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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声明
  本小说写到一些地点和机构,是实有的,但其中人物故事,纯系虚构,并无任何原型依据,切切乞谅。
  第一章(略)
  第二章
  钱文永远不会忘记离开北京的情景。他主动要求调离北京,远走高飞。那些激越的日子好像是高天飘落下了一个合唱队的演唱。自从他决定了离开北京离开故乡离开他已经熟悉过分熟的一切,他就开始听到了那赞美诗般的从天空笼罩而下的声音。合唱伴随着他的深思和决心,合唱激荡着他的幻想和追逐。那些日子他好像总在奔跑。虽然他已经碰了不少钉子,但是当真到了决定的关头,到了生命的小船在命运的急流中转弯的这一刻,回顾过往的那些挫折他觉得不过是一点小插曲,一点笑料,一时走失而已。它们根本无法与他的浸透在细胞里的乐观与奋进,自信与勇敢相比较,更无法与他的潜能与他的灵魂里的火焰相匹敌。当他决定把自己的生活彻底翻一个个儿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自己仍然是那样地强大,那样地敢于做出决定。大踏步地前进,大踏步地后退,他想起了毛泽东的运动战的风格。毛泽东对他们这一辈人和上一辈人的影响是太大了。毛泽东的影响无与伦比。
  于是他听到一个女声领唱在歌唱人生的奇妙多彩,一个男声领唱在歌唱人生的自尊自爱、歌唱人的力量的蕴藏,一个童声独唱在抒发不可救药的诚挚、天生的忘我痴情、永远的等待和盼望。一个低沉的无调性呼喊在询问人生的秘密:怎么了?什么为什么?男高音随编队的飞机启航。女高音抛起了一个又一个彩链,织起一条又一条彩虹。男中音骄傲地裸露着打铁的臂膀。也许对于工人的打铁的姿势的自幼的迷恋决定了钱文的人生选择。他一定选择,他只能选择普罗主义。女中音覆盖了所有收割后的土地,他想起了伏尔加河和童年马克西姆·高尔基。男低音正在铺设钢梁和铁轨。男低音用纤绳拉动巨船。男低音掘开了矿井和运河。女低音颤动着呼吸和血液的流转。女低音拥抱着红旗。他被拥抱得喘不过气来。几个声部同时歌唱祖国大地,歌颂青春,歌颂人的坚韧不屈,尤其是,各个声部都在歌唱毛泽东,毛是青春、革命、坚忍和取得不可思议的成功的表象。
  其实我们还年轻,我们有许多地方,我们有许多道路和方法。你不需要为了鼻子底下的挫折而断魂失魄。这里不亮那里亮,这里局促那里宽敞。传来了和声的回声,那回声告诉你世界是亲亲热热而又无际无疆。合唱变成了有节奏的敲击,似乎是大家一起用力。是钢锄,是大锤,是镰刀的挥舞。然后休止,一声摧肝裂胆的高音把你推向云端,然后高音变成遥远的呼唤。钱文确实感受到了那来自天涯海角、类似大纛下吹响牛角、呜咽般响起的牛角号的悲声。随着这声音也许还可以依稀看到一种光芒的闪烁,好像夜间在大漠上看远方山巅后的雷电一闪一闪。然后是简单的与熟悉的旋律的循环往复,是旋律的滚动,每次都与上一次差不多,每一次都有所变化发展。那旋律你在上小学时已经学会,你在门外的芦苇塘畔曾经吟唱往还,你入党的时候它曾经奏鸣你的心头。后来便与你的生命同在,常常出现在你的醒里和梦里。人生有无尽的依恋有无尽的陈年旧味,不到三十岁你已经撕下了太多的日历,你已经常常被记忆压得泪眼模糊。于是你在心底与“天歌”一齐唱响。我的兄弟姊妹们啊,你哭了。
  然而你已经决绝。那远方的呼唤已经无法抵抗。天赐的合唱中刚亮的号子式的吆喝奋起。你脱下累赘的服装,赤条条进入了负重的行列。一百二十公斤的麻袋已经扛到了你的肩上。你唱我和,你叫我应,你伏我起,声如金石,歌如潮浪,人民移山倒海。
  于是在这样的雄健而又深情,甘甜而又凄美的声响中,钱文与北京的每一条街每一个早点铺每一株槐树告别,与每一座交通警岗亭告别,与马路边的泄雨水沟、每个胡同拐弯处的高悬在电线杆子上的路灯,与从1路到32(即后来的332)路公共汽车连同这一路车的态度不好的与还好的售票员与司机告别,与熟悉的与悦耳的自豪和毫无摩擦力的口音告别,与他的二十余年的对于这座城市的无数微小的记忆告别。他破釜沉舟,他背水一战,他不甘心虚度光阴,庸庸碌碌,他热烈地追求过政治,追求过主义,追求过爱情和友谊,追求过诗;如今,你忽然是这样切近地与蚀骨地追求着祖国大地。只有离开了你的小我,你的雀窝,你的惯常的舒适与因袭,只有把地图上的遥远变成脚下的地面,只有把地理课上学过的地名写上你的户口簿,你才感知了你的伟大祖国的强大有力,你的故乡本来是何等地辽阔,你局促自己又所为何来?
  便欢呼人生大路条条通胜利,通向为祖国建功立业的条条大路由你自己挑选,这就是幸福的真谛。他欢呼祖国的辽阔广大,大丈夫四海为家。他在天赐的合唱声中与自己的过去告别,他将再也不是纤细的温馨的梦幻的多情的咬文嚼字的旧钱文了。他要去的是茫茫戈壁,是巍巍雪山,是滔滔大河,是千军万马万马千军的战天斗地的人山人海;是飓风和龙卷风拔地而起,暴雨和暴风雪铺天而降;是一望无边的铁路和公路,是别一个粗犷、强壮、威严和巨大的新世界。
  毛泽东说知识分子要经风雨见世面,毛泽东喜欢讲什么农村是广阔的天地,毛泽东还讲什么知识分子必须与工农的结合与人民的结合,否则就一事无成。毛泽东的肯定和否定不容置疑,不容分说。是的,无论如何,毛泽东的声音是一个个雄健的音符,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强音;年轻的时候毛泽东歌唱的是万类霜天竞自由,是粪土当年万户侯;现在歌唱的是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毛泽东的生平和言论充满了有为者的阳刚之气。他和一些欧美人一样,他看得起的他要求的是强者,虽然也许他做的并不总是鼓励强健,因为他自己太强太强。他的呼唤强者的声音将长期震响在中国大地上。包括那些反对毛泽东的人也将受他的号召的影响。钱文已经弱够了软够了熊够了,在他决定离开北京以后,他相信自己从根本上不是弱者、不是满腹牢骚的鼻涕虫了。他将永远乐于承认毛泽东的力量毛泽东的影响。
  远行,这是一次力量的证明,幸福的证明,他的前途仍然广阔道路仍然通畅的确证。
  所以他十分喜爱火车钢轮撞击钢轨的铿锵。天歌在获得了这样的打击乐的节奏以后变得更加辉煌。十四节车厢飞速推移,十四小节旋律反复回响。这种音响对于病态的苍白的知识分子疾病是一个很好的治疗。这家子那伙子男女老少你我他都随着火车日行千里,你想停下来也不行。人生就是运行,时间就是距离,等待你的是一个又一个新站。他尤其赞美火车的夜间行进,在沉沉的暗夜中火车头亮着直射远方的大灯,那白亮的光芒凶猛逼人。在寂静中它发出不管不顾的铿锵声响,那声响无法抵挡。它狂啸着激动着越过大桥和山谷,穿过丛林和隧道,绕过沼泽和湖泊,威严地坚持着自己的时刻表,经过一个又一个中途站。它是时间,也是空间的主人,掌握着快慢也主宰着方向。最后它走到自己的最终目的,它运送了那么多平凡的其中还有衰弱的人到他们想去或他们应该去必须去的地方。它帮助软弱的人实现了坚强的行走。它每分钟都在改变位置,都在改变下车人或乘车人的命运。夜气愈来愈冷,钱文不想睡觉,他站在车尾看无尽的铁轨在身后飞快退走,退去了再退去,被永远丢在后边。这也是一种启示。钱文冻得牙齿打战,它更加佩服火车的照行不误。
  当钱文他们鼾睡在硬席卧铺车厢里的时候,他还时时被到达某一个车站后检查车况的工人的锤头的敲击声所唤醒。他想象着手提桅灯深夜工作的检修工,他们对于过往的车辆和人身的安全承担着责任。他油然产生对于工人阶级的深厚敬意。他油然加固对于自己改造改造再改造的铁打决心。他回想起他最早拿起笔来写诗的年头,从那个时候起在列车上工作就是他最羡慕最神往的职业,有什么能与工作在列车上相比,瞬息万变,勇往直前,再无停滞和因循软弱。后来,成了右派,他仍然幻想过去火车上作司炉至少他也还可以清扫车厢里的果皮纸屑,给远行人端茶送水。他仍然充满了对于祖国的辽阔河山的渴望。
  钱文也喜欢各站的站名,地名,所有站名地名都使人思念悠久而心旷神怡。徐水,这里出产薄薄的豆腐皮和豆腐丝。保定,有三宝,河北首府,酱菜,铁球,春不老。还有百年老店马家老鸡。邢台,就是顺德府,新型的解放区大学北方大学曾经设在这里,历史学家范文澜是她的校长。邯郸,古代赵国的国都,与他同命运的王模楷曾在这里劳动改造。然后是安阳,是郑州,是壮烈的黄河铁桥,即使是夜间,火车驶经黄河铁桥时发出的强音仍然惊心动魄。黄河,一听黄河的名字你已经热血沸腾。你不会忘记在顺城街北大四院第一次欣赏《黄河大合唱》的情景,那时是一九四八年,北平还处在国民党统治之下。洛阳和三门峡,你的牡丹你的龙门石窟你的水利工程你的故事使你的名字如此叫响。中州河南呀,我终于能够看一看亲一亲你!
