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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1985年12月31日

  早上起床铃响过不久,就听见云雁一声尖叫:“啊--”。叫得十分恐怖,又拖得老长,异常凄厉。大家都被叫醒了,纷纷探出头来看。这一看不打紧,全都吓呆了!只见舒欣一只手伸在床边,血流下来把下铺婷儿的帐子染红了一大片,地上旁边桌上也有一些血迹。

  婷儿顿时吓得哭起来,坐在床上不敢掀开染血的帐子出来。我战战兢兢地走到舒欣床边,掀开账子,见她头垂在枕边,脸色象白玉一般,愈发显得两道眉毛浓黑。身上穿着她心爱的浅蓝毛衣,里面翻出白色的荷叶领。另一只手里捏着好几块刀片,手里也是血糊糊的一片……

  周围顿时哭成一片,毕竟还都是十四五岁的孩子,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吓得没了主张。只有婉兰保持冷静,飞快地穿好衣服,跑去报信。

  我手脚发软,冷得浑身打颤,才发现身上只穿了睡衣。待要去穿衣服,低头又看见脚踩到了地上的血迹,不由大叫一声,忙不叠的跳开,胃里一阵翻腾。

  跑到盥洗间却又吐不出来,站在冰凉的地上,我喃喃说道:她说生命中充满失望,她说生命中充满失望……

  突如其来的悲伤将喉头哽住,几欲窒息。我转身又住寝室跑。跑到门口,看见李老师正和生活老师一起将舒欣抬出去。肖杉大哭着去拉李老师,哭喊道:“就是你们不相信她,说她坏、堕落,不准我理她,都是你们逼的!我恨你们!”几个男生拉住他,他兀自挣扎着要扑过去……

  我的泪汹涌而出,朦胧中但见过道上人头晃动,模糊一片……

             1986年1月7日

  因为受凉,我病了几天,再回到寝室时舒欣的东西已经搬走了,空空的床架子象一个张着的大嘴。婷儿不敢再住她的下铺,其它寝室又没有多余的床位,她就天天挤到我床上来睡。

  我对她说:“婷儿你答应我如果有一天你和徐天天不好了不要学舒欣。”

  她摇摇头:“不会的,你放心。既使没有徐天天,我还有父母呢。舒欣太可怜了,到处都没有容身之地。我真想象不出她那么娇弱的样子,怎么能狠得下心来,怎么能下得了手?”

  是啊,舒欣平日手划个小口子都要哭半天的,那一刻,是哪里来的勇气呢?我喃喃地说:“也许因为她太失望了,对父母失望,对肖杉失望,对老师失望,进而对生活失去信心。她一直说生命中充满失望,可是,生命中也不断会有新的希望啊!她为什么不想开一点呢?”

  “也许一次次失望,一次次重新鼓起希望,又一次次失望,是很累人的。她一定是累了才不再等待了。”

  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我们年纪轻轻的就有这么多悲伤呢?它也许肤浅,也许幼稚,也许可笑,但它的的确确是一种真实的情绪,并非装的,为赋新词强说愁。谁说少年不识愁滋味呢?小孩子失去了心爱的玩具也会觉得悲伤,这在大人看来是微不足道的,但它也是真实的感觉。也许因为年轻,有时间重新来过,一切挫折都是暂时的,一切悲伤都显得不重要,所以人们便忽视了它的存在和它带来的影响。

  舒欣,你带着你的爱和恨决然地去了,把悲伤留给了我们。但是,现在你快乐了吗?

             1986年3月17日

  时光从不为谁停留,仍然轻伶伶地滑过,最后一学期终于来了。同学们的注意力渐渐转回到迎接升学考试上,没有人再提起舒欣,包括肖杉。他只是拚命的看书,星期天也不回家,独自在大操场上踢球,整个人又黑又瘦,越发显得脑袋硕大。

  倒是李老师内疚得不得了,沉痛检讨自己,也不再计较什么出身之类,对大家出奇的好,仿佛想从我们身上弥补些什么回来。

  春天又回来了,校园里姹紫嫣红,草绿得叫人不忍踏进去。竹林在风中摇 ,碧湖里飘着星星点点的浮萍,大片的七姐妹在阳光里努力盛开,颜色由深红转为粉白……一切都和以前一样,只是,只是伊人不再……

  我很惆怅,同云雁说:“一个人的离去对这世界半点影响也没有,这么快就被遗忘了,做人真是没有意思。”

  云雁说:“当时肖杉的父母来阻止他们交往,我心里还有点暗暗高兴,现在想起来很是内疚……生死有命,也许一切都是命吧!”

