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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1983年6月15日

  马上就要升学考试了,王老师在课堂上反反复复地强调:这是你们人生的第一个十字路口,一定要走好,不然会影响今后的一生,那时候后悔就晚了!

  我本来懵懵懂懂地没意识到有这么严重,听她这么一说,顿时紧张了起来,把什么“一失足成千古恨”,“一步错步步错”之类的话都记了起来。我几乎已经肯定自己是走不好的了。

  晚上做梦,老是梦见站在一个十字路口的中央,周围的人都迈着坚定的步子奔向各个方向,只有我茫然不知所措。空中有个声音在反反复复地说:不要走错了,不要走错了!

  我整天恍恍惚惚的,有一种在题海里窒息的感觉。这才小学啊,考初中都这个样子,考大学不知怎么得了。

  天气已经很热了,我们搬到旧楼的底楼复习。教室宽大阴凉,窗外是美丽的梧桐树叶子,阳光斑斑驳驳地洒在树叶上,清新的绿色与暗褐色的窗棂形成强烈对比。不知怎的望着树叶我心里充满了忧伤,我仿佛看见了许多年后的又一个夏天。我感到时光在这一刻凝固,生命是如此无趣又是如此漫长。此刻的景象是那么深刻地存留在脑海里,我想它会象年年盛开又凋零的花朵一样在夏天时重现。只是正如今年的花已不是去年那一朵了一样,它们中间将隔着许许多多的光阴。

  放学了,我走在一排排粉红与白色的夹竹桃间,迎面碰见王老师,她温和地说:“还有两天就考试了,不要太紧张,晚上早点睡吧!”语气竟是出奇的温柔。我大为惊讶,原来她也有很温柔的一面呀,可惜快毕业了,才看到短暂的流露。我立刻被这刹那的温情流露感动了,几乎忘了以前她对我的种种不好。

             1983年7月10日

  考完了,分数也下来了。我考得不错,科科都是九十多分,却仍然离最好的光华中学录取线差0.5分,只能进稍逊一点的其它市重点。

  能考上其它市重点也不容易,因此父母对我挺满意。也许他们还认为当初把我转到王老师的班上是正确的了。

  不错,经过这一年多,我的成绩是上去了,这无疑有王老师的功劳。她也如愿以偿,使我们班成为考上重点中学最多的班。她很得意,因为事实又一次证明她信奉的“黄金棍下出好汉”的教学方法是有效的。不是么,在她的高压下,我们班真的是样样第一,年年评为优秀集体。学生是辛苦一点,可也是有报酬的,不是这么多人考上重点吗?

  但是我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呢?我失去了一双好眼睛,失去了自信,失去了快乐……我成了一个自卑的孤僻的、心中充满了厌倦与沮丧的、不讨人喜欢的孩子。

  暑假里我哪儿也没有去,窝在家里看书,突然看到一本书里说:五百年后,那些那些测验,那些及格与不及格,没有人在乎……

  我很为这句话震惊,是呀,为什么没有人对我说不必在意那些罚的抄书,不必把老师的话当圣旨,那些作业,那些题单没有一双好眼睛重要?

  就算有人对我说,我会听吗?我有胆子违抗吗?

  不管怎样,都已经晚了,来不及了。我望着镜子里戴着笨重的黑框眼镜,呆头呆脑的自己,只觉万念俱灰,无限悲哀。

             1983年8月3日

  我们搬家了,从修道院搬到市委大院。新家是一幢蓝色的四面方的木楼。这幢楼一共有四层,我们分在三楼,有两个房间。四面的结构都是一样的,东西南北各往一家。房间外面全是打通的又长又宽的走廊,房间里面有废弃不用的欧式壁炉,门是大块的玻璃门,镶着蓝色的细木条,天花板上也有白色的浮雕。

  我称它为“蓝楼”,因为它通体都是一种古朴典雅的蓝色。我觉得自己和这样的老房子很有缘,以前江边的老屋,修道院,现在的蓝楼,都是年代悠久,结构独特的老房子。它们有着一种无法言说的美丽。

  市委大院很大也很漂亮,房子大多是旧的,却很有气派。黄色的墙上多爬满了爬山虎,到处种有花草,还有水池,石雕,树木也特别多,显得十分幽静。

  我最喜欢的地方是一处草坪,草坪周围种有许多竹子,风一吹竹叶会瑟瑟地响。竹林掩映下有一个红色的木头亭子,就象古装片里的那种,古色古香的。整个院 子就象是一个大公园,我很高兴能够住在这样美丽的地方。

          1983年9月1日

  开学了,没想到这所中学竟然要分班,分为好班、中班、差班。更没想到的是我被分到中班!

