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转轨休闲中心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景信公司众员工想到与切身利益相关,自然议论
纷纷。众人大多是电脑专业出身,对于娱乐服务业无一不是门外汉,所以尽管知道总经理
还不至于要炒他们鱿鱼,但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觉却使他们大为不平,金鑫等几个纯粹的
技术性人员更是已萌去志,而张敏等几个忠心耿耿的职员则为公司的前途忧心忡忡。庄重
并未参加众人的议论,但他越听越感到忧心如焚,终于他再也按捺不住,起身冲进总经理
室去。
    知秋刚好和秦韬光通完电话,她见庄重突然闯进门来,不由生气地呵斥道:“你进来
怎么不敲门?”
    “对不起,我听到你在打电话,不想影响你。知秋……”
    “你又忘了,叫林总。”
    “是,林总。你难道真的想转轨搞休闲中心?”他的口气里充满了焦虑。
    她却只是淡淡地道:“有这种可能。”
    庄重闻言激动地叫了起来:“不,不,你千万不能冒这个险!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到时候资金全套在那儿,你想回头也来不及了。”
    知秋冷下脸来:“你大概忘了谁是景信的老板吧?”
    他愣了愣,喃喃地说:“没忘,当然没忘。”
    “没忘就好,你去忙自己的吧,公司的事不用你管。”
    然而,庄重僵直着身体一动没动。知秋不禁皱起眉头,才要再开言赶他出门,他却突
然上前来抓住了她的手。
    “林总,你太糊涂了,南风是想动摇景信的根基,彻底毁了你呵!你还记得吗?他上
次就想搞垮公司,幸好被我阻止了,他居心不良、用心险恶,你怎么还会听他话呢?”他
不顾一切地慷慨陈词。
    知秋顿时怒火中烧,甩开他的手冷笑道:“难道说要我听你的?”
    庄重此刻只想一吐胸臆,根本已顾及不到她的脸色语气,他大声道:“对,一定要听
我的,马上终止有关休闲中心的谈判,更不能将公司和库存抵押给银行去贷款。还有,你
根本不必为是信的前途担心,电脑销售尽管处境艰难,但总能开拓出生存之路的。你想想,
我们以前不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吗?可我们不都挺过来了?我相信我们这回肯定也会渡过
难关,重创辉煌的……”
    知秋哈哈大笑起来,好像听到了一桩最滑稽的事情。
    被打断话题的庄重惊诧地看着她,但她很快就止住了笑声,讥诮地说:“多美妙的一
幅图画阿!在这幅图画里,别人都不存在,只剩下了你和我。我对你言听计从,携手共创
未来;还对你一往情深,等着洞房花烛之夜……是不是,在先生?”
    “不,不,你别误会,我没有私心,真的是为你着想呵!”他赶忙解释。
    她却厉声道:“出去,你这个花言巧语的骗子!”
    “知秋,我从没骗过你,欺骗你的人是南风……”
    “你要是再多说一句,我立刻开除你!出去,出去!”知秋的脸都青了。
    庄重咬紧牙关,眼泪却止不住潜然而下。但他也明白,过去的一切已经烟消云散,他
在她心中早就没有地位了,便也只得步履蹒跚地退出门去。
    当天下午,知秋和楠风又去了休闲中心与秦韬先进一步磋商,双方最终在四千五百万
这个数目上达成协议,并决定三天后正式签约。两人走后,秦韬光得意洋洋地给一直在外
面守候的周天成打了电话,周天成问清林知秋已走,才敢放心进门。
    进门后,他看见秦韬光坐在自己交椅上的那副轻狂模样,心里顿时不是滋味起来,不
由酸溜溜地说:“小子,现在你成老大了,我进我的休闲中心,还得打电话向你请示,真
他妈的见鬼了。”
    秦韬光赶忙起身将位子让出来,满脸堆笑道:“我不是冒名顶替在为你办事吗?周总,
快这儿坐。”
    周天成坐下来后,气立刻顺了许多,他大模大样地问:“现在谈得怎么样了?”
    “刚才已经说定了价钱,四千五百万卖给她,三天后就正式签约。”
    “好!”周天成满意地笑了:“看来李楠风那小子配合得还真不错,是个人才。”
    秦韬光冷笑一声:“把柄抓在我们手里,他敢不听话?你只管放心,一切都在按我的
计划进行。”
    “好极了!”周天成不由兴奋地遥想起来:“到时候我要林知秋跪在我脚下求我,求
我跟她上床,求我浇了她,哈哈哈……”
    秦韬光望着大笑不已的老板问:“周总,你对她会心软吗?”
    “我的心一向都很软。我当然会跟她上床,当然会说好听的话哄她,可到末了我他妈
的肯定一脚险了她!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周天成恩怨分明,有仇必报!”他说到这里
又颇含深意地看了秦韬光一眼,“不管是谁,只要惹了我,我都不会放过他的!”
    秦韬光不禁脊背生寒。
    收购休闲中心一事已起最后关头,楠风的心情却越来越不平静,一个隐秘的念头不断
在他心中闪过,那就是劝知秋立刻放弃。这个念头既让他羞愧万分,又让他品尝到一种感
伤的甜蜜。是她害了大山,她理应受到惩罚,这惩罚是公正的。但是,爱情总是有些疯狂
的,他又怎能不同情她的罪过?
    当夜,他怀着矛盾的心情回到住处,才要掏钥匙,却突然发现门竟是虚掩的。楠风不
禁大吃一惊,心想难道有盗匪破门行窃不成。他一下推开门,并立刻打开了灯,只见沙发
上赫然坐着一个满面沮丧的人,此人正是在重。
    “你是怎么进来的?”楠风厉声喝问。
    庄重苦笑了笑:“我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你开过我的抽屉,发现了我
的秘密,所以才找到了打击我的办法,对不对?”
    楠风环顾了一下四周,果然所有的橱门和抽屉都被打开了。他不由暗自庆幸,幸亏所
有能证明自己身份的物件都已寄放在陈悦那里,否则可真要原形毕露了。
    “原来你想刺探我的秘密。嘿,大概我所有的东西都被你翻过了吧?可你很失望对不
对?但我真是不明白,你怎么还敢坐在这儿?”楠风不怒反笑。
    “我要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非要整垮知秋不可?”庄重的口气似乎并
非在质问,而是在恳求。
    “我没义务回答你。”
    “你……你跟知秋她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庄重的声音颤抖了。
    楠风冷下脸来:“你强行间人私人住宅,已触犯法律,再不滚的话,我可要报警了。”
    然而,庄重却依旧坐着没动。楠风不再犹豫,抓起话筒便要拨号。
    “你报警吧。景信公司完了,知秋完了,我活得也没意思了。”庄重万念俱灰地说道。
楠风心头一震,慢慢放下了电话。是呵,知秋完了,自己又能活得有意思吗?将来的日子
里,剩下的也许只会是无穷无尽的悔恨吧?看着眼前这个他曾经是那么厌恶和鄙视过的男
子,捕风此刻只觉得自己远比此人卑劣得多。
    “看来你对知秋还真的有点感情!”他不禁喃喃地说了一句。
    “我对她的感情又岂止是一点?你不懂的,你是不会懂的!”庄重激动地叫着,忽然,
他竟跪倒在楠风面前,“南风,我承认自己斗不过你,承认是你的手下败将,可我求你了,
别再整知秋好吗?给她留一条活路好吗?她只是个弱女子,尝过无数的甜酸苦辣,能有今
天这番事业太不容易了,你就高抬贵手放过她吧。”
    “起来,我最恨人下跪!”楠风大声呵斥着,努力从文化批判的高度想着憎恶的理由。
    “谁不知男儿膝下有黄金,但我是为知秋才下跪的!
