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
第七章 神秘的伤者


  早上起来,我心里想,伤者已在衙门进行了呈堂证供,衙门也进行了现场勘察验尸,并证明了我和伤者是清白的。因此,没有理由不放我出去。故而收拾好行李食物,搬到牢门旁等候当天释放。
  可是,那天早上东门客栈老板却没有到狱中接我,也没有来送早餐。相反,外面传来了异常的动静。
  衙门院内有不少走动声和嘈杂的人声。偶尔传来"闪开,闪开,快闪开!"之类驱赶人群的斥骂声,接着又听到鞭打人时的数数声,总共数了一百下。可始终听不到挨皮鞭的人发出的呻吟或求情声。抽完了鞭子,人群的脚步声随即朝牢房移动过来。
  突然,只听"吱"的一声,牢门被打开。在蓝天的映衬下,出乎意外地看见东门客栈老板背着伤者,同一位狱吏来到跟前。
  “哟,都收拾停当了?下去!别说你那行李还得照旧拿回去,这儿再给你加块包袱。你把这个也放到下面去。"狱吏说完,便将伤者放在我的背上,把我赶了下去。又把他的被褥及零碎东西丢人牢门,然后"吱"的一声关上了牢门。
  这回狱吏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走开,而是守在了牢门外边。
  “妈的,又是个男人。那些臭婆娘杀个把人该多好!"吉加埋怨着,依旧把头深深地埋进被窝中。
  刚到下面,我焦急地问伤者:“这是怎么回事?"
  “今天早上,衙门把我的钱袋抢走了。看样子,就像喇嘛喜欢尸体①一样,恐怕衙门也喜欢案子。从本案中他们总共只得到杂热那几只绵羊和申腊的两头牛。知县要想发财,就只有把你我打成杀人凶手,不予澄清。这样,就可以把我身上的六百多秤藏银、你我的两支枪连同驮子一起的九匹骡子和一匹棕黄马,以及鞍具等大量钱财归衙门所有。我想这大概就是囚禁我俩的原因。"伤者忍住疼痛喘着粗气道。
  我没再让他多说话,以使他在痛苦中有个短暂的休息,就把他仰面放在我的被子上。我自己去隔壁那间牢房,用块石板将那里的垃圾扫到墙角,又把伤者的被子铺在墙根,让他睡安稳。再把我自己的被子从吉加那儿搬过来,铺在另一处墙根,中间留了条小通道。接着,在牢房墙面划完了第四笔竖线,便坐在铺上苦苦思索起来。
  “奇怪。昨天已经把杂热和申腊的情况搞'清楚,了。今晨为何又突然变得'不清楚'了呢?在牢门外增设了看守,无疑表明了问题的严重。"我整天这样思虑着。"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喇嘛喜欢尸体,衙门喜欢案子,。"我心想。
  这时,牢门"吱"一声被打开。随即传来狱吏的喊声:“喂,上来取晚饭。"我抬头一看,只见东门客栈老板站在门外。我立即走上台阶,将空口袋和空器具递给他,随后接过了晚饭。东门客栈老板又把一只用干净的纸包着的瓷碗交到我手中,瓷碗里面有一粒豌豆大小的庸香泡在水中,他交待说:“这碗是用来治疗伤者的,他的病需要马上敷好踌香。"说着在我手上一使劲。
  “文章大概就在碗上。"伤者说完,仔细查看那只瓷碗。但没有得到任何有意义的暗示。忽然,发现瓷碗底部贴着一小块胶布,上面写着几个字。伤者一看,顿时脸色大变,突出两只眼珠瞧那几个字。过后又递给我看,因我不识字,又退给他读。
  “注意,有生命危险!"