  “你相信命吗?”

  “我觉得不可不信,不可全信。对了,我家附近的张爷爷是个瞎子,算命很准,妈妈去给我算过,但是不肯告诉我,八成是我的命不好。不过不知道也好,免得受影响。”

  我好奇心起,“都说瞎子眼瞎是因为算命时说了真话,泄露了天机受罚才瞎的。如果是真的,我倒想去试一试。”

  “小事一桩,星期六跟我走就是了!”她拍拍胸膛。

  云雁的家也在江边,我一看倍感亲切。但她家里的气氛很压抑,她后爹阴沉沉的,一双小眼睛在满是皱纹的脸上乱动,看上去格外诡异。她那后哥哥一幅痞子相,叫人怪害怕的。只有她妈妈虽然满面风霜,看上去还感觉朴实亲切。

  第二天我们去找张爷爷。穿过一些交错的房屋,转过曲折的小巷,到了很矮小破旧的一间小屋前。我紧紧地拉住云雁的手,不自禁地有点儿紧张。

  进门来看见桌边坐着一个白发如银的老人,留有长须,颇有仙风道骨。当下将八字说了,他用手掐掐,便面无表情语调平缓地说开了:水命无帮,身弱,八字缺火,个性强,聪明,性急燥,对人耿直,命带文昌,会写文章,一生不与粗俗之人乱交,命中无驿马,不会到处走动,现行水运,二十四岁换金运,寿有七十……

  三言两语,道尽一生。我很迷惑,一个人的一生,真的是注定了的么?若听信了命,命中说能成功,就不去努力,或是命中不能成功,也不去努力了吗?反倒不如不知的好。真有神么?真有命么?这一切,真的会印证的吗?

  张爷爷说完,打了一个大哈欠,问道:“几点了?该吃晌午了罢!”我顿时大为失望,本来心里还有一点点神密感,这句世俗的话一说,把形象全然破坏了。虽然我也知道他又不是神仙,自然是要吃饭的,但不知为什么我还是很失望。

  我俩从张爷爷那里出来,顺着河堤慢慢走。我呻呤:“云雁,我还是不清楚自己的命运,反倒更加糊涂了似的。”

  她笑:“至少你知道可以活到六七十岁,不会半途夭折呀!”

  我也笑了,活那么长做什么,生命在好不在长。

  我们在堤岸上坐下,但见江水悠悠而下,来住船只上上下下。四周空旷开阔,大有一洗繁尘,飘然入另一境之感。

  我对云雁说:“你家里气氛的确很压抑,以前你跟我说我还不大能体会,现在亲眼见你们一家人互相爱理不理,吃饭各吃各的,一句话不对就要发火,不是看我在,可能早吵起来了吧?”

  她扮个鬼脸,“没啥,我已经习惯了。好在是住读,不必天天看他们的脸色。毕业后如果不能继续念书,我会尽快找个工作,自己养活自己。”清澄的天空下,但见她长发如织锦,满月似的脸上留露温柔。

  她继续说道:“妈妈和生父好本来就为家里所不容,如果我是个男孩也许婆婆会同意他们结婚,偏偏我又是个女孩,于是他们只好分手。妈妈带着不满周岁的我独自居住,常被人欺负,只好嫁给现在这个爸爸。他没有抚养过我,我才不当他是爸爸呢!我所有的花费都是妈妈供给的,她要种地,还要天天去街上摆摊。辛辛苦苦赚来的钱除了供我还要供后爹和后哥哥。稍不如意,还要被他们打骂……现在你理解为什么我想找个哥哥了吧?”

  我点点头,“现在你还这么想吗?”

  “不了,”她自嘲地说:“没有人比自己更靠得住,以前我太天真了。我们都在长大,不是吗?”