    她现在已经被你迷住了,你让她死她就会死,你让她活她才能活。她这么爱你,这么
痴情,你怎么忍心下得了手?
    你要是有什么气要出,有什么恨要解,就冲着我在重来吧,只求你放过知秋,求你了
……“庄重说到最后,已泣不成声。
    楠风百感交集,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最终,他轻轻地拉开门,难掩伤感地道:“你
……还是走吧!”
    庄重所有招数都已用尽,连尊严也已放弃,此刻,他再无力与风相抗,只能绝望地起
身离去。
    楠风情不自禁地来到窗口,目送这个失意者远去。一阵夜风袭来,勾出他眼前千家万
户的幽痕,也勾出他心中千头万绪的感慨。复仇的正义为何如此残忍?爱的逻辑为何又总
是出人意表?!可正在他忧思独伤心之时,背后一个神憎鬼厌的声音响了起来:“庄重找
你干什么?”
    楠风转过身来,只见秦韬光正媒皮笑脸地倚门而立。
    “他来求我别害林知秋。”他冷冷地说。
    “嗬,看不出他倒是个聪明人。”
    “也是个好人!”楠风不禁加了一句。
    秦韬光却露出一脸的不屑来:“好人有屁用?那是无能的代名词!庄重对林知秋真是
够好了,可他得到了什么结果?爱情没了,实权也没了,被人晾在一边就像件破衣服。你
呢,又阴又毒,却成了林知秋的心肝宝贝。楠风,你我都是坏人,我想你也心知肚明,这
年头最不流行的就是当好人……”
    楠风厌恶地打断他:“我对你的高论没兴趣。说吧,找我什么事?”
    秦韬光立刻郑重其事起来:“再过两天就要签合同了,这可是关键时刻,你老弟可一
定要站好这最后一班岗……”
    “该怎么做我自然知道,用不着你来教!”
    “不是教你,是督促你。坏人跟坏人也不一样,有的坏人生来铁石心肠,比如在下就
是;可有的坏人心肠时软时硬,弄得不巧就变成傻乎乎的好人了,比如阁下就是。
    所以我不能不督促阁下呵。“秦韬光嘿嘿好笑着。
    楠风失悔不已地想道:“自己就算真要报仇,也绝不该与这类恶徒同流合污的。”他
的表面依然平静,心中却已如怒海波涛。
    也许是不甘心让自我精神束缚在现代文明的碎片中,纯粹化的劳作对于现代人就有了
异乎寻常的勉力。而陶吧。玻璃吧、纺织吧的出现则正为持这种见解的学者们提供了一个
论据。知秋和桶风此刻正坐在一间纺织吧内品茗,老式纺车转动的叽叽声不绝于耳,两人
只觉得这声响掩住了城市的喧嚣,带来了闭门谢客的乡野风情。
    过了许久,她才从这片意境中回过神来,笑着对他道:“你不是有话要问我吗?”
    他犹豫了一下:“明天就要签约了,知秋,你对新的事业真有信心吗?”
    “当然有。刚才办抵押贷款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变卖了所有财产要去买下一条
船的水手,明知前方旅途遥远,会遇到大风大浪,可我一点都不怕,而且相信自己一定能
到达目的地。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有了你这个船长呵!”她望着他,明亮的双眼中满是信任和期望。
    楠风一阵阵心潮起伏,但最后却只能虚弱地叹气。
    “干什么叹气呀?我的船长好像信心不足嘛。”
    “没什么。对了,知秋,记得你头一次见到秦先生的时候,你说你好像见过他?”他
只得下一步险棋了。
    “是呵,我是觉得这个人很眼熟。不过,这世界上相像的人很多,也许是我记错了罢。”
    “你再仔细想想,可能你真在哪儿见过他。”
    知秋沉思了一会,笑笑说:“想不起来了,这事难道很重要吗?”
    “也谈不上什么重要,不过如果是熟人,信任感总强一些。”
    “嗨,生意哪能光跟熟人做呢?你不会是对那位秦先生有什么疑问吧?”
    “这……应该没什么疑问。”他不敢再冒险,只好欲言又止。
    “那就别再说了,我们现在该轻松一下,一起来织块布吧。”
    说罢,知秋便拉着他一起走向纺车,去品味那男女同织之乐。
    签约的时刻终于到了。知秋捕风一方与秦韬光一方在休闲中心的会客厅内相对而坐。
眼看林知秋就要坠入深渊,楠风只觉得自己的心如同被无数条毒蛇啃噬一般,他情不自禁
又向知秋耳语:“你真的从没见过秦先生?”
    知秋不觉好笑,也对他耳语道:“你干什么嘛?我已经说过记不得了。”
    这时,秦韬光已签完字,他一脸谄笑地将合同书向知秋递来。一种抑郁的绝望在楠风
心中升起,他不由悲哀地想,难道这就是终场了吗?
    然而,知秋看着秦韬光的笑容,脸色忽然变了,一个画面就像刀光闪电一般倏地在她
眼前划过,她记起那次去吊唁李楠山的时候,她在墓地停车场看见过这个人,当时他正这
样一脸谄笑地对着周天成。
    “林小姐,你签字呵?”秦韬光见她不接合同书,不禁出言催促。
    知秋此刻已转过念头来,她微笑着站起身道:“对不起,我发现了一个新问题,这合
同恐怕是不能签了。”
    秦韬光一怔:“什么新问题?”
    “我会让南先生告诉你的。”说罢,她便示意己方人员离去。
    楠风尽管免不了有些失落,但伴随而来的却是强烈得多的喜悦。他精神抖擞地站起身
来,与知秋一行向门外走去。
    秦韬光急了:“林小姐,事情都到了这一步,你怎么能一走了之?你总该把发现的问
题跟我说说吧。”
    “没必要叫你太尴尬。”知秋丢下这句话后,人已到了门外。
    两人出了休闲中心,来到自己的车上后,楠风难掩喜色地问她:“知秋,我不明白,
你怎么突然不想签约了?”