  还用说么,过了潼关就是古都西安。六十年代初期,他们必须在西安下车小憩和转车。古色古香红漆建筑的火车站,说还是蒋介石胡宗南的年代修建的呢。亲切舒适的车站旁的解放旅社——连那么小的旅社都命名解放,看我们生活在变化在运行在一个什么样的伟大时代!羊肉泡馍的爨辣使你吃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钱文一家还是第一次邂逅羊肉泡馍,第一次就让你爱上了它。想起大西北的地方小吃,想起头上扎着羊肚子手巾的当地农民,钱文不由得涕泪交流。那是一种绝对命令,他必须为了中国的纯朴的农民献出一切。还有南门外的大雁塔,存放唐三藏取来的经卷的古代高塔,他们全都登临到了最高层。登高眺远,怀古思今,黄土高原上演出了多少动人却也恨人的悲喜戏剧,而他们的面前还有多少风云鼎盛!为什么他们过去没有想到让自己出来到广阔的天地走走!
  第二天再走,宝鸡,西南和西北接合的地点,从这里往南去四川往西去甘肃新疆,五十年代有多少同志从沿海大城市调到宝鸡的国防大厂。叫做三线建设。然后是兰州,是金张掖和银武威,是蜿蜒无尽的秦岭山脉。是春风不度的玉门关,是嘉峪关,旧时代人们说一出嘉峪关,两眼泪不干。还说是一出嘉峪关先往关内方向扔一块石子,如果扔得进来,就说明你还有回关内的希望,如果石块没有过得了城墙,你今生就休想再到内地去了。呜呼!
  而他们犹有豪情似旧时,出关万里,猛志常在!是漫漫的戈壁,砂石和石砂,荆棘枯草干旱和寒冷激发着他们的壮志。半夜过乌鞘岭的时候他们都冻醒了,两辆机车推着和拽着这十几节车厢和两千来名乘客走上了此次旅行的制高点。下一个火车站的名称是天竺,怎么这个地方与古代印度的名字相同!伟大的乌鞘岭,伟大的寒气逼人!伟大的天竺,伟大的暗夜中的狼嗥似的风声!这大风考验着也清扫着偌大的世界。同车的人悄声言语,说是乌鞘岭永远是八级大风!伟大的八级风十级夜呀,让祖国的儿子见识见识你!
  还有,没完没了,你在伟大的国土上自东向西已经横向穿行了四天四夜,你眼前的风景愈益荒凉,愈益壮阔,愈益新奇,愈益前景无限。却原来祖国有这么多这么大片沉睡的土地,原始的荒漠也是这样新奇和壮美。星星峡,这古代新疆与内地的门户,引发起多少历史之思。地图上说星星峡因岩石上有星星花纹而得名。星星长在岩石上,这是怎样的奇异想象!哈密,果然到了哈密了,过去只有在吃瓜的时候才觉得亲近的地方!盆地吐鲁番,一堆堆的土丘边是一口口坎儿井的井口。大坂城,还是在平津学生大联欢的时候北京的进步同学学会了老志成先生改编的这首回族歌曲:“大坂城的石路硬又平呀,西瓜大又圆呀……”世界上值得赞美的学问是地理学,地理与历史,空间与时间,它们是怎样相通怎样对应的呢?当你在生活中碰到难题,当你在选择中感到困惑,当你的努力频频受挫,用你的旅行来确证地理学的无与伦比的意义吧,用你在地理学上的新体验,用你的所在座标的动移来寻求新的知识,新的可能性,新的境界吧。人生也可以说就是一次游览,你希望能够尽赏人生的风光,线路由你自己选择,你搭乘的专车就是你自己。那个能够选择的人有福了。
  有一些小插曲,令钱文在豪壮中有一些迷乱乃至惊慌。离京前他与东菊买了一些衣裳,他已经得知,边疆的百货要比这边贵。他买了一身双面卡中山服,一件中式丝棉袄,一件澳毛哔叽裤,一双三接头黑皮鞋。东菊买了一件紫红毛呢春秋衣,一双皮手套,一个毛线织的大围巾,还买了一件人字呢大衣。大衣并不太大,穿在身上刚好到膝盖,但是圆圆的大领子很有些别致。他们给儿子买了遮耳皮帽子与毛皮鞋。所有这些东西的规格标准都显然优于他们家已有的衣物,一次去王府井花掉三百七十多块钱这也使钱文心惊肉跳,这倒真是破釜沉舟——他们把多年积蓄的银行存款全部提出来用光——购物回来衣袋里还剩大洋七毛四分。
  买完东西回家钱文有点心神不定,从娘到党,从报纸到社会都教导人们要艰苦朴素,勤俭节约,应该是一分钱劈两半花,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可他,他这是怎么了?夜里他睡觉做了噩梦,梦见他脱得赤条条被一只恶狗(狼或者虎?)追。醒后他颇觉丧气,觉得自己太不自觉,做了糟践劳动人民的血汗成果向资产阶级靠拢的事。
  这时犁原给他出主意,说是由于他是去往寒冷地区,他不妨申请,请组织上给他发一点御寒补助费。他极不好意思,但还是做了。喜出望外,填了一大堆表格,最后批下来补助他四百五十元。他的感激可不限于钱。当他事后得知,给他批补助的女处长是中央统战部一位知名的领导同志的妻子以后,再一想那位女同志端庄、清丽、身材适中、态度高雅的样子,他更是对党感激涕零,也深为党对自己是“有疼有管”最终其实还是“疼爱”为主而踌躇意满,肝温脾热,泪眼惺忪。
  离京前他还去看了一回牙齿。那时挂一次看牙科的号十分困难,他是自费去王府井大街一个牙科门诊部就诊的。填写病历的时候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阵兴奋(事后自省此兴奋肯定与党的女处长给的四百五十元有关,就是说他烧起包来了!),竟在“职业”栏填了“作家”二字。他自信是挺着胸膛以诗人的激情和浪漫远走高飞的,不管境遇如何,他自信自己是优秀的大有前途的诗人、作家,他从此要站着做人。但是鬼使神差他填完了“作家”二字以后,他就面红耳赤,心跳气短,直如偷了人家东西或者在闹市区当众屙了一泡屎一般。他恐慌到那种程度,连伸进钻头对他的病牙反复磨洗他都没有什么感觉什么反应,牙医对他大为称赞,说他是神经最坚强的病人。
  我简直是疯了。他想。我的体质本来属于敏感型的,每次检查牙齿,小钎子一敲,我就会惊叫起来。打一次针或者为化验抽一点血我也会冷汗淋淋,为此我还深感羞愧,觉得这是自己仍属于小资产阶级的铁证。而今天,当我疯狂地向一些不相干的人公然宣布自己是一名作家之后,我已经麻木了昏迷了晕眩了快格儿屁了。
  奇耻大辱!
