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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

作者:王实味


                实薇的序

  我至钦至仰敬爱的涵哥!
  两年前的今日,正是一个英逸俊拔,极端反对自杀的青年,你,因为种种的压迫,愤激,悲哀,失望,痛苦以致不得不抛弃了一切而葬身于我们故乡潢水中的时候!光阴是如何地飞快呀!此刻,在这寒月黯淡寒风陡峭的凄清之夜,我闭目冥思着,涵哥!你那和蔼静穆的面貌,你那明哲澈底的议论,你那滔滔倾泻的雄辩,你那刚毅狂热的精神,甚至你那我未曾目睹的悲壮的死!——都一一显现在我底眼前,我不禁清泪横流了!
  涵哥!我真愧对你!我们同学六载,爱若兄弟,关于你个人和家庭的一切,我都很详细地知道;在得到你的噩耗以后,我也曾发愿要写一篇激昂悲壮,淋漓尽致的小说,把你介绍给现代青年,哪知两年来萍踪浪迹并受了许多创伤的我,直到今年暑假才又来北京过这学生生活,中间既无多余闲暇,又恐没有文学天才不能把你那伟大的人格表现出来,以致直到今天,已是你底两周年纪念日了,还未写出一字来!涵哥!亲爱的涵哥!你底薇弟是万分对不住你了啊!你原谅我吗?
  今夜,从晚餐后到现在,我把你离校后给我的十一封信读了又读,心头充满了亿恋,愤闷,悲哀;我决计把它们拿去发表,让大家多认识认识这满布着魑魅魍魉的万恶社会,领略领略你那坚苦卓绝大无畏的精神,使你底英魂永在。你那锋利的笔,写出你那烈焰般的情感,怒涛般的血潮,必能使读者感受得更深切些。
  你留给我的绝命书中说,“我只是要到那澄明静冷的清波里,休息休息我疲敞了的精神,调剂调剂我枯涸了的血液,润舒润舒我烧焦了的灵魂——待我恢复了我原有的力时,再和这妖魔社会搏斗!我是不会死去的哟!”涵哥!虽然你写那情时,神经想有些变态了,但你那无上的“力”,确切是永远活跃,永远不死,永远不会磨灭的哟!好!你底死并不是自杀,你是去休息休息恢复你底力量;就用“休息”两字作你遗书的标题吧,你以为何如?
  亲爱的涵哥!现在我执笔追忆着我们过去的友情,感到这满目荆棘的人生路上,失去了你这样一个勇敢英俊的爱友,我是如何地惨痛!满腹辛酸,叫我从何说起?两年来的薇弟,也没丝毫什么可告慰你的,不过对人心的诡谲,社会的黑暗,更多更深了解些罢了。可使你听见喜欢的,便是我已从一个柔懦的书生变成个勇敢的人生战士了——这也许是受了你的感化。
  涵哥!以上的几句话,就当我今夜祭你的诔文吧!
             实薇谨志于北京一九二五,十二,二,夜深。

                 第一信

  实薇我弟!
  在凄风冷雨中,我结束了快乐的学生生活,离开了寄居三载的汴梁,离开了学校,离开了你和亲爱的朋友们;我怀着满腹鬼胎走向这黑暗龌龊的社会路上来。素日自命洒脱不羁的我,心头也不免有种种的疑虑与忧恐,不知此后的世界,对于我将呈一种什么状态!
  校门前匆匆话别,在滑稽的梧波底笑语中,大家都没感到别离的悲哀,我十分感谢他底美意。那驼背的车夫在泥泞中把我和简单的行囊迂缓地拖到车站,匆促地买了车票以后,已听见火车将到的汽笛声了。车开行时,小雨还靠靠不断地浙沥着,上下车的又极寥寥,站台上现出一种暗淡凄凉的况味,幸而我再三阻止你,没曾送我;不然的话,在这种情景之下握手言别,虽不是从此天涯地角,但几年来同居同食,爱逾兄弟,乍然劳燕分飞,能不有一番深剧的伤感吗?车中乘客也极稀少,平常坐两三人的凳上,多半是一人独占了。我伏窗外望,凝视着白茫茫的烟雨,迷漫得天地浑然合一,心里只觉得空落落地,并无苦或乐的感觉。
  在迷惘朦胧中,飞过了几个小站,不知不觉已抵郑州了。下车后天渐渐昏黑,站台上瓦斯灯已经点着了;寒风加紧地吹,把细微的雨点,凝成了晶莹的六瓣雪花,纷纷飘落下来。
  南下的火车已经售票了,我把行李嘱托一位铁路警察照看着,争挤着打了车票,随后又把行李挂了牌子。蜘橱于月台之上等候车来,蔑鞋已全为泥水湿透了;雪花仍不住地缤纷飞落,寒风呜呜,袭人欲傈。旅客们都乱忙忙地招呼同伴,搬运行李,我只觉孤零零地心头有种莫名的凄酸。直到八点一刻车才到站了。
  京汉车到底拥挤得厉害,车厢中被站着的乘客和堆积的行李充塞得毫无空隙,我仅能在车门外得个立脚的地方,幸喜不曾把行李随身带着。车开后雪雨虽止了,但严厉的冷风刮得煞是起劲,加以火车迅急地飞行,风势觉得更大;我又仅只穿了件空心棉袍,只冻得索索抖战。过新郑后,才在车内得着半席凳角,休息我麻木僵硬的双腿。
  夜中,车声轧轧地前进,旅客们有的伏在行李上呼呼酣睡,有的交头接耳喁喁轻谈,有的吸着烟卷把眼光向同车的人们来回地瞅着;车中充满了炭酸和雪茄混合的气味,沉闷得连呼吸都觉吃力。我形单影只地呆坐着,不知不觉,千头万绪的思潮掀起了:中途辍学的痛苦,爱友别离的悲哀,过去的失望,前途的渺茫……一起一伏地盘踞在我纷柔错杂的脑海。我悔恨当初不该读书;作一个无知无识的农夫,数亩薄田,自耕自食,朝暮承欢于老母膝前,饱享自然风景与天伦乐趣,是多么优游自在?不上学既不耗费,又可在农作上从事生产,家中也不致像现在这般债台高筑,哪能会有此刻这种种的内心痛苦呢?但我即刻又觉得那是太消极了;而且,在我们这混乱纷扰的中国,就想做老实百姓,怕也不容易吧?后来,自己安慰自己,想到以后家中再不用典质借贷地供给我学费了,在邮局每月又可赚二十八元的薪金,老母弱妹,可以过较安适的生活了;负债也可以慢慢地偿清;虽然脱离了学校,自己还可以半工半读,也不虑无钱买书了……心里似乎稍安静一点。
  今晨六时,天才微微发亮,还是阴霾霾地乌云重叠;站役高嚷着“驻马店下车”!我从昏沉中惊醒过来,方知已到目的地了。下车后在一家小客店稍事休息,就叫店伙为我雇了个苦力指着行李,领我来这里报到任事。据说此地已连阴半月了,满街都是泥浆;我如临大敌似地,心头怔忡着,忐忑着,跟随那苦力靠檐下缓缓地走,穿过几条小巷,不一刻便到这邮局污秽的门前了。
  当我踏进这局门的时候,便看见左首一间黑魆魆的小屋内,地上满铺着麦草,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和衣而卧的褴褛邮差;院中乱堆着许多装得臃肿的帆布邮袋和庞大蠢笨的藤筐,一个着蓝色制服的信差,持着一支铅笔和一本簿子,很张忙地似乎在核对清查筐袋的数目。这种种纷乱杂众的现象,使我起一种似厌恶化恐的情绪,觉得我是坠入另一个世界了!因为还不到七点钟,又加是阴雨天气,局长和办事人员都还没起来;那蓝衣信差问明了我底来历,引我到三间渊隘阴暗的房中休息等候着。据说那屋中是“包裹处”,满屋堆积着更多的邮袋;西间地上,更有许多零件的包裹之类乱堆着;东问靠窗的办事桌上,零乱地放着些纸笔和邮局特用的墨油盘,日戳,橡皮垫等物;桌左首墙上挂一张满积尘垢的邮政地图,右首是一个分成许多方斗的木架,中置许多不知名的单册。那信差告诉我他姓袁,他底职务是投送快信并帮办包裹处。他告诉我这局中人少事多,公事麻烦极了,又说他每天早四点便要起来接火车,一直到下午一点才能休息一个钟头,以后便直到十一点才能睡觉。他底话句句沉着地触进我底耳鼓,微妙地激荡我底心湖,我只静默默昏沉沉地听着,心头充满了莫名的怅惘,莫名的苦闷。
  “十三件,二十八袋,五筐!”一个口操京音的局员高嚷着进来,打断了袁信差底谈话;他又把手中几个不知装些什么的黄色信封往桌上砰然一丢,说道,“老田,签字!——现在还睡呀!”接着东首套间里有人半睡不醒地啊了一声,又勉强提高了声音说,“唔!先放那儿吧——真不得了!昨天夜里封包裹到下两点才睡觉。”说毕又是一声带着哈欠的闷倦的咳叹,床声吱溜了几下,大概又睡去了。经了袁信差底介绍,我知道那北京人姓金,是管什么“封发处”的;里边睡着的田先生便是包裹处的管理员。那姓金的和我应酬了两句,说声“回见”,又张忙地回对过的房中去了。这情形使我益信局中事务的繁忙,心头似乎更压重了些。
  不耐烦地久候着,身上觉得非常疲倦,忽听院中有人说局长起来了,我便打起精神,由袁信差引导着去见他。在众目集射中,我像童养媳初见公婆似地,局促着把开封总局所发的公函交与他,期期艾艾地回答他底问话。最后他客气了两句,叫我今天暂且随便帮大家做事,明天才正式办公——现在,我已经算做了一天邮局局员了。
  这是我踏进这龌龊社会的第一天,我底感官,对于周遭接触的一切,都觉得异样,我只能用说不出三字来形容;以后再细谈罢。现在要告诉你的是,今天我曾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愉快,因为想到这是第一天用自己的力量换来饭吃;但同时又感到一种微妙的痛苦,因为这地方在我底眼中,已现出了恶魔的暗影,在向我作狞笑。薇弟!看我怎样向前挣扎吧,我也并不畏怯。我这次半途废学投身到社会上来,你知道的,是为了经济和环境的种种压迫;如果可能,将来我还是要继续求学,去干我们要干的事业的;即令受些痛苦,也是实地的人生经验。望你好生努力!
  下午六时,接到你转寄来的家信,母亲说:“……涵儿,书是读不起了,有什么法子呢?难为你十八岁的孩子,能考取了邮务,我以后也可吃碗安顿饭了。也不枉我为你辛苦一世。以后办事要小心,身体要好自保重……”我读时不禁掉下几滴酸泪来。两年未见的慈母只叹喜孩子有了能耐了,哪知我心头的万千苦痛啊!
  在学校时,我们常常诅咒社会的不平,黑暗,但平平安安地读书求学,究还没感到它直接给与我们个人的显著的影响,现在我深深地感到了!我觉得这社会根本就不是人类应有的社会;我相信在真正的人类社会中,无论何人,只要他愿意,都可以受高深的教育,求高深的学问;可是现在,我一个热烈的需要求学的青年,为了什么金钱的关系,竟不能在学校读书并且被逼着来做这不适宜的工作了!金钱!金钱是一种什么东西?在校中我比任何人都节俭,比任何人都吃苦,为什么那些花花公子倒不因浪费而辍学?父兄的供给?他们那些政客官僚父兄底钱是从哪里弄得来的!我底父亲在中华民国光复时牺牲于革命队里,我底母亲自父亲死后,含辛茹苦地把我从六岁抚育到现在,他们对国家对社会都有无上的功勋,为什么他们底孩子倒连求学的权利都要被社会剥夺去?总而言之,薇弟!这万恶烂污的社会,应是我们攻击毁灭的对象,我们要向我们在校所定的目标努力,去实现我们理想的世界。
  昨夜在车上彻夜未眠,现在觉得困乏极了,不再多写了罢。薇弟?此时想你已下罢自习课了,你正想念着我吧!
                   秋涵十二,三,十六,夜十时

