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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菲的色彩


  Santafe(圣菲),New Mexico(新墨西哥州)。
  在我们的活动计划上,有这样一个鲜为人知的名称。翻开美国地图,北纬36度西经116度,一个小小的单圈,嵌在一片深棕的颜色中。
  没有任何契机和理由促使我们在仅有的一个月的访问期中放弃了旧金山、芝加哥等世界著名的大城市而选中它,只是因为好奇,愈是从来没听说过愈是要去。
  我们下午两点离开有“红皮人故乡”之称的Oklahoma City (奥克拉荷马城),乘泛美4255航班在空中盘旋了三刻钟,抵达Texas(德克萨斯州)的Dallas/Fort Worth(达拉斯——沃斯堡)机场,又在那儿换上了泛美449班机,又盘上天空飞了半个多小时,抵达New Mexico(新墨西哥州)的Albuquerque(阿尔伯克基)。那时已是傍晚九点钟了,Santafe(圣菲)没有机场,只能从阿尔伯克基乘汽车去那儿,陪同安先生皱了皱眉,催促我们快领行李,汽车跑也得跑两个多小时呢。
  走出机场,空气潮湿而凉爽,像是刚下了一阵雨。机场被群山叠峦环绕着,灰色的云一层一层压着山顶。天很低。
  我们刚刚从天上下来,知道上面却是一派灿烂的阳光,云一团一团地立着,飞机是在辉煌的云的山峰中穿行的。
  安先生租了一部深灰色的小轿车,我们便朝圣菲奔去,朝那一片深棕色奔去。
  我们的小车贴着高原的黄褐色的胸脯奔驰,感觉出高原博大而深沉的呼吸。远远近近有数不清浅浅深深的褶皱,每条褶皱里都蕴含着远古就产生了的神秘。此刻,安先生一言不发只顾开车,气氛肃穆而宁静。
  从车窗往外看,周围360度毫无遮拦地一览无余,仿佛能看到地球弧线的那一端。左边,空中垂下的云似泼墨一般,右边,云与地相接处,酱红的夕晖逼射出来像一滩新鲜的热腾腾的血。
  无边无际的黄土,刀削过似的平展,时而闪过矮房群与树丛,晶亮的小湖泊,火柴盒似的油罐,玩具似的起重机、电缆……
  乌黑的云像墨似的晕开去,渐渐地稀释,渐渐地铺展;血红的夕照像一个女人度过了她一生的辉煌点后便开始衰败起来,渐次地桔红、淡紫、青灰……终于溶入无可抵挡的云层之中。
  清淡了的云升高了,抑或是浑重的大地开阔了?无穷无尽深蓝的天空罩着无穷无尽棕褐的丘陵,人工镌塑的痕迹早已消失,目力所及除了黄土便是一簇簇星布着的矮灌木。
  在巨大的高原上无声无息地奔弛了一阵,不觉心高气静,一股苍凉辽阔的感情攫住了全部身心。
  高速公路尽情地在黄土问延伸,一条来,一条去,来路上有一串自珍珠(车前灯),去路上有一串红玛瑙(车尾灯)。
  汽车沿着公路慢慢地爬上一座小山岗。在登上岗顶的那一瞬间,忽有一条璀灿的银河浮在眼前,公路上的车灯像一支银箭朝那银河射去,心不由得怦怦怦地剧跳起来。眼见得距那银河愈来愈近,公路越下山岗,银河也倏忽不见了。又走了一程,又翻上一座山岗,又见到银河了,并且逼得很近,闪闪烁烁耀得人眼花。公路在丘陵间时上时下,那银河便时隐时现,每隐现一回就逼近许多。我们朝银河扑去。
  那星星攒簇的银河便是圣菲。
  我们下榻在“Inn of the Governors”(州长的客栈)。
  圣菲小负我,慷慨地揭开神奇的面纱。
  暮色沉沉,房屋只余下隐隐的轮廓。然而街尽头,却奇异地重叠着五彩的云。黑的、灰的、红的、紫的、黄的、青的,搅和在一起,万花筒一般变幻着,异常亮与异常暗反差着,叫人心绪不宁,隐隐地预兆着未来的凶吉。