    知秋不禁嘘了一口冷气:“多亏你提醒,我终于想起他是谁了,他是周天成的人,也
许这件事根本就是周天成的毒计。周天成恨我,也恨我妹妹,他是一定要想方设法置我们
于死地的!”
    楠风也故作惊讶:“看来我无意中落入他们的圈套了。”
    “现在还不忙下结论,我们得查清楚再说。”她沉吟着。
    “如果姓奏的真是周天成的人,你不会再做这笔投资了吧?”
    知秋断然道:“那当然,我绝对不跟周天成这个魔鬼打交道!”
    “那就好。”他不禁放心地出了口气。
    “风,如果真是这样,你不是白辛苦一场了吗?不会不高兴吧?”
    “不,要是你上别人的当,我才真会伤心呢!”
    两人相互深情地凝望着。楠风只觉仇恨如轻烟般散去,而一直压抑的情像却如山洪暴
发。他不由紧紧搂住了知秋,将头伏在她肩上,免得让她看见自己泪光晶莹的双眼。
    与此同时,秦韬光已慌得六神无主,他结结巴巴地向周天成报告着:“我……我真不
知为什么,林知秋突然就不肯签合同了。”
    周天成却显得很镇静:“她说了些什么?”
    “她说发现了一个新问题,我问她是什么问题?她说会叫李楠风告诉我的,还说没必
要叫我尴尬。”
    “尴尬?这是什么意思?”
    “我……我也没想明白……”
    周天成不由在房间里踱起步来。秦韬光满面是汗,眼睛溜溜地跟着他转。
    踱着踱着,周天成猛地转过身来,盯着秦韬光问:“想想,你以前确实没和林知秋见
过面吗?”
    “我曾远远地看见过她,可她肯定没见过我。要不,我怎么敢用这种身份出面呢……
不过,她头一回见到我的时候,说过我很眼熟……”
    “这说明她确实见过你。只是当时忘了,可后来又想起来了。”
    “那……林知秋究竟在哪儿见过我呢?”
    周天成苦思冥想了一阵,忽然一拍大腿道:“在公墓,对,肯定在公墓。那天我去参
加李楠山的葬礼,你不是也去了吗?”
    “可我并没进公墓呵……”
    “没准是在外面看到你的。对,她肯定是碰巧看见你和我在一起。”
    秦韬光顿时哭丧起脸来:“完了,西洋镜拆穿了,我们这个计划泡汤了。”
    周天成却冷冷一笑:“不,没完。只要找到了原因,我就有办法对付她。小子,你还
嫩着呢,给你一句名言吧,太平间里也有活人。”
    知秋与楠风当晚又来到了他们第一次约会的西餐厅,故地重游,两人别有一番滋味在
心头。摘风情绪极高,好像要庆祝什么喜事一般叫了香槟。碰杯之后,知秋不由奇怪地问
他:“今天事情没成,你怎么反而高兴?”
    “躲过了一劫自然该高兴嘛!”他满面笑容地回答。
    她却叹了口气,显出一脸颇不甘心的样子。
    “你怎么了?是不是合同没签,你感到遗憾?”
    她点了点头:“是呵,如果周天成没搅进来,这本来是件非常好的事。我们公司转轨
恐怕是势所必然,投资休闲中心不失为一个很好的举措,而接手一家现成的,更要比从头
做起上算。姓秦的那家休闲中心条件这么好,一旦失之交臂,又怎不叫人遗憾。对了,你
有没有当私家侦探的朋友?”
    “没有。难道你想调查那姓秦的?”
    “对,我不想光凭主观印象来判断这件事。”
    “有这个必要吗?”
    “当然有,至少我们可以不留下遗憾。”她的口气十分坚决。
    楠风默然了,他知道她是一定会去调查的,而他又该怎样让她死了这条心呢?另外,
他又该怎样向陈悦交待呢?
    从下午到晚上,秦韬光都在给楠风打电话。下午打到公司,被告知出去联系业务了;
晚上打到家里,又一直没人接;打手机,对方又关了机。直到接近半夜的时候,秦韬光才
总算联系上了楠风。
    “李楠风,你躲哪儿去了?下午不在公司,晚上又不在家,你想一辈子躲着我吗?”
秦韬光一听到对方的声音就大叫起来。
    话筒里传来楠风冷冰冰的语调:“我有我的自由,秦韬光,你别太过分了!”
    秦韬光忙软下来道:“我们毕竟是战友,你总得跟我通通气吧?告诉我,林知秋为什
么突然不肯签约了?”
    “她认出你是周天成的人,当然不愿上你们的当。现在问题是出在你自己身上,我爱
莫能助,从今天起,我们只好分道扬镳了。”
    “等等,你难道不想再报仇了吗?”秦韬光依然不死心。
    “我自己的事情不劳你费心,再见。”话音未落,对方已挂断了电话。
    秦韬光破口大骂不已,过了好一阵,他才平下气来打电话向周天成报告:“周总,我
已经找过李楠风,林知秋确实认出了我,恐怕再也不会理我了。你说你会想出办法来的,
是真的吗?”
    话筒里传来周天成咯咯咯的笑声:“小子,你在惦记着百分之三十的股份吧?放心,
就算我自己把事给办成了,也会记你一功的。”
    秦韬光忙谄媚道:“周总,你对我太好了。”
    “做个好梦吧。”周天成又说了这么一句,便挂断了电话。
    秦韬光放下电话,不禁自言自语:“好梦?好梦什么意思?哼,我跟你有协议,才不
怕你不给股份呢。”
    当然,他目前担心的并不是周天成食言,而是担心林知秋不会上当。如果周天成破产
的话,自己那百分之三十股份自然也就打水飘了。
    第二天一早,周天成独自一人去了景信公司。凭着他对知秋性格的了解,周天成几乎
有十成把握她一定会见他的。果然,张敏替他通报了不久,知秋便来到了他的面前。周天
成一副神态悠闲的模样,仿佛他与知秋之间并没有发生过不久前那桩令人发指的事件。
    他笑容可掬地打着招呼:“知秋,你好。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谈。”
    知秋冷笑道:“你终于忍不住了,从后台跳到前台来了。”
    周天成却神色如常:“什么前台后台的!我先问你,你是不是要买一家休闲中心?”
    “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你才是这家休闲中心的真正老板?”
    “秦韬光难道是这么对你说的?这混蛋,他是在骗你!知秋,不管秦韬光跟你说了些
什么,我都得提醒你,你千万不能买他的休闲中心。要不然,你整个就便宜这混蛋了。”
    知秋大感意外:“你是说,不能买?”