                 第二信

  薇弟!
  到此两旬以来,我疲顿的脑海中不知受了多少刺激,生了多少变化!我是在过着痛苦麻木的生活,我所期望的半工半读的计划,已成了镜花水月了!两信皆收到;你叫我详细告诉你我底工作与生活的情状,真是一言难尽!我已从一个生龙活虎般的青年,一变而为一个机械的奴隶了!只就工作时间说,从早七时到夜十时,差不多没半点闲暇,甚至连吃饭都无定时,而且每饭都是生吞哽咽地填下肚里,丢下碗着便即刻又要继续这木死的工作。因为一切手续都不谙习,更觉特别忙碌,所以一直耽延到现在,才在暗淡的油灯下,振作起疲乏的精神答复你。
  这驻马店邮局在河南,据说是个出名繁忙棘手的局子,因为办事人不多而局务则麻烦得厉害。往东经汝宁,沈邱,以至安徽颖上一带,往西经泌阳,南阳,以至陕西商南一带,以及附近各小车站的邮件,都经由此处转寄。我管的部分叫“挂号处”,专管挂号邮件,更是这局中最麻烦的部分。
  我底工作情形大概是这样:在我这张长五尺宽三尺的办事桌上,满排着七八十本印就格式的册子,叫做“挂单”;(Registered Letter Bill)每本上都标着一个地名,如北京,上海,徐州,汉口……背后的桌上还有十几本,是往东西两路——早班——去的。所有本局收寄和外局发来转寄的挂号邮件,得一件件地先分别路线夹入应发地方的“挂单”里,然后在印就的空格中,逐件填写它底挂号号数,由何处寄,收件人姓名,寄往何处等等。每天至少七八百过往邮件,每件需写十余字,固然是铅笔草书,已尽够使你腰酸背疼了。还有什么封装,核对,销号,……等等,更要费许多麻烦机械的手续。除“挂号处”底事情以外,还要兼办快信的发寄,虽不似挂号邮件那样繁多,但又须分一番心力;其余什么“查单”啦,(Tracer)“验据”啦,(Verification Certificate)“回执”啦,(Acknowledgment Returned)更闹得头昏脑胀!——不多说了罢,我写来也觉得头疼!不细说明,你也莫名其妙,不知是些什么东西!啊啊,这可诅咒的机械生活!
  薇弟!你当然知道的,我并不是希求安乐,更不是不能吃苦,我早觉得“不做工的不吃饭”是天经地义的真理,不过——薇弟!我做的这是什么工作啊!据说在西洋最苦的苦工,一天也仅只规定做八小时的工作,其余的时间可以娱乐,读书;然而我底工作每天差不多有两个八小时了!工余的时间腰酸头疼尚休息不过来,更哪里说得上读书和娱乐!尤其使我想起便悲愤欲狂的,便是这万恶社会剥夺了我应受的教育,压迫着我拿宏富的精力来干这么牛的工作,囗丧我心灵的活泼,使我变成一架肉做的机器!
  做这种繁重的毫无生趣的机械工作,已经使我像烈日下旅行于沙漠之中一样,像在沸鼎中煎熬一样;而最使我难堪的是还要受那些所谓“老人”的同事底挪揄!他们藐视我这新来的弱小者,处处以白眼加我,与我以轻侮的恶意。在他们之中,除了前函所诉的田君而外,其余尽是些醉生梦死蛆虫似的东西;和他们朝夕相处已够使人头疼了,何况他们更敌视我欺侮我呢?
  最可恶的是一个姓牛的邮务生!他是“汇兑处”的管理员,据说是同事中入局最早的,所以管理的是最清闲的部分。当我初来时,局长曾当面嘱他,以后我遇有什么手续不懂,要他随时告诉我;现在,我不知受了他底多少问气了!他那黑丑的鬼脸,他那阴毒的鼠目,他那吃吃的佯笑,使我看见他便感到憎恶与不安。我每次低声下气地问他,从未得过他和易的答复;无论询问他什么,他总是怒视着你,声色俱厉地说一句“不知道”!或者“你自己是干什么的!”薇弟,在这毫无人味的社会里,所谓同情互助,都不过是好听的名词罢了,你所感到的只有冷酷,只有恶意!尤其是我们大部分的贵同胞,他们只知道互相忌妒,互相倾轧,互相残害!同情?互助?他们根本不懂是什么意义,他们更做梦也没想过!
  处这种残酷冰冷的环境,做这种枯燥刻板的工作,我想只有没思想没情感的行尸走向,或者能像牛曳磨一般沉静地向前曳去;然而——我是个活跳跳热血汹涌的青年,我底神经并不麻痹,我底思想并不迟钝,薇弟!在这种状况之下的我底生活,你可以想象是如何地……啊啊,我形容不出是什么滋味了!“历尽艰辛好做人”,我也很想拿这话来自慰自励,但肉体上的痛苦容易忍受,这精神上的剥蚀,怎生受得!我很愿即刻离开这魔窟,不过想到渺茫的前途,负债的家庭,衰老的慈母,离开后又将如何呢?啊……煎熬着……煎熬着……
  办公室的挂钟已敲一下了,春夜的微风由窗隙吹入,殊感寒意。以后再谈吧。
                      涵十二,四,八

                 第三信

  薇弟!
  又许久没给你信了。你累次来信诚挚体己地安慰我,虽然读时不免更加难受,但每次接到你底来信,也实在感到莫大的慰安,像是痛苦流离于异乡的漂泊者遇见了故人一样。
  现在一切手续都比较熟悉了,既不用俯首下心地向别人请问,做事也迅捷许多;工作因局长尹君见我实在太吃苦,又分了些给旁人做,总算轻松些许(听说我管的这部分以前原有人帮办,从我来后便滑脱了,可见这鬼蜮社会中何处不是险诈啊!)。不过工作的多寡,只是肉体上的事情,我所最不能堪的乃是这使我灵魂枯焦的精神上的痛苦!假使叫我做一个与天真烂漫的儿童为友的小学教师,或者做一个驰驱疆场的革命战士,就是无论怎样劳苦,有内心的愉快调剂着,也是不会觉得苦痛的呀。
  在苦闷到极度时,自杀两字也会在我底脑际盘旋,但是我素来主张有血要痛痛快快地流,要拿它换点代价,要用它洗去些这社会上的污迹;自杀是太懦弱了。我极端反对自命觉悟的青年自杀,我要忍耐着奋斗下去。不过——我惑疑,我做着这种木死的工作就算是与社会奋斗吗?惭愧哟!这不过是为生活为面包而卖掉自己底灵魂罢了!我所想象的奋斗是要用我们烈焰般的生命力和一切的罪恶搏战,不是这样无意义地使灵魂受罪啊!
  近半月来差不多夜夜失眠。每天晚上,工作完毕以后,我拣一份晚车来的晨报,踽踽回到这激隘而又潮湿的小屋内,静静地躺在床上,把整张草草看完后,再细细咀嚼副刊——这算是我一天中有自我灵魂的时候,因为在白天我不过是一架肉机器罢了。有时报看完了,极力想逃入睡乡休息休息整天的疲乏,但翻来覆去,脑子里思潮起伏,哪里能睡得着呢?想,想,想到血腥肉臭的社会,想到千疮百孔的国体,想到革命,想到流血,想到死;最后又想到故乡,故乡的慈母,慈母的爱……思绪纠纷着,幻景显现着,直到街上的拆声已敲四下,前面邮差和邻房同事底呼声震耳,那时或者脑汁已暂时涸竭了,方才朦胧睡去。
  记不清是哪天夜里了:无论如何不能成寐,心躁如焚,遍体发烧得像一炉炭火,呼吸时肺部像压着沉重的大石,脑腔胀疼得像要破裂——我真不能再忍受了!我发疯似地披衣起来,赤脚拖鞋,唤醒了杂役老陈叫他把大门打开让我出去。
  “这时候了,黄先生,还往哪儿去?”他睡眼惺松地看着我问。“用你管!”我满腔的煎苦与愤怒无处发泄,毫无道理地大声斥叱他。他见我生气,反而微笑着端灯把门开了。
  暮春的夜的微风,吹得我如释千斤重负;身上的热度似乎退了,心里也清醒许多,只有两颊和双手还火团般滚热。胸部在床上咆哮时抓破了,这时被衣服摩擦着,微觉痛疼。我漫无目的地飞步乱跑,也不知经过了些什么地方,模模糊糊地跑上了寨墙。我仰天用力呼吸凉爽的夜气,紧握着双拳,在胸前咚咚地捶击着,更大声地呼啸了几下。心神稍稍平静以后,我决计乘着朦胧的月光往野外去作一次痛快的夜游,藉以消除我心头郁积的苦闷。
  我绕出寨外,顺着铁道漫步南行,抬头是满天繁星,伴着一弯下弦的眉月,点缀在苍茫无限的太空;遍地都是麦田,近前的可以隐约看出苍绿的麦苗,渐远渐变,成一片黝黑。大概是我的神经起了变态吧,那夜的星真是美丽极了:火红的,苍绿的,金黄的,绛紫的——我从未见过那样美丽的星们!远处的村庄和树木,在淡淡的月光下掩映着,似烟似雾,更带着一种描写不出的神秘幽静的情调,夜色像婴儿底嫩唇憨笑般使人陶醉,微风像少女底素手抚摩般使人舒适。大千世界,万籁俱寂。偶有一两声村大遥吠,轻轻音沓地传进我底耳鼓,清脆超俗,使我觉得那讨厌的畜生也似乎有些可爱了——啊啊,那无上神美的夜之乐园,夜之天国哟!
  我吸饮着醇醒般的空气,鉴赏着诗书般的夜景,悠然缓步,飘飘欲仙;后来走到一个距车站数里的小河边,两腿有些微酸软,我不愿再往前进了。我临风静立在铁桥上,觉得我是世界上惟一的存在者,我便是上帝,便是宇宙底真宰。我欣视着天上的星,水中的星,天上的月,水中的月;谛听着铮钅从的水声,像为我奏着人间所无的九天韶乐。啊啊,那伟大的自然把我底心陶融得比河水还平静,烦恼,痛苦,一切的一切我都忘记了。大概是长久幽铜的灵魂一旦得到真正自由的快乐使然吧,我忽然觉得要唱歌,于是我走下了铁桥,在河岸上引吭高歌起来。唱了岳武穆悲壮的“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的《满江红》,唱了李后主优柔的“流水落花春去也”的《浪淘沙》,我把所记得的爱唱的歌曲都唱遍了——假使村中有人听见,他们怕要说是鬼哭吧——我跳着唱着,跳得累了,唱得累了,就在岸旁麦田里躺下低吟着休息。
  不知是磷火还是灯光,在遥遥的东南方,我看见一星绿火。这使我想到顺着那方向几百里以外,便有两城对峙,中夹一流潢水,那便是我亲爱的故乡。由故乡又想到母亲,想到妹妹,不知她们那时是否安睡,或者正话念着她们底爱兄爱儿。因为思想的集中,使我恢复了心理的常态,我无力再跳下去唱下去,于是颓然倒睡在麦田中凄迷怅惘地,沉思着。
  忽然,四围都黑暗起来,原来是乌云把月光掩蔽了。土丘树影,黑魆魆地有如鬼物;我幽美的幻觉完全消失了。麦苗本是很润湿的,加以侵晓的凉风吹得很紧,使我觉得冷气森森砭人肌骨。我于是懒懒地站起身来,不知不觉地又向这烦嚣的车站走回来;当我走到这污秽的地狱门前,已经是晨光熹微的时候了——呃!呃!我为什么要回来,要回到这剥蚀我灵魂的魔窟来哟!
  不知怎的,近来食量也小极了;吃饭时味如嚼蜡,一天所进的食物,怕还没在学校时的一顿多。今天偶然对镜自照,见面黄如纸,双目凹陷,颧骨高耸。自己也觉得惊愕。薇弟,假使你现在看见我,怕不敢认这是别后月余的涵哥了吧。啊啊!像这样煎熬下去,恐怕不到民国十二年的终了,我就要离开这龌龊的世界!——那是太不值得了!那是太不值得了!我是要留着这躯壳同它搏战的!真到万分不能忍的时候,我一定要离开这魔窟,任他前途是怎样渺茫!怎样黑暗!就是死,我愿死在慈母底怀里,把这副皮囊葬在潢水畔的故乡,或者漂泊天涯寻求我底生命,到生不下去的时候,找一个痛快的死所;我不愿在这魔窟里一天天地消磨我底脂膏,囗丧我底灵魂,直到咽最后一口气!——不过,亲爱的菠弟,使我牵肠挂肚不能遽去的还是因为怕为我操劳一世年近六旬的慈母过于为家计忧心啊!……我再写不下去了!
                   涵十二,四,三十,鸡鸣时

