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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三日


  谁能够证明许大同是个热爱家庭热爱孩子的好父亲
  圣路易斯的萧瑟秋意是在渐渐沥沥的小雨中不知不觉到来的。
  今天出门之前,简宁把许大同的风衣拿了出来。她看见风衣领口和袖子边已经起毛,不由得说了句:这衣服穿了六七年了,也该给你买件新的了。
  许大同接过风衣穿在身上,对着镜子边系着扣子边说:要买,就给爸爸买一件吧,我这件还挺好的。
  简宁没有吭声。她想往常丈夫是个花钱最没有算计的人。提起买东西,他永远随着自己,很少会有反对意见。他会说买风衣吗?好哇,给爸爸和我一人买一件吧。脆脆的。
  可他今天这话明明是从省处着眼了。他突然发现钱不省着花,能花干净。他想钱是有不同花法儿的,会花的人要花在刀刃儿上。
  现在,为了儿子的官司,他们重新请了律师。这位律师据说是密苏里州最好的儿童法的专家,而价格也是无价。一小时收费三百元,不仅仅出庭、听电话、查询资料、准备案卷;都是按时收费,七八天的工夫就来了三张账单,张张超过两千元。简宁对着账单心痛。许大同却劝她:一分钱,一分货。咱们钱花得越多,儿子就越能早回来。然而,毕竟他们不是大富翁,不是银行家,家里也没有印钞票的机器。钱这样呼噜呼噜往外走,总是叫人心惊肉跳。
  简宁和许大同穿戴好衣服准备出门,却看见许毅祥坐在客厅里一声不吭。近来,许毅祥看他们出门,已经不再追问什么。他们跟他谈丹尼斯,说丹尼斯在医院治疗得很好,现在已经转到一所儿童疗养所去修养一阵。许毅祥望着他们,长叹口气,再没有下文。
  许毅祥的沉默叫许大同心里更加不安。他觉得父亲的沉默是一种警告,意昧着自己的话渐渐开始缺乏说服力,意昧着父亲对自己的话渐渐有疑问了。
  前天晚上,他们的律师贾妮斯。马林女士给他们打来电话。马林女士帮他们申请到一次到儿童寄养中心探望丹尼斯的机会,并约定今天下午去她的办公室见面,将会提供给他们一些更多的有关案件进展的新情况。许大同高兴地把看望丹尼斯的消息告诉了父亲,许毅祥只是哦了一声。许大同见父亲的反应并不热烈,有些茫然。但他转而想到,丹尼斯已经离开家半个月,正常人都会认为,除了接孩子回家,其他任何消息都算不上什么好消息。父亲的反应实在是在情理之中,而自己的兴奋倒有点儿古怪了。想到这些,许大同情绪顿时一落千丈,默默地走出家门。
  许大同和简宁坐在贾妮斯。马林宽大舒适的办公室里。
  马林女士五十出头还是单身。在她的硬木写字台后墙上挂满的各种学历和荣誉证书,足以证明她这大半辈子过的并不孤寂。她站在窗前,双手抱胸,审视地望着自己的委托人一会儿,才慢慢开口:今天早上,我和霍威茨法官进行了一次较长的具有启发性的谈话。正如以往一样,既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
  许大同和简宁几乎同时接过话头。
  先说坏消息。简宁说。
  先说好消息。许大同说。
  贾妮斯。马林看了一眼许大同,这就是那种像孩子一样容易闯祸,而闯下祸后,又总是比任何人都乐观的男人。对女人来说,这样男人或许有其魅力,但对律师来说,这种客户是最难缠,最叫人头疼的:坏消息是,法官对你的印象不佳。因为你把上次的听证会变成了一场拙劣的闹剧。
  许大同嘟囔着:这不能怪我。我先前请的律师根本不理解我,也不帮助我。我一直把他当做我最可信赖的朋友呢。
  贾妮斯并不表示同情:别对友谊要求得太多。何况,我认为他已经尽其所能了。我查过法庭记录,你报本没有告诉他关于儿童福利局持有那些照片的事,这致使他无法掌握需要了解的基本情况,而处于被动地位。
  许大同说:我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没有想到?贾妮斯讽刺着:你总是对一些重要的事情采取忽略态度,对吗?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目前,你儿子丹尼斯背上的伤是对我们最不利的证据,儿童福利局的全部指控都是以这个为中心。
  许大同被马林女上毫不客气的指责弄得有点不快。他驳斥:那只是刮痧,一种中医疗法,在中国和东南亚很常见。
  你当然可以这么说。但是我们必须在法庭上证明这一点。如果我们不能对那些照片做出合理的解释,你们将再也见不到丹尼斯。
  简宁心绪烦乱地看着许大同,继尔恳求地转向贾她斯。
  马林:那好消息是什么呢?
