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录
今非昔比交际花


  早年在中学里,C君就被人取了个绰号叫“交际花”,那年月被安上这个称呼实在是很大的不恭,简直有点是“妓女”的代名词了。但是C君听人这样喊她并不生气,竟还振振有词地说:“交际花又不是坏人,《日出》中的陈白露就是好人嘛。”大家都觉得她有点十三点。C君人长得并不漂亮,身材适中,眉眼平淡,那种时候还不兴打扮,齐耳短发,左边用橡皮筋束根扫帚辫,普普通通的样子。但是C君就是神通广大,每次考试复习期间,她总能从老师那里探出些口风,照她提供的范围复习,十有七八不离谱,据说她还没有把老师透露给她的全部告诉给同学,所以尽管她成绩名列前茅,但同学们大都对她不服气。C君有时候又显得很胆小很柔弱的样子,譬如体育课跳高测验,她每每跑到横杠前就尖叫起来,连连拍胸脯,随着便笑得喘不过气来。全班就她一个跳高不及格了,男生们都来为她鼓劲,她愈发地不敢抬脚跳,最后是由两个男生一人一头捏住横杠,让她勉强跨过去才算通过的。女生们都看不起她,男生们却都愿意帮她做这做那。入团审批会上,C君最终因为“交际花”的缺点没有被批准人团,可是,毕业分配的时候,C君却令大家十分眼红地开到了一张病情诊断书而免于上山下乡,留在城里当了工人。
  那一个闷热而烦躁的夏天,我们成天忙忙碌碌地准备行李要去农村,C君却衣着洁净地背着个照相机上门做客。先是十分动感情地说了通舍不得分别的话,后来又手脚麻利地帮着理箱子,临要告辞,从肩上取下照相机,说:“我弄到一卷胶卷,特地留了两张,跟你一起留个影,以后,想你的时候,看看照片也好的。”说得人又肉麻又感动。事后听好几个同学都说起C君登门道别,留了两张照片跟他们拍合影,方知又被她的交际手腕迷惑,谁知道她那照相机里有没有胶片呢!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沧海桑田,人各天涯,与C君早就失去了联系,虽然我们又回到了这座城市,可也没有兴致与C君再谋面,C君差不多沉没于记忆之海无踪无影了。快过年的时候,应朋友之邀去参加一个冷餐会,偌大的会场中熟面孔少生面孔多,我便夹了点菜寻了个座,舒舒服服填肚子。一般人在冷餐会上总是说得多吃得少,回家后必定要弄点夜宵填肚子,像我这样参加冷餐会的可以说是凤毛麟角。我正吃得悠闲,忽被一阵悦耳动听的笑声惊动,抬起眼,但见一位盛妆的妇人款款走进了会场,满脸灿烂的笑容,一路与人点头招呼,时而停下来说上几句,时而与对方交换名片。她显然是晚到了,却不急于去拿盆叉夹菜,只单手托着杯饮料,姿态优雅地往来穿梭于人群之间,谈笑风生,马上成了全会场的热点。我自顾吃餐,同时不无欣赏地看着她,半小时之间,她几乎与场上所有的人都应酬过了。我正揣度她的身份,她却笑盈盈托着一杯琥珀色的香槟朝我走来,不及跟前就朗声招呼着我的名字:“啊,多少年不见了,你还是那模样呀!”我拼命地想从她那张刻意修饰却很光彩的脸上寻找熟悉之处,疑疑惑惑半天说不出话,她便假意生气地说:“当了作家把我们小老百姓给忘了,我是——”原来她竟是C君!
