吧。”
  “惭愧惭愧,为大家当个勤务员,啊……哈哈……”朱元丰又是摆手又是摇头,大有当之有愧的感慨。
  朱元丰在业务上并没有显著的建树,然而,出任经济系主任,从领导到群众,几乎是一致通过的。原因很简单,其一,朱元丰人缘好,没有和一个人红过脸。“文革”中,他从没有单独贴过一张大字报,顶多在人家起草的表决心之类的大字报后面签一个名;其二,朱元丰遇事肯吃亏,譬如新建的教师宿舍,没有人肯住底楼,朱元丰就说:“我住我住,我胖,楼高爬不动。”后来人家权衡觉得底楼还是比顶楼好,朱元丰又说:“我爱住顶楼,天天爬楼梯,运动、减肥。”其三,朱元丰到经济系二十多年,一直担任基础课的教学工作,甚至顶几个年级的课。一般教师多干了几年教学,总想脱身去搞些专业研究,排课时总是推来推去,专业课抢着上,基础课不愿上。象朱元丰这样踏踏实实肯教基础课的确实难得。他有丰富的教学经验,开课深受学生的欢迎,这也是很不简单的呢。
  俞晓易从未元丰的身上感受到一股真诚的热情,他的情绪象遇上风的船帆一样满满地涨起来了。
  “朱老师,我希望系里赶快安排我的工作,离开祖国两年,真想好好地干一番,否则,要落伍了。”俞晓易由衷地说。
  “好,好好,我理解你的心情。你现在先去跟尤得祥老师打个招呼,啊……哈哈,他还是系里的党总支书记。等一会,我给你介绍认识杨行密副主任,他现在负责系里的业务工作。”
  俞晓易来到系党总支办公室,门半开着,站在门口正眼往里看,太阳光扬扬酒洒地铺在窗下面对面的两张办公桌面上,畅亮透明,却没有人。
  俞晓易正想离开,却听得有人说:“俞晓易吗?请进来吧。”
  顺着声音偏转视线,俞晓易看见门后的墙角里嵌着一张办公桌,桌后嵌着一个人,身材瘦且矮,故而能嵌进这角落,这办公桌与墙壁间的距离是依着他的身围而定的。
  “尤老师,我来向你汇报……”俞晓易在尤得祥面前,总感到自己说话可选择的词汇少得可怜。
  “坐,坐吧。”尤得祥一面热情地打招呼,一面非常迅速地把一份什么东西塞进抽屉,并且很熟练地一挺胸把抽屉推上了。
  身为党总支书记,他并不去占用窗下光线明亮的办公桌,而把自己嵌入这背光的墙角里,此举一则表现了总支书记的谦和大度、不谋私利;二则有利于总支书记的工作:便于观察进出办公室的每个人的表情和内心的隐秘。
  如今业务干部吃香,政工干部的声誉与权限一落千丈,唯其如此,尤得祥能在各级领导班子大换班的风潮中连任支部书记的职务,愈显出他处世为人的丰富经验和才干。
  “昨天到的?不休息几天了?”
  “哪有心思休息?只想早日参加工作。”俞晓易老老实实地回答。
  “系里给你的信都收到吗?”
  “收到的。尤老师,我也给系领导写了三份情况汇报,你们来信中一点没提及,难道没看到吗?”
  “唔,那只是情况汇报吧?夫于思想状况呢?俞晓易,你延期回国一年,影响很不好呀!”
  “可是,我得到校务办公室的批准的。”俞晓易不服气地辩解。他在美国接连给系里写了三封信,申述情况,请求延期归来,系里竟不作答复,一味发函催他回来。情急之中,他直接给校长写信说明情由,很快就得到了校务办公室的批准。
  “你越级上述,是不符合组织原则的!”对于俞晓易的这一举动,尤得祥是耿耿于怀的。他感到眼下位居党总支书记的职务比以往艰难得多了。虽则把知识分子比作“臭老九”是太过分了,然而这几年把知识分子捧上了天,系里一些教授讲师们哪还把他尤得祥放在眼里?杨行密野心勃勃,宫达个人奋斗,朱元丰又没有原则性,如今再冒出个崇洋媚外的俞晓易,若不严加处理,经济系不成了资产级级思想大泛滥的场所?!
