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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终成眷属


  我和大少爷终于踏上了回拉萨的旅途。在这之前斋热巴老爷一行就已启程。村里的人们一向好奇。在斋热巴老爷临行前,他下榻的公房门前挤满了人。侍从们把一匹匹用精美的鞍具装饰的坐骑,牵到大门外。其中一位侍从把斋热巴老爷那匹系着双缨①的坐骑牵到石蹬旁等候,石蹬上面铺着一块锦垫。就在这时,斋热巴老爷身穿黄色羊羔皮锦袍,头戴狐皮帽,一身出门的行装。他在几个衙吏的簇拥下,上马蹬跨上坐骑,走到了这队精骑的正中。本县衙吏们个个躬身施礼为他送行。
  我和大少爷为了隐瞒身份,装作同老爷素不相识的样子,也在当天晚些时候出发。
  从浪卡子到拉萨,通常要走五天的路,但顾及到大少爷的病情,我们早歇晚出。每天日出后启程,日落前往店,从没按照一般骡夫平常的习惯赶夜路,结果这一趟用了六天时间。
  头一二天行进在白地十八大弯。右边是羊卓雍湖,左边是耸立的岩石山。这条弯道异常偏僻,有许多关于旅客被强盗杀害后,其尸体被投入湖里的传闻。
  第三天,翻越了作为卫藏①分界线的甘巴拉山。由于甘巴拉山很高,白地十八大弯很长,于是那些感觉途中无聊的旅客写首歌道:

  高高的甘巴拉山,
  没等攀登腿先酸;
  长长的白地十八大弯,
  比那人生的道路还要远。

  从甘巴拉山上看去,后藏,碧绿的羊卓雍湖就像一块大玉盘呈现眼前;远处,起伏重叠的绿草山中,宁金甘桑山脉的雪峰像一块银色屏障悬挂在蓝天下。再看前藏,雅鲁藏布江像一条长长的玉龙在起伏不平的山间游动。
  甘巴拉山上人烟稀少,在那条偏僻的山路上,强盗即使唱着歌杀人,也只有天地知道。
  我俩走到山顶时,因见远处有三个徒步行人,便松了一口气。但我们发现,那些行人见到我们后,却放慢了脚步,就像在等我们似的。走近时,才看清楚他们是三个穿羊皮袄、背行装、手持长矛的朝圣者。于是,我们就把子弹顶进了枪膛,由大少爷骑着马,沿路赶骡子,我下马沿路边步行。那三人见我们已经有了戒备,便极力做出非常虔诚的样子,边走边念经。这类行人既朝圣又打劫,信了教又得食。
  当晚,我们就在甘巴帕孜这个进入前藏后的第一个村庄歇脚。
  第四天早上,从甘巴帕孜来到加桑渡河口。加桑渡河口是过往行人最担惊受怕的地方。到这里渡河的行人十分拥挤,常为抢先过渡而发生打架斗殴,甚至发生互相残杀的事件。因此,所有行人在过渡以前是没有安全感的。
  我们二人到达加桑渡口时,看到有几个赶毛驴的人,正满头大汗地提起驴尾巴,将毛驴装入船内。个别毛驴由于个小体弱,在推上船时,又落入水中。于是那些赶毛驴的人不仅提起驴尾巴,而且还要抓住驴耳,连推带拽地将毛驴装到船上。
  就在这时,突然从背后山嘴传来可怕的叽叽呐喊声,随即闪出康巴人赶来的四五排骡群。他们挥鞭把骡子连驮直接赶人船内。其中一位面容狰狞可怖的骡夫,气冲冲地闯过来,左手抓住船上的木马头①,右手握紧腰间的刀把,强行让赶驴人停止装船。那些赶驴人只好把还没有来得及装上船的毛驴闪到一边,给那些蛮不讲理的骡夫让路。听人讲,这些赶毛驴的人,就这样一直被先后赶到那里的骡夫欺负着,在渡口等了两天两夜。
  等那些骡群过了渡口,几个赶驴人又重新提起驴尾巴,将毛驴一一装到船上,接着又急急忙忙地把驮子一一背上了船。
  “喂!再不快点装船,下午一起风就摆不了渡,知道吗?”船夫一面骂,一面还高高举起船桨进行威吓。
  我俩在渡口耽搁很久。这期间,我让骡子驮着驮子吃饲料,从骡鞍中取下东门客栈老板打点的羊肚酒囊,将掏空的羊羔腿骨插入囊口,由此把酒引入杯中,开始打尖。
  又过了一阵子,就到江边去洗脸。我们从浪卡子出发以来,这是第一次洗脸。等我俩过到江那边时,已经是下午。
  那一晚,我们住在曲水。此处的村庄被树林所环绕,是沿途风景最优美的一个地方,也是过往行人最集中的地方。这里不仅有从甘巴拉山那边过来的旅客,而且在尼索渡口、拉萨、羊八井和山南等地之间过往的行人也都聚集此处。因此,从那里到拉萨的路上过往行人从不间断。
  从曲水到拉萨,要一直沿拉萨河往上走两天的路程。
  这一带土壤肥沃,是除年楚河流域外的又一粮仓。
  第六天我们抵达拉萨。
  当我们走近堆龙"赤桑"桥,第一次看见金碧辉煌的布达拉宫金顶在阳光下耸立于拉萨上空时,我俩立即下马、摘帽,每人拣块小石头放在路旁的石堆上。据大少爷介绍,凡是在第一眼看到布达拉宫的地方,都有这样一堆石头。那些石堆,是每一位虔诚的旅客拣一块小石头堆在一起而形成的,它象征佛教供品"曼陀罗"。
  到了辛东嘎,大少爷用手指着说道:“路边那一处门上画着万字和日月图案、门楣顶部插着牛角的平房,就是我逃到这里时的房东。"
  又往前走一段路,就到了哲蚌寺。如同它的名字——哲蚌即米堆一样,哲蚌寺像一座用大米堆成的城堡,坐落在根培吴孜山上,银光闪闪。
  在哲蚌寺和布达拉宫之间,有一处草滩。这就是庄园的差民们干活时,到过拉萨的那些差民没完没了地讲述的"江塘那卡"。
  说是有一次,一位后藏的赶驴人途径江塘那卡时,发现路上有一把撅头,他就一脚踏住撅头一端,想把它拾起来,不料这一踩,正好让撅把子打在小腿骨上。那个赶毛驴的心想:这撅头还会打人。就没有拣它,继续赶自己的路。几天后,当这位赶驴人从拉萨返回后藏时,看到那把撅头因生锈而变成了黄色,那人又想,它改变了颜色,装作不是先前那一把,还想再打我。想罢,绕过了那把撅头,还是没拣它。
  又有一个关于"江塘那卡"的笑话。是说有一次,另一位后藏赶驴人到达拉萨那天,走到江塘那卡地方,刚好天就黑了,于是因迷路而吃了很多苦。但是,几天后,当他从拉萨返回后藏,走到那草滩时,正好是早上,可他以为每到江塘那卡时,天都要黑下来,于是就起劲地挥鞭赶驴,一心想在天黑之前走出江塘那卡……
  札阁迦贰是连接布达拉山与药王山两端的大佛塔。一过佛塔,我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布达拉宫殿那宏伟壮观的,景色久久迷住。布达拉宫金光四射的宫顶直扬高高的蓝天。眼望宫前数不清的窗口,又使我想起了在庄园干活时听到的故事……
  有一回,一位后藏赶驴人从布达拉宫前经过时,为她众多的窗口而惊叹。他想数一数那里面到底有多少窗口、就一边走着一边数了起来,可是数到后来,他发觉自己不但数不清窗口,而且连赶着的那群毛驴也有走失的危险,便又回头来数毛驴。由于他忘记数他自己身下骑着的毛驴,因此数来数去,总是少了一头。于是,刀下个赶驴人,骑着自己身下的那头毛驴,走遍拉萨所有的大街小巷,去寻找毛驴……
  布达拉宫下面,有若干步行或骑马的行人,还有赶着毛驴及驮着百货的骡马通过。偶尔也有身穿黄色锦袍的贵族精骑路过。这时,那些行人便急忙把自己的毛驴拦在路边,为他们让道。那些把枪挂在木屋内,自己却像骰子一样方方正正盘腿坐在小木屋中缝藏鞋的哨兵们,一见到黄色着装的贵族精骑,也即刻站起,立正、敬礼。
  在布达拉宫前方,有一处叫"旭赤林卡"的树林。从那儿又往前走了一阵,有一座顶部盖绿色琉璃瓦的桥,那座桥被称为"字妥桥"即琉璃桥,它独立于那一片草滩之上。再往前走一段,就来到露布大门,由此便开始进入市区,全城所有的房顶插满了五彩经幡,围绕在金顶楼字的大昭寺周围。贵族们的公馆虽然都是三层楼房,但出于敬仰,这些公馆都低于大昭寺。
  我们到达八廓街时,只听大昭寺楼顶向全市撞响了五下钟声,据说是下午五点钟。这时,八廓街的摊贩已经收摊,人们手持佛珠和转经筒,开始环城转经。这正是乞丐讨得钱衣和食物最多的时刻,他们有的卖唱行乞,有的在念经行乞。又有不少青年男女手持六弦琴,相互间用眼神频频传送秋波,在转经道上唱着情歌:

  在众多的人们面前,
  不要显露我俩的情意;
  你若有真情实意,
  可用眼神传递。
  朱唇皓齿的微笑,
  当可向诸君展露;
  情意深长的心曲,
  只能对情人流露。

  他们一面唱着如此动听的情歌,一面环绕八廓街。越到晚上,八廓街的青年男女就越多。
  据大少爷讲,该城有三万人口。我为如此众多的人口而吃惊。
  “这有什么奇怪的?每年举行'拉萨祈祷大法会'时,还有三大寺的两万多名僧人,来自全藏各个地方的僧徒也都要聚集到拉萨,人数最多时达到十万多。到那时,城中就有一种特别的声音,人们称之为‘十万人声’"。
  过了八廓街不远处,有一大群贵族的公馆,其中最为华丽的一座便是斋热巴公馆。这座公馆的形状同其他大贵族一高三低的公馆一样,从路面可以看到三层主楼、大门两边二楼的走廊和中间一片宽阔的天井。
  骡群进入大门后,习惯地走到大院南面的槽边吃草,那儿早有一群骡马。
  听到响铃声,从公馆大院的偏房走出几个穿着艳丽的女佣男仆前来观看。我错把他们当成老爷、少爷和小姐,看到穿着更鲜艳者,我都行了礼。但他们在一片笑声中躲进了厨房。
  这时,公馆的几位管事来到大院,向大少爷行了礼。几个普通的男女佣人看到这位少爷不伦不类的装束,先是忍住了笑闪到一边,过后又从墙角或门后偷看。
  我给骡子下了驮,在院中给它们饮了井水,喂了干草,又将货物一一搬进库房。尔后由管家把我带到厨房,向厨师进行了交待并在那儿吃了饭。听管家讲,老爷决定那晚不打麻将而是接见我和大少爷。
  傍晚,一位佣人传令我去拜见各位老爷。
  公馆的三楼为寝室和经堂,二楼是管事房和食品仓库,一楼是大库。三楼上寝室的玻璃窗口都干净明亮地对着大院。为便于区分,这些寝室虽称作东室、中室和西室,但实际上每室门媚上都挂有一牌,上面分别写着"俱佳东"、"尽明"、"福乐园"等象征吉祥的匾名。这时我就走向三楼的东室,来到侍卫室,佣人先去禀报,我等候传令再走了进去。"
  装饰豪华的寝室在油灯的照射下,熠熠生辉,使我透不过气来,这里的任何千件家具都灿烂得连哈口气都有可能被玷污。北墙根并列的三张藏柜上,放着佛龛中供有镀金黄铜铸造的长寿三尊;前面一字摆开了两套十四口银制的盛水鼎,正中点燃一盏小金灯。靠南窗处全铺着同一种质地和花纹的京绒垫子。上面坐的是斋热巴老爷(他头一天从浪卡子到达拉萨),挨着他下面的是斋热巴夫人即少爷、小姐们的母亲。她头上披一条白净的毛巾,显出一副病态,一位女佣手持白帕,。正在不断为她擦泪。夫人以下,按年龄大小,依次坐着大、小少爷及刚入门的少奶奶等。
  此时,大少爷好像并未就坐。细看时,却见夫人下首一位身穿缎面羔皮藏装、倒梳小分头的挺像样的老爷,正对我微笑。我这才认出他就是那位"伤者"。
  我竭力平息自已被寝室里交相辉映的灯光所产生的慌乱心情,谨防在净亮平滑的地上滑倒,便蹑手蹑脚地走上前去,挨个向各位老爷太太行了礼。老爷们格外开恩地赐了座。一位佣人从我后面拉了拉,又用手指了指放在佛龛前面离门不远的地上一个没有垫架的厚垫,示意让我坐下。我为了不让身上的灰尘和杂草弄脏垫子,卷起卡垫一角,将屁股的一半坐在上面,一半放在地下,盘腿斜坐了下来。
  接着,由我和大少爷轮番向在坐各位禀告了杂热和申腊的情况及有关在浪卡子衙门被囚的全部经过。
  这消息就像一阵风,立刻传遍了全公馆三层楼内的所有人耳中。男女佣人们全装着到寝室做事,在旁探听队。没有资格进入寝室的马夫,厨子、清扫人员等,都挤在门屏后面,躲开老爷们的视线,在油灯的沙沙声中听得入了迷。
  当晚,待少爷小姐们各自归房安歇后,老爷、夫人和大少爷,单独进行了长时间的交谈。
  第二天一大早,老爷和夫人尚未起床,大少爷就派来佣人,要我前去见他。
  我解下盘发,右手袖子拉到胸前,伸着舌、骚着头,走到他的跟前。他见了说道:“求你别再这样了,我已注定是在浪卡子受过伤的那位旅客。"接着他把正在打扫寝室的男女佣人们都支了出去。一位美貌的女佣向他微笑着,极不情愿地走了出去。过后,他让我坐在垫子上,向我读起了他致父母亲的一封信。