  是啊,我们慢慢的在成长,慢慢地学会坚强,学会依靠自己。往事已显得遥远而模糊,美好的年华才开始。希望我们真的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江面上徽风习习,江水轻轻拍着礁石,我将头枕在云雁的肩上,望着没有一丝云的天空,不知不觉地盹着了。

  当我醒来,我会微笑,力气会重新回来。

             1986年4月1日

  最近流行一个台湾女作家琼瑶的小说,我一向比人家慢半拍,全班都看疯了,我才去找了一本来看。一看之下果然大为感动,世间竟有这样的爱情!那么缠绵,那么美丽,那么动人!看了之后我做的第一件事是冲到街上去买书,第二件事是查字典弄清楚了琼瑶这个词原来是月光的意思。

  我想起舒欣,她一定非常喜欢看这些书,可是现在她再也看不到了。舒欣你为什么不等等呢?不是让时间等你,而是你等等时间,等着让它过去。它终究是要过去的,带着所有的伤痛……你为什么不等等我呢,等我来告诉你,春天是多么好,生命是多么好,既使做阳光下恣意生长的一棵草也是好的。你看校园里的玫瑰开得多好啊,那正是你最爱的花呀!天堂里也有阳光吗,也有你爱的玫瑰吗?

  好朋友,你告诉我,现在你快乐了吗?还有没有要诉说的婉转的心事?如果有,请你说,在花开的声音里,在掠过树梢的风里,我会听见的,真的。

             1986年4月13日

  已经熄灯了,寝室中还闹哄哄的,主要是许琳琳特别兴奋,大声唱歌,一首接一首。我心烦意乱,难以入睡,听得对面婷儿也是翻来覆去,便叫:“婷儿,睡不着吗?”

  她嗯了一声,爬起来钻入我帐中,长叹一声:“要考高中了,我真不知怎么办才好!”

  是呀,人家考大学这般紧张还说得过去,我们考个高中就这个样子,世界未日般惶惶不可终日,整日神经兮兮的。许琳琳这么发疯,也是太压抑了的原故。大家复习了一个阶段,这些天又有些松懈,又有人去逛街、滑冰、看电影、看小说。但是一边玩,一边心里又不踏实,头天去玩了,第二天便猛K一阵书,看得头昏眼花,心里一烦,便又丢下书去玩。真是恶性循环。

  婷儿有点感冒,不住咳嗽,一边咳一边对我说:“摇摇,你不知道我有多紧张,要是考不上高中该怎么办呢?也不能和徐天天在一起了。他给我补习,我老听不进去,反倒影响他复习。你说要是他没考上,会不会怪我呢?

  “不会吧,他成绩这么好,怎么会考不上。”

  婷儿又死命咳嗽,婉兰突然不耐烦地骂:“婷儿你轻点好不好?许琳琳,你可不可以别发疯了,唱得鬼哭狼嚎的,闹得我书都背不进去!一点教养都没有!现在玩得高兴,以后有你们哭的时候!”

  许琳琳可不是好惹的,腰一叉就骂开了:“哟,我说谁这么关心我呢,原来是班长大人哪!是呀,我是有爹生没娘教的,高兴怎样就怎样!考不考得上高中,不劳你操心!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云雁也来帮腔,“班长大人不屑于与我们为伍,怎么不向老师申请独住呢?和我们这些差生住在一起,当心近墨者黑呀!”

  “人家才不会走呢,你忘了李老师委以重任给她,要她先进带我们这些落后生吗?”

  婉兰气坏了,恶狠狠地说:“但愿你们全都考不上高中,找不到工作!”

  这下激起公愤,大家七嘴八舌地攻击她:“就你成绩好,这么瞧不起人!”“就你是时代的宠儿,国家的栋梁,我们全都要流落街头要饭!”“你走你的阳关道,我们走我们的独木桥,何必说这种话。”“这么黑心,当心有报应哟!”

  她一张嘴说不过我们,就大叫:“但愿你们明天早上嗓子全哑!”

  这人怎么这么坏心眼,动不动就咒人家,我跳起来说:“我们变声期已过,不怕大声叫嚷!”

  “我给你们准备糖开水!”云雁笑咪咪地拿出一袋白糖,正好生活老师背着药箱走过,便说:“老师,开点润喉片!”