  “当然罗,悬崖勒马还是好的,现在你回来了,事情就简单了,这样吧,你回去,补写一份在国外留学期间的思想总结,着重检查一下延期回国的思想动机。”
  “尤老师,我觉得在给系领导的三封信中我已讲得很清楚了。”
  “我指的是思想上的原因,晓易同志,否则的话,我们无法给你作鉴定的。”
  “这……”晓易明白,不作鉴定就不能安排工作,“好吧,我写。关于我的工作……”
  “这你放心,你留学归来,系里要专门研究你的工作问题的。”
  俞晓易从党总支办公室出来,心里结起一个疙瘩。他讨厌尤老师言词中流露的那种不信任和戒备,但他又不得不顺从他的意见,这真是一种痛苦。
  朱元丰老师带着俞晓易去见杨行密。杨行密虽然当了系副主任,但是不愿坐进主任办公室,仍在自己的教研组里办公。
  “老杨,来来来,我替你介绍一下,这就是我对你说过的俞晓易。”
  “噢——远方归客,欢迎欢迎。”
  杨行密副主任一米七五的个头,清癯的长脸,头发浓黑,显得风采不凡。俞晓易不由得对他肃然起敬。
  杨行密用他的剑眉下很亮的小眼睛挑剔地盯着俞晓易,俞晓易坦诚地迎着他的目光,杨行密不由得喜欢这个小伙子了。
  “老杨,我要到校部开会,你和俞晓易谈谈。晓易呀,过几天,找一个时间,让你在全系师生会上谈谈这两年在外学习的见闻,哈……”朱元丰老师说着便走了。
  “坐吧。”杨行密说,“你是哪一年赴美自学的?”
  “82年。”
  “是公派留学?”
  “不,伊教授接到美国弗吉尼亚州立大学的邀请,与他们合作搞一个亚太地区的经济现状研究。伊教授便向他们推荐了我,伊教授说,研究国际经济,不出去实地考察不行。因为这个名额在学校原定计划之外。所以算公派自费,拿访问学者的护照,来回路费自理,在美期间靠美方提供的助教金生活。”
  “哦……听说你拖延了一些时间回国?”
  “原来是说好一年的,可是研究项目没有及时完成,我不能半途而废;何况,当时我连回国的路费都没凑齐,因此打了几份报告给系里,后来是获校务办公室的批准的。”
  “是这样!你在那儿具体的研究项目是什么?”
  “亚洲地区的经济发展趋势。”
  “目前,系里正筹备成立‘东西方经济比较研究中心’,关于这个,你有什么建设性的意见?”
  杨行密诚恳的态度感动了俞晓易,不知不觉地忘记了伊教授的叮嘱和莫可的关照,滔滔不绝地谈起他对国际经济研究问题的一些看法和设想。
  杨行密仔细地听着,不时提出一些关键性的问题。他发现,这个留学生很有独到见解,知识面又广,是个不可多得的研究人才。
  杨行密从俞晓易才华横溢的谈吐和朝气蓬勃的神情中恍惚看到了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霎时间万千感慨涌上心头,这使他通常是严峻而冷淡的面容变得柔和而更富有感染力了。
  自从杨行密受聘为经济系副主任以来,荣誉和重任使他饱尝了人们的倾慕与吹捧。然而,面对一片真诚抑或虚伪的赞贺声,杨行密却常常感到一种发自心灵深处的烦躁,夹着心酸甚至憎恨。平反、复职、提级……乃至当官了,生活象瞬息即变的万花筒让人头昏目眩,当人们以为他会举杯畅饮,欣喜若狂之际,他却悄悄地翻出了自己二十多年前的手稿:《论经济结构与经济管理——兼析我国经济政策的得与失》。当年他年轻气盛、踌躇满志,雄心勃勃地要想在高深莫测的经济领域打开一个新天地。那时他只是一个不为人知的小助教,却以他的胆略和才气震动了F校园。校刊决定头版刊登他的论文,校方派他出席了全国经济工作会议。然而,那种辉煌时刻如同夜空中的礼花,转眼即逝。随即而来的是批判、检讨、下放、漫长的冷漠和消匿……杨行密副教授对着那一厚叠发黄发脆的稿纸和自己眼角上深深的皱纹,不觉潸然泪下。
  谁能想到断了的梦还能重新续上?
  如今杨行密要重振旗鼓,他步履沉稳,胸有成竹,极有信心地走向可任他纵横驰骋的人生沙场,他还是他,只不过眼角多了几根皱纹罢了。他要和眼前这位留学归来的年轻人站在同一根起跑线上,向前奔跑、奋争、追求……
  杨行密与俞晓易谈得投机,不觉时间的流逝……
  莫可在校部遇到了朱元丰老师。
  “朱老师,你看见俞晓易吗?”
  “碰到了,他现在正与杨老师谈话呢。”
  “朱老师,可不能让俞晓易这样的人才滑走呀。”
  朱元丰点点头,他对俞晓易一向很赏识的,当年俞晓易报考研究生,朱元丰还亲自到教师资料室去借了许多参考书给他。他知道杨行密心高气盛,一般人都不放在眼里,他让俞晓易和杨行密交谈,为的是让杨行密对俞晓易有充分的了解。他想,只要取得杨行密的支持,他在系领导会上提出把俞晓易留下就不成问题了。朱元丰兢兢业业,专为他人作嫁衣裳。
  莫可开完学生干部会,到经济系主任办公室去找俞晓易,隔门还听得杨行密和俞晓易热烈的交谈声。莫可很高兴,杨行密是经济系的台柱,只要他能赏识俞晓易,那么问题就解决三分之二了。
  莫可推开门,探进一个脑袋,问:“晓易,要不要我替你到食堂把晚饭买好?”