  尽管是奇耻大辱,钱文回味申请补助的过程时候仍然保持着多年来从未有过的最美好的情绪。女处长长着一副长脸,对钱文十分友善。她的头发梳理得真叫整齐。如果没有这次远行,他也许永远不会与这位给人以深刻印象的,颇有来历——给人以大家风范之感的女处长打什么交道。共产党是讲男女平等的,革命队伍里有许多英姿飒爽的女同志。这大大增加了共产党的革命魅力。
  钱文祝她和她的丈夫幸福美满,青云直上。她的出现是钱文远走高飞必有所成的一大吉兆。离京前他甚至于跑到金鱼商店买了一个小鱼缸和四条小金鱼。一条黑的,只有三叉尾巴,然而它的眼睛奇大。两条红的,很欢势,在鱼缸里还不老实,不断地弄出点动静来,以至于溅出些许水花。还有一条是红白相间的花色。后三条鱼都是四叉尾巴。钱文要了些碧绿的水草,放在水里,观之怡然。他宣布要把这一缸鱼带到边疆去,东菊和儿子为之欢呼不已。钱文感到了自己的“小资产”,他知道一切小趣味都归了资产阶级。但是在走向新的天地的兴奋中,他不在乎养金鱼会受到什么评论。
  钱文养过几次金鱼,从小他就喜欢养鱼养蝌蚪。大量写诗的时期,他喜欢注视着鱼儿寻取片刻的平静。鱼儿的无言与自得其乐,鱼缸里的自由,水的透明,草的柔顺,游泳的飘浮感,周边无物的感觉与随意感都令他陶醉。那一角自然似乎还能给他一些灵感,一些生活的启示。一九五七年那件事以后他再也不养鱼了。这次他兴致盎然地重新置办了鱼儿的活生生的世界,不远万里,他要把它带到远方去。《远离莫斯科的地方》,他喜爱过阿扎耶夫的这部上下两卷长篇小说。他也喜爱苏联歌曲《到远东去》:“明天要出发走向远方,飞机大清早就飞走,那里流着黑龙江和那姐妹河……”对于青春,远与离都是令人神往的体验,没有远离又哪里来的亲近?远方与离别,期待与眺望,这都是多么美丽的诗的主题。现在,该他义无反顾地举家西迁,万里征途,向远离北京的地方进发了。
  他的小金鱼引起了整个车厢的注意,他们的举动似乎出人意料。在拥塞的与匆匆的令人不耐烦的一块干燥的小天地里,出现了一泓清水,一些绿意,一些灵动,一派鲜活,一片生机。它们在火车里的显形是多么使人愉悦呀!怎么就没有别人想起来这样旅行呢?
  在火车上他也认识了一位女同志,这位女士长得特别像一次就给他批了四百五十块的女处长,但是穿得更鲜艳一些。他们在餐车吃饭的时候结识。餐车很拥挤,每个小桌必须坐满四个人才给开饭。钱文一家是三口人,于是这位穿戴齐整举止幽雅的女性就被餐车服务员分派到了钱文身边。她很友善地与他们攀谈,也许是长途旅行她一个人感到寂寞的缘故吧。
  也巧,连续三次他们在一桌吃饭。在西安下车住了一夜以后,他们又转乘了同一次车去边疆。他们便又凑在一起打扑克,儿子太小不会玩百分,便玩争上游——连扑克游戏的名称也有点“总路线”——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味道。
  一次说起各自的工作,这位女同志问他:“是党员吗?”
  钱文完全没有思想准备。这位女士怎么会问他这样的问题?这样的问题好像在反映苏联卫国战争的影片中,一个游击队员得到了另一个游击队员的掩护,第一个游击队员身负重伤要把一件机密的任务交给第二个队员,他才会这样问。也许他身上有点什么共产党的气味?也许这位女士正申请入党,积极要求进步?也许她是一个老党员,是专职的党务工作者,很在乎新结识的朋友是否是自己的亲密同志?总而言之,在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钱文无法回答。他不能简单地说不是,因为早在十五年前,他已经入党了,他是党员而且是地下党的一员。他无法承认他已经不是党员。他也无法说是。他又无法与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交谈自己政治上的遭遇与处境,要他说过去是现在不是他实在张不开口。他不知不觉地点了点头,女士说:“我去年入的党,今年刚刚转正。”钱文的脸上出现了疼痛的表情,他借口肚子不好,离开了,从此他不敢再与这位女士碰面。他好像一个行窃中被人抓住手的罪犯,他面红耳赤,胆战心惊,他是罪上加罪,死路一条了。
  莫非这也叫乐极生悲?
  他的面前突然出现了无底的深渊,黑洞洞深不见底。他甚至想狂叫一声,他好像是一个被诊断患有毒瘤症的病人,他自我感觉良好,他已经终于战胜了悲观和恐惧情绪,他充满了生活的热情和愿望。突然,人们问他:“你得的是什么病?”他喊道:“我没有病啊!”
  他——已经没有希望了。
  他转向小鱼。一路上小金鱼和水草都给穿越戈壁和崇山的漫漫征程带来了快活和熨帖。有时候钱文忘记了他们是在远行,忘记了他的处境未必美妙,忘记了奋力一击的庄重和风险。他分明觉得他们是举家漫游于无限神异的大地上。千山万水,千山万水,小金鱼也走过了千山万水,依然与在京中一样。
  下车的时候,与那女同志最后见了一面,他们互道再见。钱文发现了那女士脸上的狐疑的表情。
  她会不会写一封检举信,说我冒充共产党员?
  一腔热情,一番豪迈,一种顽强奋斗的决心,就这样被现实轻轻一击,然后……
  下车后他犯了一个错误。他发现鱼缸里的水太混浊了,他连忙从自来水龙头处接了一点新水,为了让鱼儿适应,他只倒掉了半缸水,换进一半新水,然而,第二天醒来后,他发现,不得了,全部鱼儿都死掉了。道理当然很简单,自来水是不可以直接倒进鱼缸里的,应该把水晒上二十个小时,应该把水里的氯全部蒸发掉。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也还应该考虑边疆与北京水质的不同。人会有水土不服的不适,鱼更会有。他太不负责任了。
  这件事对于钱文的影响并不限于技术的层面。他的乐观浪漫付出了四条小生命的代价。这代价太昂贵了。小金鱼活着的时候是那样活泼美丽,轻盈飘逸,它们翻上沉下,摇摆曲侧,它们像是精灵,像是天使,像是传递着人生本来可以不那么苦不那么怒不那么呆不那么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的吉祥天意,天启,某种欢喜自在的信息。它们似乎是一种境界,一种无心天心,一种自足自得。然而,他们一到新的地方立即死去了,它们死了就不好看了,挺起了白而凸的肚皮,原来没有人发现它们的肚皮是这样难看这样撅着的,它使你想起动画片上的地主周扒皮与苏联故事片上的沙皇时代的旧俄将军。它们的身体僵硬呆板,特别可怕的是它们的眼睛,死鱼的眼睛似乎带有某种恶意,某种冷嘲,最后是一个天谴人之罪恶的警告。钱文打了一个寒战,因为他依稀感到了金鱼临死时对它们的主人即对它们的死应该负责任的钱文的诅咒。美的毁灭。钱文不由想起了这个短语。他今后将生活在四条金鱼的咒语下边。他思想准备着最后审判的那一天。他准备承认自己的罪和接受上苍的惩罚。
  些许的挫折扭转不了总体的新鲜经验唤起的巨大的欢乐。钱文知道自己的远行并不是完美的,然而,他无法平息自己的亢奋。他一直为边疆的新的感受而欢欣鼓舞。包括冬天,严寒,边疆的冰雪,是多么奇绝!所有的街道上都铺着一层又一层的雪,从白色黄色到褐色黑色的雪。落雪的季节也就是运煤的季节,这里是雪都也是煤都。孩子们往毡靴上绑住冰刀,直接在城市的大街上滑冰,整个边城就是一个大滑冰场。清晨起来,你看到的是窗玻璃上的厚厚的冰花,冰花比玻璃厚三倍。麦穗形与柳叶形的花纹完全遮住你的视线。于是你觉得你干脆是住在冰房子里,你恍然大悟爱斯基摩人为什么可能住在冰房子里,而冰房子为什么居然可能不冷;上小学时教师不论怎么解释,你也无法理解冬天住在冰房子里取暖为什么是可能的。到这儿一看,明白了,外面太冷,所以冰不化,冰是不良导体,所以屋里点起火来就会暖和。进入一个公共场所,门上挂着的棉帘子至少有二十五斤重;十斤是原重,十五斤是呵气在棉帘上化成水再结成冰附着于上的添加重量。甚至于打开水的锅炉房前也成了冰槽冰柱冰场。提着暖水瓶来打开水的人们总会在灌暖瓶时洒出一点热水,不等热水流走或蒸发,就冻成了坚固的冰,水槽变成冰槽,冰槽下淌乃成冰柱,地上铺成了冰场。你在露天说一句话,立刻喷出大量白雾,甚至不说话而只是呼吸也是团团白雾直到你的胡子上下巴上全部结上白霜,如果你戴上口罩,呼气从四面逸出,于是首先是眉毛上接着是腮上与颧骨上都出现白霜,你好像是在化装一个老人。圣诞老人?哈哈,圣诞老人早就滚他妈的蛋啦。如果你从远处看去,两个在户外谈话的人就像两个术士在斗法,分别出自两个妖口的烟雾你消我长,你盛我强,然后是两嘴巴的冰霜。
  五十年代钱文读过一部长篇小说,题为《这里没有冬天》,作者冀后来出了事,说是胡风分子。来到边疆以后,钱文骄傲地想,这里才是冬天!这里才有冬天!这里才算冬天!北京的河北的陕西的山西的那点冬天算什么,更不要说上海呀武汉呀什么的了。那么点风那么点雪那么点冰那么点冷,那叫冬天么?不,那叫小儿科过家家的游戏!有颜有色,有威有貌的冬天在这里,而过去他根本不知道!过去的与今后的温室里的花花草草小白兔小家雀也不可能知道!当然寒带不会消失,冰雪永远雄伟壮丽刺激振奋;但是仅仅有这样的冰雪是不够的,还要有历史的轰轰,心灵的皑皑,搏击的飒飒与拥抱的恨恨;还需要有这傻气的与神圣的对于祖国对于大地对于人民对于毛泽东的忘我的向往与崇拜!胸中才有辽阔,胸中才有真正的春夏秋冬,才有真正的季节系列!
