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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的话题


  冬日里的一个灰紫的黄昏,我走过永嘉路,走过那幢旧式花园洋房,爬山虎在斑驳的砖墙上纠葛,夕阳在清冷的石阶上踯躅,依稀仍是三十年前的模样。
  那时候,她四十刚出头,到底楼的杨先生家做保姆,身后跟着个头颈黑黝黝的儿子,叫金发。杨先生是做翻译的,刚死了太太,急需有人料理家务,不计较她有拖油瓶,母子俩便在厨房后的小贮藏室里住下。那时候我念初一,金发也转来我们学校,先是比我高一级,后来就和我同级了。
  放学回家,常看见绍兴阿姨坐在竹板凳上纳鞋底,寸多长的针往头皮上一篦,细麻线丝溜丝溜地拉过去,嘴巴里翻来覆去地哼着一句:“梁兄啊,你道九妹是哪一个,就是小妹祝英台……”她的鞋做得好,金发身上尽管邋遢,脚上却总是挺刮。左右有小囡的都求她做鞋,她有求必应,不计报酬,只要送她几件过时了的旧衣服。有一日看见她纳一只特大号鞋底,大得像只小船。三楼的无锡阿姨常跟她凑对做针线活,见她纳那只大鞋底便不住地叹气,啧啧啧咋舌头。我趴在无锡阿姨肩背上悄悄问:“绍兴阿姨做那么大的鞋给谁穿?”无锡阿姨敲我脑壳,“小人家不要管闲事。”
  金发要参加补考,于是,天天把作业簿给金发抄。我问他:“金发你爸爸在哪里?”金发平时对我俯首贴耳,我一问他爸爸,他就用仇恨的目光盯住我。我们跟金发吵架最厉害的就是喊:“金发你爸爸来啰——金发你爸爸来啰——”最后金发戅劲发作,用弹皮弓把我的额角弹出个泡。绍兴阿姨慌忙给了金发两巴掌,用只白煮蛋给我揉额角,一边颠三倒四地骂:“你个小赤佬,讨债鬼,寻死呀,一根根拗断你的手指头……”忽然俯下身在我耳轮边轻轻说:“大妹妹,下次不要再问金发他阿爸的事了好啵?”她身上有股咸肥皂味,我不喜欢闻,连忙应:“好的。”
  快过年的时候,绍兴阿姨又纳起小船一般大的鞋底,无锡阿姨坐在她对面织绒线,两片嘴唇皮跟两根针一起扭动:“你个寿头,这种呒良心的男人还管他作甚?让他脚趾头冻煞烂脱!叫我就寻到他姘妇门上去闹,拿他家什都敲脱,大家不要过太平日脚!”绍兴阿姨拿根针往头皮上一蓖,细麻线丝溜丝溜地拉过去:“有啥吵头?自古以来男人的心总归是活络的,等他活络够了,他总归要回来的,我有金发呀,金发是他的儿子呀。”无锡阿姨点点头:“这倒也是的。”又问:“他跑到哪里去了你晓得伐?”绍兴阿姨摇摇头。“你跑到这里来他晓得伐?”绍兴阿姨轻轻地说:“我叫金发把这里的地址写了寄回老家去了,他们会告诉他的,他总归会来寻找的。她那只纳到一半的大鞋底摁在鼓面一般的胸脯上,眯起眼朝楼房中的一小块天空看了看。
  后来,我们家搬到瑞金路的一幢公寓里去了。听说金发到一家工厂里做徒工去了。倏忽经年,我下了农村,又返回城市,偶尔有次路过永嘉路,骤然看见那幢洋房的时候,心里倏地长出了一点东西。院门豁啦打开,走出一个女人,拎着垃圾桶,我双目一精神,脱口喊:“绍兴阿姨!”她犹豫地盯了我一阵,嘴角慢慢咧开:“大妹妹,真不敢认了。”她似乎一点没改变,横S髻,士林蓝布衫,讨人好的笑,只是头发衣服面孔都灰脱脱的,像刚刚从土尘里钻出来。
  “文革”初杨先生被批斗被游街被抄家,杨先生对她说:“我们不好用保姆了,也用不起保姆了,你另找人家吧。”她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说:“杨先生,我哪里也不去,你就当我自家人,我不要你工钿,干饭吃不起就吃泡饭。”杨先生很感动,说:“工钿就算我欠着你,日后倘有回缓,我一定还你。”她连连说:“不用的,不用还的。”后来杨先生合家被扫地出门,搬去别处,她仍是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说:“杨先生,对不住你了,我不好照应你了,我不好离开此地呀。”杨先生晓得她的心思,自然由她。人家来赶她,她把两只骨节宽大的手戳到人家鼻子底下:“我哪里也不去,我是苦人家出身,我是凭劳动吃饭。”人家就说要有实际行动,要她揭发杨先生,她一边翻人家白眼,一边苦巴巴地想:揭发什么呢?想不出什么,只好说杨先生几个月没给她工钿了。为此杨先生又多了条罪名,叫剥削劳动人民,并且被彻底打倒了。杨先生血压一下子升高,气咻咻地东借西凑,把欠她的工钿都还清了。她终究没离开这幢花园洋房,她替周围几家人家洗衣裳买小菜,忙忙碌碌而平平静静。
  我再次路过永嘉路,那是又相隔了七八年,看见那幢洋房,简直像重新投了一次胎,青灰的砖墙涂成了奶油色,我正疑惑着,那院门悄然洞开,走出一个老妈子,拎着垃圾桶,朝我看了两眼,慢吞吞地说:“这不是大妹妹么?一点也不见老呀。”
  “绍兴阿姨?!”我失声又不敢认,一个人竟会如此彻底地改观:她的头发几乎全白了,并且剪得齐耳根短;她穿了一件说不出颜色的涤卡两用衫,胸口晃荡晃荡像只空布袋;她一脸的漠然,面孔像半只木笃笃的胡桃壳。我掩饰着难堪问:“你还在这里做呀?”