                 第四信

  薇弟如握:
  月余不接我片纸只字,怕你底脖子也望长了吧?来信说,“涵哥,我很不放心,你不是病了吧?怎么连去几信不答复我呢?……”薇弟!你猜得果然不差,我确是病了;不但病,我差不多还触过了死神底衣袖。真没想到,在今天,薇弟,还能给你写这封信!
  自从那次夜游以后——记得前函曾告诉你过——我精神一天萎靡一天,脑子常常昏眩,肺部在工作时常觉微痛,但依然要挣扎着做事,直到五月十二日,我这架向机器是再没有动转的机能了!梅雨连绵,邮差们常常误班,十一日南阳一带的邮件未到,所以那天便到了“双班”。邮袋是满为雨水淋透了,因为邮差没有把油布带着。平常信件都泡涨得稀糟,大半都破烂模糊得无法寄递了,挂号邮件虽保护得周密一点,用有粗纸或小布袋包装着,但也一样完全湿透了。既是双班,邮件又是湿的,遇到有破口或裂缝时,便得报知局长眼同验看,还要发“验据”通知原寄局,因为挂号邮件是有很大关系的——所以那天要比寻常加三倍地忙碌。从下午一点到七点,不抬头不停手地拼命干,仅只大体清理出头绪来。然而,肉机器是太运用得剧烈了;当我由会事房出来往外去吃饭的时候,忽觉天旋地转,心地模糊,吐了一大口鲜血以后,便晕昏过去,不省人事了!
  夜间苏醒过来,似乎觉得身体在床上躺着,浑身酸疼欲碎,心中痛苦万分,我忍不住,喊了一声“娘啊”!便仿佛听见有人说道,“不要紧了,不要紧了,黄先生会说话了!”我睁开眼来,看见阴森森的小屋里,残灯如豆,那忠厚的杂役老陈,面上呈着严肃而哀怜的表情,静立在我底床前。“黄先生现在觉得心里怎样?喝水不?”他又诚挚地看着我底面孔,温柔地问。我摇摇头表示不要之后,不知不觉地从内心里冲出一股热泪;他也双目润滋滋地,映着灯光发亮。啊啊,那时我底心中是如何深沉地感激他啊!——这情景不是画家最好的取材吗?
  老陈去把局长尹君请了出来,接着同事田君也来了。尹君是个不到四十岁短小精干而很和善的人,他一向对我的情感就很不错,平时见我那般苦恼着,常常用温和的言语劝慰我。记得我患病的前一天,他还劝我说,“年青人初到社会上做事自然有许多不舒畅的地方,惯了也就好了。邮局的事情虽干燥痛苦,过两年能考升了邮务员,或调到清闲的地方,自然不至像现在了,你何必那样终天苦闷着呢?唉,好生保重身体啊!你不见你一天天地消瘦吗?”在苦闷欲死的时候,经他这种恳切地劝告,也委实给我不少的慰安,虽然我并不希望考升什么邮务员!
  “Mr黄,这是医生留下的药,叫你醒来吃的——现在不觉怎样难受吧?”尹君指挥着老陈把药用开水冲和了,亲自端放在我床头的小桌上,这样轻轻地说。我只能用目光向他表示感谢,因为很难说出话来。老陈扶我起来把药水喝了几口,心里似乎宁静清楚了许多。
  “局长田君,请……请睡吧。我……我不要紧的——老陈也去睡。”过了一刻,我没丝毫气力地格碟着向他们说。
  “不要紧,天早哩。你服了药心里觉得好些吧?医生说,你底病很——唉,不要紧,静养几天就会好的。我已替你向总局请了假,你底公事暂且叫大家帮着办,不必担心。好生安睡,不要心里乱想、、难受,那与你底病很不相宜——老陈!睡醒动点,怕黄先生夜里要水。”尹君见我清醒了过来,安慰了一番,回后宅去了。
  从那夜起,我开始了伤心的病苦生活。薇弟,举目无亲的我,二十天以来呻吟病榻之上,把生死本已置之度外;不过,想到假使真就此死去,那是一曲多么凄惨伤心的悲剧!老母弱妹得着我底噩耗将如何地抢地呼天,恸哭昏绝!她们底前途将如何地伶仃孤苦,无依无靠……我不禁伏枕啜泣了!六天前我还未能起床的时候,接到了一封母亲底亲笔信——以前多半是妹妹代写——现在抄给你看看她是怎样深挚细密地爱我,又是怎样提心吊胆地想念着她惟一的爱儿。

    涵儿览。又二十几天不见你来信了,我很不放心。你每次来信,虽然
  总是说身体强健,叫我不要挂念,但每读你信中的言辞,总觉得常是流露
  着忧郁的神气。你底字也觉枯燥燥地,不像在学校时写得那样润泽了。涵
  儿!我怕你办事总很受苦吧!你底身体不像你所说的强健吧?唉!可怜的
  孩子,妈是怎样地天天操着你底心啊!又这么许久不接你信,你是怎样了
  呢,孩子?昨天夜里,我做了个不好的梦,梦见我正在堂屋里纺花,你芸
  妹从外面吆喝着说涵哥回来了;我见你牵着芸儿走进来,儿啊!你简直瘦
  得不成样子了!我还没站起,你就扑到我底怀里,抱着我底手,仰头看着
  我微笑。你头发乱蓬蓬地蓄得那样长法,你脸是那样惨白,连嘴唇都没有
  血色;我抚摩着你浑身仅落一把干骨头了!我紧紧地抱住你哭了,你也哭
  了,芸儿也伏在我肩上哭了。后来,芸儿听见了我梦中的哭声,把我唤醒,
  枕上还有湿湿的眼泪。儿啊!你现在身体究竟如何呢?快快写信给我!有
  近来照的像片,也寄一张来。天气又热了,你底心里难过病没发吧?为母
  亲的恁大年纪了,你务要好生保重啊!我和你芸妹身体都好,不要挂念。
  收此信后速速写信来!
                      母谕五月廿四号

  薇弟!我读罢这信是如何地如何地难受啊!我恨不能即刻飞到故乡,去安慰与我相依为命的慈母,我只有心酸落泪!直到前天,可以勉强伏枕写字了,才写了封信回。我说我近来身体很好,请她老人家不要怀念;我又说这一向公事比较忙,所以没顾得写信,不过并不怎样吃苦;我又把去年暑假在开封照的像片从台纸上揭下附寄了回去,说是接到来信现照的,因为像片洗不出来,所以迟了几天才复信。啊啊,惟一至爱的母亲啊!你底孩子是欺骗了你了——但是,薇弟,倘若把真情告诉了她,那不是要撕碎慈母底心吗?
  在凄怆病苦的境况中,局长尹君夫妇对我的好意,是我万分感激而且要永远铭记心头的。我一切的医药等事,都是尹君费心使人料理。他常来我底病室用温言安慰我,说我病势很重,要得安心养息,不可再胡思乱想,自己苦恼自己,以致加病。他劝我要为自己底前途作想,为家庭作想,好自珍养,并允许我病好以后,把我调开挂号处,另派我管理其他较轻松点的事情。他说我激烈的脾气是致病的根源,劝我以后要遇事耐处,不要自寻苦恼,囗丧自己底身体。尹夫人更常常叫老陈送汤送水的,有时还亲自来看我,说许多作客异乡无人照顾,处处得自己珍重等热肠的抚慰话——他们对我真算爱护周至了。薇弟,不想在这人心诡谲,豺狼横行的社会中,我居然感受了这样纯洁真挚的“人底爱”,真鼓起我不少的勇气来。
  现仍每日服药水二次,病已大体痊可,惟精神稍差了。请勿悬念。
                  涵十二,六,三,倚枕三次书竟。

                 第五信

  薇弟!
  三日寄你一信,想已收到。从八日起我又开始工作了,不过又换了花样,因为尹君果然把我和那位姓牛的东西互调了。我现在在管理汇兑处,每日办公时间只是上八时到下六时,虽然还有许多难事,较以前管的挂号处到底轻松得多了。
  我这次九死一生的病,居然又复起了,在他人看来,一定觉得是很可庆幸的,但我自己并不很觉得生是怎样可贵。不过为老母和家庭作想,还是没死的好;而且留着这微躯,将来对于这社会,或者也能尽毫末的人底使命?病后的心情,似乎宁静些样,或者是工作减少了的环境关系吧。我以前以为我们作事,若是我们感兴趣喜欢作或志愿作的,无论它是怎样烦重辛苦,因为有精神上的愉快调剂着,也就不觉得痛苦了;反之,像做这样枯燥机械的工作,不管轻重,都要感受同样的痛苦的。现在我知道这机械工作的本身固然是我痛苦的真因,但前此的工作如果轻些,感受痛苦的刺激也许弱些,或者也不至酿成这次的重病。至于喜欢做志愿做的事情即令烦苦也不会觉得,不知事实上是不是那样;我希望有一天能够在毁灭这万恶社会的战场上日夜驰驱,实证我底意见是对的。
  这次重病,虽是烦恼痛苦的环境激得我蓬勃的心火燃烧着,把不健实的身体煎得疲敞了,究也因我性情太急躁,自己戕贼过甚;想到我是老母惟一的生命之寄托,又自命是觉悟的青年,不禁自己责骂自己太不知体贴亲心并尊重自己对于社会的使命了,加以尹君诚恳的劝诫,更觉自己实在过于放纵感情,过于任性。好,我以后要改掉暴躁的脾气,并要为慈母为社会而珍惜我底身体。
  近来的生活,虽较病前那样煎熬着判然不同,但是意识里蕴藏的对于这工作所生的烦闷与痛苦,有时依然冲发出来,经过半天的抑制,才能安静下去。前几天非常想回里一视,但因已请了二十多天的病假,病好了又要回家,自己也不好向尹君启齿;而且邮局对于新进人员,向例是不给假的,病假已经是尹君格外帮忙了。昨日接母亲信,她说接到我底像片,见我面容并不怎样瘦,心里很慰安;所以我也就把归念打消了。唉——她怎知她底爱儿会欺骗她呢!
  病起后身体十分虚弱,医生劝我服人乳,每月两元的代价,日可得一大杯;服了半月,现身体觉渐渐强硬。不过味太腥,很不愿意喝它;同时又想到不知谁家小儿底食物被我掠夺了,饮用时似乎有种微妙的惭恧和怅惘萦绕心际。寄来《创造周报》和《东方杂志》,皆已收到,勿念。这次整兵再战,敌阵虽觉弛缓些,不知前途能否不致再受剧创!
                    秋涵十二,六,一三。