  恩重如山的父母亲大人:

  因二老所悉之由,当双亲收到此信时,不孝儿已再次出走。然儿将在离本府不远处落脚,务请双亲放心。几次番写信有一事相求。为报答救命之恩,儿已将本公馆骡夫珠杰连骡群一起带走,请二老见谅。骡群按市价,以每匹骡子连同鞍具六十秤银计,共得五百四十秤。现放于此处,请清点查收。

                          不孝儿于启程之即跪书

  听他读完信,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好一阵,我才问:“为什么突然发生这种事情?"
  “父母亲为了本公馆不致分成两家,强令我与弟弟同娶弟媳为妻,并和他们生活在一起。"
  “如今打算去哪儿?"
  “到柏树山。"
  “为什么?”
  “为了找我妻子。"
  “听说柏树山有许多尼姑庵,又怎么知道她在哪一座庵呢?”
  “听说她在最东头的一处庵里。那儿有一座阳光充足的两层楼字,窗口朝着山下,门口有棵大柏树,还有一块石槽。"
  “到了那里,又去何处。
  “回拉萨。"
  “你要这样就会无家可归。"
  “重建新家。在浪卡子呈堂证供时,偶然从嘴里讲出的夏萨苏那地方,房子比较多,我们租间房子,我妻子卖酒,你替人驮运货物,我再用别的办法谋生。"
  我二人开始讨论出走的计划。大少爷吩咐公馆的一位酿酒女佣,在吃午饭的时候,顺便把信和钱交给老爷和夫人。我给所有的骡子备了鞍,假装到河边饮水,躲在不远的僻静处等候。
  没过多久,大少爷又身着普通人的衣装,来到我跟前。
  我们舍弃了华丽的龙宫似的公馆,去寻找大少爷的心上人。沿着前一天经过的江堆、江麦,淌过了拉萨河,在柏树山下的村庄过了一夜。
  次日一早,把其余骡子寄放在住宿地,只给幸运花眼、流星花眼和鲜花花眼三匹骡子备了鞍,赶着它们向柏树山上的尼姑庵出发,直奔"最东头的一处阳光充足的两层楼字,窗口朝着山下,门口有棵大柏树,有一块石槽"的山间小庙。
  到了那儿,在石槽上一连敲了三下。
  一会儿,就见一位美丽、娴静的清贫女子走了出来。她黑亮的头发梳成辫子,缠一条丝线在辫梢,盘在头上。虽然她面部表情显出无限的忧愁,但本身具有的高雅气质,使她自然流露出一丝笑容。她细腰丰臀,胸脯饱满,浓密的睫毛下,那双闪亮的眼睛盯着我们俩,仿佛在寻问我们:为何敲击石槽。
  “措杰。"大少爷凄声喊道。
  那女子听罢,如梦方醒般突然向前一窜,扑向大少爷,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滴接着一滴流了下来。
  我把三匹骡子的缰绳拴在一起,自己沿着那座庙宇的转经路,以转经打发时间。
  这里天高云淡,泉水清澈,四处静寂,风和日丽。后山上柏树环绕,故而称"柏树山"。即使是在寒冬季节,此处仍是满山遍野的绿色,间或还传来画眉的歌声。
  “珠杰、珠杰……"
  不知过了多久,宁静的山间回响起呼唤我的声音。我走到他们面前,那位年轻女子还在轻轻抹泪。
  随后,我们离开了那一片寂静之地,一路下山。因山路陡窄,不宜乘骑,我继续赶着骡子徒步行进。他俩手拉手走在后面,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夜惊旅客"这一饱含泪水的故事。
  来到山脚下,我从住宿处赶出其余的骡子,我们三个自由而无人过问的人,骑上骡子,奔向正在前头等待着我们的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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