  我大吃一惊,伤者紧盯瓷碗陷入了沉思。,。以杀人凶手的罪名害死我俩,除掉杂热和申腊事件货真价实的证人;并以此为借口,将我俩的大量钱财予以没收。这真是太卑鄙了!"他自言自语着。
  “他们会用什么办法来处死我们呢?”我问。
  “一则用'以命抵命'为借口,将我们推下悬崖;二则以行刑的名义把我们置于梁木下处死;三则用暗杀手段毒死我们。"伤者继续盯着碗底的报警说道。
  当我向他请教他们怎样把人"推下悬崖"时,他说,在对罪犯的处死方法中,有一种从衙门所在的山上推下去的办法。又说,这种办法,浪卡子怎么实行的他不清楚,就江孜县而言,山顶上设有一扇推堕门,从那儿推下去的罪犯,会直堕于崖下的马路上。
  “凡被囚禁的人,其最终目的无非是为了逃出牢狱"伤者继续说,"尤其不能让你为救我一命而白白死去,否则,将成为我家世代的憾事。因此,无论如何也要设法先把你救出去。"
  我俩长时商量来商量去,我这才知道伤者的父母原来是拉萨一家大贵族。若能设法送封信到那里,便有求生的希望。为此,有两种办法:一是趁送牢饭的机会,抓住狱吏的脚,把他拖到台阶下解决掉,然后由我换上他的衣服逃到拉萨。再一个是秘密恳求东门客栈老板亲自到拉萨报信。
  细想起来,总觉得第一种办法欠妥。如果那样,不仅伤者仍然无法逃脱,而且势必连累东门客栈的老板。尤其将给衙门处死伤者授之以柄。假如等我从拉萨搬来救兵时,伤者已被处死,此事就将变得毫无意义。因此,只有后一种办法更为稳妥。
  其理由是:如果东门客栈老板骑上一匹骡子,再牵上一匹换乘的骡子日夜兼程,两天二夜就可以到达拉萨。又假如拉萨的救援也在两天一夜赶到,来回就需要三昼夜。这期间,为避免被处死,可让伤者假装病情加重,设法让衙门相信,他在二三天内必定死亡。同时,我也装出半死不活的样子,让衙门觉得与其名不正、言不顺地将我们处死,倒不如让我们"病"死。
  这时,伤者起草了他写给东门客栈老板的信。
  东门客栈老板:
  我乃拉萨贵族斋热巴之子,人称"大少爷"者。所悉此次事件之前后缘由,及至眼下危在旦夕等因,收信之时,相求亲往拉萨,千歹同家人妥议救援事宜。日后若得生还,当感恩不尽,必重金相报。
  又及:若蒙应充,启程时望随牵一匹换乘骡子,务请昼夜兼程。万不可将本人系斋热巴之子一事,泄露于本地衙门。其因容"见面"时详叙。
  读完这封信,我却陷入了童年的回忆。
  那时和我交友,一起前往妖女集结处玩耍的那位圆脸庞、虎豹眼、高颧骨,穿一身锦缎,留一条小辫子的官家大少爷,难道就是眼前这个穿便服,留一头分发,鼻子底下蓄二撮黑胡于的伤者吗?
  我正在出神,突闻他喊:“喂,这封信写得对不对?你说话呀?"他摇着我的肩膀问。我如梦方醒,急忙答道:“对,对。可是……"我犹豫着。
  “可是什么,长了,还是短了?”他又问。
  “可是,您说您是斋热巴府上的大少爷?那么……那么小的……小的也是斋热巴府上的。”我不知道怎么说好。他听后,再度向我审视片刻,未说一句话。
  我可以猜出此刻他正在想:那个被唤作"驴魔",头发蓬乱、高鼻梁、大眼睛;上身总披一件大人的充满补钉的背垫、夏天打赤脚、冬天穿一双大人的破旧藏靴的少年,难道是眼前这位形似康巴人的骡夫么?