  且让大雪飘扬得更大一些吧。边疆的雪,你于是知道了李白把燕山雪花写做大如席的原由。飘飘扬扬,洋洋洒洒,弥弥漫漫,雪愈飘愈厚愈重愈大,风助雪威,寒发雪力,遍山遍野,地铺五尺,房铺五尺,窄窄的一面墙上也戴着几尺厚的雪帽。而一夜过后,向北的房门已经开不开了,风把雪丘送到了你的门口,雪丘已经齐门封门。你不会觉得骇异你只会觉得有趣,你用尽全身力气和全身重量,你像儿时做挤老米①的游戏,你把房门挤开了一道缝,你看到了堵着你的门口的“雪山”,你也看到了雪霁后的湛蓝的天空,一道门缝已经使你的眼睛眩晕黑褐,原因是阳光下的雪太白太白。你一面挤门一面用手一面用木锨推雪,几番搏战,你终于把门打开了一些些,你采用无师自通的缩骨术,从窄窄的门缝中挤了出去,你跌倒在门口的雪堆上,你扑哧一声陷到雪堆里去了,你好像并不急于爬出来,你滚来滚去,你搞得满身满脸是雪,你自己变成了雪人。你叫起你的妻子和儿子,大家一起来清除门口的雪,与其说是在清除,不如说是在拥抱雪亲近雪耍弄雪爱也爱不够雪。等玩完了抬起头来,人人头上身上衣上是雪,家家房上是雪,棵棵树上是雪,一枝一杈上都是厚厚的雪层,条条路上是雪,就连冒着烟煤的浓烟的屋顶烟囱也穿着洁白的雪衣。再抬高一点头,呵,那是视为神圣的南山和东面的博格达雪峰。博格达峰,终年积雪,在夏季,它是那样高远、神秘、静穆、庄严,如云中的神;而冬天大雪后的博格达峰,则变得那样丰厚、巨大、亲近,似乎下凡来到了人间!
  如果说是遮掩,那么大雪是最大的遮掩了,它覆盖了一切,改变了一切,虽然亦当然不能彻底。那么就遮掩一次再一次吧,既然世界是那么不完美,既然不完美的世界有时也抖擞精神向你呈现一次两次那么伟大的奇观和壮举,就让我们在这奇观和壮举面前战栗和沉醉吧,即使这奇观壮举遮蔽了许多一时无法消除的缺陷,即使这奇观和壮举之后各种缺陷并没有消除而是原封不动地出现。
  谁能够在北国的勇猛和普遍的大雪面前念念不忘向雪提出使世界永远洁白的苛求呢?一个美人,她不也是在服装和皮肤的遮盖下面才能呈现出她的妩媚动人么?你总不能用她的X光透视造影来代表她的形象。你总不能自己裸露着并要求一切人裸露出五脏六腑。奇观和壮举总是遮蔽着什么,能够大面积地遮蔽也是一种伟大和壮举,那就心悦诚服地歌唱这奇观和壮举吧。
  来到边疆,钱文内心里充满了歌颂的真实的激情。他愿意歌颂,他必须歌颂,他热爱歌颂,他只能歌颂。不歌颂就灭亡。在灭亡与歌颂之间他当然选择歌颂。愿意就是必须必须就是热爱也就是只能,所以当然。远走高飞的目的正是唱起颂歌,他不一定能像某些作家那样地去颂反右颂三面红旗颂八届十中全会,他怕自己颂不好,他不够资格,他没有那个水平,那么他就去颂祖国河山,颂边疆辽阔,颂民族团结,颂兴修水利,颂绿化荒山,颂改造沙漠。他愿意歌颂每一条山每一道河,他愿意歌颂每一条路每一座桥,每一棵青杨每一口坎儿井,每一个苹果园每一户农家院落。他愿意歌颂义无反顾的火车和通向远方更远方的道路,他愿意歌颂——比如说时差,从京城到边疆,时差两个至三个小时,他还从来没有做过这样遥远的漫游,日月推移,寒温易貌,万里迢迢,数不尽的河川丘壑原野山岭,多么敢想敢做敢当,他与东菊商量去边疆的事,只在电话里谈了十分钟就确定下来了。他们都渴望变化,渴望借时代之手一扫自己生活中的萎靡和停滞,一扫灵魂里的霉斑和阴霾。他想了,他说了,他痛痛快快地做到了,他们把自己的一盘死棋重新下活了,这本身不就是奇迹和壮举吗?
  他愿意歌颂每一座不同的乡村和城镇。质朴的平原和大河的两岸,拥挤的枢纽站和疏朗的小县,夜间匆匆经过的古城,即使是深夜也有形容严肃的旅客赶上赶下。渺无人烟的沉睡着的大片荒凉,砂石荆棘和洪水泛滥的痕迹,而最最奇妙的是经过了这些以后,你又来到了一个巨大的城市,这里的面貌全然两样,这里的气候也大不相同,这里的歌声和对话也不是同一种口音乃至同一种语言了,你能不感到一种特殊的满足?你能不得意于自己的敢于决定与决定了以后立即来了个天翻地覆!
  这里居住着众多的少数民族,他们是不同的民族。一到火车站你就听到了旋律和节奏大大两样的歌曲。那歌曲里情感的奔放与沉重令你惊讶。你在人们的谈话当中听到了打嘟噜的卷舌音,你在公共场所看到了你从来没见过的自右向左横写的带许多圆圈和圆点的文字。你看到了众多圆拱形建筑。这里的楼房也是色彩缤纷的,楼房涂成了各种颜色,天蓝色,粉红色,杏黄色……这都是内地少见的。于是你接触到了身材叫人羡慕的服装鲜艳的少数民族人。男人戴着小花帽或洋礼帽,穿着条绒衣裤或者掩胸系带的长袷袢,他们身材高大胡须盖脸浓眉大眼轮廓分明。女人们一色穿着不同质料的或素或花或艳的连衣裙子,裙子里面穿着御寒的绒裤,裙子外面又穿着御寒的棉衣,棉衣上身上绗着一道一道的棉线,这样棉衣也就有了腰身有了曲线。她们戴着花帽或头巾,眼凹鼻凸,胸耸臀圆。男男女女都穿着高腰皮靴。从服装和身材看来,他们似乎比汉族更神气。这当然要歌颂我们伟大的多民族国家。
  超出这一切又代表这一切的是他愿意衷心地歌颂共产党。只有在共产党的大手笔底下才有他的这一切。党重新安排着河山,党重新安排着每一个人的命运,党改变了一切,把一切翻了一个底!党改变了所有中国人的活法,党使那么多知识分子从书斋和温室走向了风风雨雨的大千世界。党使世界不一样了,使钱文和东菊,你和我都不一样了。党使你把一切洋相出足,经不住考验的人成为粪土,通过了试炼的成为顶天立地的巨人。翻天覆地,改天换地,惊天动地,战天斗地,今天的天是共产党的天地是共产党的地,普天之下莫非党土,四海之众莫非党民。没有党没有毛泽东他能有今天的见闻今天的心胸今天的意志今天的经历今天的豪兴吗?他能说走就远走,说飞就高飞,直走到飞到连时间也与原来相差两小时的地方么?他能见识这样的冬天这样的大雪这样的开阔这样的雄奇?是的,在共产党领导的伟大事业中他可能成功也可能失败,他可能有所作为也可能最终毁灭,他是共产党大手笔底下的一个小小的符号,一个墨滴,一粒微尘;离了共产党呢?他还能做什么呢?他还能想什么写什么活什么爱什么恨什么呢?离了党的认可,离开了与党一条心的清明与实在,他就是吃喝拉撒与老婆睡觉也吃不踏实喝不踏实拉不踏实撒不踏实睡不踏实呀!