  生活老师听出她在开玩笑,生气地说:“该睡了,再闹我告诉你们班主任!”

  许琳琳叹:“一叫她开药就溜了,小里小气的。”

  婉兰啪地关掉电筒,丢开书本,站起来大叫:“还是合适点,当心我告诉李老师!”

  “你吓谁呀你?除了告状你还会做什么!”许琳琳把她一推,上学期她和实习老师的事就是婉兰去向李老师反应的,她早窝了一肚子火了。婉兰扑过来想打,婷儿忙劝住,“算了算了,别闹了,明天还要上课呢!”

  婉兰悻悻地爬回床上,许琳琳却故意问云雁:“你不是报了中师吗?要是你是老师,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处理?”

  “充分发扬民主,让你们自己处理,培养独立解决问题的能力。”云雁忍住笑。

  “418寝室,全巷子就听你们闹得天翻地复,别人还睡不睡觉?熄灯就睡觉,不懂规举吗?”坏了,生活老师又回来了!

  大家全都屏住气不做声,只听得她又说:“明天一人一份检查,给我交到办公室来!”

  唉,真是乐极生悲。不过想到婉兰也要和我们一起写检查,大家又都高兴起来。

             1986年5月7日

  才平静了不久,一个坏消息又象风一样瞬时传遍了校园--婉兰的妈妈被杀了!

  据说尸体被抛到一个废弃不用的防空洞里,好几天后才被几个玩耍的小孩发现。案发那天晚上正好下大雨,现场被冲得干干净净,一点线索也没留下。她妈妈是个人缘极佳的人,不象是仇杀,谋财害命吧,身上的钱都在。有人说隐约看见一个身材矮小粗壮的人头戴草帽从现场离开。这个形象又很象婉兰的父亲,难道是他干的?不大可能吧?一时成为疑案,公安局查了半天也没查出个所以。大家议论纷纷,越说越玄乎。

  我一直有不真实的感觉,不能相信自杀、他杀之类的事会真的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人中。仿佛那从来是小说中、报纸上、新闻报到里的事,离我很遥远。婉兰的妈妈前几天还活生生的坐在寝室与我聊天,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凶杀案中已经开始腐烂的,肿胀的尸体了呢?谁知道明天身边哪个人又会突然消失了昵?我紧张得不得了,回去跟妈妈说晚上不要出门,过马路要小心,弄得她莫名其妙。

  婉兰只回去了两天就来上课了,穿一件白衣,衣袖上戴了黑纱,短发没精打采地贴在脑后,眼睛红红的,神色黯然,一反平日精明强干的样子。大家都想安慰她,对她说点什么,又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只是在心里默默地想,但愿你所失去的,上天能给你另外的补偿。

  她却很快从打击中恢复过来,照常上课,背书做题,管理班上的事务,大声训人,而且加了一句:“你还有爹妈管教呢,怎么这德性!”许琳琳慢慢和她玩好了,大概是她从小也没得到母爱,有点同病相怜吧!从此下课后常见两人一起打开水吃饭散步,许琳琳因此和我们都有点生分了。

  上天果然对婉兰顾念起来,学校马上批准了她入团,在三好生的评选中大家也都投她的票,连好干部也终于评上了。大家都不忍心不选她似的。仿佛想把心里的这份同情用这种方式表达出来,希望她得到一点安慰。往日与她不合的同学也争着帮她做事,一时她在班上的人缘空前的好,成了最有号召力的干部。

  也许真是上天有眼吧!可是,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又让好人命不长呢?

  冥冥之中真有神灵主宰人的命运么?我抬头看天,天,蓝得那么纯净无邪,云,白得那么若无其事……

             1986年5月13日

  面对着一大张招生学校的介绍,我看得头昏眼花,不知如何下笔填志愿。众人七嘴八舌,更说得没了主意。唉,每个人要找准属于自己干的那一行,还真不容易。

  我知道自己要考上本校高中挺困难,只得填别的学校或是职业高中,我希望最好能不学数学和英语,但这是不可能的。我呆呆的望着表格,半响长叹:拣尽寒枝不肯歇!