  安先生说,此地海拔高,离天近,空气纯净清晰,能十分细腻地过滤出光的种种色谱,故而圣菲的色彩特别复杂而强烈。
  就色彩而言,我想,圣菲是一个感情冲动外露的女人。
  这州长的客栈更是饶有情趣。矮矮的两层楼房,古朴的砖木结构,木墙木梯木窗,还有燃木柴取暖的壁炉,仿佛是童话中森林间的小屋,除了那质地厚实的猩红的窗帘与地毯。
  一夜终不能合眼,倾听遥远的高原上流星陨落的悄然声。但等窗户稍白,便披衣下楼。
  空气清冷而透明。
  呵,早晨的圣菲果然浓艳娇媚。东半天在燃烧,朱红、橙红、玫瑰红、紫红叠叠渲染,西半天仍在静思,幽秘的紫色与清高的昔蓝相嵌。在这骚动着又淡泊着的天穹下,聚拢起一座金黄的小城。
  我这么如实地描绘着不敢有半分的夸张与遗漏,就像印象主义的画家用色彩宣泻着如火如茶的情感。
  切米莎开着金灿灿的小花。
  圣菲国际关系中心的向导斯尼德太太是个积极的和平主义者。她曾经访问中国,从北京到呼和浩特又到乌鲁木齐,她原是想沿着马可波罗走过的路线跑一道的,令我肃然起敬,斯尼德太太恨不得把她肚子里关于圣非的点点滴滴统统告诉我们。
  圣菲周围丛岭峥嵘、气象磅礴,云石相撞似铿锵有声;而圣菲城中,金黄的土墙毗连着砖木的矮房,老树盘亘,枝叶蕤葳,细沙的马道逶迤地伸向山的屏障。在美国从东到西跑了十座城市,唯独在此地没见一幢摩天大楼。圣菲人珍爱历史,他门造座新房,里面尽可十足的现代化,外面仍用黄土色涂墙,像是一百年前就存在着了。几近干涸的圣菲河依城盘踞,它是一部记载沧海桑田的大书,简古而玄妙。人人都能读,很少有人懂。
  圣菲的市中心是座草青青花锦绣的广场,广场的正面是典型的西班牙式的两层小楼,精巧而玲珑;广场的背面却是最体现印第安人粗旷剽悍性格的黄土房,笨拙而浑重。曾几何时,西班牙人统治,印第安人造反,鼙鼓声声,刀光剑影。青草花簇中有块石碑,与周围其他建筑一样,它不高巍,很实在。据说这是西班牙人为纪念与印第安人战死的将士而立,原先碑上镌有“野蛮”两个字。前几年的一个正午,来了一位工人模样的人,拿着锥子叮叮当当地把“野蛮”两个字削平了,光天化日下竟无人阻挡。
  广场上行人稀少,由日影栅栅地移动,演显着历史的戏剧。
  猛抬头,但见天边一座巍峨的山岭,暗红色的岩石像凝固了的一块块血斑,叫人心不由得颤动。
  “那是基督血山脉。”斯尼德太太轻轻地说。那声音撞在山岩上反弹回来,空谷幽远,像是几百年前的回应。
  圣菲城里教堂多,怀着拯救人类崇高使命的神父们觉得从蛮荒中走来的印第安部落最需要陶冶与开花,便纷纷来此布道传教,留下了让后人凭吊的遗迹。
  全美国最古老的小教堂就在圣菲,它建造于1610年,那是西班牙殖民时期。现存的房址并非原物,1680年印第安人造反,烧毁了教堂,杀了神父。考古学家们发现了当年火烧时整个坠落的屋顶,深深地砸入士中,现在围栏供游人参观。
  土墙的教堂确实少见,唯有圣像是画在一块板壁上,据说圣人不喜土,当年又做不起金的或银的。
  踽踽地踅出一位神父,一袭褴褛的黑袍罩着枯木般的身子,橄榄核似的脑袋上头发稀疏,眼角堆屎,牙龈剥露。不说话时他确实像一具僵尸,然而一说起这教堂的历史与功绩他便眉飞色舞起来。他自称是此教堂的元老,已在此布道四十二年了。他说话喜欢凑近了人,眼珠子弹出,唾沫飞溅,并有一股股发酵了的酸味频频逼人。我实在忍耐不住,抽身倒退了三步。我看他面露不快,怏怏地闭上嘴。我想我并不信教,只是来凭吊古迹的,不听也罢。隔时,他拿出一叠精致的小书,我看是介绍这教堂的来历的,便伸手去取,谁知他竟恶狠狠地将我一把推开,把书分给别的同行人。原来神父的心胸并不如上帝那般的宽厚无私,他毕竟是凡夫俗子。我开头很气,这么一想也释然了。宗教不就是想着法让人取得精神上的平衡吗?