                 第六信

  薇弟!
  又三星期没给你写信了。我近来的生活颇宁静;不过这种宁静,只是强制地不往痛苦上着想,并不是自自然然的内心的安适。换句话说:我是在过一种自己哄自己,竭力避免精神上痛苦的虚伪凡庸的生活。这种情形怕也不能保持多长时候的。日前尹局长又被调往他处去了,于我可说是去了个良师益友,我表面平静的生活,又经一番波动,惘然如有所失;在这社会上想找一个他那样的好人,怕真是凤毛麟角啊!新局长姓王,福建人,很像个臭官僚样子。
  以前只是在烦恼苦闷中讨生活,对于所接触的事物,都不曾仔细观察;近来感觉似乎敏锐起来了,周遭的一切,都足以打动我底心情——不,是我有意地去注意他们。那是我分散思想避免痛苦的法子(思想真是痛苦的根苗啊)!你愿听我所见闻的故事吗?现在先谈谈我设身处地的,国人称为力办理完美的邮政事业。
  没写以前,我暴烈的火性又有些把持不住了!
  邮政组织和行政大概是这样:北京设一个邮政总办,统辖全国的邮政事务;虽说隶属于交通部,但一切职权完全操于这位洋总办老爷之手,交通部简直问不着!以下,分每省为一邮区(也有一省分两区的,如东西川)。设一总局,一邮务长,管理全省的邮务。全国二十几个邮区的邮务长,据尹君说,除掉两个中国人,也尽是洋老爷们(其余高级人员也多半是外国人)。邮务长以下,有什么邮务官,邮务员,邮务生,拣信生,以至信差,听差,杂差,邮差等等。在“官”、“员”、“生”之中,又有什么“超”、“一”、“二”、“三”四等,每等又分三级。
  这种阶级森严的鬼制度,或者就是大家说邮政办得好的一种原因吧?
  邮局人员底薪金制度和差别,真是奇特得令人惊异:自邮务员以上,都是按海关银两计算,邮务长和邮务官,月薪都是几百两以至千余两,就是低级的邮务员,最少一月也可以拿到四十两。不知为什么,自邮务生以下便都按银元计算了。邮务生月薪廿八元,拣信生十四元,信差九元,那些像牛马般累死累活的杂差邮差们,一月仅能赚八块钱,还要扣五毛做“押款”!加薪的办法,更加使人切齿了!“长”和“官”等每加都是几十两几十两,他们心目中视为下等人的差役们哩,挥了整年的血汗,办事还不要有一点错处,才能加上五毛大洋!邮务员以上的人员,除了每月有种种特别名义的津贴,年终更有什么养老金啦,防后金啦,成千成百的大洋往腰里装;至于下级人员底所谓年底双薪,不过是他们吃得脑满肠肥了,从牙缝中剔出些骨屑来利诱这些牛马们多卖点苦力气,不要心存非分!啊,没入邮局以前,我不知社会上会有这样可诅咒的复杂阶级,更没想到一个机关的人员——邮差也是人吧——他们工作的报酬,能相差几十倍以至几百倍!啊啊,这鬼魅的社会!这混蛋的邮局!
  有些人说学问才识高的人工作报酬率也应当高,在我已经觉得是一种谬论了;但邮局中那些月拿几百元几千元的人们,他们有什么学问才识!他们底学识不但不见得比邮务生拣信生高到哪里去,怕不如他们的尽有尽有。就连那些奴性的中国人视为神圣的洋老爷们,也不过是些教徒和流氓,想在中国发一注小财好回去享乐几年,哪有什么学识!
  经济的享受既有如此的差别,论起工作,他们高级人员所做的只是些行政管理方面的清闲事情,烦重为机械的主要工作,尽都是邮务生以下的人员替他们做!前天,这里来了个姓谢的巡员,(inspector),除了见他和胖得像猪似的新局长出去逛了两天外,没见他作半文钱的事情。他们出去当然离不了打牌,吃酒,逛窑子——想起我们一滴血一滴汗地挣命来维持这班蛆虫似的东西们享乐,我又不禁痛恨切齿气愤填膺了!
  还有一件我百思莫得其解的奇事,便是所谓“洋员”所享的特别权利。他们可以直接被任为高级人员,不像我们华人须经考试录取,人局后得一步一步地升。同等同级的人员,他们底薪金要比华人多十分之二三,我真想不出是什么道理来!他们有的服务几年之后,要回国乐一年,不但得给他全年的薪金,还有什么旅费啦,这费那费啦,务要满载而归。中国邮政权还没有订条约送给外人吧,不知为什么这样信任洋老爷们,让他们把持了二十余年,到如今还不收回自己办!难道现在中国人还连办邮政的知识也没有吗?啊,中国穷了,洋老爷们富了!
  邮局中最可怜的要算邮差了,在这赤日炎炎的火热天气,他们挑着八九十磅重的邮件,一日夜要走二百里的路程,稍一延误,还要受罚款的处分;但每月七块半钱的薪水,在这米珠薪桂的时候,已经连维持他们个人底生活也不充足呀!他们如再有妻子儿女呢——幸而他们多半是单身穷汉。写到这里,我忽想起一个叫黄得元的邮差底故事来。他是个蠢笨而老实的大汉;据他底伙伴们说,他是他们中食量最大的,每顿要吃饱的话,要得三碗面条还得馒头二斤。因为他很少吃饱过,所以常常“误班”。关于填写单册呈报邮差误班的事情,是归封发处那位姓金的拣信生办理,他是个狡猾的北京人,每月十五元的薪金,一个老婆和两个孩子都赖他养活,在拮据的生活之下,他总想着敲诈旁的同事以至可怜的邮差们。邮差们误班了,他底条件是给他买一盒烟卷,便可以填上不误;但是,黄邮差连饭都没得饱吃,哪有钱给这位先生买烟卷呢?他没干两月便另寻生命之路去了。罚款倒有好几元,还是局长尹君给垫出的。邮差们在这重重压迫的生活之挣扎中,庸愚的便隐忍着吃尽人间的辛苦,狡黠的便作出种种不法的事情来,像为人私运药丸鸦片等事。啊!这不是这鬼魅社会虐待劳动者逼出的罪恶吗!
  国人都说邮界是中国最清白的机关,不知它内幕里黑暗,揭穿了怕和龌龊的政学各界,都是一丘之貉。据说,开封总局有个姓鹿的邮务官,因为善拍洋邮务长的马屁,所以红得了不得。凡局中月薪四十元以上的人员每星期都要被招往他家去赌博一次,不应命就要遇事想法子摆布你;邮务生想考升邮务员的,不把他贿赂好,关节打通,是决无希望的,不管你学问怎样。于是一班无耻的蛆虫们,请他听戏啦,吃花酒啦,是极寻常的事情;甚至说还有认他做干爹的!啊,中国人!中国人!写至此我希望把邮政收回自办的心,又自相矛盾地冷然消去了!
  拉拉杂杂的写了这许多,不知你读时作何感想。在我们这病入膏肓的中国,什么事不是包脓裹血乌烟瘴气啊!
  想已放暑假了,你何时旋里,望先函告我,好赴车站等候一晤。
                     涵十二,七,五。

                 第七信

  实薇弟!
  接二十四日书,知已平安抵里;父母兄弟,欢聚一堂,乐何如之!劳你炎热中跑到乡下去看家母,我也不说感谢的话了;遥想你回里享天伦之乐,又计算我和慈母爱妹已整整地隔别了两年,心里十分难受。旧历年底,我定要想法子请假回去一趟。
  记得去年暑假,你我和梧波,直卿,大家都留在校中没回去;我们同住在二斋第十五室,每天除读书外,谈天,辩论,打球,下棋,是如何地快乐!有时当月明人静的清夜,我们悄悄地跑到沉寂幽秘的操场去,你和直卿吹着清婉的洞萧,我和梧波轻轻地唱歌和着,那又是多么使人欣然陶醉的情境?现在,我已成了个桎格加身的狱四了!唉,往事不堪回首!
  提起月夜来,我又想起那永远镌记在我心头的一夜了:你还记得吧,去年中秋节的晚餐后,一轮皓月已上树梢,除了少数同学在校园和操场散步外,多半都三三五五地出去消遣行乐,寻亲访友去了。宿舍里静默默地没半点声息。我们俩携着手走出了校门,向校左傍的荒湖坡漫然行去;你活泼地谈着儿时过中秋的趣事,我只低头不语。忽然你抬头凝视着我说:“涵哥,两天来你怎么像很忧郁的样子呢,心里有什么事情吗?”我凄怆地回看你一眼,没有答话;你也没再问下去。过了片刻,你又指着那巍然孤耸的铁塔说:“到那里玩玩去吧?矗入霄汉的高塔,伴着明月下的塔影,一定很有趣。”我依然无言,随你携着手走去。
  在铁塔下回绕着蹀躞了半晌,又拜访了铜佛寺里的大铜佛,远远地听见有笑语嘈杂声传来,想是又有其他的同学来了,孤僻的性情使我们离开了那里,由小径向东走,最后我们跑上了城墙。苍茫的太空净无点云;平时稠密地布满天宇的繁星,多被明月的光辉掩蔽了,只有疏星八九,拱卫着晶莹皓洁的月后。我们互相偎倚着静立于一座小炮台上,鉴赏那伟大的自然之真美;遥望城外的乡野,披着神秘静淡的银纱,隐隐约约地烟雾缭绕,像是梦中的纯美世界;城内的房屋街市,映着月光,也如银妆玉琢;街上萤火般的稀疏的电灯,更觉淡远,使我们忘却了那是风沙漠漠的汴梁。
  对着那种幽美清寂的境地,更勾起了我心头的悲哀,我仍然是黯然沉默着。低吟了“今夜一轮满,清光何处无”两句以后,你又开始讲话了。你说,“还记得么,暑假中一天下午,我们同直卿、梧波几个从这里跳下城去——那时城墙下的沙土堆得更高些,离城垛口还不到三尺——在一家瓜园里,十六个子儿买了个很大的西瓜,晚上拿回去一顿吃完了,后来落得肚子疼;直卿还下了几天痢哩……”你说着笑了,我也报你以勉强的微笑。薇弟,现在猜测你那时的心里,大概是特意地想出这段话来,用以排解我底忧郁吧?
  经过你几次的慰问和追询,我把忧郁的原因告诉你了:我告诉你几天前接到的那封家信是我忧闷的种子;我告诉你家中因秋收饥歉,生活艰困,外债累累,无法应付,种种窘苦的情状;我告诉你我求学的费用一半是由在武昌作事的舅舅接济,现在舅舅底事情又脱去了;我告诉你寒假后我是再没有上学的希望了,不知前途是怎样不幸;最后我告诉你使我万分难受的是,数月以后,便是六载同学三载同居比兄弟还要亲爱的你我生离死别的时候——你双手紧握着我底右手,头斜倚着我底右肩,彼此抖颤著作无声的啜泣;你底热泪湿透了我底制服和汗衫,我底热泪滴落在你蓬乱的发上。啊,那人间真挚纯洁神圣之友爱底一幕啊!现在稍一瞑目寻思,那情景依然活现在我底眼前。伤心的往事,写来不禁泪下,字迹也沾得模糊了;怕也要惹出你几滴酸泪来。
  关于我近日生活的情状,因为今天夜里很凉爽,又不觉疲乏,我把近几天的日记抄寄你,你可以知道得更详细一点。我近来的心境,又似乎不能保持半月前那样虚伪的平静了。还没告诉你,写日记也是我一月来采用的一种排遣的方法;随便用文语写的,也没整理,想不免生硕杂乱的地方。

  二十四日

    夜中思绪纷杂,烦热欲死,朦胧睡熟者仅三四小时。晨五时半起,赴
  郊外散步,归后稍觉爽适。约十一时,有年三十余之男子寄信者,突向余
  问日:先生贵姓黄耶?余乍不能识渠为谁何,移时方忆起乃余幼时乡中常
  见之小贩王某;据云三年前即来此经商,现已小有资,且娶妻生子,家于
  此矣。渠去后,一信差告余日:彼为先生之同乡乎?是发“白九”财者也。
  余不禁愤然慨然!吁,中国人见钱眼黑,何事做不出!有知识者且大都为
  金钱而蝇营狗苟,造作无限罪恶,遑论此种愚民!下午,汇总款者皆少,
  读《创造周报》一期。六时汇兑事停止后,赴魁升园沐浴并理发。归时觉
  喉间微痛,买青果数枚食之,稍愈。晚来刮小凉风,一日得暑顿消。

  二十五日

    夜来微雨。喉痛已愈,晨起仍往郊外散步。雨后空气,清新湿润而微
  带土香,吸之沁然。伫立高粱田畔之小丘上,望东方日出,空际薄云被日
  光映射,如排色之鲛绡旧升处尤美极,由粉红而淡紫,而玫瑰色,而橙
  红,最后则金赤灿烂之太阳,妆竟婀娜而出矣。因逗留稍久,回局已七时
  余。早餐后,同事金君问借洋两元,余殊不悻,因渠善敲竹杠,前已借过
  两次,并不提还字;转思其妻儿赘累,生活维艰,又不忍拒绝,终又借彼
  两元。然余固非富儿,不能似此作菩萨心,且渠为人亦不值善意相助,此
  盖最末次矣。十一时。汇款者甚拥挤;一丘八来,因不耐等候,出言詈骂,
  余只得忍受,因前牛某管汇兑时曾被一排长打伤左图为余所亲见也。生于
  此兵匪世界之中国,尚有何话说!吾恨无长剑诛尽万恶军阀耳!晚十时接
  母亲谕,谓梁家女已成人,伊母曾数次至我家催速办婚事,读罢心躁如焚。
  婚姻问题,乃余久欲解决之一大心事。彼女貌既可厌,复目不识丁,而性
  情又极泼悍;最使我见而欲呕者,则为其裹如驴蹄之双足!伊父纵腰缠十
  万,秋涵宁卖身作婿耶?故余今春宁废学,不愿受其资助。一向以母亲与
  伊家有瓜葛亲,婚事又系母亲所主持,所以未提出取消婚约者,恐拂老人
  之心也。然似此沉默因循,不啻养痈遗患,年终目里,当彻底解决一切。
  夜中思潮起伏,不能安枕,又似病前状态。复起燃灯读创造,但蚊蚋狂肆
  叮咬,亦不能耐。车至二时后始渐睡去。

  二十六日

    六时余方起床,头微痛,心地烦闷甚;照例之晨起野外散步亦未履行。
  日间精神亦极颓丧。无他事可记。

  二十七日

    夜中睡未足。晨五时,同事田君呼我起,同往寨外散步。田君乃一诚
  朴之青年,车业于开封之甲工校,为同事中与余最相得者。盥洗后,遂相
  偕出。悠然漫步于田膛上,晓风轻拂,将吾连日之忧郁吹去不少。后至一
  小河边,乃忆起为吾病前夜游狂歌之处,追思当时情景,恍然如梦。谈及
  邮政内幕之腐败,外人之专横,人员之卑污,又互述学生时代生活之快乐,
  彼此愤然。塔然。后论及教育问题,据田君云,以偌大之驻马店,商务发
  达不亚于郾许,然除一回族所立之育英小学及一教会小学外,并一官立小
  学亦无之;于此亦可见中国教育之一斑矣!归来时,闭路旁促织争鸣,声
  如清磐,勾起儿时情趣,彼此各就草丛中竟提一头;但朝露未干,土壤粘
  湿,弄得两手泥污,又自哂尚未脱孩子气也。下午,有丘八二及一着便服
  者携款三千元来汇寄,阅汇单如系泌阳县长张某寄其家者。按邮章一人在
  一日中只限汇六百元,丘八蛮不讲理,颇费唇舌,后方允分两日寄。询一
  丘八,知张到任尚未满一月,竟已收刮盘剥如许造孽钱矣!呜呼!中国之
  官吏,中国之人民,中国之前途!终日与阿堵物厮混,令人烦腻欲死,吾
  乡有“过路财神”一语,其斯之谓欤?一笑。啃,吾之大好时光,尽消磨
  于此种木偶生活中,实堪痛心;奈何奈何!二十八日
    今日天气热甚,稍一劳作,即挥汗如雨。上午十时左右,忽闻后宅有
  乒乓之声传出,一信差往伺之,出语众日,怪,我新局长竟在局内聚赌耶?
  盖驻镇闺人颇不少,自“萝葡”来此后(萝葡乃同事戏加新局长之别名,
  言其无能也)。时有男女往来,笑语嘈杂,今方知其为作此种勾当。闻某
  省长且于省署中狎妓聚赌矣,区区一邮局长聚赌于邮局内,有何足奇!呜
  呼!腥臭烂污之中国乎,自官吏以至人民,摩乱醉生梦死之走向行尸,不
  知汝尚能苟延几许时日也!傍晚汇兑事结束后,独自往寨墙乘凉晚眺;时
  赤日已坠,微风轻沓宜人,而灿烂之晚霞龙绮丽可爱。登高四望,意态爽
  然;以视伏处于浙隘沉闷之办公室,真有天国地狱之感。少顷,则暮色苍
  茫,群星显现矣。正凝眺问,猝闻有悠扬婉转清脆激越之歌声荡漾于晚风
  中;求所自来,则见耶稣堂之小花园中,三五儿童,正围绕一白衣人轻舞
  酣唱。白衣人则美国老处女Miss Taylor也;但可谓善寻乐者矣。转思此天
  真烂漫之儿童,倏将变为麻木不仁之基督徒,又不禁愤愤。