  婷儿过来鼓动我报幼教,说不用学物理化学,学些唱歌跳舞弹琴,多么快乐。听起来倒是不错,可是教小孩子我的耐心又不见得好。何况幼师收分比本校还高,只能报职高的幼教。难道命运就这样决定了吗?我迟疑着不能落笔,婷儿劝:“想那么多做什么,车到山前必有路,和小孩打交道有什么不好,单纯快乐永远不老。许琳琳和云雁都填了,快填吧,你不想和我们在一起吗?”

  我横下心来大笔一勾,决定了今后的道路。也许是念书念累了,本能的往轻松的挑。我懒得细想,就这样了吧,我觉得从九岁时转到百百小学,遇到王老师,我的一生就已经毁了。

  我有点自暴自弃,心灰意冷,只一心一意盼考试快点到来。至于结果如何,不去想,不能想。事到如今,还能怎么样呢?

  心,我的心,不要悲哀,你要忍受命运的安排。

             1986年5月21日

  同学们开始互相在留言本上写赠言,有互相鼓励的,回忆往事的,写对某人的印象的等等。一时本子传来传去,热闹非凡。

  我在本子上写道:我在你长长的记忆中,有没有留下一点影子呢?留下惜别的话罢,那么当我打开它时,你的影子便会来坐在我的眼中。

  我的留言本上也写满了大篇的赠言,有一些不太熟悉的同学,还有一些成绩好的同学。令我吃惊的是他们并不象想象中那么瞧不起我,他们对我的印象多半是“文静,忧郁,爱抄的诗,有一种难言的气质”,男同学多半写“你竟然会舞剑,令我太吃惊了。”未了都说:你虽然现在成绩不是很好,但我想只要努力一定会赶上去的。

  我很想何韦也写点什么,但我们已久不说话,我不肯先向他开口。当我的留言本传来传去的时候,他的目光几次投向我,欲言又止。一次同学写完了叫他帮忙递过来时他把本子留下了,匆匆写了几句话。我打开一看,写的是:“莫把戏言当真,永远祝福你!”

  我抬起头向他望去,他微微笑着,脸上带着一点点迷惘,阳光照在他的头上,几根早生的白发象金色的一样。我们隔着两排桌子凝望着,我感觉到时光在我们中间静止了……

  婉兰也给我写了留言,拿来给我的时候,非常轻蔑地说:“好好看清你自己吧!不要让浅溥的赞美冲昏了头脑!”

  我翻开本子,见她写道:“认识你这样一个灵魂,对于我来说不能不是一种收获!你的成绩一向不好,却自以为看透了一切,仿佛梦中才有完美的境地,整天抄些或写些哀哀叹叹的诗来打发日子,你这样将来有什么用!你说你相信以后自己会干好工作的,凭什么?还想凭你当官的爹吗?不要以为可以一辈子躲在他的保护伞下!

  看看你的现状吧!数理化不好,英语又说得了几句?写字别字连篇,也不关心国际时势、体育科技,能说你兴趣爱好广泛么?我认为,你的耻辱是自己不争气造成的!你喜欢的,诸如写诗弹琴之类,都是些不切实际的东西,能有什么用?你成得了诗人音乐家吗?当今世界,知识尤为重要,很多学科是很有意思的,既使你认为是枯燥的,只要明白了它的重要性,也应该强制自己去学好它。你不爱学习,没有知识,我敢肯定你今后一定没有出息,顶多靠你老爹混碗饭吃!

  听说你报了职高,才十几岁就注定了不能上大学,只能与小孩子为伍,婆婆妈妈地过一生,你不觉得悲哀么?

  我认为你成绩上不去,不是方法不对,就是花在其它方面的精力太多了,总不会是生来就很笨吧!你一天和几个狐朋狗反混在一起,管人家闲事,吹牛谈天,脑子里塞满乱七八糟的东西,怎么能学得好呢?

  我也有一些缺点,将来也未必顺心,但我自信能不断完善自己,自信有勇气去承受突如其来的不幸!我也做到了,比如勇敢面对妈妈的离去。而你,缺少的正是自信!