  又去参观了一座法国人建造的教堂,它造于1850至1869年间。教堂的门媚上镌着一行希伯莱文字。究竟是天主教还是犹太教?斯尼德太太解释道:当时法国人造了一段,没钱了,亏得一些犹太人捐了款才得以造成,所以用他们的文字命名。不过……斯尼德太太用手指点了点门上用金箔打成的三叶图案,这可是法国人的标志啊,据说这座教堂与巴黎城内很有名的教堂十分相似。
  还有一座耶稣王教堂,1939年为纪念西班牙探险家来此四百年而造,是一座融西班牙风格与印第安习俗大一体的混合建筑,石壁上雕刻着大型壁画,火山石铺成了精美的花坛。十多年前,曾经有两个印第安人的孩子把教堂中的偶像偷偷地藏了起来,惊动了全城人一起出动寻找,结果在一口矿井里发现了它。孩子们说,这偶像即是占领者。由于两个孩子还不满十八岁,所以只判了很轻的徒刑。
  我很感谢斯尼德太太的安排,她不仅让我们看到宗教神圣的一面,并且向我们揭开了那沉重的帷幕的一角。
  我们的小车沿圣菲河出了城,在一条幽静的峡谷里行驶了好一会,清澈的小溪一直伴着我们。奇异的圣菲的天,竟然飘起了雪珠。
  出了峡谷,眼前是一片绿树成林的乎地,树荫中闪现着一簇精致丽豪华的别墅,由数幢木头小屋组成,粉墙上青藤缠绕,雕栏间花木扶疏。屋边有碧波静漾的泳池,有细沙漉漉的球场,有白栏围绕的马圈。
  “何处胜地?”
  “神父的别墅。”
  门上有一小铜牌镌着:“John pavey uheeler(约翰·帕维·惠勒),1919~1979,”下边还有一排字:“beloveol by his friends(被朋友们所热爱的)”。
  约翰神父的灵魂已经升入天堂,幽暗华丽的客厅里斜依着几具笑容可掬的模特,供游人拍照留念。
  “神父心情忧郁烦躁的时候,便到这座别墅来散散心。这附近,还有他买下的一个水果农场。”
  “神父也有心情忧郁的时候吗?上帝不是无时无刻不与他同在吗?”
  斯尼德太太无可奈何地一笑了之。
  窗外,乌云压顶,雪珠斜斜地飘洒着,神父的别墅被雪雾包围着,若隐若现。而远处山口,却有一角蓝得透明的天,阳光从云里逼出来,乌云的边镀了一层金。
  我想在这别墅中的神父是一个真实的人,他纵情恣欲,像那丛丛的山树野藤一样。当神父披上黑袍立在圣坛上的时候,他便不是他自己了,他经常地失去自己,因此他会忧郁,可他却苦口婆心地教导圣徒们忘却自己,因此他便长久地忧郁了。
  从神父的别墅归来途中,经过两座墓地,一座是军人的公墓,一座是天主教徒的公墓。军人的公墓齐整威严,墓碑像立正向前看齐一般。而教徒的公墓凌乱不堪,杂草丛生,灵魂被上帝召去,遗骸便无主张。两座公墓背负着乌云积沉的天空,面迎着云蹿间一缕强光,碑石都镜子般地发亮。

  从前说起印第安人总觉得是神话中的人物,他们披长发、穿兽皮、掷矛箭、啖生肉、钻木取火、凿岩而居,是一种原始而神秘的生态。
  眼前坐在我们对面的这位印第安诗人兼歌手却是一团的温文儒雅。棕色的线条刚劲的脸庞上架了一副宽大的眼镜,盖去了许多英武之气,平添了些许朦胧的书卷气,黑色的眼瞳在镜片后闪着诗一般温柔的光,唯有那薄薄的紧抿的嘴唇透露出一丝倔犟。
  主人介绍,他叫Harold littlebird (哈雷德·小鸟),小鸟先生?我们惊讶地看看他,偌大一个鬼子,叫小鸟?突然,大家都笑了起来,原来主人又告诉他们我的名字叫Little eagle(小鹰),小鸟碰上了小鹰,太巧了。小鸟先生的黑瞳温柔地闪着喜悦的光,很知心地望着我,遇同类了!我们似乎是五百年前就认识。
  印第安人的名字中多有鸟类,我们曾经在奥克拉荷马市立大学遇到过一位名叫猫头鹰的先生,也是印第安血统的。难怪有一次一位牧师听了我的名字,非拉我到一顶印第安人的长羽帽前拍照留影,或许他以为我也有那么一点印第安人血统吧。
  小鸟先生的太太却是一位纯正的白种人,穿一身湖蓝的裙子,十分挚爱地笑着。她和小鸟先生坐在一起,一白一黑,像一条晶莹的小溪环绕着一座峻拔的岩峰。她叫Barbara Littlebird (巴巴拉·小鸟)。她曾是一位研究印第安人历史的大学生,后来就嫁给了这位印第安诗人。其间抑或有曲折动人的爱情故事?