  决心下定就只有欢乐和进取了。然而有毒瘤,生命的毒瘤,社会的毒瘤,政治的毒瘤,神经的毒瘤,永远伴随他。他大喊一声我没有病啊,喊叫的结果可能是病情的加剧。他是为了永远成为党的一名永世歌唱党赞美党宣传党发扬党的合格的歌手才不惜远走万里的。背水一战,再求一搏,绝处逢生,同样是上吊也还可以换换地方。这次远行将怎样地改变他和丰富他强化他!这也是"我以我血荐轩辕",这也是一腔热血,肝脑涂地。如果失败,就以他的全家来祭奠这伟大的时代吧。
  然而,他害怕回忆金鱼的死眼睛。他不敢忘记他将生活在四条金鱼的诅咒下边。
  第三章
  他来边疆前给张银波打了一个电话,张银波居然告诉他陆浩生书记愿意为他写一封信给边疆的一位领导同志,真是惊人。他的信取到了。陆书记的信写得亲切随意,倒像是他的老朋友似的。陆书记的信称钱文是“年轻的老革命”,说是希望那边的领导对钱文“多多督促帮助”,这词用得多好,呜呼!他现在可不是从前冒傻气的幼稚的钱文了,他知道生活不是靠高唱“路是我们开哟”就可以打开大路的,现在的路可是当真要打开了,路是书记的信开哟!世上诸种事物中,最最重要的,第一是领导,第二是领导,第三还是领导。这就是反右斗争给人们的教育。钱文从此再也不敢毛,不敢大意。他多幸运!张银波与陆浩生几乎是明着告诉他,事情不会总是这样,你钱文总有报效祖国的机会。你是有才能的,你做出了成绩还不是可以再回来?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写出歌颂伟大时代的作品也就改变了各方面的观感了。现在到远处走一走看一看,很好,确实是一个锻炼一个开阔。人需要成熟需要砥砺,你原来就是偏于敏感偏于抒情太多了么。现在不是一个小桥流水悄声细语的时代,不是一个刘大白落华生徐志摩的时代,不是一个多情多感多思的时代,现在要的是冲锋号是大炮是大锣大鼓红旗飘扬广场上亿万群众一心支援卡斯特罗和胡志明伯伯。尤其是,现在要的是乐观,在伟大的共产主义革命当中,无产阶级失去的是锁链,得到的是全世界。立场站对了,就事事乐观永远乐观,立场错了,才向隅而泣,颓废消沉。要写农民写车间工人写靶场上的战士写欧阳海学习毛主席著作,从胜利走向胜利。陈毅老总都说了,《欧阳海之歌》是划时代的里程碑。什么意思?今后的作品就是瞄着《欧阳海之歌》写,不愿意这样写吗?请便,你对人民没有感情,人民自然也不会欢迎你。
  张银波表示,我们也是在发愁呀,上哪里再搞一本几本几十几百本《欧阳海之歌》式的著作呀,搞不出这样的著作我们出版社的日子没有办法过呀。张银波当然是紧跟上面的精神不讲价钱,但钱文敏感地察觉,她的脸上呈现着一种无可奈何乃至哭笑不得的神情。
  这次辞行是在陆书记的大客厅里,原来钱文几次到张社长这边来只是被安排在进门处的一小间接待室里,只是此次话别时候,他才被引到了正屋,有了登堂入室的荣幸。人生的许多事哪怕是好事,细细想来也令人心酸。这两位对他的态度也就够好的了,你还要怎么样?他们当然有恩于他。钱文想起“涓滴之恩也当涌泉相报”的名言。可他什么时候才可能回报这些他欠下的情呢?
  陆浩生介绍说,一九五零年他参加一个代表团去莫斯科开会,他认识了张敏锐同志,他们很说得来。现在张敏锐担任边疆自治区党委的办公厅负责人,他给他写了信。陆浩生要言不烦:“我说,有机会,要尽快帮助你解决重新入党的问题。”
  钱文感动得几乎落了泪。入党,两个字。代表了一切。在党的时候不知道,开除了以后,全明白了。
  不仅进了大会客室,而且书记与他谈了入党问题,而且,当面把信交给了他,而且,请他喝了一碗莲子羹,有冰糖,有金糕,有青丝红丝。
  叫人怎么不歌唱?叫人怎么不发狂?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对他去边疆犁原的态度与张社长陆书记不大相同,他给钱文饯了一次行,请钱文吃了康乐餐馆,要了赛螃蟹和狮子头,使钱文受宠若惊。犁原甚至于问他“经济上有什么需要没有”,他连忙摇头,这也使钱文觉得十分温暖。然后犁原出主意让他申请补助。但是犁原一直是唉声叹气,宛若钱文不是去开闯新的前途而是去充军发配一样。开始犁原试图说服钱文不必急着去,不必带家属全去,不必转户口过去。后来看钱文坚决,便不再多说,然而他的心情十分低沉。他还嗫嗫嚅嚅地说了一些文艺界的事,这个电影那个戏,领导看了都有意见,左一个批示右一个动态,天天都是敌情,风声一天比一天紧。他显然觉得大事不妙,除了长叹他什么办法也没有。
  他是一个大好人,但是他毕竟比钱文岁数大多了。这是第一次,钱文感到一个年龄地位成就都比他高许多、不可同日而语的人,其实也满寂寞满可怜的哟。
  他连钱文式的奋力一击的精神头也没有了。
  不管是社长是书记是院长,他们其实想的应该与他也差不多,就是说面对愈来愈紧的形势和政策,他们也多少困惑着与等待着。这个判断使钱文温暖却也使他失落——如果他们也是困惑的与失落的,那么就是说他们也不能够代表党了,谁都摸不着底。到底是怎么了呢?