  因为你们的律师对家庭法不熟悉,还因为儿童福利局没有在听证会之前向你们提供材料,霍威茨法官同意为我们举行第二次听证会。
  许大同得意起来:这还差不多,我觉得早就应该这样。
  贾妮斯。马林严厉地瞪了许大同一眼,这个男人不是太轻狂,就是太天真了:可惜,我认为许先生根本没有体会到这第二次听证会是罕见的,机会对你们来说有多么珍贵。
  你不要以为你自己是个幸运儿,总能走这种运。
  简宁意识到,此刻贾妮斯。马林的作用对他们有无比的重要性。她试图缓和气氛地说:太感谢您了,马林女士。我非常地感激您能受理我们的案子,感激您为我们所做的一切努力。我想知道,是不是在这一段时间里儿童福利局会将我儿子一直监护起来?
  贾妮斯说:那倒不一定。但可能会有一些条件。
  许大同的眼睛不由得一亮:不管什么条件,只要能把我们的儿子接回来,我们愿意付出一切必要的代价。
  贾妮斯思索着:问题是怎么才能证明你们所说的刮痧是一种治病的方法。据我所知,在美国的任何医学著作当中都没有关于刮痧的描述。你所说的那些经、脉、气也都不能被科学证实。那么,是否能找到证人来证明刮痧可以治病呢?
  许大同说:唐人街的中国医生就有用刮痧给人治病的。
  简宁打断丈夫的话:大同,谁会愿意出来做证明?你这两天也不是没去找过,还不是碰了一鼻子灰?刮痧治病在密苏里州根本不被法律承认。谁出来做证等于承认自己违法。
  照你这么说,咱们给孩子刮痧就是违法了?
  是违法啊!
  什么?好好。许大同气呼呼地大声起来:就算我违法,但他们陷害我,说我虐待,啊?这是两个不同性质的问题!
  贾妮斯不得不制止住他们的争吵:现在,我们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在刮痧这个无法证明的事情上做过多的纠缠,而要努力想办法证明许先生是一个好父亲,一个热爱家庭,热爱孩子的父亲。我们必须向法庭提供足够的这方面的证据。
  从贾妮斯。马林律师的办公室出来,许大同看看表,对简宁说,去公司上班已经有些迟,倒不如上刘茵的《华人周刊》社去一趟,和他们聊聊,或许能找到一些其他办法。
  简宁坐在车上,面无表情,不说同意,也不说反对。
  自从上个星期二,《圣路易斯邮报》上刊登了那条消息之后,许大同和简宁就连续接到了不少生人和熟人的电话。
  刘茵的电话几乎是这些电话中的头一个。许大同夫妇毫不惊讶刘茵的消息来源。搞新闻的人,鼻子有一种天生的嗅觉。
  她若突然表现出麻木,倒要叫你觉得反常。刘茵问了事情的大致经过,安慰许大同夫妇不用急,她说,许大同夫妇要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她。她还说,他们中国人协会会全力帮助许大同夫妇打赢这场官司的。
  简宁听了刘茵的话,根本没往心里去。她是个爱面子的人,又从不喜欢被人说东道西。按她的本意,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特别是华人。她一直相信中国人幸灾乐祸的劣根性。现在瞒也瞒不过去,别人的安慰反成了她的负担。刘茵的热心人人皆知,但这也造成了她向每一个犄角旮旯传播小道消息的可能性。简宁怕刘茵把许家发生的这事搞成她的《华人周刊》的头版故事,天天连篇累牍报道。那样一来,官司没有打完,简宁和许大同就要考虑从圣路易斯搬家了。
  然而,许大同却对刘茵的提议挺有兴趣。他说:到了关键时刻,还是中国人帮中国人,咱们的事跟老外怎么说都说不通,但和中国人一说,大家都懂了。不就是刮痧吗?