  今天是斯尼德太太为我们组织的一次家庭文学晚会,除了小鸟夫妇,还有一对诗人夫妇。那男的留一把雪白的山羊胡子,穿着鹿皮的长统靴,一副印第安人打扮,却不是印第安人。还有一位凯先生,七十多岁了,却有着红润的脸庞和健朗的身板,他从过军,还拍过电影,现在在圣菲当义务导游。
  我们对小鸟先生十分感兴趣,间他何时开始作诗吟唱。他答日,一出娘胎就听父母唱诗,听听听听就会了,十几岁便发表诗作。
  巴巴拉目不转睛地望着丈夫。
  我曾翻过一本有关印第安人历史的书,很想从小鸟先生口中得到印证,我以为作家对自己民族的历史应该是很熟悉的。
  “小鸟先生,您是否能谈谈印第安部落从亚洲迁徙到美洲来的故事?那可是惊心动魄的呀……”
  小鸟先生的脸色陡地沉下来,说:“那些都是人编出来蛊惑人心的,我们印第安人从来就住在这块土地上,我们是这儿的主人!”
  我一时惊愕,不知怎地得罪了他。
  那山羊胡子的诗人面带节制的笑容,稳稳地开口了:“小鸟先生,历史是全人类有目共睹的,谁也不能编造或纂改哟。关于那个绿湖的故事可是你们印第安人流传下来的,并非是谁杜撰的吧?”
  印第安人的部落从亚洲迁徙美洲,山高水深,几近灭绝,幸得遇见一泓绿湖,拯救了一个部落……,这是个艰难而美丽的故事。
  小鸟先生脸涨得通红,那温柔的目光变得强悍起来,他阴沉地说:“是有一个绿湖,神保佑我们。只是我们不是从亚洲迁徙到美洲,而是在美洲大陆上搬迁寻找我们真正的乐土。”
  山羊胡子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根据人类学家与历史学家的共同研究,印第安民族原本应该在……”
  “哦,这个问题还是留予学者们去探讨吧,我们这儿都是作家和诗人,文学不拘于小节,啊哈,小鸟先生,您给中国的客人们唱一段诗,怎样?”斯尼德太太非常柔和地挽转了话题,小鸟先生与山羊胡子默默地对峙了一下,眼光渐渐平静了。
  巴巴拉一直没作声,只是挚爱地望着丈夫,我想起她是研究历史的,她该知道是非何在?然而历史的是非又有谁能断得清楚?小鸟先生如此敏感而强烈的民族自尊心,巴巴拉又是如何与他融洽地共度岁月呢?抑或她爱他正是这份自尊,
  我亦不想解开这些疙瘩了,小鸟先生的鼓声已在沉默中弹起,答答答答,答、答、答、答……那脆脆的声音点着人心。小鸟先生把一面棕色的小皮鼓搁在膝盖上,手执小锤缓缓地敲击着,一边敲一边就唱了起来。那嗓音浑厚像暮蔼中的群峰,缓缓地起伏,幽幽地隐现,有一种凄凉,有一种辽阔,竟叫我们屏息敛容地不敢动弹一下,怕撞破了它。

  喂呀哪,喂呀哪,喂呀哪……
  哦咳,哦咳,哦咳咳咳中呀……
  月亮光月亮亮,
  月光从天上泻下,
  世界到处闪亮,
  喂呀哪,喂呀哪,喂呀哪……
  哦咳,哦咳,哦咳咳咳中呀……
  月亮光月亮亮,
  月光驱走苦难。

  带来宁静和平安。
  喂呀哪,喂呀哪,喂呀哪——
  鼓声突然急促起来,答答答答逼得人喘不过气,小鸟先生脸部的肌肉石蛋般地鼓突出来。

  劈叭劈叭劈叭叭,哦野牛!