  二十九日

    清晨散步归来,口燥渴甚;值局前有卖豆浆者,饮两小碗,觉甚甜美;
  较吾乡所卖者尤精细白嫩。不食此物恐不止三数年矣。因此竟惹起幽渺之
  乡思,怅惘久之。上午八时,有南阳邮差徐文祥来,状极狼狈,谓所挑运
  之包裹两袋,行经泌阳东某地被土匪劫去,匪曾发一枪击渠,幸未中,但
  左股为刀背击伤,使非叩头求命,已作刀下鬼矣;现连夜赶来报告云云。
  言次,泪流不止。渠为一五十余老人,已作邮差近念年,经此一惊,受伤
  后又连夜奔波,堰队席上不能动,厥状至凄惨。可怜我邮差!今日较昨尤
  须热,身体极不舒适;夜餐未曾进膳。夜间不能寐,思想又庞乱无主,心
  头痛苦难状。

  好了,手也酸了,眼也涩了,前昨两日的不再写了吧。从这点零乱的记载中,除我个人底生活状况以外,你或能看出些这社会上形形色色的鬼把戏。这虽只是我个人在微小的生活范围和近于刹那的时间内所观察的社会现象,其中,就有的是欺骗,卑劣,龌龊,暴毒,抢劫,残杀……一切的罪恶;推之于整个的社会,大概也就是如此呢!真的,在中国这现社会上只有罪恶,只有罪恶!
  潢水绿波,禾田秧浪,依然如故吧?暇时望多送给我点故乡的消息。
                    秋涵十二,八,一,夜二时半。

                 第八信

  薇弟如握:
  正盼着你复信告我故乡近来的景况,今晨忽接自汴来书,很诧异你为什么距开学还有一月已经返校了;信读完后,方知你这次回里饱受了刺激,因不能忍受才早日离家。读到琴姊因婚姻失意以致忧愤而服毒自杀的惨剧,我也不禁忿火中烧,凄然泪下;手足情深,哪能不使你愤懑悲哀呢?不过来信有许多悲观失望的话语,我忍不住要说几句话。本来,我们现在正是思想奔放狂热着寻求真善美的青年期,不幸生在这时代,这社会,接触的处处是黑暗,是污浊,是罪恶,怎不刺伤我们纯洁的心灵,使我们感到悲愤与失望——可是我们便投降社会让它恶化吗?绝对不能啊!我们一日不死,我们白的脑髓与红的血液一日还有机能,我们要和它搏战一日!来信说,“生活在这血腥肉臭的社会,真真是活地狱,倒不如死了的痛快!”未免过于萎靡了。
  薇弟!你底性情本来太柔弱了,受了这种打击,自不免流于悲观。你要知道,正因为现社会是可诅咒的活地狱,所以我们要作个积极的革命者,作个破坏现社会的战士和建设新社会的工程师,去造成个天国的社会,遗留给我们底子孙。我们如果只厌恨这地狱,只求逃避这地狱的法子而不求改造它的方策,那么,恐怕这地狱要成为永远的地狱了!总之,这地狱的社会一日不毁灭掉,人类底痛苦一日不得解脱;合理的美的社会一日没建设成,人类底幸福一日不能获得。我们不可灰心也不必望洋兴叹,因为只要努力,多少总有它底代价的。薇弟,不要悲观,悲观不是我们觉悟青年应有的倾向。我们要认清我们底敌人就是这万恶的现社会;我们底生活受了它底压榨,我们底心灵受了它底蹂躏,我们底亲爱者受了它底摧残,我们应有剧烈的反应,更坚决地鼓起勇气来向它猛攻!复仇!复仇!我们要复仇!打它个落花流水,重新建设我们理想的世界!请你紧记着我们以前说过的话,“我们青年底使命,就是要用我们底力去捣毁一切黑暗的洞窟,用我们底血去浇灭一切罪恶的魔火;拯救阽危的祖国,改造龌龊的社会,乃是我们应有的惟一目标与责任。”振作起来哟!薇弟!我们要预备着横刀跃马,冲锋陷阵哩!
  最后我要诚恳地劝告你的是,你底身体本也不很强壮,务望好自珍重,不要过事忧郁。至于说家中叔伯们底不和,婶母们互相勃谿,那不过是大家庭的赐予,只要不影响到你上学,可以不必管它。纵忧心又能怎样呢?
  我底心境,近来又发生大的激变了;勉强压抑着情感过了两月浑然木然的生活,蓬勃的心火,又熊熊地燃烧起来。
  思想与情感本是压抑不住的。自从病愈后,因为想着家贫母者,假使再把自己戕贼了,就要演成至惨至惨的悲剧,加以自负是觉悟青年中的一个,更不愿以死解脱个人,轻易放弃自己底使命;所以勉力克制着思想,只求精神上不感过深的痛苦,打算再忍耐著作年余的工作,候把负债偿清,就即刻脱离这半死人的生活去追求我底前途。但近来思想底门是再紧闭不住了,苦痛与悲愤的火药库也因之而爆发。我睁着眼睛望,我闭着眼睛想,社会且不论,这样内忧外患奄奄一息的国体,这样蝇营狗苟醉生梦死的民众,我无论如何不愿像这样生活下去,做这种只好木头人做的工作。十天以来,我底灵魂在叫嚣,在狂喊。当我在点数汇款或开写汇票时,他在我耳旁高叫,“死猪呀!”“麻木不仁的死猪呀!”我底心便被这叫声刺疼了。当我做完了事或躺或望着休息时,他又“杀呀!流血呀!死呀!死呀”地狂呼着。
  夜间,一合上眼便朦胧地做种种的梦。梦见无名的恶兽,猫头鹰,响尾蛇,鳄鱼,蝎,带翅的狼……梦见勇士,战场,死尸,狼藉的血肉,恶魔底头颅,肢体,肠,肥的黄油……有时似乎听见母亲底声音在喊,“涵儿!平静些!平静些罢!我底孩子!”但灵魂答她说:“老太太,请不用管闲事吧,他是属于我的!”梦境依然演下去,无名的恶兽,毒蝎,带翅的狼,追奔逐北的勇士,恶魔底头颅,肥的黄油……薇弟!像这样内心煎熬的情形一天天地演下去,我这已受了深重剑像的羸弱的躯壳,如再经一度病症的发作,恐怕就再没有苟延生命的希望了!啊啊,薇弟!我应当怎样才好,怎样才好啊!
  昨天夜里,思想像野马般驰骋,践踏得我身心都说不出地痛苦,到下两点还不能合眼;叫臭虫和蚊子更尽力吸吮我底血液,我率性起来,打算往寨外去透透闷气,但脑子晕得厉害,我只得坐在院中苦思我究竟应当怎样。现在我底计划已大体决定了,不知能否做到。我打算再忍受五个月的煎熬,到旧历年底一定跳出这囗丧我肉体和精神的牢狱来。预计那时我可以有一百五十元的积蓄,除去欠舅舅和二叔的债,别人的大概可以偿清;只要使母亲不过于为家计劳心,我对家庭也就没有许多顾念了。离开后我打算先回里在慈母膝前作两月的承欢,把家事料理料理,然后再出来找我生命之泉底流泻处。母亲或者不放我去作她认为有危险性的一切事情,但至少我总可以做我愿做的工作。(?)不过,这两个月的生活我又怎样排遣呢!
  头很疼,不写了吧。
                       秋涵十二,八,二三。

                 第九信

  薇弟!
  前函计达。上午突接家电,谓母亲病重,着速归。不论准假与否,我已定夜车南下;心烦意乱,不知所云。
                         涵九月三日