    周天成激愤地说:“对,秦韬光不是个东西,彻头彻尾一个骗子大流氓。连我都吃过
他的亏、上过他的当,你岂能是他的对手?不瞒你说,他本来是我的好朋友,非常要好的
朋友,我对他就像对自己的兄弟一样。可你知道那混蛋是怎么对我的?我把一些很重要的
生意交给他打理,他却招呼也不打就跳槽了,还在背后骂我是空手道,说谁跟着我谁就是
白痴。他妈的,我真是瞎了眼了,这混蛋才是不折不扣的白痴呢……”
    “你和他曾经是好朋友?”知秋忽然插了一句。
    “我说好朋友整个是抬举他。他不过是条狗罢了,没跟我之前是野狗,跟了我就是家
狗,后来他妈的又成了咬人的疯狗!知秋,我一听到消息就来找你了,你还没跟他签合同
吧?”
    “还没有。”
    “那太好了,你不能跟他签。有个情况你肯定不知道,这家休闲中心真正的老板叫吴
士晖,是秦韬光的亲戚,那小子跑加拿大去了,才把这家休闲中心交给秦韬光出售。只要
秦韬光把事办成了,就能得到一百万佣金。一百万哪!那穷小子不是一下子成百万富翁了?”
他说着说着,咬牙切齿起来,“知秋,你偏不要买它,让那混蛋做不成黄粱梦,一辈子穷
下去,穷死为止!”
    “也许到那时,他这条疯狗又只好回你身边做你的家狗了?你是不是等着那一天?”
知秋不禁挖苦地笑着问他。
    “对,我就等着那一天!我不会再让他做家狗的,我要宰了他吃狗肉。”
    “你要我帮你实现这个愿望?”
    “对,你千万不要跟他签合同,我们一起痛打这条落水狗。”
    “那好呀,我就听你一次吧。”她一面说,一面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
    周天成顿时显得如释重负:“太好了!知秋,我以前有什么得罪之处,请别往心里去,
我们重新做好朋友行吗?”
    知秋立刻冷下脸来:“话已经说完,就请回吧。”
    行,行,我想我已经不虚此行了。“周天成边说边赶紧起身离去,似乎生怕她反悔。
    知秋之所以同意见周天成,自然是为了想从他口中探秦韬光的虚实。回到自己的办公
室后,她兴奋地思前想后了一番,便立刻喊来楠风商量。虽说是商量,实际上她心中主意
已定。楠风也早已看见周天成来访,但二人各自心怀鬼胎,便也都装出一副素不相识的模
样,而且知秋与周天成谈话时,楠风也故意躲出老远,故此也就对谈话内容丝毫未闻。此
刻,当楠风听她说已决定要和秦韬光立即签约时,他简直惊呆了。回过神来后,他赶忙问
她理由何在,知秋便把刚才的情形复述了一遍。
    复述完毕,她得意地笑道:“有句话怎么说的?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你
刚才没看到,周天成对秦韬光真好像要生吞活剥一般呢。”
    楠风斟酌着说:“他也可能是在演戏。”
    知秋却大不以为然:“我了解周天成,他就是那种人——谁要得罪他,他就会把谁往
死里整。风,你应该相信我的判断。”
    “可是……他可能使的是计中计呵!”
    “计中计?”知秋大惑不解。
    楠风索性豁出去,除了自己扮演的角色外全部和盘托出:“知秋,我是这么想的,那
家休闲中心就是周天成的,所以他开头使诡计让秦韬光出面骗我们。可没想到你认出了秦
韬光,他只得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干脆主动来找你,把秦韬光痛骂一顿,搅乱作的思维,
使你误以为秦韬光不是他的人,因而继续做那笔他想做的生意……”
    知秋却笑着打断了他:“我说你不了解周天成吧?他怎么可能这么做呢?”
    “为什么不可能?”楠风被她说得愣住了。
    “首先,他如果知道我想要买休闲中心,就根本不会卖给我。他是个害人的魔鬼,把
休闲中心卖给我,怎么能害我?”
    “休闲中心如果有问题呢?”他不禁叫了起来。
    “你不是都调查过了吗?还有什么大不了的问题?”
    她一脸信任地看着他。
    楠风无言以对,只能气馁地回答:“没有问题。”
    那不就行了。其次,如果秦韬光真是他的人,这家休闲中心也真是他自己的,他就不
会主动出面来找我,更不会劝我别买。就算他在赌博,也没胆量冒这个险,万一我真不买
了,他岂非前功尽弃?“
    “你可不能小看他……”
    “我当然不会小看他。哼,他想牵着我的鼻子走,我偏要打他一记耳光,让他也瞧瞧
我林知秋的厉害。”
    楠风看着她这副九牛二虎也拉不回头的样子,脑袋里就好像被外科大夫塞进了一个大
酒精棉球,湿流滚地尽是绝望。
    秦韬光的一腔希望可说已全寄托在周天成身上,可他听罢老板回来后的述说,不由得
也要绝望了。
    他苦恼地说:“周总,你把我骂得狗血淋头没关系,可要是林知秋真听了你的话,就
不买了,我们不是自讨苦吃吗?”
    周天成却冷笑道:“你以为我劝她买,她就会买了吗?”
    “但这……这也实在太险了。”
    “我说你嫩就是嫩吧。我问你,你会下象棋吗?”
    秦韬光莫明其妙,但还是答道:“会一点。”
    “能算几步?”
    “大概……大概两三步吧。”
    周天成脸上显出一副狂傲而又自信的表情来:“好,我们这么说,你会算两三步,林
知秋棋高一着,估计也只能算五六步吧,你知道我周天成能算几步?十步、二十步、三十
步……那是什么概念?我周天成不是一般的高手,是绝顶高手!小子,你看着吧,林知秋
会主动给你打电话的。”
    秦韬光心想你自己骗自己去吧,马上就要成穷光蛋了,还抖什么威风。一时间,种种
低头当奴才的羞愤都涌上了心头。但他才待要翻脸相向,电话铃还真的响了起来,秦韬光
顿时呆住了。
    周天成得意地笑起来:“去接吧,我猜就是她打来的。”
    电话果然是知秋打来的,她先向秦韬光为昨天的事抱歉,然后告知他,她将立即前来
签约。放下电话后,秦韬光简直都乐晕了,差点想对周天成来个五体投地。
    “周总,你真神了!”他由衷地钦佩道。
    “好,该你出场了,我得从前台回到后台去了。”周天成得意洋洋地起身退场。
    这次的签约非常顺利。知秋想起周天成那般痛骂过秦韬光,竟觉得此人顺眼了许多,
签完合同之后,她还主动伸手与他相握。然而,陪同她前来的楠风却是面无生气,整个人
就像是一潭死水。
    晚上,知秋定要楠风一同去为成功碰杯。两人来到一家餐厅后,心中满是买醉念头的
楠风,便点了瓶最烈性的白酒。知秋以饮料代酒,兴奋地与他碰杯,楠风却是默默无言,
简直就像独自喝闷酒一样。
    “风,你怎么回事?休闲中心是你提议搞的,那时你比谁都起劲!怎么越到后来你越
没精打采了?”知秋有些不高兴了。
    楠风勉强现出笑容说:“我也许是累了,心力交瘁了,所以再也提不起精神来了。”
    她闻言一惊:“有这么严重吗?”