  我们去追寻野牛,
  它是多么强壮,
  跑啊,穿过雪地越过山岭,
  在森林中踏出一条血路。
  劈叭劈叭劈叭叭,哦野牛!
  我们射倒了野牛。
  它是多么强壮,
  杀啊,抽出骨头割下皮肉,
  鲜血染红了山崖黑土。
  劈叭劈叭,劈叭叭,哦野牛!
  我们杀它,我们疯,我们哭了。
  哦野牛!哦野牛!
  等它重返人间时更强壮……

  小鸟先生额上一片汗珠,眼瞳中冒出火焰,他把他的心化作一一个音符吐出来了。
  鼓声骤雨般地落了一刻,又渐渐地轻缓起来,答……答……答……仿佛雨后天晴,树叶上滚下一滴一滴的积水。

  呀咳哪——咳哟喂哪——
  咳哟咳哟咳哟哟……
  彩虹彩虹啊,
  我们看到了你啊
  我们谈论着你啊
  呀咳哪——咳哟喂哪——
  咳哟咳哟咳哟哟……
  彩虹彩虹啊。
  你能看到我们吗?
  你听到我们在谈论你吗?
  太阳是我们的父亲,
  大地是我们的母亲。
  咳哟咳哟咳哟哟……
  呀依呀呀依哦——
  彩虹……

  鼓声像一匹渐渐远去的马,拐过山角,隐人森林,不见了,消失有好一会,屋子里安静得如同在九宵云间。
  “哦,太美了。”我们终于吐出了声。
  巴巴拉轻轻吁了口气,无限情意地望着丈夫。
  小鸟先生羞涩地朝我们笑笑,他又恢复了温文儒雅的神态。
  “小鸟先生,欢迎你到中国来做客,来表演,您一定会受到中国观众的喜爱的。”我说。
  “中国,上海,”他点点头,想了想,问:“上海和纽约相似吗?”
  我也想了想,答:“不相似。”
  他笑了,说:“我一定到中国去,我不喜欢纽约。”
  “为什么?”
  “在纽约,人与人之间眼睛从不接触,人的眼睛都看天或看地。我住了两天,受不了,逃回来了。人与人相处哪能不碰眼光?眼睛的接触便是心灵的接触呀!”小鸟先生说着便把黑瞳直直地对住了我。
  我也直视着他,读着那两只黑宝石似的眼睛里深奥又真挚的内容。
  “中国人和美国人确实不同嘛。”山牛胡子不甘寂寞地站起来,踱着步。
  “哦,不同在哪儿?肤色,身材?”我颇感兴趣地问。
  “中园人读《圣经》直点头,美国人读《圣经》直摇头。”山羊胡子煞有介事地说。
  “何以见得?”
  “中国字是从上到下的,英文是从左到右的,不是吗?”