  “我还能到哪里去呢?”还是那句话,声调却凄凉了许多。
  “你好吗?”
  “蛮好。杨先生一家又搬回来住了,我还是帮他做事。”
  “金发好吗?”
  “蛮好。他讨媳妇了,分了间房子,自己做人家了。”
  我寒喧几句要道别,她拉住我说:“大妹妹,你等一歇,我有桩事体要问问你。”她掼下垃圾桶跑进门去,少许又折出来,揣着包东西。她抖抖索索揭开包袱布,只一束枯树枝。她捧着,极珍贵的样子:“大妹妹,你有学问的,你看看,这草药是真还是假?”我慌忙声明我不懂医也不识药,又问她从哪儿得的这药?她便骂了起来:“短命卖药的,听口音也是浙江地方的人,随便问一声有治尿血的药吧,就说这种药灵光得要命。旁边人买了两束的,也说是灵光,上趟买了回去吃了,立时三刻好了许多。我想多买点,实在太贵,四十元一两,就买了一束。拿回来上上下下都讲我上当了,说是假的,说人家是串通好了骗人的。哪能这样骗人的?我一个月的工钿都贴进去了呢。”我问:“金发还尿血?他在厂里有劳保,为什么不到医院去看毛病?”她像是没听见,不作声,仔仔细细严严实实把那束东西又包了起来,掖进怀里。金发是她的命根。
  今年刚开春的时候,一日傍晚,有位不速之客上门,是个入时得俗气但并不讨厌的少妇,我搜尽记忆并不认识她,便摆出怀疑和厌烦的神色。那少妇有点局促却仍逢迎地笑着,说:“你认得永嘉路的绍兴阿姨吗?我是她的媳妇呀。”
  “原来你是金发的老婆,请坐,坐呀。”我急忙调整表情,泡茶,递糖果。
  “王家阿姐,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朝求你帮帮忙了。”
  “什么……事呀?”我提心吊胆。
  “真不好意思,金发面皮薄,硬劲不肯来。听说王家姐姐你认得几个大律师的,我们想……”她捂住嘴忸怩地笑笑,“我们想相帮姆妈打离婚官司,请王家阿姐介绍个律师来事吗?”
  “绍兴阿姨?打离婚?”我一惊又一呆。
  “是嘛。我公公多少年前就跑走了,听说他老早跟人家同居,还养了小囡,这不是犯重婚罪了吗,这么多年来他一分钞票都不寄给姆妈,金发从小到大,这笔抚养费算算也有好几千块了。”
  事情果真十分严重,我义不容辞地说:“你们帮绍兴阿姨写份诉状送到法院去,请律师嘛包在我身上了。”
  “王家阿姐,你说这桩官司我们打得赢吗?”
  “我想打得赢的。”
  我不敢懈怠,马上找了位熟悉的律师说妥了,只等绍兴阿姨的诉状送进法院了。左等右等不见动静,突然有一天,金发的老婆打来个传呼电话,话筒里她的声音精疲力尽的:“王家阿姐,上趟跟你提的事拉倒了,律师不用请了,麻烦你了。”我问:“为什么?法院不接受呀?”她恨恨地说:“姆妈不愿意,姆妈捏鼻头做梦想等他团圆。”啪,电话挂断了。
  在一个灰紫的黄昏,我走过永嘉路那幢花园洋房,我想能遇见绍兴阿姨就跟她说两句中肯的话,我放慢步子,从门前走过去,又穿过马路反方向走过来。我看见院门摇晃了一下打开了,赶紧迎上去,门里出来的是个年轻的姑娘,穿了件大红的滑雪衫,双颊也是喷红喷红的,她见我朝门里张望,警惕地问:“你找几号的?”
  “绍兴阿姨,她在吗?”
  “我们楼里几个阿姨没有绍兴人的。”
  我点点门边的木牌:“杨先生还住在这儿吗?我找他家的阿姨呀。”
  “我就是杨先生家的阿姨,找我作甚?”
  “你?!”我懵懂了。
  “哦——我晓得了,你找杨先生家前头的老阿姨吧?她死了两个月了。”
  “绍兴阿姨死了?她怎么会死了呢?”
  “听楼里的人说,她从前的男人回来了,拉她到法院去打离婚,法院看他们分居几十年老早不做夫妻了,很快就判下来,一张离婚书就像阎罗大王的勾魂令,她困倒在床上不出一个礼拜就死了,她的儿子媳妇发了横财,法院判他男的吐出一大笔钞票呢。”
  穿堂风横度里扫过来人嗦嗦抖,那姑娘倒了垃圾急急地进了院门。吱呀一声,门扇关拢了,天地间一片寂静,静得像一本厚厚的合着的大书。黄昏像一条妩媚的小狐狸沿着世界的边缘悄无声息地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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