    “知秋,我想让你知道,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有一点请你千万别怀疑,我是爱你的,
真的爱你,非常非常爱你……”他的声音哽咽了,一时再也说不下去。
    她更是吃惊:“你像是在留遗言?风,难道你生病了?告诉我,是什么病?”
    他摇了摇头:“如果真有病,那也是永远也治不好的病。”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只觉得他的手指冰凉:“别吓我呵,你到底怎么了?”“
    他再度勉强现出笑容,但眼中却有泪水滴下:“我是跟你开玩笑,别为我担心,我没
病,真的没病。”
    她当然不信:“那你……你怎么哭了?”
    他一把抹去眼泪:“我没哭,我只是心里有话说不出来。”
    “不管什么话,你都应该跟我说。”
    “是的,是应该跟你说,可是……我是说,我最想说的其实只有一句话,我希望你平
安,一生平安。”
    知秋惊诧万分:“你不是想跟我分手吧?”
    “我刚才说过了,我爱你,非常非常爱你,这是我真心话。”他举起杯子来,“知秋,
我们还是少说话,多喝酒吧。来,让我们为爱情干杯。”
    说罢,他碰了下她的杯子,然后一饮而尽。
    “风,你没出什么事吧?”她忐忑不安地望着他。
    楠风又斟满了一杯酒与她碰杯:“来,我们再干一杯,为这世界上永远没有仇恨、没
有报复而干杯。”
    接着,他又是一饮而尽。当他再次斟满酒时,很显然已是不胜酒力,但他依然摇摇晃
晃地举起杯子:“来,我们再干,为……”
    她一把夺下他的杯子:“你醉了,不能再喝了。”
    “醉?醉了好,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诗宋吟完,
他已醉倒在桌上。
    楠风清醒过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清晨。他还依稀记得昨日醉酒的情景:自己当时已
如同一摊烂泥,是知秋将他扶回住处;进门不久,他就吐得一塌糊涂,又是她为他换衣擦
洗……此刻,她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头趴在床尾睡得正香。看着她大使般安详的脸庞,
他痛得犹如万箭穿心。好容易控制住泪水,让那悲伤点点滴滴流入血液中,捕风坐起身来,
用手轻抚着她的脸,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爱抚她了,再过几日自己便要远走异国他乡,将
这场春梦连同一颗心彻底埋葬。
    知秋醒转过来,见捕风正细细地看着自己,那目光愁肠百结又柔情万种。她赶忙站起
来,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问:“风,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昨晚我真是吓坏了!”
    他哑着嗓子答道:“只是头痛得厉害,别的倒没什么。”
    知秋去洗了把脸,一面对镜整理自己一面对他说:“休闲中心刚刚接手,事情真是多
如牛毛,你要是觉得还行,我们就赶紧出发吧。”
    楠风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感情,尽量平静地说:“你先走吧,我得洗个澡调整一下,很
快就来。”
    知秋不疑有他,叮嘱了几句便先行离去。一声门响后,房间内便死寂得犹如坟墓。
    知秋尽管一夜睡得都不安稳,但一想到今天是她事业的又一个转折点,便浑身都充满
了活力。她来到公司后,立刻召集起全班人马,意气风发地向众人宣布道:“从今天开始,
公司的工作重点将转向休闲中心,但仍将保留这儿的公司总部。各位,这预示着我们景信
将开创新的辉煌,也预示着各位的聪明才智将有新的用武之地。我的朋友们,和我一起好
好干吧,我林知秋永远需要你们。”
    她过去的讲话一向都很能鼓舞众人,但这一次却反响寥寥,尽管她自己带头鼓掌,但
除了张敏等个别人外,几乎无人应和。知秋当然知道众人的疑虑,但她相信凭着南风的专
家见解,定能使众人对自己的这项举措服膺。然而,直到她不得不宣布散会时,南风依旧
没有出现。
    会议一散,知秋便立刻向他的住处打去电话,但却没有人接。她想也许他在路上塞车
了,便吩咐张敏要南风一来便去休闲中心找她,自己则风风火火地赶出门去。她才出公司
大门,就见庄重迎了过来。
    “林总,南风还没有来吗?”他口气干涩地问她。
    “是呵,你有没有见到他?”
    “不,没见到。我想从此以后,谁也不会见到他了。”庄重凄凉地说道。
    她不禁一惊:“你这是什么意思?”
    “林总,你难道还不明白,南风已经把他该做的事全做完了,凭什么还要再留在景信
公司?”
    知秋慢慢板起脸来:“庄重,你怎么还没死心?还想挑拨我和南风的关系?”
    “这也许是你最后一次听到真话了,因为我……我也要走了。我其实早该走的,可我
总以为能像上次一样出现奇迹。但我错了,当人一旦执迷不悟的时候,是谁也救不了她的,
连上帝也无能为力。知秋……请允许我再叫你一声知秋,但愿你能再次渡过难关。再见。”
越说到后来,庄重的声音越颤抖得厉害。他无力地向她挥了挥手,然后慢慢地转身离去。
    知秋忍不住叫道:“庄重,你要去哪儿?”
    他停下脚步,但却并没有回头:“回老家。上海是强者生存的地方,可我只是个弱者。”
    知秋望着他苍老的背影,过去共同进退的一幕幕不断在脑海中闪过。她忍不住动情地
说:“你需要我帮什么忙吗?”
    “不,我帮不了你,你也帮不了我,不过,我会永远记住那些美好的时光。”庄重一
面说,一面向前走。他没有等电梯,身影消失在楼道里。
    知秋百感交集地站在原地,听着庄重的脚步声越走越远。良久之后,她才回过神来,
乘电梯下楼去。庄重的话对她触动很深,一种人生无常之感充满了心头。不过,她绝不会
因此而怀疑南风,因为她对他的爱是一种信念。
    来到休闲中心后,她很快又踌躇满志起来,看着各部门管理人员送来的报表和客源统
计材料,知秋打心眼里感到自己是买下了一只下金蛋的天鹅。她真恨不得立刻就把自己的
这种感受传达给南风,但他依然是不见踪影。这时,张敏打来了电话,口气焦急地告诉她
南风并未来公司,而且怎么也联系不上他。知秋顿时惶惶不安了,联想到他昨晚的异常表
现,她再也等不下去,立刻便出门去找人。
    一来到楠风住处的门前,知秋心中就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人去楼空之感,但她还是大声
地叫门,抱着残存的一丝希望。然而,回应她的只是一片死寂。正待她要绝望地离去时,
张敏带着房东来到了,而且她已成功地说服了房东开门。
    门一开,知秋便急切地冲了过去。她的目光搜索着空荡荡的房间,忽然落在了客厅的
按发上:那儿放着一只礼品盒,礼品盒上面放着她送给他的生日礼物——那尊一男一女的
无锡泥人。
    她怔怔地望着,张敏却在一旁惊讶地叫起来:“林小姐,你发现没有,南风好像不住
在这里了。”
    那房东在一旁搭话道:“不可能的,南先生一来就付了一年的房租,现在还没到期呢。”
    知秋却看得清楚,床边的拖鞋没了,卫生间里的毛巾牙具没了,挂在衣帽架上的睡衣
也没了。她情不自禁地拉开橱门,里面空空如也;又拉开抽屉,里面也一无所有。
    “南风他……是不是搬家了?”张敏来到她身边轻声问。
    知秋一脸迷们,捧起那泥人道:“为什么搬家?不,他不会的,要是搬家,他……他
怎么可能不把它带走?”