  舒亦冰也请了钱文的客,他原来说是林娜娜也一起来吃饭的,后来林娜娜没有来。钱文有一点不解,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舒亦冰说什么“与娜娜没有联系上”,夫妻联系一下有那么困难么?但他俩还是吃得很好。活到老学到老,钱文非常佩服舒亦冰的吃相,他吃得认真而且从容,有条理而又节制。舒亦冰吃完了,眼前一片洁净,而钱文这边已经是许多污渍。钱文甚至无礼地问了一句:“最近见到过周碧云吗?”舒亦冰只有摇头苦笑而已。对于钱文远行,舒亦冰表示赞许和寄予希望。他说了一句:“还是搞创作去吧,搞创作是坐轿的,搞教学是抬轿的。”
  他觉得奇怪,这位温文尔雅的先生,竟然也有一些俏皮或者也可以说是牢骚话。通过这次饯行,他觉得与亦冰的距离缩短了一些,然而,他也觉得更理解周碧云的选择了,和一个任何时候都谦谦君子,磨磨唧唧的人在一起,也许真的会期待一种火热,一种奔放,一种自信和一种进攻的精神的吧。人生永远不完满。
  甚至赵奔腾也送给钱文一个笔记本,说是临别纪念。但赵奔腾的神气有些与众不同,他带着一种审慎的怀疑乃至嘲讽的目光打量着钱文,当钱文说到要去边疆的时候,赵奔腾开始是不信,后来是信了但充满疑惑,而再后来给钱文送纪念品的时候,毋宁说他的神态是在幸灾乐祸,他的小黑眼珠一闪一闪,他的嘴角似笑非笑。他的潜台词似乎是:“怎么样?你没了路了吧?这北京再也不是你们这号人的喽!”也许赵奔腾暗暗还有些得意呢。当一个人认为别人失意的时候,他自己是很可能因之而得意的。
  赵奔腾说:“主要是抓住正确的方向,政治方向!只要方向对了,你是有才能的呀。”
  钱文连连点头称是,心里觉得有趣。
  钱文也奇怪,怎么一说走就来了这么多的人情味。他走了,便不再有什么“危险”,不再需要故意地贬低他冷淡他了,他就成了单纯的自己了。是这样吗?那么说,他其实是满可爱的,他其实很有人缘,其实许多人都是喜欢他的,他们只是碍于气候才没有对他表现出应有的与实有的热情。他知道了,人其实比他想得更好,他其实比他期待得更成功更可爱。
  最难忘的是苗二进的家宴。他不记得自己特意通知过二进,但是二进还是组织了隆重的饯行。二进居住在一个大杂院里,他的欲倒的小屋热而拥挤,顶棚有几处已经脱落下垂。他邀来了费可犁和廖珠珠,尤其令人惊讶的是他邀来了久违了的祝正鸿、束玫香夫妇,甚至邀来了赵奔腾;此外是二进爱人刘小玲的几个同事。祝正鸿是钱文早期同事中“进步”最快或者庸俗一点说最为飞黄腾达的一位,听说他的官又要升了,听说市委,陆浩生同志对他颇为赏识。当刘小玲兴奋地向钱文介绍正鸿的晋升大喜时,祝正鸿连连声明并无此事,愈说无愈像是有,谁不知道正鸿的最可爱之处正是谦虚二字?祝正鸿满面笑容,轻松愉快地与钱文全家谈家常,连钱文的儿子也喜欢上了这位伯伯。比较起来,命运发生了戏剧性变化的费可犁倒是一脑门子官司,他见了老相识没有别的,只是谈文艺界问题的严重:“你不知道吗?你们文艺界的事你怎么会不知道?毛主席说了,利用小说反党是一大发明哟!是说李……李什么来着?她写的《刘志丹》是要给高岗翻案的哟!主席生气了!你们听说过吗?说是中国文联搞了一个化装舞会,他们互相称呼竟然是女士们先生们。说是西蒙诺夫稿费太多花不完,他给自己盖了一所船形的楼,这不比旧社会的地主老财还厉害了么?唉,变修了变修了。说是萧洛霍夫下乡带着一卡车伏特加酒,比起来咱们中国的刘绍棠下乡带馒头,这不是大巫见小巫了么?我们现在养了这么多作家,写了那么多作品,并没有给读者增加多少力量嘛!唉,问题不小呀……”看看钱文无意与他谈论这个话题,他转而去与赵奔腾去谈大学生的思想状况去了。“修正主义的苗子哟……”人们听到他们在说。赵奔腾一口气举了许多例子:有一个男生看露天电影时坐在大操场的地上手淫,他已经被开除学籍送去劳动教养了。还有一个学生交代问题时供认自己为了出名一直想暗杀外宾,他头一个制定的目标就是越南的胡志明……所有这一切都是修正主义的毒害哟!
  这时周碧云与满莎来了,他们二位一来,全室就只剩下周碧云的尖厉的嗓音与满莎的嘹亮的笑声了。满莎一见钱文就提开了意见了:“哈哈,小钱,我读了你去年发表的那几首诗了,你为什么老是写黑夜,什么夜幕什么黝黑呀的,为什么不多写一点白天,写阳光写蓝天写惠风和畅不好么?就是写夜晚也可以写工地上的灯光写车间里照耀得如同白昼嘛,为什么要写夜里的小雨淅淅沥沥呢?哈哈哈哈,供你参考,反正我们的诗人应该是高举着火炬,把人的心灵照亮,鲁迅也说过,文学的油是从人生的油麻里提炼出来的,但是反过来用文学的油浸泡芝麻,就会使油麻更油嘛!”
  满莎的话热情洋溢,浓厚浓厚的江南口音,强烈的口腔与鼻腔共鸣,讲究的抑扬顿挫,都与以往无异,钱文听起来只觉得他像是在唱歌。只是说到激动处他不免眉飞色舞显出了额头与眼角的许多皱纹,他也老了。他的心仍然与二十年前一样年轻。钱文见到他竟觉得他天真如幼儿园的孩子,真是永远的赤子之心啊。报纸上整天宣传赤子心,不会是白浪费版面的。满莎相信文艺这株东倒西歪的小苗亟须他这样的忠诚战士的指导,需要大家一齐关注和匡正。他一见钱文就把自己对于事业对于文艺对于同志的爱全倾泻出来了。彻底平反,不是右派也不是摘帽右派而是共产党员的费可犁也深知文艺问题的严重性了。文艺已经成为众矢之的了?
  钱文只能是连连点首,唯唯再唯唯。可真是好同志呀!
  周碧云是另一种亲热,她甚至当众搂了钱文一下,钱文感到她的头发已经有点不洁的气味。碧云大叫道:“你小子是有两下子,可是别翘尾巴!你小子老实着点,好好改造!我们对你小子一直是抱有厚望的!”
  钱文哭笑不得。他奇怪二进和小玲怎么邀来了这么一些客人,他们从哪里找出来的他的这些老熟人,不可思议。莫非他们事先对他做了社会关系调查?即使调查出来了,他的熟人为什么二进夫妇都请得来呢?再看一看,除了他与二进之外,在座的再没有摘帽右派了,费可犁已经平反,根本不算了,今天的客人来的都是积极进步正在进步至少是强烈要求进步的,从今天的客人的组成当中也可以看出这一对夫妇要求进步之心,改变苗二进摘帽右派身份之心,这要进步之心不是十分地与他共振吗?这样的客人结构不是使他开心放心而又惭愧无地么,我们是在高攀着哟,唔!
  刘小玲长得有点黑,整洁匀称,热情光明,给钱文留下深刻的印象。她的眼窝褐黑,眼珠较大,上嘴唇厚而且略略外翻,令钱文不好意思多看。她的浓密的头发上系着一条银白色丝带,并且,她用的发卡又多又新又亮,这也使她显出了自己的特色。钱文一看到她就想起二进在他们的右派改造生活会上读的她的入党申请书来了,他点点头,心里一股暖流漾起。
  刘小玲系里的同事说是小玲为了准备今天的聚会,昨晚一直搞了大半夜,早晨五点才睡。令人何等感动。窄小的房间里到处摆上了冷盘、菜、肉,加工好了的与有待加工的美食。各种锅碗盘罐占据了所有的平面,使人们说话走动时小心翼翼,免得打翻什么好东西。小玲当众往自己腰上拴好了围裙——围裙也非常艺术,锁了荷叶边,并在正面用彩丝线绣了一对鸟儿。东菊玫香不让小玲入厨,先为她的围裙喝彩。周碧云指着围裙上的双鸟刺绣大叫大笑,并唱道:“树上的鸟儿成双昂对……”她唱的是黄梅调。二进得意地说这是她自己做的,于是人们更是夸奖不止。
  刘小玲主厨,她的一位同事帮厨,二进招呼大家入席,在一张圆炕桌周围,摆上小板凳。首先上来的是生拌白菜丝,大家叫好,选了那么好的菜料又切得那么细,用芝麻酱、醋、白糖和一点干辣椒丝调味,颇不寻常。然后是一种叫做辣块的生菜,用芥菜疙瘩作原料,不知怎么炮制的,吃起来辣得流泪,没放芥末却自来胜似芥末的刺激。别人虽吃而不懂,廖珠珠便为大家解释。这时引起了一片骚动,原来是端上了一小盘油炸花生米!怎么会有这个?费可犁的颜色都变了,不知是喜是忧是惧。从五一年统购统销,他们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花生了,大跃进以来,更是对花生连想也不敢想。费可犁怎么敢不弄清来路就随便吃这样的战略物资?说过的,少吃点花生核桃杏仁栗子,可以换回国家所需要的战略物资。于是二进忙叫小玲暂停炒菜,过来向大家说明一下花生米的来源。周碧云开玩笑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于是刘小玲娓娓道来,她的声音略嫌嘶哑,鼻音与气声很重,反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染力。她提了一个名字,可能是指为她提供花生的人,碧云眼睛蓦地一亮,可惜小玲说话声音太小,钱文又坐得远,他没有听清。
  于是祝正鸿哈哈大笑,拿起一个搪瓷勺先给自己舀了一勺,说:“有花生还问怎么来的?你们说能是偷来的抢来的吗?人民种的人民吃,你们不吃我吃!”一边说着一边又为老婆束玫香舀。
  于是钱文佩服,祝正鸿这样的同志,就是应该晋升。
  热菜中有一道藕盒,一道珍珠丸子,是用糯米裹着猪肉丸子蒸出来的。北方人没吃过这种做法的丸子,啧啧称奇。有一道鱼,鱼尾巴是炸成朝天撅起的,这种做法显然是模仿馆子里的松鼠鳜鱼。钱文虽然对于炊艺缺乏研究,但是他还是立即判断这种做法会耗掉一家近两个月供应的食油。他太激动了。
  ……具有非凡色泽和口感的滑溜肉片,放在盘子里还吱吱响着的葱爆羊肉,红辣香热的麻婆豆腐,最普通也最诱人的虾仁白菜汤,连一个醋炒土豆丝也清爽精致得令人雀跃……后来还有宁波汤圆和拔丝白薯!