                 第十信

  亲爱的薇弟!
  笔尖还未着纸以前,我握着笔的手在瑟瑟地抖颤,浑身都在战栗,热泪横溢,满溅在信笺上!薇弟!你当已猜得下面写的是什么消息了!满饮了一大杯白酒,心头似稍镇定;现在我要把两月来所遭受的一切,尽情地倾诉与惟一的爱友。除了你,薇弟!我这满腔致命的怆恸,煎灼的悲愤,噬心的问苦,更能向谁去宣泄呢!
  九月四日清晨,在信阳下车以后,天还不到五点钟的样子,我一刻也没曾休息,便乘着晓风,归心似箭地徒步往东奔来。除去一小包替换的衣服和十几元钱之外,什么都没携带;打算一天一夜赶到家,所以决计连上车也不雇,自己掮着小包步行。在烈日炎炎的大热空气中疾驰,心烦欲爆,汗流如雨,我恨不能一步飞到故乡慈母底面前。因为天气的褥热和心头的焦烧,一天中除了喝水,吞人丹,没有进半点食物。傍晚到罗山,我很诧异自己走路的神速为从来所未有,不到十个钟头已走百二十里了;但两腿酸痛得不易抬起,脚掌上又磨了几个制钱大小的水泡,实在不能再撑持前进了,虽然一心惦记着病中的慈母,精神上并不倦乏。我不得已在西关一家小客店中歇下。
  晚餐时,虽然劳顿了一天而且没有吃一点东西,不但不觉得饥饿,腹中反饱胀得厉害;勉强喝了半碗米汤。饭后又吞了一包人丹,紧张亢进的心神,才渐渐弛缓下来。在板铺上懒懒地躺着,刚想朦胧睡去,忽听店家小儿呼唤妈妈的声音,又打动了我渐趋宁静的心情,脑中幻出母亲僵卧病榻望儿眼穿的情景,忍不住掉下几滴热泪。疲倦飞去了,我不能再睡下去。起来小院中来回走了两趟,觉得两腿已活动许多,脚上的泡因睡前已用针刺破,又蒙店主妇底好意给弄了些锅烟子敷上——她听说我是因母病归家,对我非常同情——这时也不觉得疼了,我决然要照原定的计划,夜行归来。
  同屋的两个客人已经睡熟了,我轻轻地唤了店主人来,付了账,说我夜里还要赶路。店主人也是很仁勇的,他说,“黑夜间路上怕不好走哩,先生。俺们这儿也不像往年那样平靖了,听说上月,湖北的猪客在闵家岗大天白日就被抢了。天又阴沉沉地,你看先生,还是明天再走吧。”他极诚恳地说着,同时走到门口,向天上张望了一下。我说路是常走的,又没带多少行李,想不要什么紧。走到院中,见天上果然满布着黑云,没有半点星光,心里也有些微迟疑,但转倏又决定非走不可了。店主人又说天是黑得太厉害了,总要带个灯火才好;说罢从他屋里取了个小玻璃灯笼出来。店主妇也闻声出来了,牵着她七八岁的小女孩。
  “哦,先生黑夜里还要走吗?老太太有点小灾星想来不要紧的,何必这样着急呢?唉,像先生这样的年青人,能这样孝心真难得,炎天烈日深更半夜地还要往家里走——脚还痛吗?”店主妇带着矜悯的神情温和地向我说,接着一声深深的长叹。
  “不痛了,涂上锅烟子就不痛了……”不知感情怎么那样容易触动,那和蔼妇人底温语,使我觉得鼻端一酸,再也答不下去了。啊啊,薇弟!现在想来,爱我有逾生命的慈母,我对她何尝有像她爱我的一半的爱呢?孝心,我是如何地痛心而且惭作啊。
  店主妇说灯笼算借我用好了,店主人又为我买了两枝洋烛和一匣火柴,他们一定不收代价,我只好在临行时,把一张湖北官票塞在小姑娘手里。我提着灯笼指着包袱,很有些依恋不舍地走出了店门,街上静谧黝黑,寥无人迹,大概已有十一点左右了。走了数十步以后,回头看,屋内的灯光,隐约地映着店门前那一双纯朴仁厚的夫妇和他们那天真烂漫的小孩,似乎还在目送着我底灯光人影。那真挚的人类至上的同情到今天,还是深深镌印在我底心底。
  夜中,在茫茫黑暗的天地里,一灯磷光,伴着我瘦长的孤影,幽默地奔向渐近的故乡。温润的微风轻轻吹着,白日的炎威已经消减,身体倒很觉清快。除了路旁林树被风撼动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和我脚步的彳亍声而外,一切都是死一般沉寂。灯烛时被风刮灭,幸亏带着火柴,我又感激店主人想得周到。
  行近孙铁铺时,忽然下起疾剧的大雨来,我只得急趋路旁一颗古树下暂避,但浑身早被淋得湿透了。在树下蹬伏着,眼前是无边的漆黑,天际偶有电光闪耀;耳畔只听得狂风骤雨的声音,如山崩海啸,如万马奔腾。心头是突突乱跳着。蓦地一声霹雳,惊震得我头晕欲仆。我心里想,不知那时店主人夫妇,是怎样地惦记着我。幸喜没有一刻便风平雨息了,我重新点着灯笼,依然打起精神向前奔去。丝丝雾雨,还不断地靠集落下。道路经急雨一冲,表皮泥泞不堪,一踏一滑,甚是难走,曾经跌倒了好几次。
  到寨河集天已大亮,雨也完全住了,这时乃觉得饥肠辘辘,身软无力。在一家饭铺吃了一大碗绿豆稀粥和两条油锞,觉得异常香甜。饭后起身,因为一路行来愈东泥泞愈甚,想是这边雨下得更大些,所以率性把袜鞋脱了,第一次尝试赤脚走路的滋味。心疾步速,不到晌午,便已望见了我家庄前那棵最高的银杏树了。喜乐与优念交进,使我几乎下泪;我知道我底身体已在阔别两年的故乡景物底怀抱里了。
  雨后的骄阳,蒸发得大地上一阵阵水气上升,遥望村庄林、树,都是烟雾缭绕的。在离家半里的地方,我在水塘中把脚洗净了,穿上袜鞋,恐怕太狼狈了,到家要使病中的慈母见了伤心。当于走近围沟的路坝时,心中忽然起了一种不安的疑惧;想着,假使第一眼看见的是大门上两方白纸啊……我心头颤跳着不敢再想下去了。进了路坝迎面撞见了二叔家的六弟,他愣愣地说,“你是四哥吗?我,大妈昨晚上还念着你哩!”从他底话语中,我知道并没有什么意外的事情发生,才把紧张的心弦缓下。
  六弟替我提着包袱,刚走到堂屋院中,他就“四哥回来了!四哥回来了”地高声喊嚷着。芸妹闻声早从屋里跑出来,两年多不见,我差不多有些认不得她了。我心中觉有无限酸楚,紧握着她底手,跟着她走进母亲底病室。房中有些什么人我全没看见;当我踏进房门的时候,首先映入我底眼帘的,便是母亲那侧卧枕上清瘦黄白的脸,和露在被外的枯干的双手。大概她也听见了六弟底喊声,她那无神而慈祥的目光,正向房门口注视着。当我喊了声:“妈!我回来了!”我见两颗晶莹的泪珠,从她底眼角流到她枯皱的脸上。薇弟哟!那时我底心中是如何地难受,如何地酸痛啊!我跑到床前,抱住她底脖颈,失声哭泣了。我把当时心头所感的悲哀和半年来在社会上所受的侮辱与创痛,都变成恸泪尽情倾泻在慈母底怀中。
  恐怕过于使母亲伤心,我制止了满腹辛酸,慰问她底病状。这时我才看见菁姊携着小甥女儿站在床前,据说她为侍候母亲底病,已回我家半月了。她告诉我母亲患的是大便下血症,每天少则数次,多则十余次;请了好几位大夫服药都不见效,病势只一天天地加重。她说着眼圈红了。听了她底叙述,想到母亲为我们姊弟辛苦一生,心血呕尽,这病症一定是操劳过度体气虚弱的结果,觉得心如刀剜,禁不住热泪外冲。母亲左手抚按着我底肩头,右手摩弄着我底面颊,用微弱的声音问长问短。她叫我不要担心,说是因病中极挂念我,才使舅舅打电报叫我回来;她问我何时接得电报,怎么会走得那样快法;她说我底面容比上次寄回的像片差得多,问我为什么那样瘦弱;最后她问我饿不饿,叫芸妹去打荷包蛋我吃,还嘱咐叫打得嫩些——啊啊!薇弟!这种慈母无边的热爱,我是永远永远再也没福享受了!
  身体本已十分脆弱的我,加以盛暑中日夜奔波,路上又遭了雨淋,到家的下午,便也撑支不住卧床病倒了。连日高热相继,只觉昏昏沉沉的。那时真苦了菁姊和芸妹,她们一方面要侍奉母亲底病,一方面又要看护我。卧病时只于芸妹每次给我送饮食的时候,向她询问母亲底病状若何,她总是告诉我说渐轻了;但从她那满含悲愁的面色中,我知道她是在隐瞒着哄慰我。我想挣扎着起来,可恨轰轰然的脑子和瘫软软的身体不允许我!我万分不愿叫母亲知道我也病了,但从到家那天下午,便没有再去她房中看她,那是不可掩讳的事实呀!不知病危的慈母,闻得她两年多不见新自异乡归来的爱儿又卧病不起,是如何地担心忧处!更不知菁姊芸妹,她们在那黯淡的环境中,周旋于两个亲爱的病者之间,心头又是怎样一种滋味!啊,我那可诅咒的病!可诅咒的病!
  九月八号那天——啊啊,那不幸的日子——我晚餐喝了半碗稀粥,身体似乎稍清爽些;约有八点多钟的时候,我正在似睡未睡的静躺着,忽然芸妹和六弟张忙地跑进房来,芸妹格磔地哽咽着说,“哥,能起来不?妈——妈要你!”见了这幅情景,我触了电似地心神一震,预觉着似乎有大祸将要到来;我不顾一切地用力从床上跳起,不是他们扶住,几乎跌倒。我让他们搀架着踉跄地奔向母亲底房中。
  凄凉惨淡的病室中,灯光暗暗,人影摇摇,呈着纷扰紧张的现象。许多人团团地围在病榻左右,菁姊匍伏床上,颤嘶地一声声“妈!醒醒!妈!醒醒”地叫着。薇弟啊!那时我心中是什么一种滋味,我是描写不出了!母亲双目紧闭着,面容较我抵家时我见的更加枯槁。我走上去紧抱住她微温的双手,对着她耳畔高声呼喊;或者她听出了那是爱儿底声音吧,她那密闭着的双目,慢慢地微微睁开了。当她那迟滞的目光瞅见我的时候,身体轻轻振动了一下,似乎挣扎著有什么话要说,但青白的嘴唇动了两动,泪光滢滢,终未能说出一字来!气息渐渐细弱,目光渐渐失散,五分钟以后,她便抛弃了爱儿爱女与世长辞了……