  “对,对。我正是您想象中的那个人。我就是驴棚家的'驴魔'。"我说。
  这时,我才详细告诉他,自己此番到拉萨,是为斋热巴府上运送一批急需物资。此事因里外均较秘密,庄园管家没有交待内情等。但感到意外的是,他说他知道这事的内幕。这真是应了"问不出的话,却能等出来”那句俗语。接着,大少爷向我叙述了事情的经过。
  近年来,双亲多次同我商议我的婚姻问题,而我却以"目前正在潜心学业,不想分心考虑此类问题"为理由,拖延了数载。但如今我已二十五岁,故使双亲心情急切,便在暗中加紧进行了婚礼准备。最近几日,我见他们一会儿连续酿造大量藏酒,一会儿重新粉刷寝室和大厅,一会儿把个别寝室隔成套间,外间当起居室,里间做卧室;一会儿又准备九宫八卦图和彩箭②……无论从哪方面观察,我都觉得这一切就像是在为婚礼而忙碌着。而当我问起原因,又谁都不讲出真情。
  为避免他们做出糊涂事来,有一天我去见母亲。我向她讲明,假如这一切是在为我准备操办婚事,就请停止无谓的劳动,因为自己已经是个有妻室的人。母亲听了非常生气。而当她老人家得知我妻子竟是本公馆一位名叫措杰的酿酒女佣时,更是火冒三丈。
  为阻止我同措杰的关系进一步发展,他们加速了婚礼的准备进程。一天,我忽然发现措杰从公馆中消失了。细问时,才听说她被罚去江孜老家庄园做苦工。
  又一天清晨,只见父母亲双双来到我的卧室,令我即刻将佣人手中捧着的黄底蓝绣绸缎袍、绣虹赤面靴、狐皮边官帽和弓箭等穿戴起来,说当天早上就要把一位同僚贵族的美丽千金为我迎娶到家。还说,眼下首迎式已经举行,待二三道迎亲仪式完毕,新娘就将于"日出地暖"时入门。双亲一致严令我,务于此前做好当新郎的一切准备。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但随即又镇定下来。心想,处在这种情形下,已不是讲道理的时候,必须想个万全之策。我以起床为由,请父母亲暂避一时。接着即刻起床,穿上了便装,并像普通人一样将羊羔皮藏装的下摆卷到膝盖,蹬上长筒皮靴,戴上一顶皮帽。这时,眼前浮现出我同措杰之间相亲相爱的一幕幕往事。我和她一个站在底楼酿酒房门口,一个站在三楼寝室窗口,相互间看来望去的情景也历历在目……
  有一天,我向她吟诵了这样一首情歌:
  我看你是爱恋,
  你望我是深情。
  眉目传情之间,
  愿结终生良缘。
  接着,我借口请她为我送酒,让她来到我身边。当她端着醇香的美酒走到我跟前时,我就趁接酒杯的机会,将她的手连同酒杯一起摸在我的手心。她垂下头,羞红了脸,轻轻地把手抽了回去。我再次上前握住了她的手,她微微颤抖着,让自己的手在我的手中停留了片刻。我又轻轻地抱住她,把嘴贴了上去。这时的她,丢弃了少女的羞怯,深情地回吻了我。
  “我多么希望今夜你来陪我。"我轻声说。她一言未发,身子向前靠了靠。
  “我一定会等你的。"我最后说道。
  那天晚上,当夜深人静,全公馆的人都熟睡之际,我听到寝室的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我一声轻咳,暗示我的床铺位置,她就来到我跟前。我们长时间相拥着,我一边吻她,一边缓缓地解开了她的腰带。一会儿,惜着从窗外透进的月光,她脱光了身上的衣服,一丝不挂地站在我眼前。我看到了她丰满而隆起的双乳和曲线优美的身体。这一切使我浑身发热。在我迫不及待的时候,她慢慢地钻进了我的被窝。那一夜,我俩彻夜未眠,共同沉浸在幸福的爱河里……子夜时分,当月亮悄悄落到西山背后,她就穿上衣服,像小猫一样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寝室。
  有一天晚上我忍不住问她:“你我既然如此挚诚相爱,为什么还要像小偷似的提心吊胆,难道就不能跟世上所有相爱的人们一样堂堂正正一起过日子么?"她听完,念了这样一副对联:
  难违父命大少爷,
  红颜薄命小女子。
  “大少爷,大少爷,您穿戴整齐了吗?”突听先前那位佣人在门外喊,我猛然从回忆中清醒过来。
  “好了,好了。你去请我父母过来。"回答完,我怀揣手枪,用围巾包住脸面,装成平民潜逃。出来时,见公馆上中下三层楼上汽灯通明,男仆女佣在灯光的映照下来去匆匆。大院内,有人正忙着将装满小麦的袋子砌成方台,用绞罗包起,上面再放一张完整的虎皮,做为新娘的下马蹬,谁都没有功夫去管我是否逃走。
  大门外,一部分人因刚刚得知斋热巴家娶亲的消息而聚集在那里,有几位妇女背着水,准备等新娘一到,就让她用这清晨的头道水来敬神,她们自己也好顺便讨点酒钱。我穿过他们,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路上我见到迎亲的队伍骑着马,在无数盏油灯的照射下缓缓行进。谐青①的阵阵歌声划破了宁静的夜空。前面由一个穿白衣、骑白马,高举九宫八卦图的法邪者开路。新娘、伴娘和贴身丫壹等走在中间。新娘身穿稀有的珍贵锦缎,头戴价值连城的首饰,骑一匹怀了孕的牧马,前面有一位男子牵引着,两边各有一位男子从左右挽扶,她骑在马上边走边哭。
  这时,路两边已经聚集了一大群人。我穿过人群,偷偷地跑到离城不远的辛东嘎村,在那儿假装过路客人,利用几天时间进行了外出的准备。在这段时间内,我多次潜入拉萨。因怕被人认出,故剪去发譬①,将随身带出的一只手表、一只长耳坠和一枚钻石戒指廉价卖给尼泊尔商人,用这钱买了一匹棕黄马和整套鞍具及褡裢,还准备了一套旅途用品和被褥等。剩余的六百多秤现金作为盘缠,出发到江孜寻找措杰。倘若在江孜还找不到她,我就打算用这些钱做本钱,到印度进点百货经商。
  大少爷如此叙述了他此次来到杂热的缘由。
  “如此看来,我这次到拉萨,原来是为您的婚事运送所需物品的:。"
  “正是,我父母亲最初的意思,就是在庄园这批货到达后再办婚事。当他们发现我已有妻子时,便突然提前举行了婚礼。因此你也没赶上。"
  这时,下面的村庄传来头遍鸡叫声,开始了又一天的黎明。我们的话题也由他和措杰间的热恋,转到了写给东门客栈老板的那封信上
  “依你看,这封信,写得对不对,是不是该说的活都说清楚了?大少爷问。
  “我们有必要写这封信吗?如果咱们向这里的知县直接讲明我们就是斋热巴公馆的人,靠府上威名设法走出牢狱,这样不更好?
  “好是好。可你知道现任这位浪卡子知县是谁吗?他就是贵族桑培瓦家的人。假如他一旦知道我们是斋热巴的人,那岂不等于灯蛾扑火自取灭亡"大少爷说道。
  原来,贵族桑培瓦是一家同贵族斋热巴相匹敌的大贵族。因在江孜的他的庄园同斋热巴庄园紧相邻,故而两家从父辈起,为房产、土地及所辖差民等原因,打过多次官司。特别在夏天干旱时,曾为争水而打架,两边都出过人命。
  这时,大少爷把即将捎给东门客栈老板的信,装入火柴盒内,再用一张纸包好火柴盒,然后又用一根细线,将一块石片捆在了火柴盒上。
  太阳出来不久,牢门被打开,狱吏让我们取早饭。我把信放入头天的剩粥内,同其余空饭盒、空口袋一起带了上去。东门客栈老板和那位狱吏同往日一样,站立在蓝色的天幕下。我接过早饭,就把有剩粥的土罐子和其余空东西递了上去。
  “罐内有点剩粥,请立刻拿去喂狗。"趁他接粥时,我用力握住他的手说道,看守的狱吏往罐中瞧了一眼,但他见到的却只有剩粥。
  吃罢早饭,我照例往伤者的伤口敷上麝香。又帮他翻身子。之后,又在牢房墙上划了一竖。长时间从门缝中透进的阳光,已由东边转移到了西边,想必已是午后时分。我寻思”上午未遭处死,下午被杀的可能性不大。一颗提着的心也稍微放松了一点。
  那天下午,到牢门外送晚饭的是一位上了岁数、油光满面、显得福态的主妇。
  “客栈老板今天一早启程去了拉萨,我是东门的老板娘。"那位妇人道。
  我三步并做两步跑下台阶,冲着把头埋在被中的大少爷大声喊:“东门客栈老板已经去了拉萨。"