    张敏颇感不解:“林小姐,你是说这个无锡泥人吗?
    南风又不是小孩,泥人对他有什么用?“
    “不,有用,当然有用!”知秋几乎愤怒地叫起来,但她很快又黯然了,轻轻放下了
泥人,“也许你说对了,现在对他已经没用了……我们走吧。”
    回休闲中心的路上,张敏吞吞吐吐地告诉她已有很多人准备辞职,明天也许就没几个
人会来公司上班了。知秋漠然地听着,脸上毫无表情。
    小车开到休闲中心门口停下。知秋默默地下了车,正要走进门去,后下车的张敏突然
慌张地叫了起来:“林小姐,你快看,这儿出通告了,说要拆迁。”
    知秋大惊失色地回过头来,只见休闲中心的墙上果然贴着一张拆迁通告,上面写着困
城市建设需要,这条路将予以拓宽,沿线一带所有建筑都要在近期拆除云云。她顿觉天旋
地转,幸好张敏扶住了她,才不至于软倒在地。
    吩咐张敏立刻去城建局查证后,知秋强打精神,将休闲中心各部门的管理人员招集到
了大班室。
    “拆迁的事情你们早就知道了是不是?”知秋愤怒而又沮丧地问众人。
    众人也是一副惶惶不安的样子,纷纷答道:“我们也是刚才看见通告才知道。”
    她渐渐冷静下来:“告诉我,这里原先的老板究竟是谁?”
    “开头是吴士晖,后来他要去加拿大了,又卖给了周天成……”
    知秋只觉头脑一阵轰鸣:“天哪……那秦韬光是什么人?”
    “是周天成的代理。他关照我们,任何人问起这事,决不能提周天成的名字。”
    她猛地将桌上的茶杯狠狠摔在地下,厉声叫道:“滚,你们全给我滚出去!
    众人退了出去。知秋只觉整个身体都僵硬了,但却止不住一阵阵地痉挛。在冷静清醒
的一闪念间,她感到自己已注定了要被毁灭,而且也终于明白,带来这场灭顶灾难的使者
正是她深爱着的南风。
    张敏很快就赶了回来,她颓丧地告诉知秋,城建局已几次向休闲中心发过了拆迁通知,
而且都有人签收。知秋无力地摆了摆手,要她别再说下去,但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张敏,你知道吗?我林知秋完了,彻底完了。”她哀叹着。
    张敏走到她身边,低低地问道:“他们骗了你?”
    “是的,那些魔鬼骗了我!
    “也包括南风?”张敏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这句。
    “对,也包括南风。我哪能想到,他……他居然也是个魔鬼。”知秋再也忍不住,哇
的一声哭出来。
    张敏的眼圈也红了,她轻轻地掩上门,然后难过地对知秋说:“林小姐,都是我不好,
当初他要进公司的时候,我不该让他来见你。”
    知秋摇摇头:“他想做的事,谁又能挡得住呢?要怪也只能怪我自己,我……我真是
昏了头呵。”
    “他为什么要害你?”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但知道了又能怎样,自己能挽回他的心吗?知秋在心中悲哀地呼唤着:“冤家,你到
底是谁?干吗要害我哪?”她对他是如此全身心地投入,以致于他一旦不存在了,她就再
也无法抓回自己,恢复自己了。此刻,她只想屈服于自己的怯懦,而木想再面对那无可挽
回的败局,不想再抵御这个世界的风刀雪剑。
    抛却开道德因素,现实生活中的许多快乐的确都是建立在他人痛苦之上的。周天成此
刻的心情正是如此,他订了最豪华的包间,摆下庆功宴,并让秦韬光去请楠风,因为他感
到只有阴谋者全体到场,品尝到的快乐才是最完整的。然而,楠风却像蒸发了的水汽一般,
无影无踪了。
    “我知道他在哪儿,肯定在他哥哥家里。”周天成想了想道。
    “我也打过电话,可李楠山的老婆说他不在。”秦韬光接着又不解地问他,“周总,
我不明白,他和我们从来就不是同心同德,干吗非要找他呢?”
    “嘿,他毕竟助过我一臂之力,也算有功之臣,庆祝胜利少了他木冷清吗?好,他不
来就木来吧,我们俩好好庆贺。”周天成笑容满面地端起酒杯来,“韬光,你劳苦功高,
我敬你。”
    秦韬光赶紧端起杯子:“不,你运筹帷幄,应该我敬你。”
    “好,你总算还有点孝心,哈哈哈。”周天成大笑着。
    两人碰杯,都是一饮而尽。酒过三巡,莱过五味。秦韬光焰笑着说:“周总,林知秋
的钱已经全打到我们账上了,银行的贷款也还清了,你看关于我们俩的协议……”
    周天成不经意地打断他:“你我反正已经捆在一起了,有什么好急的?”
    秦韬光不悦起来,但还是尽量好言相商:“可是这件事……”
    “韬光,你别扫我兴。现在对我来说,只有一件事最重要,那就是尽情地品尝复仇的
喜悦。我一直在想,林知秋现在变什么样了?眼泪哭干了、喉咙哭哑了?还是跪在我家门
口等着求我了?”周天成越说越得意,说到后来大笑不止。
    酒宴散席时,秦韬光因为没有达到自己的目的,显出一副不想就此离去的模样。周天
成却似已有了十分醉意,定要秦韬光陪自己回家,去看臆想中跪在门口等他的林知秋。两
人便一同驱车来到了周天成家。
    车一停稳,周天成就抢先摇摇晃晃地跳下来,大着舌头冲着秦韬光道:“下来,我们
一起看看,林知秋跪哪儿了?前门还是后门?”
    秦韬光一路上越来越失望,心想今晚可能是没法向这醉鬼要股份了。他快使不乐地下
得车来,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说:“周总,我还是陪你进去,好一起商量……”
    周天成却一把拉住他:“我们先去看看林知秋,看看林知秋……”
    秦韬光不耐烦起来:“周总,你喝醉了。林知秋就是真来这儿,那也不会来求你,而
是来杀你。”
    周天成像是根本没听到他的话,把他拉到空无一人的前门,探头探脑地仔细看了一遍。
    “你看清楚了,根本没人!”