  最最出人意外的是晚饭快要结束的时候门响了,进来一对穿着崭新的褐色长毛绒领草绿色军大衣的青年男女,脱下他们的军服便更加明亮耀眼。那个子不高的女解放军看着很面熟。钱文怔了一下,甚至一开始有点紧张,可叹他不是逃犯不是间谍不是反革命,见到穿军服的人怕什么?接着他认出来了:是卞迎春。周碧云兴奋地喊叫,叫得大家捂耳朵。碧云热情地站起来迎接迎春,由于人多地方小,她蹭掉了两个茶杯,茶杯摔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又痛苦地嗷了一声,束玫香说:“碎碎平安!”于是大伙一起喊“岁岁平安!”迎春皱了一下眉表达她对摔坏茶杯的遗憾心情,然后只是自信地与矜持地一笑。许多年不见,她完全换了一个人,长辫子不见了,她梳着齐耳的短发,肤色比过去白多了,脸好像也比原来长了一点——按说留短发应该显胖才对。莫非她原来还没有长成?女大真是十八变。酒靥不如原来明显了。她的微笑已经不是天真的与求助的了,现在她的笑容中包含着一种严肃和干练,她的到来给人带来的是一种分量感。才一碰面钱文就想起了赵青山在他的泥土气息的小说中爱用的一个比喻:秤砣虽小,能压千斤。她的到来使这间寒伧和狭小的并且有二位摘帽右派在场的房间,马上就增加了亮色。
  她的爱人姓姚,小姚与迎春站在一起,像是两个发光体。大家都知道,他们是在中央部门做机要工作的,钱文或者是二进、小玲的面子可真不小!
  迎春介绍自己的爱人说:“小姚,警卫连的指导员。”钱文马上想到了他的“进步”。最初听说他是战士嘛。小姚的长相令钱文几乎叫起来,他长得太像高来喜了,一样的方脸、浓眉、厚嘴唇、大眼睛,只是因为头上戴着军帽,看不出他是不是有高来喜式的卷曲的头发,他的个子也比高来喜高一点。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紧紧地跟着迎春,为迎春脱大衣和找座,活像是迎春的警卫员。
  卞迎春只爱这种娃娃脸式的男人呢。
  二进和刘小玲又怎么认识的他们呢?
  “对不起我来晚了,我加了一会儿班……”迎春说。首先是二进和小玲雀跃起来:“你来了就好,谢谢了。”大家站起来为他们让座。他们表示一定先请大家坐下她和他才会找座。大家则表示只有他们这样的贵客和稀客坐下了,别人才好意思坐。这样光为坐不坐的问题就又闹轰了几分钟。
  小玲立即再次跑进厨房,一会儿,端上了热好的饭菜,她新炒了一个滑溜肉片一个醋溜辣白菜,请迎春夫妇吃。
  然而迎春没有吃。她说她还有任务,但是她很愿意到小玲这儿来,愿意欢送钱文全家到边疆去。她英姿飒爽,声音清脆,基本上是北京话,只有熟悉她的人才听得出她的山东乡音。这与高来喜的永远不变的土腔也成为有趣的对比。钱文只觉得敬畏,干脆可以说是五体投地。
  二进介绍说:“今天的花生米就是她支援的……”卞迎春挥一挥手,不让他再说下去。二进立即闭住了嘴。这一举动也为她增加了分量。
  迎春和众客人一一握手,她一到来就成了全室的中心。钱文和她握手的时候有一种被领导接见的感觉。她的握手简洁有力,使与她握的人心情一爽。她鼓励钱文说:“祝你成功!前途光明!”前途光明四个字反而使钱文听着不是滋味,但也是五内俱热。
  她和那个不言不语的爱人只呆了半个小时就告辞走了。
  大家都觉得荣幸。苗二进更是兴奋异常。无疑,这一对夫妇的到来向众多的宾客证明了他和他的妻子的政治处境——他们仍然赢得了和赢得着党的信任,革命者包括革命的机要工作者的信任,简单吗?容易吗?这也表明了他和他的妻子与党永远一心铁心一心的政治倾向。赵奔腾本来已经告辞,显然他不想与这些人为伍,但是卞迎春的到来使他改变了主意,已经戴上的围巾,重新摘了下来。而这时刘小玲的热情才开始发挥。她侍候大家喝上了茶,她提议表演节目。她先给大家朗诵了马雅可夫斯基的诗篇,她拿出口琴吹了一段《杜鹃圆舞曲》,回过头来又朗诵钱文的诗,钱文拼死拼活地制止,硬是制止不住。不知道这一切出于什么考虑。倒是周碧云一听刘小玲朗诵钱文的诗,她干脆就打断了她,自己唱起新近上演的影片《冰山上的来客》的插曲,她唱道:“穿过千重岭啊,越过万道河……”一边自唱一面还指挥大家唱,可惜这个歌别人不太熟悉,只有钱文跟着唱了几句。接着她又唱:“戈壁滩上的一股清泉,高山顶上的一朵雪莲……”这个大家熟悉一点,于是三三两两地跟着唱起来,唱起来了吧,碧云却又不让唱了,她要求人们严格地按照这首对唱歌曲的男女区别来对唱,这可又让粗枝大叶的歌曲爱好者们为难了。
  几首《冰山上的来客》的插曲唱罢,钱文的心已经飞到了边疆。
  平常摆得挺匀称的赵奔腾今天也变得可爱了,大家依次都唱了一两遍以后,人们发现赵奔腾一直没开口,便要他出一个节目,他说自己什么都不会,愿意学一点狗叫。大家笑,他汪汪汪地吠叫起来。学了狗未能尽兴便又学猫叫春,学鸡,学青蛙,学鸽子,学母猪,大家一致认为他有搞口技的天才。
  想不到的是夜色已晚,大家已经担心会错过最后一班公共汽车,虽然意犹未尽,但也只好纷纷起身告辞的时候二进发表了一段演说:
  “同志们,朋友们,今天我们集合在这里欢送钱文同志和东菊同志远赴边疆,我们都很激动。我感到很幸运,有机会与钱文同志共度了一段难忘的时光,我们都接受了党和人民的考验与锻炼,我们都有很大的收获。我坚信,钱文同志是有光明前途的,他是热爱党的,他是从少年时代就参加了革命的,他又是有一定的写作才能的,我们预祝他在新的岗位上取得巨大的成绩!我们预祝他成为真正的人民的文学家,毛主席的合格的文艺战士。我们自己也要向钱文同志东菊同志保证,我们也要在改造思想努力工作努力学习的道路上做出我们的成绩,让我们十年以后,用我们各自的成绩来互相报喜吧!”
  大家一面鼓掌一面穿大衣,外面的温度已是在冰点以下。然而满莎拦住了大家,“我还有一首诗,献给钱文东菊同志。”他叫道:
  朋友,你到哪里去?
  我去远方,我去遥远的边疆。
  朋友,你为什么要走那么远?
  啊,在那里锻造我钢铁的臂膀!
  亲爱的朋友啊,莫苦闷莫彷徨,
  毛泽东思想指明了前进的方向,
  快把那炉火吹得通红,
  你要打铁就别再胡思乱想!
