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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谷融

  新时期以来,华东师大中文系的毕业生中出了不少作家,颇引起人们的注意。师范大学本来主要是培养教师的,现在却涌现出了成批的作家,这的确是个很不寻常的现象。教师和作家,虽然都曾被人称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二者的联结,确有某些相似之处;但各自所使用的手段,以及工作的方式,却是十分不同的,因此,出现这样的情况,不免有点出人意外。其实,只要稍假思索,就会知道这是不足为奇的。这些成了作家的,大都是属于“老三届”中人。他们在进大学以前,早已或在工厂,或在农村,或在部队,跌打滚爬了好多年,目睹了国家和人民所经历的种种折腾和灾难,饱尝了生活中令他们永世难忘的各种各样酸甜苦辣的滋味。他们的心头已积满了许多使他们既兴奋又不胜怅恨、既厌弃又无限怀恋,纠缠不请、欲诉无门的思想感情,一旦进了中文系,朝歹与大量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为伴,这些思想感情就忽然增添了异样的活力,在他们胸中翻滚涌动起来,终至冲破了无形的闸门,一泻而出了。我相信,在这个特定时期内,国内其他大学的中文系毕业生中,一定也有许多成为作家的人,不过数量上可能不如华东师大中文系那么多而集中罢了。至于师范大学的毕业生而成了作家,其是非得失又该如何看呢?我想,这不应该成为一个问题。教师和作家,都是回家十分需要的人才,只要工作有成绩,都会受到人民的欢迎。国家也没有规定教师不能当作家,作家不能同时也当教师。在那些成了作家的毕业生中,仍留在华东师大中文系当教师的就颇不乏人,至于在外校或外地当教师的那就更多了。所以我以为这是不成问题、不必讨论的。
  华东师大出版社很重视上百所说的这一现象,决定为校友中的一些知名作家每人出一本散文精选集,已经或即将出版的有赵丽宏、孙颐、沙叶新和陈丹燕陈保平伉俪的作品。现在王小鹰的一本也即将出版了,小鹰要我为她写一篇序。我一向最怕写文章,尤其这一阵琐事特别多,实在抽不出时间来,出版社又要得很急;好在关于散文,我过去曾妄谈过一些意见,于万不得已中.只好炒炒冷饭。缀拾已经发表过的东西,拼凑成文了。这是预先得向小鹰和读者们告罪的。
  散文的范围、体式最为广阔,门类之广,品种之繁,几乎历数不尽。中国的散文,一向是与韵文、骈文对称的,凡不属于诗、词、歌、赋或曲子之类的篇什,都称为散文。因此,它可以说是最自由,最容易写,也是人人能写,人人会写的一种文体。莫里哀作品中的一个人物,起先以为散文是一个十分堂皇的高不可攀的名字,后来知道自己每天所讲的就是散文,竟大为惊奇。然而,他当然不但不会写出好的散文来,就是说的话,也不但缺少意味,甚至还常常会语无伦次、辞不达意。散文,看来是最容易写的,其实也是最难写的。因为,一切文学作品,都要显示作者的性情和品格,在诗歌、小说和戏剧作品中,作者常常用韵律节奏、故事情节等把自己装裹起来,使读者不容易一下子看清他们本人的庐山真面目。散文则不然,作者毫无装扮,甚至不衫不履,径自走了出来。凡有所谈,都是直抒胸臆,不假雕饰。读者通过他的作品,一下子就看到了作者本人,看到了他的本色本相。所以散文是最见性情之作,既是最容易写的,也是最难写的。
  我曾因为写散文最需要有真性情,切忌矫揉造作;最好是能够直抒胸臆,自由自在地逞心而言,因此提倡写散文时要能保持一种散淡的心态。这对于写作那些妙发性灵、独抒怀抱的随笔或美文而言,也许是不无道理的。但上面说过,散文的范围、体式、门类、品种,最为广阔,最为多种多样,决不能一概而论,作同样的要求。谁都懂得,一切文章,不是描写客观事物,就是表达主观情意,往往是二者兼而有之。无论是客观事物还是主观情意,都是形形色色、千态万状,而且变动不居的。你怎么能用一种态度一种眼光来观察它,用一种笔调一种手法来描画它呢?古人说:“文无定法,神而明之。”凡是脱离了具体对象,脱离了规定情境,孤立地谈文章作法,谈艺术表现手法,并且把它们绝对化起来,都没有多少意义。相反,倒是很容易把人们引入歧途的。譬如对小鹰来说,我的写散文要保持散淡的心态这种说法,就完全用不上。
  小鹰主要是写小说的,她的散文也大都以记事写人为主,写的都很实在,连描画自然景色的文字也不多,言志抒情的成分就更少了。但小鹰的散文,它自有一种真切动人的魅力。小鹰为人单纯而实在,她的文字也朴朴实实,少有华饰,更绝无矫揉造作之态。读她的东西很放心,不用担心她会言过其实,让你受骗上当。从她丈夫为本书所写的跋文中,可以看出小鹰是完全生活在她的作品里的,创作是她的生命,她写作时是全身心地投入的,是把整个生命扑上去的。这就有了写好作品的最可靠最有力的保证——她写得很真诚。单凭这一点我就敢说,小鹰的散文一定会使人喜欢,并且读了必有所得。在她这本集子出版的时候,我能在它前面写上几句,我是很高兴的。

                       1995年10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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