  我们恍然大悟,憋不住地笑起来。
  凯先生陪同我们去黑豆峡谷寻访印第安人的古迹。
  早晨起来,停在客栈门口的小轿车上竟覆盖了寸把厚的雪珠,而天空却像深水湖般地晴朗起来。
  我们的车是朝着基督血山脉的方向驶去,阳光里,那山愈发地殷红欲滴了。
  公路在褐绿的丘陵间盘桓了一会,便进入一片沙丘,点缀着丛丛簇簇的灌木,很像一块色彩浓烈的绸缎。
  凯先生让车拐进一条支路,他说先去看看印第安人自治区的生活,这是现实,然后再去看历史。
  灰布罗部族的木栅大门敞开着,汽车径直开了进去,只见毗连着的低矮的黄土屋围起了一个庞大的圆圈,圈中央有一土平台,间或着有些巨大的树丛,整个部落如此地一目了然,鸦雀无声,却不见一个人影。
  凯先生遗憾地说:“哦,人都不在,都劳作去了,否则能进土屋坐上片刻,我有个好朋友,会款待我们的。”于是只好让车沿着那圈土屋徐徐地缓行。凯先生指点着说:这种泥砖屋十分牢固,是用泥与草晒干了垒的,泥中含有矿物质,不洛化于水,可维持好几十年呢。喏,那个像馒头似的上坯是印第安人的烤炉,燃松木枝,烤出的面饼有特别的滋味。那土平台吗?是年年祭祀的场所,部落里最神圣的地方,平时妇女不准上去,唯有祭祀的那天方能挨近……
  凯先生说得起劲,我却一点一点地积起了疑惑:难道真有这么个部落存在?阳光照着黄土屋金子似的的亮,我以为这仅仅是一处遗迹,有谁至今还住在这般荒寂的地方?“荒寂?No、No、No,”凯先生呵呵地笑着,“这儿是个挺热闹的小社会呢,甚至还有属于他们的法律。我那个老朋友的儿子在加州大学读电脑,极其聪明地应付着两种截然不同的世界!”我愕然不语。
  从灰布罗部落出来,又去了另一个部落,名字挺拗口,“山林地方索”,是从印第安语音译过来的。很显见,这所部落比灰布罗富有,房子较为新鲜齐整,尽管还是土坯的墙。然而仍是无一人影,上天入地一般。
  这所部落的圆圈中央赫然立着三个土舞台。凯先生说,前几年部落里两个家族内讧,便分家,各自造了个祭祀台,后来又和好了,用哪个祭祀台都不适宜,遂合力重垒个新的,于是便有了三个土台。
  我们瞠目结舌地在一面土墙上看到这样一块牌子:“Studio of indan arts(印第安艺术之家)”,难道这里竟有个艺术研究室?
  哦,这是玛提来斯媳妇开的店,专卖玛提来斯式的陶器。玛提来斯是谁?是山林地方索部落的女圣人,是她重新发掘了古老的陶器技术,并且无私地教给所有的人。这陶器没见过?黑色,很亮,带点银质光,像金属一般,闻名世界哪!其实没许多秘诀,调土时加些许牛粪,关键在于加多少,恰到好处,偏就是这个多少谜似的恼人。玛提来斯家族的人道不出数量,他们只用手一撮便有数,这是神灵施予他们的福气。
  能进去看看那闻名世界的陶器吗?
  啊?啊!可巧没人,都出去劳作了。凯先生滑稽地一笑。
  我愈发怀疑哪真有什么“灰布罗”或“山林地方索”,这些土房是垒起骗骗游客的。我瞪着凯先生,他那过了古释之年仍童稚着的红脸竟也变得捉摸不透起来。突然爆竹般响起一串狗吠,斑澜着各色皮毛,雌雄扑朔迷离,围着我们的汽车狺狺地叫着,流星似的转了一圈,便箭似的射入黄苍苍绿莽莽中去了。
  我惊悸兴奋了一阵,希望随着群狗冒出个人模样来,可惜那些门晃动了一阵又悄无声息了,阳光依然笼着黄土房,那狗?难道也是用来迷惑游人的?
  “这狗,给在外劳作的主人报信去了,”凯先生日光锐利地说,又抬腕看看表,“哦,不行了,得赶快赶路去黑豆峡谷,否则进去了就出不来。”
  我们把部落甩在车后,回首看看,觉得那只是阳光下的一个影于,待太阳落山,影子便会消失。然而凯先生呢?
  小车返回公路,向黑豆峡谷进发。
  彩缎般的丘陵上皱褶愈来愈多了,色彩依旧是浓烈的黄与沉着的绿,尽情地交融着。
  “黑高原,看!”凯先生是个好向导,他知识渊博,且又好激动,常引得我们情致高涨。顺着他的手指望去,一派黄褐中突兀而起了一脊墨黑的山梁,狰狞而威严。
  黑高原哪,这是印第安人心目中的神灵,凯先生啧啧啧地摇了摇头。西班牙占领军把印第安人逼进了沙漠,逼上这座黑高原上,团团围住,断水断粮。几个月下来,印第安人仍旧生存着。黑高原上有深涧水,妇女们把头发剪下来搓成绳子吊水桶。黑高原庇护了印第安人像母亲环围着自己的孩子……
  这是一个跟绿湖的传说一样艰难而美丽的故事,谁知道呢,也许黑高原与绿湖原本是一桩事?——神灵无所不在?