  我们在战斗中胜利,在战斗中成长,
  如今的敌人是我们自身的资产阶级思想,
  勇猛地冲杀吧,军号已经吹响,
  让崭新的无产阶级灵魂闪闪发光!
  啊,亲爱的朋友,我的青春时代的战友啊,
  我们对你有一千句叮嘱,一万个希望:
  义无反顾,直前勇往,
  一切听党,一切献党!
  满莎朗诵时露出一嘴整齐而且特别洁白的牙齿,他由于长得黑而牙齿更显得洁白闪光。朗诵时他的嘴唇是矩形的,显得很有力量很卖力气,他的舌头红亮如火炬在口腔里翻滚,他的头一摇一摇,头发一跳一跳,他的皱纹深刻地伸缩着。他朗诵的热烈鲜明流畅一如既往,只是口音似乎更加粘着和特殊——人们已经好久没有听到他的朗诵了,字和字,上下颚与舌头,不断发出撞击磨擦舐漱品咂的多余声音。诵完,他热情地与钱文拥抱,二进也随之来拥抱钱文。掌声雷动,刘小玲感动得痛哭流涕。可惜在这个动情的时刻周碧云打了一个大嚏喷,多少对于庄严激越的气氛有些破坏。钱文想这样隆重的场面他是不该忘记的,他不能不努力改造。他说:“今天的一切,我钱文不会忘记,不能忘记,也不敢忘记!”
  周碧云也落泪了,刘小玲已经哭出了声,赵奔腾走过来猛拍钱文的肩膀,说是他也受到了深刻的教育。
  此后许多年,想起这次饯行,钱文感动之中有时又不免惑然。旧北京有句俏皮话,叫做“冷锅里冒热气”,以之来形容此次聚会是再恰当不过了,虽然这样说他钱文显得太没良心。他与二进一家并无深交,怎么安排了这样盛大的家宴来欢送他!在那个年代,这么个请客法,他们简直是拼了老命,他们不想过啦。请的客人简直是匪夷所思。他们费了多少心思!这比准备那么一桌大菜还不容易,这是政治啊。那么多官运亨通正在十分看好的人们被召了来,他们当中也多是与钱文少有联系者,人们热情欢送他钱文。是友谊?当然是友谊,中国人自来就重视友谊的,何况五十年代成长起来的那一批朋友。是过往年代的风气使然?也是的,一种事物出现以后,哪怕并没有站住脚跟,也还会不断重现,余音袅袅,三十年不绝。那时的人们相信一切,他们容易感动容易崇拜容易兴奋容易检讨自己,他们从根本上说与钱文当然是互相信任互相友善的。是一种温暖?他们被冰冻了而且正在被冰冻着,就更渴望温暖,渴望制造一种理由实现一种场合来热烈一番。是——慕名?是他们实际上对钱某人看重的表现?很可能,过去只是没有机会表现他们的看重罢了,某些状况下人们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却多有不便,呜呼!也许是要求进步的具体表现?那时候他和他的朋友们是多么希望进步呀。是——什么都不是?世上的许多事情甚至你无法排除无道理的偶然。
  然而他不用再分析下去,人至察则无徒,人至察当然无友。他不应该对一切美好的与善良的东西将信将疑,分析过头成病。人设法弄得太明白,就会使人间再没有单纯的善意。等到人间只剩下了谋略与对于谋略的分析对于猜测的猜测,人类也就不妨灭亡了。当人彻底背叛了上苍的时候上苍自然应该下决心将人类诛灭。他钱文怎么了,他就不能好好感谢一下二进和刘小玲吗?请永远地感谢他们,只有感谢,感谢二进和刘小玲,感谢祝正鸿和束玫香,感谢赵奔腾,感谢卞迎春和小姚,感谢周碧云和满莎,感谢小玲的那几个同事吧。同时,请后来的读者与我们一道为刘小玲而深深哀悼,祝这个天真(?)热情,那时已是即将灭亡的女子的亡灵安息吧。
  钱文到达边疆的第四天,见到了办公厅负责人张敏锐同志。钱文过去是从来不称呼别人官衔的,这回见到张同志以后一直是主任长主任短,不这样称呼就无法表现他的老实百姓的本色。短短四天他已经体味到一些外省与京城的不同,其一便是遇官必称官衔。不等张主任开口,光张主任的办公室也令钱文心悦诚服:干净,宽大,缯亮,带着几分威严。桌上有两部电话。大写字台上是一块以墨绿色绒为底的玻璃板,玻璃砖厚重巨大,玻璃下边压着种种便条、电话号码、表格。玻璃上边零摆着各种文件、文件卷宗、文件夹。办公室靠墙有保险柜和报刊架。另一面墙上是公文兜。高一点是毛主席像。写字台后边摆着的是宽大的沙发旋转椅。钱文进了办公室被工作人员让到门口的沙发上,这样座位很舒适但是矮人一头,张敏锐高高坐在转椅上,他看完陆浩生的信便走过来,坐到了钱文身边。钱文立即感到了荣幸。张敏锐说了一套,说得钱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好事都被张主任说到了!可以重新申请入党。可以管一点事。可以到处走一走。可以先发表一点作品。可以找个机会,见见宣传部长和主管文艺的书记。可以这可以那,钱文走出张主任的办公室的时候,直觉得腾云驾雾,好比刚刚当了一回新姑爷。
  他下楼梯的时候迎面上楼梯的是一个女同志,他随便*了一眼,差点没有背过气去。
  原来她就是火车上结识的,不止一回在餐车的同一餐桌上用餐的那位可爱的女同志!钱文一见她脸就红了,他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他回答人家是不是党员的提问的时候竟然点头默认!在豪情满怀壮志冲天乐观向上并且沉浸在受到党的关怀的温热之中的时候,在准备撒泼颂党坚决一个新时代的歌手的时候,在孤注一掷远走万里只求放声一歌的时候,他竟然转不过弯来无法面对自己的政治遭遇政治现实,打死他他也答不出“不是”更答不出“原来是现在开除了”来。这样,他就陷入了更卑鄙更无耻更无地自容更无颜见任何好人的境地。那女同志似乎已经认出他来,要与他打招呼,钱文转过身去屁滚尿流,落荒而逃。走出大门的时候由于忘记了交还会客证而被警卫拦住。他又是一惊。
  这件事他连东菊也没有告诉,他说不出口。他一会儿兴奋,一会儿沮丧,一会儿信心,一会儿担心,一会儿脸红,一会儿脸白。他愈来愈觉得自己即将会像金鱼一样地翻开眼睛,翻上肚皮死去。
  第二天过去了,第八天过去了,第十天过去了,没有什么恶兆,只有好消息,说是要安排他到附近几个先进公社看看。他短期出差,搜集先进公社的先进人物事迹。他到处见到先进谈论先进,他感动如醉如狂,浑身发烧。为了赶时间直接高效地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他抱着豁出去了的心情放弃了写诗而是写了歌颂公社社员先进人物事迹的报告文学。他的报告文学作品立即受到了文学刊物负责人的肯定。接着传出来某位主管领导打算约见他的说法。到了时候领导临时有事,推迟了约见。他立刻敏感到,是不是气候不对了呢?报上开始下起了毛毛雨,文艺界的弦正在绷紧。不见也罢,总的开头仍然是很好,远走高飞以后似乎有更多的机会,张主任的关照,陆书记的人情信,都会有巨大的作用。钱文一直沉浸在期待的兴奋中。
  就在这个期待的过程中,报纸上开始了对于《海瑞罢官》和《谢瑶环》的批评,开始了对于鬼戏的批判,开始了对于邵荃麟的“写中间人物论”的批判,又开始了对于夏衍的“离经叛道论”和“反火药味论”的批判。文艺批判的气氛愈来愈浓。钱文写的受到赞扬的报告文学作品在最后一遍校对对红之后,终于被撤了下来。没有人向钱文说明或者解释这个情况,钱文也觉得不必去打问。可以用他,可以不用他,可以拿他当年轻的老革命,可以拿他当阶级敌人,可以鼓励他争取重新入党,也可以永远将他打入另册,一切都明明白白,清清楚楚,顺顺当当,杀了他与救了他,踩死了他与抬举起他,同样合理,同样易于理解。
  钱文明白,他尽管像一只飞蛾一样地胡乱挣扎,他尽管得到了那么多好人的帮助,他尽管使出了一切力量,用尽了一切心机,付出了一切代价,他尽管已经乐观再乐观,奋斗再奋斗,自我打气不止,他还是不行了。
  活大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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