  在众人哀哭号陶中,我狂喊了几声亲爱的妈妈,便晕倒在床前的踏板上了。被唤醒后,我无论如何要守着母亲,但大家都劝说要保重自己底身体,才算是体贴母亲底意思,终被舅母三哥六弟等把我抱扶着送回房去。临去的时候,我紧贴着母亲冰冷静谧的面颊,作了个永诀的长吻;泪珠滴落在她凹陷的双眶中,像是她也在抱着爱儿不舍而流涕——啊啊,薇弟!我是如何地痛心,我是如何地自责自恨!三年来异乡漂泊,在慈母病危的时候回来了,不但没有亲自奔走医药,尽心服侍,自己反又生起病来,使爱我有逾生命的垂危的慈母担心而病愈加重;啊啊,我是如何的一个罪人哟!最使我时时想起便伤心痛哭的是,我这次回来,仅只在抵家那天亲近了母亲不到两点钟的时间,第二次会面的刹那,便是她永远离我而瞑目长逝的时候了!尤其是除了最后满含着热爱与留恋的一瞥,连一句谆嘱诀别的训语也未曾听到!啊啊,薇弟!真的痛苦我是已经领略够了,真的悲哀之辛酸苦辣的毒液,如今又叫我饱尝痛饮啊!人生这可诅咒的人生我是深恶痛绝了它,我是真真地疲倦了!我并不是个什么愚昧的孝心者,然而母亲与我实在是相依为命,她是我精神深处的抚慰者,是我生命的光明,是我灵魂的寄托,失掉了这样一个真正当得起母亲的母亲,我底一切勇气,希望,热情,豪志,都永消了!都永消了!假使有造物者,有上帝,有神,我咒骂他们这些狗彘不食的东西;这世界上多少恶徒多少匪类他们不去消除,他们偏夺去我惟一的母亲!他们只会使一切的恶滋长,一切的善况没,一切的黑暗迷漫蓬勃,一切的光明黯淡撕灭!
  两天两夜我滴水未进,心头是痛极而麻木了,在床上哭倦了睡,睡醒了又哭。丧事的一切都是舅料理。舅舅虽不像一般冬烘先生相信超度亡魂的事情,但拗不过妇女们底迷信,究竟请了几个道士来讽经涌咒;铙钹钟鼓的声音传进我底耳朵来,像是无数的毒蝎,从耳窍直攒进心窝,噬食我心脏的全部!第三天出殡的时候——啊,我又心中酸痛得写不下去了!让我再喝杯酒,再喝杯酒!
  第三天清晨出殡的时候,我昏昏迷迷地睡着一无所知,只仿佛听见哀切的哭声和嘈杂的语声混合著嚷乱了许久,以后便寂然了。啊!薇弟!就在那样凄迷的睡梦中,慈母底骨躯也永别了她辛苦四十年住居的宅院,永别了她卧病晕昏的爱儿,被人抬往墓地葬埋于黄土之下去了!不知是上午还是下午,我醒转过来,房中伴守着我的只有个不相识的老嬷,据说她是舅舅母家的女仆,大家都送葬去了,特别留她伺候我。送葬!啊,那两字像一滴王水滴进了我底心窝!我遍体震颤着想爬起来去看看母亲究竟怎样地被埋下上去,但还未坐起,便又脑海雷鸣,瘫软地倒下。那老嬷忽然问我吃不吃什么东西,说是舅母临行时吩咐的;真蠢啊!她竟在那时问我吃东西来!不知怎样想起,我脑中浮现一个酒字,于是怒视着她大声说:“拿酒来!我要喝酒!酒!”啊,那诚实可爱的老妇人,她救了我。是慑于我底盛怒吧,她果然服从我底命令,寻了一壶酒来。我抖颤着依枕把壶抱起,生平第一次痛饮那醉醪;啊啊,酒!酒!从那时起,我深切地领略了它底可爱,深切地拜识了它底功德!
  二次醒来已是夜中了,灯光下,看见菁姊,芸妹,舅母等围坐在我房中窗下的桌旁,把金银箔折成冥饣果;这使我忆起外祖母死去的那年,母亲曾与姨母舅母们在灯下做这种工作的情景,如今这工作又是为她而作的了!她们都是满面泪痕,芸妹更双目红肿得桃子似地悲愁可悯,我只觉心头麻木酸痛,热泪横流着。那时窗外正浙浙沥沥地下着悱恻凄怆的秋雨,雨滴时而被风吹打在窗纸上,哗哗地乱响。薇弟哟!人间至凄惨至可悲泣的情境,怕没有更甚于此的了吧!
  菁姊忽回头看见我在睁眼醒着,她赶忙跑过来问我心里怎样,是否饥饿,又埋怨我不该任意喝酒。大概是酒精在腹内作烧的原故,我觉得燥渴异常,遂把他们为我熬好的糊米茶呷了半碗。我问她们何时回来的和母亲殡葬时的情形,她们流着泪不愿多说。静默了半晌,芸妹说我两天来更瘦得厉害了,我说我愿意死,死了好同母亲一块;又惹得她伏在我枕畔低声沉痛地啜泣。那天夜里,她们都去安歇了以后,我对着残灯,听着秋雨的浙沥,想着冥卧荒野中的母亲,怕霪雨已浸透了她新填的浮士,滴滴血泪,伴而声直流到天明。
  丧事完毕后,只有菁姊还留着同芸妹作伴,过那以泪洗面的生活;我呢,终日呻吟病榻,锥心泣血,静候着死底降临。在驻马店时每想到死的问题,母亲底小影即刻就浮现在我底脑中;这时是没有母亲可念恋的了!以前是满怀着雄心与热情,这时已完全心灰意冷;以前认定自杀是懦弱的行为,这时几乎是焦急地希望着速死。然而,人类究竟是感情的动物,一个孤苦伶仃可怜的妹妹,又软化了我欲死的决心。中国汤药我是不相信且十分厌恶喝的,但每当她把那苦水煎好端放在我床前,含泪哀劝我饮服的时候,她那哽咽凄颤柔弱的声音,使我心酸欲碎,我闭着呼吸把它一气喝完了。医生说我外感的病已经没有了,只是哀恸过度身体虚弱得厉害,吃几剂温补的药好生静养着,慢慢就会好的;加以我怜恋着爱妹更悬想着恢复康健后的将来,添了些微死灰复燃的希望与勇气,所以晕眩一天天灭去,身体也日渐强硬起来。到十月二号已经可以扶杖起床了。
  病起后亟欲去拜奠母亲底茔墓,明知那不过是灵渺的凭吊,总幻想着似乎可以在那里重睹慈母底音容一样,终于在十号下午同着芸妹和二叔家的七弟一块去了。那天天气是阴沉沉地,空际满铺着死灰色的浓云,暮秋的寒风很尖厉地刮着,自然界的惨淡和我心头的悲哀互相溶合了。祖莹离庄还不到五里,因为两腿的软弱无力,怕足走有一个多钟头。葱宠的松柏丛中,坟丘累累,当我看见左方新筑的一杯黄土的时候,我即刻便知那是母亲底安眠处了;因为一刹那间,我更隐约地忆起十二年前的冬天,在大雪纷纷飘舞中,从武昌运回的父亲底遗骨,便是葬埋在那个所在。我凄迷地缓缓走进树林,呆想着在另一世界中,父亲和母亲,或者真的相见了。抬头前瞻,又仿佛看见母亲底身影,在坟后一棵柏树下立着。因为凝神痴心地冥想着,满含着两眶酸泪,倒没有恸哭出来;听见芸妹在低声饮泣,才不禁握住她底手呜咽了。伤痛地低徊流连了许久许久,七弟说天要黑下来了,不得不忍痛离开了那阴森凄凉的境地。
  归来时,靠着河岸缓行,秋风瑟瑟,木叶萧萧;澄清似练的河水,沉静地傲然无顾地向前驰流,似乎表示这龌龊世界是毫无可恋;岸下苍绿的获洲,开着白花,更沙沙地奏着它诅咒人生的大曲。这一幅冷肃黯淡的秋色园,使我觉得似痛苦,似悲哀,似颓丧,似愤懑,似朦胧,似昏迷,似……使我欲哭无泪,欲语口钳,欲喊不能发出声来!人生的一切滋味,可以说叫我一霎时尝尽了。我用力咬紧了下唇,克制着呼吸回到家中,背地里喝了两碗酒,便昏然睡去。
  现在,虽已起床将近一月,但对于自己底归来,差不多完全失望了。我已经成了个半残废的人;神经衰弱得稍用思想便觉头目昏眩,体力和精神的萎殆是更不用提了,如果不能恢复健康,啊,我前途还能做些什么!还能做些什么!还有一个致命伤,便是这抓住我整个灵魂的内心魔苦,使我每天非用酒精来排遣不可!我现在简直是一只丧舵的破船,在无边的海洋中漂泊,我是没法驾驭它了!
  啊,母亲丧事中还有一件使人切齿痛心的事我还忘记写了,这事说出固然是家庭中的耻辱,但与其在我问胀伤痛的腹中郁结着,倒不如痛痛快快地宣泄出来。这便是至亲骨肉的毫无人心!你知道我家是与二妹家邻宅居住的,但自从父亲死后,他对于我家底一切事情,从未有丝毫照顾过。前年萃姊出嫁的时候——啊,这也是我心底一道抹不去的伤痕,她嫁后一月便故去了——虽然极俭约地花了不到五百仟,已经是东挪西借了,后来我底学费实在无处可借,才由族长九叔祖向他商借了一百吊钱,还要我亲笔写了月利三分的借据!这次母亲逝世,据菁姊说,除了他底长儿长媳和六七弟等小孩过来跑跑外,没见他夫妇底影子来伸头探望一下!这还不算什么,最使我言之发指的是,母亲咽气的次晨,衣衾棺木等一概都还无钱置办,舅舅往他家商请他筹措几百仟垫用,他坚执着说无法可想,可是族人真知道他家中正有七八百仟放债现款刚收回!直捱到将近晌午,舅舅已在别处筹划得差不多了,他方允许借给三百仟的期条;因为我昏迷在床上不省人事,他非要舅舅签给收据不可!啊啊,薇弟!一个人把臭铜钱藏在家里,宁肯让他底至亲骨肉尸体横陈着不得入殓,稍有一星人味的都做不出来吧!啊,谁知现在人天性之凉薄竟至于此极哟!他也是个读过几本四书五经自命为道学先生的臭绅士,成天呼嘘浩叹着人心不古,江河日下,不知他这种禽兽行为——我这样说并不觉罪过——睡梦中也有没有些微良心上的疚责?我们中国像他这样蒙着礼教之皮的禽兽,怕到处皆是呢!真的!中国不亡,是无天理!世界底末日或者也就要临到了!
  啊,天已大亮了,一月以后我前途的命运大概可以决定,届时再告诉你吧。
                   涵十月二十八日晚五时至二十九晨