  “这时大概已经到了白地十八弯了。不幸的是,到甘巴拉时,正好是午夜,"他突然把头探出来,放到枕头上道。
  于是我又走上台阶,从牢门缝中喊:“烦请回禀知县大人,昨天刚到的犯人病情恶化,昨晚他已经昏过去两次。看来此人撑不过一两天了。”等我说完,立即传来那狱吏走去禀报的脚步声。
  那一整夜,在我脑海中一刻不停地萦绕着东门客栈老板骑一匹骡子、牵一匹骡子,整个面部用围巾包得严严实实,行进在严冬的甘巴拉山顶那呼啸的寒风中的情形。
  第二天早上,大少爷说道:“东门客栈老板这时已经过了加桑渡口。"我在牢房墙上又划了一竖,接着,我把藏装下摆向下一直拉到腿肚上,弄得零乱不堪,又把原本已经很乱的头发,再用手拨得披头散发,然后缩头垂肩地叫开牢门,同狱吏相见。
  “请您禀告知县大人,那个伤者看样子大约活不过今夜了。若不及时回禀,知县怪罪下来,您我都不好交待。"我气喘吁吁地报告。
  “喂,蠢货!你可真是'护法神自身不保,却要救黑发众生'。我看你还是先想想怎么守好自己的尸吧。哼!"狱吏嘲笑道。但等关了牢门,我就听见他即刻前去报告知县的脚步声。
  又熬过了漫长的一天;
  起初,我在大少爷的伤口上敷了麝香,边敷边开玩笑:“那位明后天即将死去的伤者,伤口已经愈合了。”后来,实在闲得无聊,我就实践起吉加的办法来。
  吉加讲过:“永远不要伸出头来。当你把头放在枕头上,睁开眼睛时,你将进入牢房;但如果把头埋人被中做百日梦,你就会步入自由世界。你要是聪明,就应该把头裹在被窝里。"就这样,我一会儿同南魔一起到了妖女集结地,一会儿来到差民中聊天,一会儿在帮父母做事,最后还逃脱了眼前的厄运,蒸蒸日上。一时间竟差点儿成了地域之王……
  就在这时,大少爷突然把头钻出被窝,放在枕头上大声叫道:“这阵子,东门客栈老板已经到了拉萨。"这一声使我的梦化为泡影。
  “此刻老爷子大概正带着礼品拜见大臣们。"大少爷性急他说道。
  “像这类事情不知要送多少礼?"我问。
  “我想给每位噶伦送上五百秤就差不多了。”他回答说。
  新的黎明又开始了。但作为深陷囹圄的人,有时宁可处在长久的黑夜之中,因为黑夜能消除牢狱内外的一切分别。
  我慢慢地起床,在墙上划了一竖。
  到了晚上,我们企盼着已经走了三昼夜的东门客栈老板,能从拉萨带回一点消息。可一直等到半夜,却没有任何回音。
  就在凌晨,从大院内传来一阵响铃声。我踮起脚跟走至牢门旁,听见院内有一阵匆忙走动的脚步声,接着又听到刚才的铃声夹杂着说话声和脚步声急忙向山下走去。
  那天,太阳刚出来,牢门便被打开。我看见东门客栈老板满脸笑容前来送饭,毫无疑问这次送饭时间比往常早了一些。他以往送的是惜粑粥,而今天送来的却是牛肉包子。
  “请把这些包子吃光……"东门客栈老板紧盯着我的眼睛。
  牢门一关,我急忙跳下石阶跑到下面就开始吃包子,刚吃了一半,就发现一个包子里面包的不是肉,而是一张纸团。我小心翼翼地将纸团打开,才知道这是一封信,信中写道:
  斋热巴老爷一行以审理本案为由,今晨已抵浪卡子。你二人仍不可泄露自己是斋公馆家人的身份。
  信一读完,我在墙上又划一竖,将剩余的包子全部拿去赐给吉加,并劝他把一向蒙着的头放到枕头上来。
  斋热巴老爷一行,由官家差民迎进公房落脚。一到地方,就开始审理案件。然而,浪卡子知县为了将我和伤者打成罪犯,在斋热巴老爷驾到之前,带头把那里的所有证据尽行毁灭。他们把尸首全部丢人深谷,有意撤销了杂热和申腊的现场保护人员。那些穷困潦倒的百姓,见两处驿站已成空房,于是就拆掉屋面,拿走了所有木料。但衙门却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结果竟把用来砸石杀人的两处洞口毁得一干二净。就这样,使整个案情成为一团乱麻,无从入手。在斋热巴老爷到达浪卡子的最初几天,审案遭到了很大的麻烦。