  “这么晚了呀?哦,我还要去宫老师家呢。”俞晓易看了看表,站了起来。
  杨行密言犹未尽,大有相见恨晚之意,他热情地送俞晓易出门,并约他有机会再谈。
  宫达的家在学校的教工新村里,莫可和俞晓易一同行来,莫可兴奋地说:“你真有本事,知道吗?要得到杨老师的赏识是极不容易的呢。”
  莫可为他高兴,俞晓易非常感动,她是真诚地盼他好呀。他望着她的脸,当然,她的脸是不漂亮的,但是很亲切。
  “喂,你现在怎么样了?”他问。
  她知道这个“怎么样”的含义,于是笑着回答:“早‘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独身一人,自由自在。”
  他想劝她几句,又觉开不了口,她不是那种为做女人而可以随便嫁人的凡俗之辈,言词不当,反倒亵渎了她,一时竟不知说什么了。
  两人默默行来,不觉已到教工新村。
  “我不进去了,再见。”莫可说。
  “祝你如意。”他总算憋出一句。
  她淡然一笑。
  宫达做了一桌精致的小菜来款待俞晓易。
  董秀琴老师对俞晓易有一种慈母感情的爱,虽则她只比他大七、八岁,她不停地为他挟菜,高兴得笑不合口,“我说吧?那些鬼话都是谣言!晓易我还能不了解吗?”
  “董老师,我刚到美国的时候,生活不习惯,举目无亲人,学习又很艰苦,常常彻夜不眠。夜深人静的时候,总会想起无忧无虑的中学时代。你还记得吗,你带我们到烈士公墓开‘我和祖国’的主题班会,你在会上朗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片段,许多同学都淌眼泪了……”
  “你就是在那次班会上递交入团申请书的,对吗?”董秀琴老师感慨地说,“人长大了,就喜欢回忆小时候的事,我也是这样。”
  “小董,当年,你可没想到你能培养出一个留学生吧?这头功应该是你的。”宫达对妻子说。
  “那也靠晓易自己努力呀。”董秀琴说。
  “我敬两位老师一杯。”俞晓易说着举起杯子。
  “吃菜,吃菜,尝尝你董老师的手艺。”
  “今后,有什么打算?”宫达问。
  “我想跟着伊老搞国际经济的研究。”真人面前不必作假,晓易坦白地说。
  “哦!你还不知道?伊老恐怕很快就要退休了。”
  “真的?”难怪伊老神色如此忧悒呀。
  “系里有几个老教授,不任课,也不搞科研,凭着名气混日子。凡是你要干点什么,他们就要出来指手划脚;轮到评级,他们又要出来评头伦足。长久下去,大部分年轻教师根本发挥不了创造性和积极性,老教授已成了年轻人前进的绊脚石了。”宫达显得十分义愤。当学生的时候,宫达非常崇拜伊教授的。后来,宫达发表了几篇论文,虔诚地请伊教授指教。伊教授极其认真地读了,对他下了两句评语:虚话多实话少,基础理论不巩固。并建议他不要急于发表文章,多调查、多思考、多看书。从那以后,宫达便渐渐地疏淡了伊教授。
  “伊老对年轻人一向很热诚的呀。”
  “他对你是不错,你有聪明才智,干出了成绩,是他的光荣。可是他对周典就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成天训斥,周典叫苦不迭呢。伊教授从前不是这样,年纪愈大,心眼就愈窄了。”
  俞晓易对伊教授的严格是深有体会的,有一次,为了陪梵梵买衣服,他放弃了一次专题讲座,被伊教授劈头盖脸地训斥了半天。伊教授治学态度非常严谨,这难道不对吗?但是,他不能当面驳斥宫达,便不作声。
  “你放心,即便伊老退休了,你还是能留在系里工作的。现在各教研组都缺教师,许多课都快开不出来了。你如果愿意到我的教研组来,我欢迎。”宫达盘算:如果俞晓易分到他的教研组,他就可以把大量的教学任务推给俞晓易干,自己便可以一心一意去写书了,“开经济理论专业课,对你来说是不成问题的吧?”
  “我带回了不少经济理论的资料,还打算编两本这方面的专集呢。”
  “这不矛盾,一边教课,一边准备。过若干年,可以申请去搞研究。我们不都是这样熬过来的?我刚留学校的时候,除了教课,还兼系团总支书记,会议一大堆,全靠开夜车写点东西。总要啃几年萝卜干的,媳妇熬成婆,谈何容易哟!”宫达深有体会地说。
  “吃菜,吃菜呀,”董秀琴瞪了宫达一眼,“象晓易这样的人才,你们系里要不重用,我就告你们一个忌才妒能!”
  “晓易,你看,我要不帮你忙,你董老师恐怕要和我打离婚了!”宫达说着大笑起来。
  俞晓易不想笑,心里似乎有点不舒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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