                第十一信

  实薇我弟!
  前天夜里写了留给舅舅的哀禀,昨天夜里写了留给芸妹遗言,今夜,啊,我要往那幽静的潢水中休息的今夜!是该写给你,我惟一的爱友,一封最后的诀别书了。我知道,你是个极富情感的人,得到这个消息,怕免不掉剧烈的哀伤,沧心雪涕;不过,我请你满蓄着你底热泪,等寒假回到故乡,当晓风冷冷的霜晨,或白雪漫野的月夜,到潢水畔去临流凭吊,再行尽量挥洒。那时,假如灵魂真个不灭的话,我定当从隐居的水晶宫里,出来和你作一次畅叙衷曲的把晤。啊,薇弟!不要悲戚,请静静地读下去吧。
  上次的长信中,曾告诉你我底前途一月后就可决定,现在是果然决定了。决定的经过,不是可以几句话简单说得完的,我就要详细地把心中所有的一切都向你倾吐出来;预先要告诉你的,便是请你不要认我这是一种悲愤的自杀行为。你当然知道,我是极端反对自命觉悟的青年自杀的:失恋的自杀,虽然它本身有它底意义,但已是我们处这种时代的中国青年所应避免而视为不当的了,至于悲愤社会万恶国家糜烂而自杀,如果不是由于骤然的疯狂,理智尚未消失,那简直是懦弱和不彻底,更应当为我们所不取了;因为我认定真欲救国,真欲改造社会,便应当用我们的精力和血液,去切实做点工作,换点代价——可是,薇弟!我现在已经是个精力疲竭血液枯涸的人了!我是真真精力和血液都没有了,都没有了!
  大概是上次给你写信的后数日吧,记不清是哪天了,舅舅家的曼村表弟来看我,无聊地谈了些儿时的往事,他见我那种颓唐萎靡的样子很为我表示深切的焦愁。后来,他说城内福音医院新来了个外国大夫,听说医术很不错,劝我往城内去诊视一下。菁姊芸妹也怂恿着叫去;午饭后,我便和他一路进城了。
  两年多不见的舅舅家,也不似以前那般整洁了,庭院都呈着荒芜零落的现象,见了使我起种说不出的空漠悲凄的感兴,似乎证实了我底理论:现世界是个逐渐腐灭化的世界。堂屋院中似还无大变动,东边花台旁的一棵棕树和一株尚余残蕊的老桂,依然很苍劲,台上的菊花,正灿烂地开着;只有我十二岁那年同曼村表弟栽种的葡萄,前年暑假还只小小的一棚,现在已爬满了很大很大的木架,几乎遮荫了半个院子。到堂屋里坐下喝茶,舅母极热诚地取点心我吃,我一点也不能下咽,舅母说我以前是吃完了还要,现在倒客气起来,当真是成了大人了。谈及我家中无人,菁姊又不能长住在那里,舅母说倒不必拘执着守制,可以早把亲事娶过来,家事也好有人照料;这又是一根毒针刺入我底心窝,我沉默无言。还是曼村知道我底心事,他又谈到旁的话岔开了。因为是星期日医院不开诊,那天我便住在舅舅家里。
  第二天上午,曼村引我往医院去挂了号,便在诊病室候着。那外国大夫是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据说来中国有二十余年了,中国话说得很流利自然;他很详细地问了前后病状,于是便用听诊器仔细地诊察我底心肺等重要脏器,又把指尖用酒精消毒后放出血来检验血色。诊断的结果,他似乎很歉然地说我患的是很重的贫血症,心脏搏动低弱,肺部也似有病象。他说这病一半年想恢复康健怕不容易,最好是到风暖幽丽的地方去静养,一面服铁剂与鱼肝油等补品,或者长期住较好的医院,就近治疗,也比在家中相宜。他又说这病不但得在身体的营养上注意,精神上一切烦恼,悲哀,忧门等不快的情绪,更要得避免,不然不但不能见愈,而且要越来越重,终于是很危险的。他说话诚恳的态度,在外人中很是少见;然而,惟其因为他底诚恳使人相信得过,他满带同情的话语,才使我深切地觉得我确是个无可求药的废人了!我触了电似地静听着,像是最后判决的囚犯,在法庭上敬聆他死刑的宣告书;曼村也凄然呆坐一旁,看看我又看看医生,欲语复止地说不出半句话来。最后,医生开了药方,叫助手取了一瓶灰黄的药丸,命我带回去试服,服完再取。我付了药资,迷惘地随曼村离开了医院。
  曼村在路上极力安慰我,说病虽险恶,慢慢服药安心静养,自然就会好的,我始终默然无语;其实他何尝不知极平淡的“安心静养”四字之不可能是我惟一的致命伤呢!到他家休息一刻,我便要回去,他因为我进城时走路很吃力,不大放心,仍然护送着我。过城外那座小木桥时,我脚步一滑,不是他扶持得快,险些跌下河去。到家后我便心头火热地晕昏躺下了。
  自从那次诊视以后,薇弟!我知道这副凋敝的皮囊,是永没有恢复健康的希望了!因为往风景佳丽的地方或住长期医院去养病,只是那些资产阶级的富翁阔少们,可以藉此去保障延长他们特殊的生命,我们穷人害病,是只有坐以待毙的呀!何况我这鳞伤殆遍的心与行将麻痹的脑,已经是根本不可治疗的了呀!然而,春蚕到死丝方尽,我总还想运用这零余的残躯和尚未尽失的知觉,去做点我能做要做的事情,可是,我完全失望了!
  我曾想着要去当兵,去做我最痛恨的某个军阀底部下,希望乘便用枪弹击穿他豺狼的心胸;于是便幻想着军营的生活,怎样感化我底同伴,怎样领略号鼓悲鸣战马哀嘶的景味;怎样在侵晨或夜半,实弹挺枪,亲手击杀了民贼的惊喜,和断头台上,民众们为我下泪时内心的快愉……但转思我羸(尢王)无缚鸡力的身体,如何能肩负十余斤重的枪弹,怕连当兵的资格也没有啊!于是我失望了。我又曾想着要去海上加入某种以暗杀为手段的革命团体。但一想到身体精神两皆委顿的自己,哪还干得来机密事业呢?便不觉冷然了。最后,我想着要去土匪窟中入伙,计划着怎样去训练感悟他们,怎样招集穷苦的农民,联合起来组织成革命的基本军队,怎样和一切的恶势力搏斗而得到最后的成功;于是眼前幻现出:烦嚣的都市中,凄凉的旷野上,到处我们底革命军在与恶魔们混战,鲜红的血,冲倒了恶魔的旌旗,荡毁了恶魔的营垒,恶魔们望风而披靡,若败弃之遭狂风,若冰雪之遇烈日……但我即刻又觉出这简直是不可能的梦想。因为现在的中国民众,大多数还是猪般地混混沌沌醉生梦死着,不到匕首剜入他们底咽喉,他们是连叫声也不会使你听见的!至于土匪,他们更是些蠢野无知的残酷原人,他们根本就没有理性,有什么感化得他们动?假使我自动地闯入他们底巢穴,他们会认我是官兵底侦探,把我用滚水煮了……啊啊,一切失望,一切失望!我真真是个十足的无用废物了!
  就在这凌迟般煎苦的焦思中,我觉得自己是个遍体创痍一息奄奄的战士,是个荆天棘地的人生路上力尽精疲的旅行者,我开始计划解脱这无用躯壳的方策了。服毒,悬梁,自裁……我都曾想过,但转而一想,这些办法一定都要闹得附近的居邻尽人皆知添许多嚼舌的资料遗姊妹等以更深的悲哀,而且死后的殓埋,又要费许多无意义的金钱;我踌躇着终想不出一个妥善的法子。
  当自医院带回的那瓶药丸服尽时,我决定不再购服了,因为医生明明告诉我一半年没有痊愈的希望,又说精神上的苦闷不能避免,医药也不能奏效;加以药资昂贵,也实在服不起了。说起药资来,我又想起钱的问题了!母亲丧事中,除了我那叔父——啊,叔父!——恩借了三百仟之外,还由舅父筹借了二百仟,丧事毕后已一无所有了。我这两月的医药调养费,乃是把秋季收的十余石稻子卖了来维持的;薇弟,似此寅吃卯粮地把明春的谷食都预耗了,哪还有力量长期服贵重的药品呢?然而,穷困自穷困,笃爱我的菁姊芸妹,虽经我底阻止,终又想尽方法,把她们底几件比较值钱的饰物命人拿去当了,托曼村表弟又买了一瓶药丸送来;其实一瓶药于我底病又有什么补益呢?可是,我脑中一个显明的死字,又被这笃爱的热情冲得暗淡些了。
  这次的药我并不认真服了,我不忍让她们典质衣饰去为我买药;她们问时,我就说药丸作铁锈气,服时很难受,又不觉见效,也就把她们蒙了过去。为要宽慰她们为我而焦躁的心,我极力装出活泼快乐的样子,常常携着小甥女明儿,到附近的田野里或宅后的竹林中去玩,她们见了安心不少;至于我不可救药的病情,还始终瞒哄得她们一点也不知道。每天晚餐后,大家常团聚在我底房中,我斜躺在床上,芸妹和明儿坐在我底身旁,菁姊在灯下作活计,于是天真烂漫的明儿便用小手摸着我底面颊,要我为她讲好听的故事。被她纠缠不过,我只好强作欢笑地给她讲,并藉此逃避自己心头的悲苦。她听到有趣的地方,便手舞足蹈着,银铃般的笑声,洋溢于室内。这种充满着热爱的天伦的融融和乐,温起了我留恋人间的哀情,有时不知不觉间热泪涌出了。最使我万分心酸的,便是可怜可爱的芸妹对我那种温挚的梯爱与可悯的依恋。诚然,母亲是弃她而去了,出了嫁且有了儿女的姊姊,来此已成了作客的性质,除了惟一的哥哥,她尚有谁可依恋呢!她虽然已经是十六岁的少女了,但在我面前简直还是个娇憨的孩子,有时她撞见我在房中偷着喝酒,便凄然地赶上把杯子夺下,一言不语地伏在我肩头流泪,我心头酸酥地不得不抱抚着她这圣洁的天使安慰她,说以后不再喝了,当我无聊郁闷地躺在房中,她便轻轻地走来,委婉地说终天躺着于身体很不好,要我起来为她讲解点什么或同她出去散步;如果我不听她底请求,她便撒娇地伏在床前呻吟,不把我闹起来不止。晚间,有时明儿先睡了我便叫她追述我在外时母亲与她生活的状况,和母亲病中念我的情形,于是从她凄婉哀柔的音调,迸出了许多伤心的故事。她告诉我数年来母亲是怎样地退眠早起,操理家务,希望能把我供给毕业,又说去年中秋节前不得已写信叫我寒假后休学的时候,母亲是怎样地流了三天的慈泪;她告诉我自从我入了邮局以后,因为怕我作事吃苦,母亲较以前更觉悬念我,夜间还常做瞧见我的梦,醒来便和她说梦中的种种情形;她告诉我母亲一卧病便渴望我回来,我抵家那天夜里,母亲曾流着泪向菁姊和她说,见了涵儿死也放心瞑目了!她又告诉我母亲临危的那天晚上,还担心地问我底病好些没有,后来又大声呼唤我底名字,所以舅母叫她和六弟把我搀到母亲底房中,母亲以后便不能再说一句话了……说到沉痛的地方,我们一双伶仃孤苦的兄妹,便相互偎倚着哽咽啜泣;有时她更像失母的羔羊般倒在我怀中嘤啼不止,直到菁姊说夜深涵哥该睡了,涕泪泣然地携着她离开我底房间——啊啊,薇弟!这样一个天真,颖慧,可悲,可怜的弱妹,想到不久便要抛撒了她,我是如何地衷肠万结脑酸心碎啊!
  在手足的挚爱的系念中,我迷离地过了半月醉梦般的生活,极力去安慰慈姊爱妹,直到十天以前,就是农历十月十四那天,我解脱残躯的计划方才决定了。啊,提起那天,我满腔的恼火,又炽烧得我心头狂跳起来。我不是叙说过母亲丧事中曾借了我那叔父底三百仟钱吗?在我可以扶杖起床的第二天上午,他便提了杆旱烟管肥猪般踱到我家,冷然地问了句现在病好了吗以后,便开始数说他是怎样地急于用钱,又说我已是当家人了,赶快为他想法子才好;自从那次以后,不隔三天,总有他或他底大儿到我家索债的踪迹,薇弟,刚经了丧母与重病两重创伤,日在悲哀之渊里浸沉着的我,怎奈烦得他这种恶毒的逼迫!同时,他还往舅舅家催逼,说如果无钱归还,就得把祖造的房屋或田产卖与他从中扣除。啊,是的!原来母亲逝世急待用款时,他挨宕了半天才又允许借给三百仟,便是垂涎着要并吞房屋与田产!一天,舅舅也在我家,他又声势汹汹地来催逼吵嚷,菁姊忍无可忍,把他数骂了一场,大家便议商从速把欠债归还他。舅舅说,反正我又不能经营稼穑,房屋又空无人住,倒不如把房产都并让给那非人的东西,我和芸妹可以进城在他家暂居,俟将来我结婚成家,再行赁房居住,他也可以就近照料。为安慰青年人底好胜心,他又说产业本不算什么,叔父虽恶,究还不是卖给了外人,只要自己有能为,将来不患无华屋良田,何况外债偿清后还可以余下千余吊钱呢。菁姊很以为然,我尤其同意,因为我所哀怜顾念的芸妹,可以有安身的所在了;至于心如死灰的我,哪还有什么顾惜产业的观念呢?经了九叔祖与舅舅同他几次磋商,又受了他种种勒掯,议定田房价总共二仟八百仟,于是在十四那天写了契约,我那禽兽不如的叔父并吞家业的目的算达到了!
  啊,现在该告诉你我那天计划的决定了。我究竟是个平常的人,那天晚上,在一种不易分析的心理状态中,心头党有无限疚歉与悲愤,于是乘着月色,悄悄地走了出来。模糊中越过田畴,绕过小溪,我像有许多罪过要去忏悔般有意无意地走到祖茔中母亲底墓旁。鼓地四周的松柏,在夜色中显出一种特别的庄严森静,从它们枝桠的微隙中射在地上的月光,丝丝片片,像是暮春雨后的落花;轻微而峭劲的寒风,拂动树枝,地上的月光也随之憬憧摇曳,枝桠的纟卒纟祭声,与山雀的吱嫩和噗噗拍翅的微音相应和。在那沉寂,神秘,温柔,凄楚的氛围中,我不自主地伏在母亲墓前幽泣了。我忏悔了我底不孝和无能,失去了母亲十余年辛苦保持的产业,我诅咒了叔父底狼心狗肺和这满布鬼蜮蛇蝎的世界,最后我祷祝了父亲母亲泉下的康健,说我不久便要归来他们底膝下。
  夜寒逼人,我木然站起,慢慢踱出林来,及至走到河岸旁边,那清丽的夜景,又止住了我蹒跚的脚步。那时皓月的银光射满大地,天际只有些少轻袅的白云荡动,远树烟迷,近村霭漫,澄碧似镜的潢水,微波漪涟,金光闪烁,水中的星月更与天上的交相辉映。当我正痴痴地叹赏那神秘伟大的自然,墓地苍空中一声雁唳,像一颗锐利而满含暗示的坚石,沉着地击入了我底心潭深处。抬头仰视,见一只孤鸿,正哀鸣着向南飞去,再低头,我心灵的境界是另一天地了——我感悟了眼前那浩荡澄洁的潢水,便是我最好的归宿所在!
  自从那夜以后,接连着几日,霜风冷月的清河岸上,黄昏后便有我徘徊脚根的孤影,思索着怎样写我底遗书,怎样减轻一切亲爱者底悲哀,怎样把爱妹郑重付托给舅舅。有时对着那幽美的月夜,不禁想到去年中秋我们在开封月下对泣的情景,和我今春在驻时那大病导线的夜游狂歌,我很诧异地发觉了月夜对于我这十八年短短的一生,竟有如此重大的意义。这也算得我生命史中的奇迹吧!
  六天以前,菁姊家又来人催她回去,还携来一封姊丈微含嗔怒的手札。她家本是合居的大家庭,一切烹饪纺织都是妯娌们分任,她归宁数月未回,自然是大家不满意的了;前已催接了数次。所以这次她决定回去。因为她这次回去于我便是最后的永诀,芸妹又需人作伴,于是我又把舅母和与芸妹同龄的曼沁表妹接了来,藉作几日生离死别前的欢聚。那几天中,我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悲苦,想在天伦温爱中作一次最后尽量的陶融,同她们河边散步,灯下敲棋,谈述开封的铁塔是怎样地庄严伟大高峻巍峨,黄河的波涛是怎样地奔腾澎湃,神工鬼斧;她们偶尔威然地谈到母亲,我倒用旁的话岔过去了。菁姊临行的头一天晚上,曼村也来了,我提议要在夜中月上时往河下荡船,痛痛快快地玩一下,大家都非常高兴。于是雇妥了一只小艇,曼村又进城去取了他底月琴与短笛,并买了些点心和两瓶玫瑰露酒,候至半珪明月自东山升起,大家便快活地齐往河下去了。舅母说夜间冷气太重,怕要着凉,但抵不过孩子们游兴葱茏撒娇地恳求,更不欲阻止我偶然的兴致,终于命大家多加衣服,也随了我们同去。起先,我帮同船妪摇桨,静听着舅母同菁姊谈她儿时端午节观龙舟竞渡种种的热闹故事。后来被曼村兄妹激越清悠的笛声琴韵,芸妹底低吟,明儿底欢呼,激动了我狂欢的兴趣,也不禁放开暗然的喉咙,加入了他们底乐队!啊,那静美的皎月明星!那醉人的波光水色!我们歌唱着,笑语着,直玩到四更向尽,酒饵都已饮尽食完,方才把小舟荡回村前,我已是醺醺带醉了。啊啊,薇弟!我是如何地自慰自满,垂死前消受了这般浓福——然而胜会不常,盛筵难再!前天上午,菁姊便带着可爱的明儿,撇下了伶仃的弟妹,在泪眼颤声的话别中为一辆竹轿载向百里外她自己热闹的家庭去了。
  菁姊去后,我觉得这曲悲剧终久要开演的,不愿再多迟延了;而且舅舅家的房屋已打扫停当,没几天就要离开这留有许多往迹的亲爱的故居移往嘈嚣的城市,我碎了的心,怎堪再受一番践踏!所以决计趁舅母与曼沁妹在这里,可以劝慰芸妹不至发生意外,早日解脱这残废的躯壳,好休息我倦怠的灵魂。夜间,我便写了封留给舅舅的哀禀。我详细地叙述了我身心皆殆不能再苟延生活的原因,深诚地拜谢了他十余年对我的钟爱与期望,我请求他不要过于恸惜我,把对我的痛爱移去加倍地爱芸妹,并请他把房产价的余款,就作为芸妹底教育费;最后我禀明他曼村表弟和芸妹小时便极要好,如今更深挚地相互爱慕着,请求他成全他们的互爱——这也是我生平一桩快意的事。昨天夜里,我又流着酸泪给芸妹写了一封委婉的遗书,劝她不要为我过于悲恸,要努力作一个新社会的新女性,又把她和曼村的婚事告诉了她并附致曼村一纸,祝他们前途幸福,同时更决定了俟今夜给你的诀别书写妥后,便乘着月色往那幽静的清波里休息去!
  啊,乱七杂八地写了许多,要说的话似乎说完了;可是,在我这郁结忿闷的胸中,终觉还有些什么东西不曾呕吐出来。薇弟!现在我是毫无顾念地要离开这世界了,但一想起一年前的我,还是个壮健活泼的青年,不知为什么一年后的今日,我便不得不投向,投向死神底怀里!我底血是哪里去了!我底力是哪里去了!啊啊,薇弟!母亲底死固然是我生命里一道深重的创伤,但吮竭我底血液,囗尽我底精力的,实在是这血腥肉臭的社会啊!它使我失学,使我做不愿做的繁重机械的工作,使我热血腾沸,使我疯狂,使我患不可救治的病,最后它逼我去死!啊啊!我要毁灭了这社会,毁灭了它!
  薇弟!最后我再告诉你,我底死并不是自杀,我只是要到那澄明静冷的清波里,休息休息我疲惫了的精神,调剂调剂我枯涸了的血液,润舒润舒我烧焦了的灵魂——待我恢复了我原有的力时,再和这妖魔社会搏斗,我是不会死去的哟!
  前庭那座比我底年龄远大的老座钟已敲四下,下弦月当已照临于潢水上了吧?别了,薇弟……永别了……祝你为社会为人类努力……
                    秋涵十二,十二,二,夜深绝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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