  真不知道是以什么做为分班标准的,按理说凭我的成绩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分到中班,我离光华中学的分数线都只差半分,算是高分了呀!

  是谁发明这种可恶的制度,进校差不多的学生,一来就被人为地分成了几个等级。好班的学生是贵族,中班的是平民,差班的简直是被学校抛弃的人。派来的老师也是教学水平最差的,什么活动都没差班的份,作业不做也没有人管,因为老师每天只改一组的作业。老师被分到差班也觉挺没劲,只求学生不出事。好班的学生可神气了,处处流露出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太不公平了,这样的学校竟然还是市重点!

  婷儿也考到这所中学,与我分在一个班。班主任是教语文的丁老师,戴着眼镜,三十多岁,对人总是一幅冷冰冰的面孔,也不大管事。对我来说,只要不再是那种猫和老鼠型的师生关系,已经觉得轻松多了。

  我被选为语文科代表,其实我的语文成绩并不出众,人又内向,没什么组织能力,不知怎的被选上了。推脱不得,只好勉强担任。

  上中学后小学的一些同学约好去看王老师,我也去了。我觉得我是应该恨她的,但不知为什么恨不起来,我还是恭恭敬敬地去看她了。毕了业她对我们和气多了,得知我当了语文科代表后她说:你还怪我罚你写十个作文,不是那样训练,你作文能写好,能当上语文科代表吗?

  我隐隐感到这话表面堂皇,实际上是不正确的。但我一贯找不到话来反驳她,一贯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更何况心里本来就迷迷糊糊的不清楚。我只是唯唯诺诺地点点头,规规举举地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1983年10月30日

  今天上学,刚走到门口,忽然从楼上撒下一把沙来落在头上和手中的馒头上。抬头看时,几个影子一晃就不见了,只留下几声开心的笑声。不用说,又是差班的几个捣蛋鬼在恶作剧,他们仇恨一切高于他们的同学。

  我叹口气,走到教室,座位上却不见了椅子,便问桌杜英浩:“你看见我的椅子了吗?”

  他翻翻白眼,漫不经心地说:“你的椅子不见了问我要,真奇怪!”

  “你是我同桌,不问你问谁呀?”

  “关我什么事,你自己找呀!你又没叫我替你照看!”

  这时铃声响了,今天是语文早自习,我要上讲台领读,于是暂时把这事丢开。待下了自习回来,却见椅子倒在桌子底下,杜英浩抬起头,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心知是他捣鬼,也不说破,拿起椅子坐下。还没坐稳,他便大叫起来:“你超过了三八线!把手拿过去!”

  “还没上课呢,别太欺负人!”

  “没上课也不许超过!”他拿起钢尺在我手上使劲一敲,痛得我一哆嗦,便也恼了,劈手将钢尺夺过,用力扔了出去。他一声不响,抓起我的书本丢到地上,我扑过去要丢他的,他挡住我,我们拧打了起来。

  周围的人当然不会不凑这个热闹,一涌而上,齐声喝彩乱叫:“杜英浩,把你的少林拳拿出来!”他很快做了一个马步,一拳冲出,打到我太阳穴上,我眼前一黑,踉跄着倒退了几步,撞在后面的桌子上。没等我站稳,他已敏捷地跳过几张椅子,向我冲过来。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低头又冲了上去,然而还没有挨到他身边,他已经灵活地侧过身子,一让一带,我便如火车头般向前撞去,立刻被围观的男生推了回来,带倒一大片桌子,稀里哗啦响成一片……

  我没有觉得痛,只是不住地颤抖着,感到意识离开了自己,脑中一片空白……

             1983年11月24日

  和杜英浩打过架之后,我突然很想学武术。当然,不是想再和他的打架。不过至少以后别人不敢再随便欺负我。而且现在正开始流行武打片,什么《少林寺》、《铁桥三》之类,里面的人个个好本事,满天飞来飞去,什么都不怕,叫人看了羡慕得要命。我买了一大堆拳谱剑谱来照着练,还天天早上起来跑步。

  我跑步的路线是从家里出来,先在市委大院里跑一圈,然后沿着马路跑到嘉陵江大桥,跑过桥后原路返回。全程大约有三四公里。

  天气很冷,早上往往有雾,冰凉而清新的空气里我感到自己无比清沏明净,象随时都可以幻化成一朵圣洁的云飘走。空中充满了空灵的气息,柔和街灯照耀下的树叶呈现出一种晶莹的颜色,绿玉似的。街道上空无一人,街灯象一只只温柔的大眼睛,整个城市在雾中似醒非醒。 跑到大桥上,我往往停下来伏在冰凉的栏杆上看一会儿江水和两岸的城市。此处水面狭窄,岸边怪石嶙嶙,水流颇急,凝视久了令人头昏目眩。江上的风很大,把我吹得空空荡荡的,象一只千疮百孔的布口袋。每当这时,一种忧伤便随风浸入我的每一个毛孔。