  生命如流水般短暂,“濯足长流,抽足再入,已非前水。”愿你深刻理解这句话,不要蹉跎岁月,老来空悲切,多用知识武装头脑,生命才会更充实,更有意义……

  这些话尤如当头一棒,我有几分钟不能思想,我真是这样的一个人吗?心里隐隐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但又有什么地方不对。我无法为自己开脱,但是,我真的就注定是一个没用的人了吗?

  第二天,我走到她面前说:“婉兰,昨天我想了一夜你的留言,你说我知识不丰富,不自信,悲观等都很对,这也是我努力想克服的。但你不能这样玷污我和朋友的友谊,轻视我将要从事的幼教工作,认为我一心只想靠老爹。我选择职高,就是希望有一技之长,不再靠别人!还有,你没有权力轻易地断言我的未来一定不好!”

  她抬起头,冷冷地说:“那咱们以后走着瞧!十年后再相见,看看那时候你是个什么样子!”

  “好,一言为定!”我微笑着说:“婉兰,我知道从小学到现在你一直都瞧不起我但你知道不知道,小学时那次我们去看数学老师回来,我就发过誓,永远不要成为你这样的人!”

  真的,但愿我不要象她,只有功利心,没有同情心,冷漠自私,甚至将自己母亲的死做为资本。不,我不要象她,虽然她的成绩一向都那么好。

  我才十三岁,谁能断言我的未来一定不好?!

             1986年6月8日

  毕业考试终于来了,考完最后一科走出考场,阳光正灿烂无比。车停在树下,行李已放置在车尾。啊,要走了,要离开生活了两年的校园了!

  由于宿舍要拆了重建,学生出考场就得卷起行李回家,因此不能开毕业晚会了,所有的祝愿,也都只有在心里说了。

  车开了,徐徐驶出校园。我回头又看了看那一排排爬满青藤的宿舍,我的寝室418,(四巷子第十八号),将永远见不到了!

  啊,别了!这粉红的玫瑰,绿莹莹的草地,碧湖上的烟波,青石板路上的黄叶,这充满欢乐与忧愁的校园!啊,别了!

  我记得花与月,书与卷子,比武与生日晚会,争吵与哭泣,欢笑与悲伤……还有黑夜里悄悄诉说的秘密,心灵窗户的开启……

  我记得我曾怯怯地来,又依依不舍地走,忘怀了,我低低地叹息,思念了,我悄悄地铭记……

  记得啊,同歌同泣,同寻梦的日子!

  记得啊,永不褪色的记忆,永远的“418!”

             1986年7月13日

  又是百无聊耐的暑假,妈妈并没有因为我初中毕业了就放过我,仍然天天逼着我做数学,怕我到高中跟不上。我觉得我这么讨厌数学也有她的原因。

  天气很热,心情烦燥,我一天象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坐立不安,在屋子里团团转。当然是关着门不让妈看见,要是她来敲门,我就不耐烦地大叫:“又要做什么嘛!”

  其实她也无聊,虽然看起来很忙。比如说洗碗吧,先用开水洗掉油,再用清洁剂洗,然后用清水冲干净,最后用帕子一只只擦干,大碗重大碗,中碗重中碗,小碗重小碗。要是少了某一道程序或是放错了,她就会喋喋不休地念上半天,我一听头就大了,头一大就管不住嘴,吵来吵去,她就说:“这是我家里,就要照我说的办!”

  直到我们都气得不得了,直到我哭起来为止。

  在我看来,大人无聊,小人也无聊,人生是一场空忙,忙碌繁华的背后是空虚。我只要想到要这样过一生就万念俱灰。

  妈妈要我教她剑,傍晚我们在花园里练习,她老记不住动作,我因为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就十分不耐烦,她大骂了我一顿,说什么我无情无义,冷漠自私,对父母都这样没耐心,将来去都小孩子,一定不是个好老师。

  我们不欢而散,我哭肿了眼睛。我怪吗?傻吗?自私吗?不近人情吗?怪模怪样吗?讨厌吗?不伦不类吗?蛮横不讲理吗?小气吗?可笑吗?放纵自己吗?只会喊空话吗?只会悲叹吗?尽做傻事吗?什么都不对头吗?

  我是如此的不堪,妈妈请你原谅我吧!请你别管我,你不该生我到这个世界上来,我不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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