    “那……那就在后门。”周天成说着又把秦韬光拖到后门。
    当然,后门仍是沓无人迹。周天成一面四下里张望,一面喃喃说道:“那她到底跪在
哪儿了呢?”
    秦韬光再也忍不下去:“你自己找吧,我走了。”
    说罢,他便快步离去,一会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周天成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忽然一
扫满脸醉态,自言自语地大笑起来:“你以为我真醉了?小子,我不这样,能这么快打发
你吗?”
    他得意洋洋地开门走进家中去,心想若那李楠风今晚前来,自己也许会把当年那一段
有趣的故事告诉他吧。
    周天成猜得不错,楠风果然在陈悦家中。两三天过去了,他一直茶饭不思,坐卧难安,
心灵的痛苦把他折磨得没有一刻平静的休息。又到了白日已尽黄昏将临的时刻,他的心也
又一次随着白昼的最后一线余晖沉没。
    “吃点东西吧。”陈悦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为什么自己要在忧虑中进餐呢?他摇了摇头。
    “你几天不吃不睡,这怎么行?”
    为什么又要在使自己惊恐的噩梦中睡眼呢?他沉默着如一尊石像。
    “唉,报仇报成了,你就该高兴,为什么非要把自己弄得这样?”
    他喃喃地开了口:“她一定在找我,拚命地找我,发了疯一样地找我……”
    陈悦笑了起来:“你放心,上海这么大,她上哪儿找去?再说,就算她知道你在这儿,
也没这个胆量上门来呵!”
    楠风忽然转过身望着陈悦:“你说,她受了这么大的打击,会不会绝望了?会不会倒
下了?会不会生病了?”
    “那好呵,我们不就等着这一天吗?”
    “她妹妹不在,我也不在,谁来照顾她呢?”
    陈悦的表情变了:“你……你难道还在惦念她?”
    楠风只是悲哀地叹了口气,但那叹息声已足以说明一切。
    她更加担心起来:“你不会还想见她吧?”
    他苦涩地说:“我就是想见……也没法见她呵。我怎么面对她呢?难道对她说,我一
直在骗她,从认识她的第一天起就在欺骗她?难道对她说,我进票信公司的目的就是要置
她于死地?难道对她说,她现在悲惨的结局就是我造成的?”
    “楠风,你要明白,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报仇!爱她只是在演戏,是假的!现在戏
演完了,你应该清醒了,不能当真了!”陈悦大声叫着,希望能让他警醒。
    楠风却疯笑了起来:“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谁
又能分得清假还是真?”
    陈悦不知所措了。尽管她不能理解楠风的感受,但还是很同情他,希望他能从痛苦和
消沉中解脱。她轻声劝道:“你还是和我一起吃饭吧,吃完好好睡一觉。别再想太多,一
切都会过去的。”
    他却好像没听见她的话,仍然痴痴地立在窗前,忽然又下定决心似的说道:“我要出
去一下。”
    “去哪儿?去找林知秋?”
    “不,我说过没法见她的。我是要把钥匙还给房东。”他说着便要往外走。
    陈悦忙拦住他:“这几天你还是少出去为好,万一被林知秋缠住怎么办?这样吧,我
替你送去。”
    “不,我还要去原先住的地方拿一样东西。”
    “你不是已经把你的东西全搬来了吗?”
    他摇了摇头:“我丢了一件,本以为没用了,可我现在发现,它也许是我一生中最值
得珍藏的东西,是的,我要是把它给丢掉,那就不能算人了。”
    “我想一定和林知秋有关吧?你不能去!你和她人都没关系了,她的东西还有什么用
……”
    楠风轻轻把她从门前推开:“你别说了,我一会就回来。”
    陈悦只得无奈地看着他离开。一时间,她竟然感到复仇的快感大为减弱,并想到了自
己将来的生活。这种心境是她长期以来所没有的,她不由得害怕起来,便又急匆匆地跑入
灵堂吉,再度用回忆来逃避和填补她的空虚。
    楠风回到了原来的住处,他进门后拉亮灯,一眼就看见那尊无锡泥人还放在老地方。
他走上前去捧起来,情不自禁地用手碰了碰男泥人的鼻子,立时就有咯咯的笑声;又碰了
碰女泥人的鼻子,立时又有嘤嘤的哭声。他的耳边似乎再度响起了知秋在他过生日时说的
话。
    “从32岁起,你将重新记住你的生日,因为我会让你记住的。”
    “可我希望我们……我是说,你和我都能永远笑逐颜开,笑声朗朗。”
    他忍不住把泥人贴在脸上,泪水潸潸而下。正在这时,他身后虚掩着的门被推开了,
有人走进了房间。楠风赶紧擦去泪水转过身来,却见来人是张敏。
    “失踪几天,怎么又来了?南风,我尽管天天都盯着这房子,可真没敢想你还会露面!”
她冷笑着。
    他一声不吭,只顾把泥人装进盒子,然后提在手里走过去,把钥匙递到她手上。
    “我忘了留下钥匙,麻烦你交给房东吧。”他干巴巴地说了一句,便要向门外走。
    张敏依然冷笑着:“看来林小姐真没说错,你尽管铁石心肠,也不可能不把泥人带走。”
    楠风一怔,停下了脚步问道:“她……她来过这儿了?”
    “来过这儿?你失踪之后,她哪儿没去过!她以为你病了,出事了,揪心揪肺地为作
担心,恨不得跑遍全上海把你从石头缝里抠出来。可你呢?你把屎盆子扣在她身上一走了
之了!我真是瞎了眼,怎么没早点看清你的真面目,怎么还会一次次帮你!”张敏愤怒之
极地叫着。
    他叹了口气:“对不起,张敏,我没法跟你解释,只能告诉你,我做的事是有原因的。”
    “去你的原因吧!难道你的原因就是把林小姐害苦和整死吗?我看透你了,你南风就
是骗子、阴谋家的同义词!”她痛恨之余,又觉万分伤心,在自己心目中他曾经是那样一
个美好的形象。
    “知秋……她好吗?”楠风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了他一开始就想问的话。
    张敏的眼睛一下红了:“亏你问得出口?!休闲中心就要拆了,她的全部心血全部财
产就要付诸东流了,你说她能好吗?”
    他满面羞愧地低下头来:“她……她恨我对吗?”
    张敏吸了口气,恨恨地道:“你想知道她好不好,想知道她恨不恨你,为什么不自己
去问她?如果你所作所为真是光明磊落的,那你干吗像小偷一样躲起来?连面都不敢露?
连电话都不敢打?你不敢光明磊落的做人,那你算什么男人,算什么东西——这就是我对
你的评价!”
    张敏走了,并未纠缠他。但楠风却呆呆地站在原地未动。他感到自己是那样的卑鄙和
渺小,方才那一番谴责更是不断地在耳边回响着。终于,他情不自禁地抓起了电话,手颤
抖着拨了号。
    电话通了,话筒里传来知秋无力的声音:“喂,哪位?”