  两旁的地势渐渐地凹凸了,峥嵘了,树木也渐渐地高大起来,把一块一块的阴影投在公路上,汽车微微地颠簸。
  “快到了,快到了。”凯先生的话语声调幽邃起来,目光中飘来两团雾。
  岔路口赫然立着十字路标,像一个山林巨人岔手岔脚地站着。朝左:“BandelierNational Monument:cliff dwellings (班德利那历史遗迹:悬崖上的住所)”(班德利那是位瑞士的考古学家,是他第一个进入黑豆峡谷发现了灰布罗的遗迹),朝右:“Los Alanlos Atomic Research Museum,and Los alamos Historical Museum(洛斯阿拉莫斯原子核试验场,洛斯阿拉莫斯历史博物馆)”。
  这头山林巨人有着无比绵长的手臂,它左手捉住了远古的散发,右手扯上了未来的脚趾。
  “先进黑豆峡谷,出来再去洛斯阿拉莫斯。”凯先生站在远古与未来之间冷静地作出裁定。
  我们逆着岁月的河流溯源,踩着岁月的梯子往人类过来的路上走回去。我们渐渐告别现代的宏伟与冷酷,摸索着迁回着走进了远古的宁静与荒凉。我们的心渐渐地由焦躁的破裂的坚硬的变作了迟钝的浑圆的柔韧的。
  山渐高深陡峭,林渐稠密重色。
  时光伴着风和雨似把无故的刀劈出了险峻的峡谷,天空像条蓝飘带系在尖锥的山峰上。
  在山峰的扶持下,我发现每迈进一步我的身子就缩小一分,而心间却扩展了一分。人在缩小心在长大的感觉真是十分奇异。
  在走向远古的幽幽的路上凯先生却大谈特谈未来。他说,洛斯阿拉莫斯原子核试验场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建立起来的,开始只有十几个物理学家,逐渐发展成几千人,那儿的研究项目,嗯哼,凯先生咳了一下,大都与武器有关。
  山谷里有陌生的凤悠悠地荡过,远古愈来愈逼近了。
  凯先生还说着未来,我想他一定也感到人在缩小,洛斯阿拉莫斯在公民的要求下公开展出了,啊,那里陈列着第一颗在日本广岛投放的原子弹的模型……当然,还研究其他,譬如地热发电,新型电脑设计,等等。
  凯先生忽然止住脚步止住声音,他瞪大眼睛,伸长手臂,手指微微地颤动,许久说不出话。在他的手指的延伸线的极点,我们看见丛林间隙有一截截蜂窝状的矮石墙缓缓地铺成一个大圆圈,圆圈的中央浅浅地洼了一孔,日光投影把窝状矮墙折映成阴阳不定的方格,那孔中却隐隐有神秘的形体冒出来。这奇特的形状让我们毛骨悚然,只觉得人缩得更小了。
  “那儿曾经是整整一个部落哪!”凯先生终于叫出了声,那声音像从四周的石缝中逼出来的。
  远古兀地就在眼前了,我们的身子像片枯叶在风中晃荡。
  “墙都塌了,就剩这点点了。看住那孔,看见吗?很久很久以前那是祭祀的台,台塌了,孔留着,孔是让祖先的灵魂从地下跑上来的通道……印第安人以为灵魂在地下的,可我们以为灵魂是上天的!”