  C君与我邂逅真正地显得很兴奋,没说上几句怀旧的话,她便拉着我到处向人介绍:“我的老同学,著名作家……”不一会,我手中多出了一厚叠名片,我只得连连抱歉没带名片,C君就说:“你是名人,用不到名片的。”我发现她的每句话都会让听的人感到熨帖舒服。后来我知道了,C君现在已是一家中外合资企业的市场部经理,企业界赫赫有名的女强人了。
  距那次冷餐会大约半年以后,出版社为了扩大我的一本新书的征订要搞一个宣传活动,需要有点经济赞助,于是我想到了C 君,想到了她的神通广大,决定厚厚脸皮求助于她。我找了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事先打听到她刚出差归来,十有八九会在家。至于上门求助应该带什么见面礼,颇费了我一番脑筋。想来想去,送什么东西都不合适,像她这等地位,什么高级的东西没见过,我经济有限,不可能以贵重取胜,索性只带自己的一本小书,既不同凡响又显示文人清高。敲门时心着实忐忑不安了一阵,手似有千斤重。她女儿开了门,然后冷冷打量着我,说:“我妈出差刚回来,正休息呢,有什么事明天到她办公室去说好了。”我这时的感觉犹如乞丐遭人白眼,正进退两难,她在卧房里问了:“妮妮,是谁呀?”我慌忙抬高声音报了姓名,她却大声喊起来:“妮妮,快请王阿姨坐,快给王阿姨倒茶,我马上就起来。”听她十分热情的声音,我的手脚方才有了些知觉。
  C君从卧室出来,没施粉黛,穿着家常衣服,让我心定了许多。她忙不迭地拿出了许多糖果堆在我面前,在我隔壁沙发坐下了,头一句话就问:“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来找我肯定有什么事吧?”没料她这么直率,我的脸马上火烧火燎起来,一路上想好的开场白一句也记不起了,只得讪讪地说:“实在不好意思打扰你了。”她却爽快跑咯咯一笑:说:“这有什么,现在大家都忙,谁也不会没事串门闲聊天,对吧?”她如此地豁达,善解人意,我便不再扭扭惺提,坦然说出我的来意。C君听了,略略思索了一下,爽快地说:“可以,我来帮你想想办法,尽我所能,不过不打包票呀!”说罢咯咯笑起来。
  我此行目的已达到,便想起身告辞,她却摁住我不让我走,说:“你也太功利了,事体一办完就走啊?再坐一会嘛,其实我最喜欢跟老同学在一起叙旧聊夭,轻松轻松。”被她这么一讲,我自然不能马上离去。喝着柠檬茶,说些少年时代的趣事,不知怎么,就说到她中学时代的绰号上去了。C君不无感慨地说:“当初你们叫我交际花,我晓得你们是在骂我,我心里不眼气,心想我又没做错什么,就故意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我行我素。其实,交际这个词是很中性的,人们对它或贬或褒,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不同时代不同的价值取向和道德准则。现在,谁还会欣赏一个丝毫没有社交能力的人呢,交际、公关都已经成为一门丰富的学问了。听说有的大学已设立公关专业了,有机会我还想去进修进修。”我在感情上并不能完全赞同她的话,却不得不承认她的话是对的,想到她那么慷慨地答应帮助我,便不由自主地奉迎她,自嘲地说:“是啊,从前我常说,我一点不会交际,那时是多么清高和骄做;而今再说这句话,却只有落伍的惭愧了。”
  我和C君聊了一个多小时,看得出她很高兴,临别时她又作了保证:“你放心,一有好消息我会给你打电话的。”她送我至楼梯口,忽然想起什么,叫我暂留步,她转回房中磨蹭了片刻,再出来时手中举着张照片,说:“那年冲洗出来就想送给你的,你却已经下乡去了。”我取过照片一看,黑白的、发黄的、模糊的照片上,有两个傻大姐似的女孩肩并肩站着,正是我和C君——当年C君上我家送行时照的。
  C君后来一直没有给我打电话,我也一直没有再去找她。我想,她一定很忙,求她帮忙的人一定很多,也许她没有替我办成功;也许她已把我的事丢到了脑后。无论如何,我是没有勇气也无颜面再去找她讯问结果了。
  C君送我的那张中学时代的照片被我随意往哪本书里一塞,怎么也找不着了。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