  美国人太小题大做了。
  中国人那么愿意帮你,怎么没有一个人肯替你出庭作证呢?简宁反问。
  他们不敢,他们都怕丢自己的医生执照,怕砸了饭碗,对吧?所以,他们帮你也帮不到点子上。
  许大同和简宁来到刘茵的办公室。报社是在一家汽车修理厂的隔壁,叮叮当当的检修声和着震耳欲聋的摇滚乐声沿着墙壁缝隙传过来。
  刘茵见了他们,圆脸上涌出又惊又喜的神色。她说:幸亏你们来了。不然,我还得往你们家跑一趟。
  说着,她拿出两份文件递给许大同:这是我们中国人协会给圣路易斯法庭写的一封信。请求法庭在判案时,要体察东西方文化的差异,不要因受某些固定观念和陈旧条文的限制,而影响对整个案件的判断的客观性和准确性。这个是由我发起的一份请愿书。
  目前共有一百一十四个圣路易斯华人已经在请愿书上签了名,向法庭担保许大同夫妇的为人品格和作为父母的尽职尽德。我们准备在法庭正式开庭前,把文件递上去。你们先翻翻,看有什么要修改的?
  许大同和简宁拿着文件,一时有点儿不知讲什么好。
  许大同嗨嗨两声:看我们这点事,给你添了多少麻烦。
  刘茵说:到这种时候还客气。关键是看用得上用不上?
  许大同连连点头:当然,当然。
  简宁虽然不语,但心里还是有所触动。一百一十四个中国人。许大同和自己在圣路易斯满打满算,认识的中国人也不会有这个数的一半。特别是近些年,自己和华人圈子的来往越来越少,凭什么人家要给自己这份信任?
  刘茵想两份文件总需要一点时间来读,便又对许大同夫妇说:你们带回去看。看好了,给我来个电话,我去取。
  简宁羞愧地表示:你整天那么忙,还是我送吧。
  刘茵说:你们现在的时间每分钟有每分钟的用处。我能帮上的忙也就这么点儿。
  许大同夫妇谢过刘茵,刚要出门,刘茵又塞了份报纸给简宁:今天新出的,拿回去给老爷子解闷儿。
  简宁坐在车上,一声不响地打开报纸,一张一张翻看着标题。刘茵办的《华人周刊》每一期四开十六页,里面除了美国一周重大新闻、华人社区新闻外,还有金融商机、体育、文学、影视娱乐,倒也栏目众多,很受中国人欢迎。简宁翻着报纸,生怕漏掉了什么似的。她心里嘀咕,上次刘茵的报纸由于已经排版待印,所以许家的官司只是在社区新闻版右下角挤出了不起眼的几行字。简宁担心这一期的报纸就没有那样客气,说不定会铺陈渲染每一个细节。尽管简宁已在电话里向刘茵暗示她不想张扬此事的想法,但做报纸的是靠卖别人的事情吃饭的,简宁有什么想法对刘茵并不重要。
  许大同见简宁翻报纸,心里暗暗赞许妻子细心。报纸拿回家,任何有关这场官司的只言片语都可能引起父亲的敏感和猜疑。他和简宁必须谨慎万分,免得一波未乎一波又起。
  坐在许大同身边的简宁盯着报纸,忽然面色有些异样。
  许大同察觉,问:怎么了?上面说什么?
  简宁不答。许大同侧目看去,只见简宁注视的标题是《投资保险设有陷讲,华人兄弟务必当心》。奇怪地问: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吗?
  简宁嘟嘟嚷嚷地说:记得前两天我告诉你,我通过珍妮的丈夫给丹尼斯买了一份保险?
  啊,是。
  现在想想,好像有点儿不妥。报纸上说,有人在推销保险时,利用中国移民英文水乎不够高,或者法律知识不够全面,诱惑误导投保人。目前这些投保人正在互相联络,要跟保险公司有个说法。
  许大同问:哪家保险公司?
  大都会保险公司。
  咱们买的不是那家吧?
  简宁不吭声。许大同知道这点侥幸没有了,于是劝慰妻子:不过,同一家保险公司旗下有成千上万个推销员,好坏掺杂也是常有的。你那么个精明人,总不至于轻易上那些骗子的当。
  简宁迟疑不定,说:我最好还是给刘茵打个电话。报纸上没有提推销员的名字,可麦斯·尤这个人平时舌头上跑车,我心里有点儿拿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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