  我们沉重地昂起头,周围嶙峋的山崖犬牙交错地刺向悲哀的天空,崖面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穴眼,远古睁着千百只眼睛望着我们。我们已成了一缕光,一丝风,一滴水。
  “我们上去,那穴眼便是印第安人的住所,啊,要爬山,小路陡得很,可是印第安女人背着孩子担着水都走这条路的。”凯先生腿肚子打抖却走得奇快,像十七岁少年的步子,他今年七十二岁。
  我们踩着小路登山像舞在钢丝上。一百万年前火山喷出的岩浆把海变成陆地,把平原变成山岭,我们检阅着远古的雄姿,心愈来愈大就像包涵了地球的宇宙。
  凯先生又说起了未来,老罗斯福总统身体不好,在洛斯阿拉莫斯办了男子学校,他要让男孩子都长成健康的男子汉,都有资格当总统,他可不知道男子学校后来成了核试验场。有一位最初进洛斯阿拉莫斯的物理学家现在还活着。他退伍了,三十年代他曾参加过社会主义活动,隔了几十年有人告发他,于是他离开了洛斯阿拉莫斯。进去时他恨它,离开了他想它,他在那里留下了自己的一大半年龄,所以他眷恋它……凯先生像在说梦话,我们也在做梦,凯先生常常带游客参观洛斯阿拉莫斯,他也眷恋它。
  我们渐渐地在升高,就像几条从深海底往海面窜的鱼比。
  此刻我们站在山崖上了,原来那些穴眼都是一口一口的洞,有木梯,梯格上都长了些野蘑菇,朽了。
  凯先生拣了一把还结实的木梯,叫我们爬进洞去。我们胆怯不过还是爬了,爬得十分灵巧,因为我们人变得很小。洞像一口倒扣的锅,洞壁上凿有木茬,地下横着黑黝黝的木架。
  那是吊织市机用的,那些是散了的锅架。洞小,凯先生只探进一颗脑袋来说。那上面弯弯曲曲的线是云的图案,那下面弯弯曲曲的是蛇的图腾。印第安人崇拜蛇,有蛇的地方就有水。他们把蛇放在口袋里放到山顶上,春天了,蛇又从山顶上下来了。呵,这石缝间的圆是太阳,春天,当天上的阳光照住它时,便可以下来耕作去了。
  山火把树林烧尽,山水混了,许多年才清,许多年又长了一岭的树。
  意大利人米参观黑豆峡谷,他们惊讶这儿的颜色与庞贝一模一样。
  人类在一寸一寸地走向未来,然而,远古的痕迹却是风雨雷电都磨损不了的。千万年历尽大劫大难的苍老而豁朗的山崖,默默地立在被树叶筛下清淡了的阳光中,每一眼孔穴都发出空蒙而透明的声音。我们感受着历史的悠远、宇宙的浩渺,身心同水一般洁净流畅……
  四周的山峰渐渐地升高,我们从那细绳般的小路下去,潜入山岭的海底。
  回去的路上,凯先生竟一语不发,弓起了背,头顶的白丝一缕一缕地在凤中摇摆。我始信他真是七十二岁了。
  我们沉默着,告别远古,顺着岁月的河流追赶着时光。我觉得身子在一点一点地长大,而心却一点一点地收缩。跨出黑豆峡谷的那一刻,我发现我的心已缩成一颗铁蛋,重重地压着肋骨。
  汽车在公路上奔驰,山势渐缓,高原铺展开来,树木稀疏起来。天极处,血红的基督血山脉楚楚动人地伫立着。
  要离开圣菲了。
  清晨六点,安先生唤醒我们,要赶到阿尔伯克基搭飞机,下一站是TucsonArlzolla(图桑,亚利桑那州)。它以加倍的神秘吸引着我们。
  天空,深蓝深蓝,东方有一条浅浅的桔红。
  天一点一点地亮起来。
  辽阔而苍凉的丘陵地,天极处隐约着蜿蜒的山峰,皱褶里有积雪,白莲花一般。
  东方的云透明地红起来,挨着的是黄灰色的云,再中间是蓝灰色的云,偏西是深蓝色的云,西边是墨黑的云。枯红、黄灰、蓝灰、深蓝、墨黑,多层次沉重而绚烂的天穹笼着荒凉寂寞的沙丘,像悲喜交加的感情。
  云渐渐地全被点着了,火焰般地燃烧,火云衬着积雪的山,崇高而凄清。
  燃尽了,烧尽了,红色渐渐隐褪,东方的云亮了,白了。而西边的云依然的黑,稍淡些,稍灰些,压得山更矮,地更广。
  天空蓝得清亮起来。
  东半部的沙丘明晃晃,西半部的沙丘阴黝黝。山的褶子里是暗的,褶子外是亮的,像反差极强的照片,像伦勃朗的画。公路从明暗两半沙丘中间划过,犹如一条阴阳界。
  待到西部的天也明净透明,天空连接成一块浑然磨光的镜,沙丘一派地发亮起来,五颜六色褪去了,极目尽是晃晃的白,车轮的颤抖传递来飞机引擎的轰隆声,阿尔伯克基机场远远地凝聚了一点闪亮。
  心里是锦绣斑斓地安静着,向往着,圣菲那浓重的色彩沉淀在心的底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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