  隔壁新搬来了户人家,其中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我看见他也每天早上练功,有时拿一个三节棍,有时提着两把明晃晃的长剑,怪神气的,叫我好生羡慕。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竟然去对他说想跟着他学剑。说完才吓着了,脸涨得通红。幸好他很爽快地答应了。

  我也去买了两把长剑,带着桔黄的穗子,刺出去剑尖会不住的颤动,发出嗦嗦的轻响。我每天跟着他去小树林学《少林盘龙剑》,这套剑法动作颇为优美,我很喜欢,不多时便学会了,跟着他双双起舞,心里生出一种豪迈的感觉来。

  只有这时候,我才会暂时忘记考不完的试,忘记好班同学鄙视的目光,忘记父母焦急的面孔,忘记我是一个不爱学习的坏孩子……

  也许我并不是真的热爱武术,只不过是下意识的想借助一样东西逃避现实的压力,获得一点点的信心罢了。

             1984年1月23日

  期未考试糟透了,数学和英语不及格,上中学后我的成绩越来越差,有老师不认真,学习风气差的原因,也有我自己的原因。不知为什么我听不进去数学,那些抽象的公式数字使我头痛,即使听懂了某一类题型,稍一变化就不会做了。英语因为小学时养成了用汉字注音的坏习惯,造成读音不正,读音不准又影响记忆,铺天盖地的单词压下来,为赶进度又只好用汉字注音,造成恶性循环。

  我天天晚上捧着课本背呀背呀,怎么也记不住脑子象突然酱住了,塞不进任何东西。相比之下班上其它同学轻松多了,大部分都自暴自弃地玩。考试时一张卷子从头传到尾地抄。女同学结成一个个小圈子,男同学甚至去偷附近肥皂厂的肥皂来卖。只有我哪一帮哪一派都不是,象好班同学那样刻苦却象差班学生成绩那么差,多么讽刺。

  这又使我陷入孤立的处境,成绩好的不认,成绩差的也不认,我成了一个独来独往的独行侠,我不明白为什么总是这样。婷儿虽然和我由同一小学升上来,比较接近,有时在一起玩,但她在班上还有几个好朋友,我觉得她和她们更要好些。

  我对自己彻底失望了,我是多么失败呀!成绩不好,又不会交际,什么都没用。以前还可以找借口说是因为转学不适应,现在可是从头学起,我再也不能成为一个好学生,一个有用的人了!

  没有用的人是不应该存在之个世界上的,可是我已经生下来了,总不能去死吧?我没有这样的勇气,只好幻想自己没有出生多好,真不明白妈妈在四十多岁的高龄在有了哥哥姐姐之后为什么还要生我。

  我去问妈妈:“您为什么要生下我呢?”她颇为惊异,“你怎么会有这么怪头怪脑的思想?”唠唠叨叨地教育了我半天,使我更加沮丧。

  唉,问她干嘛呢,反正已经即成事实,又不能重新选择,倒讨得一顿教训。

             1984年3月29日

  又开学了,每天早上走到学校门口,远远的看见教学楼,我都很希望它突然沉到地下去,或者是老师突然全都有事不能来。我越来越惧怕上学了,我怕老师看我时的那种无可救药的目光,怕做不出作业,怕考试不及格,怕在一群群勾肩搭背的女同学中显得形单影只……有这么多惧怕的事,我还怎么喜欢上学呢?

  学校门口有个小食店,课间要好的女同学常三三俩俩去买东西吃。这个时候既使偶尔有同学约我去,我也坐在座位上不敢出去。因为我没有零用钱,不好意思看别人吃也不好意思让人家请我。有一次一个女同学要我陪她去买饼,买了后她小心地撕下一小半给我。她分饼的样子使我难过极了,那块雪白的炊饼被我捏黑了也没能吃下去。

  第一次我渴望有钱,只为它能赢得友谊。我并不馋那些零食,我的心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悲伤,它们使我吃任何东西都如同嚼蜡。每天我一捧起饭碗就愁眉苦脸地叹:唉,又吃饭了!妈妈最痛恨我说这句话了,后来我就不说了。我觉得悲伤好象也是有营养的,我在它的滋养下长成一个面色苍白的、神情恍惚的女孩,瘦弱而坚韧,垂而不死。