  后来,衙门管家因怕事情一旦败露,不仅将怪罪于知县,做为自始至终审理此案的经手人,自己也难脱干系。于是,他在一天夜里秘密前往拜见了斋热巴老爷。行礼毕,便将杂热、申腊一案的前因后果细细加以禀报,并将全部案卷呈交到审理官斋热巴老爷手中,从而使它成为洗刷我和伤者的罪名,并弹劾浪卡子知县的确凿证据。噶厦①便将浪卡子知县召回拉萨,宣布即行革去其浪卡子知县之职,并永远除去其七品官名。就这样,斋热巴老爷巧妙地向桑培瓦一家报了一箭之仇。
  我俩获释的当天晚上,斋热巴老爷即命我们二人秘密前去拜见。去后被告知:眼下,斋热巴夫人因本案忧虑成疾,病情严重,她至今未知大少爷是死是活。再者,当时虽然声称措杰已被送去江孜,其实是被送到了拉萨附近一座名叫柏树庵的尼姑庵中,侍奉一位老尼,斋热巴就是这座庵的施主。为此,老爷命大少爷于次日随骡群启程回拉萨。大少爷不敢违抗父命,决定暂回拉萨。
  那一夜,我们俩回到东门客栈后,喜忧参半,久久不能入睡。喜的是,这是一个从牢狱中获得自由的大喜之夜;忧的是,大少爷对于他心爱的人未送到江孜而是在柏树庵这一消息的真假程度表示怀疑。
  可我并不这样想。大少爷的爱人不在江孜,这我最清楚。尽管目前还不知道是否真在柏树庵,但她同大少爷之间的感情既已如此深厚,相信他们迟早会有相见的一天。我所担心的,却是大少爷回拉萨后,万一他的双亲将原先那位同僚的千金突然娶回,其结果将十分严重。不料大少爷却道出,迎亲那天早晨,当他逃走后,新娘并未回娘家,而是依旧被娶进了斋热巴公馆。
  “新郎都跑了,还怎么娶亲呢?”我大惑不解。
  “当他们发现我已经逃走后,双亲为了挽回局面,就让我弟弟顶替,让他穿上新郎的衣裳参加了婚礼。"
  我听后止不住大笑。大少爷怔了怔,随即也大声笑了起来。
  “那么,二少爷肯吗?”笑声一过,我继续问。
  “对他来讲无所谓。起初双亲向他交待时,要他在没有找到我之前,暂时做个替身,等找到我,再换过来。所幸,在进洞房后,他们真的同了房,他也就弄假成真了。”我俩大笑不止。
  “但是,怎样知道他们已经圆了房呢?”笑过,我又问。
  “这很容易。父母们事先背着新郎新娘,在他们睡觉的垫子下面用小麦铺一个象征永恒的“万”字,第二天看它是否还保持原状。如果它散了,那就证明已经圆了房,假使仍保持原状,则说明头天夜里两人并没有发生关系。可他俩那天夜里却把“万”字搅成了一块麦粒大饼!"我俩又笑得前仰后合。
  “由此看来,虽然您不中意这桩婚姻,但却说明那位小姐是有心的。"
  “她也不可能有心,对方父母对她也将采取相应的措施。有关她出嫁的事儿,最早在她出嫁的前一天,最迟在出嫁的当天上午才告诉她,并立刻让她穿嫁衣出嫁。这时,那位新娘也因不得不一下子离开自己的父母、家庭和所有亲人,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家而伤心落泪。这类新娘在入门后两三天内要单独同陪娘住在一间寝室里,从不外出。万不得已要外出时,也要戴上面罩。"
  “这么说,夜里虽然同房了,但新娘和新郎在两三天内,互相都见不到面了?”
  “正是如此。三天见不到面是普遍现象,据说有的新婚夫妇互不照面的时间长达七天之久,可他们都不会因此而中止在夜间同房。"大少爷又大笑起来。
  “假如有位新娘在出嫁上马时哭不出来怎么办?"
  “也有哭不出来的。但人们却嘲笑她说:'新娘乐得在马背上跳舞。因而,那些哭不出来的新娘,也只好假装在哭。又是一阵笑声。
  我俩在一阵阵笑声中不知度过去时了多少时间,后来当我发觉骡子吃草时的钤声已经停止时,才知道先前喂的草已经吃光了。于是,我钻出被窝,出去给骡子添草,觜宿星已过当空,知道正值子夜。因第二天要启程去拉萨,、我们没有再继续刚才的谈话。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