    这疲惫不堪的声音令楠风感到自己的心像被利针攒刺一般,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
句话来。
    “喂,是谁?”
    知秋的声音听来是那样的单薄微弱、精疲力竭,仿佛来自世界的尽头,马上就又要沉
入遥远冰冷的水中去一样。他忽然感到一阵惧怕,如丢下一块烧红的烙铁般丢下了话筒。
良久之后,他才苦涩地想到,光明磊落绝不是自己这种已习惯阴谋的人所能轻易做到的。
    知秋冥冥然已猜到了这神秘的电话是何人打来,当电话铃再度响起时,她立刻抓起来
冲着话筒说:“你不说话我也知道你是谁……”
    但话筒里却传来小冬银铃般的笑声:“姐,你可真行,一下就猜到是我。”
    知秋一愣,紧接着心中一阵失望。
    小冬却咕咕派派地说开了:“姐,我要告诉你件开心的事。我回常州不是又回学校了
吗?这回全区搞教学实验,我好好准备了一下,结果我的示范课被评为最好的。
    学生和其他学校来旁听的老师听完后一个劲鼓掌,那声音就跟打雷一样,我真是激动
极了,从没想到当老师会有这样好的感觉。姐,你为我高兴吗?“
    知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欢悦:“你重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我真为你高兴。”
    “我问你,你的爱情怎么样了?现在的男朋友该是南风而不是庄重了吧?我再重申一
下我的观点,庄重有老婆孩子的,你根本别理他。那个南风挺不错的,长得帅,也很可爱,
你们现在已经如火如茶了吧?”
    知秋仿佛是被人在伤口上撒了把盐,声音几乎都要变了调:“小冬,我还是以后再详
细对你说吧。”
    “跟我还保密呢?好吧,我马上还要备课,以后说就以后说吧。再见。”
    放下电话后,知秋更觉心碎。她自嘲地想着那些纵情的欢乐,那些甜美的月夜,以及
现在正吞咽着的毒果,还有那已不愿再提及的往昔。忽然,一个念头猛地闪过脑际,难道
说当时自己的直觉并没错?不然的话,他又有什么理由会比一个死敌还要不惜费上九牛二
虎之力,来让自己遭受最惨烈的痛苦?
    这时,门铃忽然响了,知秋几乎惊跳起来。他终于还是露面了!他还想怎么样呢?门
铃声停了片刻,又重新响了。“他已经对我施过最狠毒的伤害,再没有什么可以加害于我
了!”知秋冲上前去,一下拉开了门。
    但是,她再次失望了。来人原来是庄重。
    庄重其实是打算今晚离开的,一个多小时前,特意赶来接他的严湘还在麻利地替他收
拾行装。但是,他突然改了主意,对妻子说:“对不起,我现在恐怕还不能走。”
    严湘一怔,停下手问他:“不是说好了,今天就回家吗?”
    “我原来是这么想的。可现在林知秋正是最困难的时候,我不能说走就走。严湘,请
你再理解我一次,林知秋身边没有一个亲人,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还能帮帮手。”
    严湘顿时欢颜尽去,苦笑着说道:“我本以为你和她已经……”
    他忙打断她:“你千万别误会,我和她不会再有什么事了,确实只想尽尽朋友之谊。
你就答应我好吗?要不,我人走了,心还会留在上海的。”
    听了他后面那句“心还会留在上海的”,严湘更觉痛心,但她只是淡淡地问了句:
“你是不是想让我先回家?”
    庄重愣了愣道:“随你吧。你可以回去,也可以留下。”
    然后他便告诉她,自己要马上前去探访林知秋。临出门前,他看见严湘又默默地把那
些刚收拾进旅行袋里的衣物用品,一件件取出来放回原位去。
    来到知秋家后,他发现她的样子是如此地憔悴,苍白的面颊上飞着两块病态的配红,
眼圈发黑得就像一朵青莲色的长春花。她向他哀婉地笑道:“我没想到你会来。”
    他叹息着:“我也没有想到,我本以为自己可以回家了……”
    她以一个苍凉的手势打断他:“真应了一句俗语呵,所谓树倒猢狲散!”
    “不,知秋,我知道这阵子是你最困难的时期,只要你同意,我就留下来陪你一起度
过这段日子。”庄重激动起来,他感到自己还是像过去一样爱着她。
    知秋先是露出惊讶的神情,但很快又恢复了刚才的颓然,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我很
感激你能这么说。”
    庄重见她并不热情,心顿时又冷下来,苦笑道:“等你缓过劲来,我会离开的。”
    “谢谢你的好意,但我并不需要。”
    “看来我又自作多情了,你需要的还是……南风。”
    “不,我谁也不需要,只想一个人待着,独自品尝死亡。”知秋笑了笑,那笑容犹如
全蚀的太阳。
    庄重大惊:“知秋,你千万别想不开,人生路很长,你还这么年轻,可不能……”
    她轻轻摇了摇头:“别担心,我说的死亡不是指肉体,而是精神,我的精神已经窒息,
和行尸走肉再没有分别了!”
    “你何苦这样想,你应该……”他不知说什么才好,并且感到了一种强烈的绝望。
    知秋看着他,脸上忽然又闪现出动人的光彩,就像落日仍竭尽全力把最后的光芒投射
到大地上一样。“什么都不用讲了。”她温柔地对他说道,“谢谢你来看我,可你真没必
要再在我这儿耗费精力,你应该打理你自己的人生了。尽快回到严湘身边去吧,她对你的
爱比任何人都深,她对你的忠诚也比任何人都真。那是你避风的港湾,你在外面的航行已
经够累了,该把船开回去休息了。”
    庄重听得热泪盈眶。他本想把怜悯和柔情给予眼前这个女子,但此刻才知道一直让自
己魂牵梦京的幸福不过是种虚妄,因为她永远都不可能倾心于他。
    回家的路上,他自嘲地想着这些年来对爱情的努力,又愧疚地想到妻子的忠诚。忽然
间,他紧张起来,妻子会不会已经伤心地离去了呢?于是,他不断地叫出租车司机加快速
度,心急如焚得就像上一次赶去阻止楠风的阴谋一样。
    赶到住处后,庄重立刻付清车资,跳下车来。当他看见窗口依然射出温暖的灯光时,
他几乎想痛哭一场。
    严湘见丈夫进门后,竟用一种极为异常的目光看着自己,不由得更心慌意乱起来,她
鼻子发酸地对他说:“你真让我害怕,你不会对我说……说那些我不想听的话吧?”
    庄重猛地抱住了她,大声硬咽道:“严湘,我对不起你,我太对不起你了!”
    严湘明白丈夫终于是回心转意了,含泪笑道:“别这么说。回家吧,儿子还等着爸爸
呢。”
    “对,回家,我们明天就回家。”
    两人相对泣涕,紧紧相拥,这世界上已再没有什么力量能使他们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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