  当然我不会因此向父母要钱的,我已学会了不向他们要任何东西,说任何想法,以免自讨没趣,换来大篇堂皇的大道理。

             1984年3月22日

  已是春天了,天气仍很冷,不能在厨房烧水洗澡,只能去公共澡堂洗。

  每次去洗澡我都要鼓很大的勇气,澡堂里那些女人的身体象一头头雪白的奶牛,我在一旁象一根细面条。喷头住住不够用,我又不好意思去和别人合洗,只得手足无措地站在雾气迷漫的屋子里,任污水漫过我的脚背。赤裸的身体使我簌簌发抖,更使我尴尬。没有私人浴室而被迫到公共澡堂洗澡是一件多么令人难堪的事。

  我很希望有个伴一起去,就去约了婷儿。她答应得好好的,可等了几天老不见她提起,我忍不住问她,她不耐烦地站起来指指头发说:“没看见我已经洗过了吗?”

  泪水一下子冲进眼眶,我知道她是和另一个女孩去的,这种举动对我来说尤如背叛,要知道如果说在这里有谁可以算朋友的话,那就是她了,可她……我非常非常难过,以至为了掩饰伤心,急忙转身走了。

  也许我不该这么小心眼,可是我真的很在乎,我哭了。

             1984年4月17日

  期中考试了,今天要考的是我最怕的数学。走出门去,天正下着瓢泼大雨,街上水流满地,两旁的水似小河,漫到脚弯,行人全都卷起裤脚涉水而行。

  我背着书包,一手打伞,一手拿一张写满公式的小纸片边走边看。看了几遍,随手一扔,没想到一下子竟将肩上挎着的书包扔了下来,刚好掉到街道两旁的水流里。我一着急把伞一丢就去抓书包,书包倒是抓住了,可人也整个跌坐在水里,压断了伞骨,刺得背隐隐作痛。

  顿时围了一群看热闹的人过来,我咬咬牙爬起来,湿淋淋的往家跑。跑了几步意识到回家换衣服已经来不及,又急忙倒回去。

  待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考场,考试已经开始了。我全身都在滴水,坐在那里不住发抖,椅子底下积一滩水,脑中似乎什么也没有,只是望着试卷发愣。那些题目都似曾相识,又似乎都全然陌生。望着老师铁青的面孔,同学们埋头疾书的样子,空中似乎响起父母责骂的声音……我坐在那里,心中充满了绝望,教学大楼怎么不突然沉没到地下,世界为什么不突然灭亡呢?

  大片空白的试卷瞪着我,我紧紧的闭上双眼,握紧拳头--让我死掉吧,让我死掉算了!

             1984年5月24日

  期中考试数学只考了十七分,这个分数把父母吓坏了,一致决定下学期把我转到光华中学去。他们很后悔当初以为这所学校也是重点就没有让我直接上光华中学。当时只差0.5分,以父亲的能力,不是不可以去的。

  只有我明白,无论转到什么学校去,我都是学不好的了。不知为什么我突然间厌倦了学习,虽然表面上是在努力地学,实际上脑子是关闭的,潜意识里充满了拒绝和厌恶。

  我注定要让他们失望了。深夜里我一遍遍喃喃说:“对不起爸爸,对不起妈妈,对不起所有的人……”

  婷儿也要转学,不过她的原因有点特别。她小学上得晚,又因生病休学过一年,这时已有十四岁,已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模样甜美,很讨人喜欢,不少学校高年级的学生在放学路上拦着她要和她“耍朋友”,弄得她上学放学都不敢一个人走。她父母认为是这所学校校风不好的原因,决定替她转校。最好的学校是光华中学,于是也准备替她转到那里。

  这使我略觉安慰,至少有一个认识的人。婷儿高兴得不得了,忍不住对我说:“我的男朋友就在光华中学,不知道能不能和他一个班。不过就算不在一个班,在同一所学校,又是住读,也有很多机会见面。这下可趁了我的心愿!”

  我大吃一惊:“什么,你有男朋友?你不是很讨厌那些人的追求吗?”

  “是呀,就是因为我认识了他,他对我很好,所以我才不理这些人的呀!”

  有这种事!可怜她父母做梦也想不到反而会成全她!我瞠目结舌,不知说什么才好。她警惕起来,“喂,我当你是好朋友才告诉你的,你可不能去对我父母说呀!”

  我连忙安慰她:“不会不会,你放心,我怎么会做这种事呢?其实只要你不影响学习,把成绩搞上去,也就对得起他们这一片苦心了。对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叫徐天天,可有才华了,精通诗词歌赋,会武术,一手吉它弹得棒极了!任何歌曲他只要听上几遍,就能在吉它上弹出来,还有……”

  她本来说得涛涛不绝,眉飞色舞,却突然黯然,低下头问:“你是不是也有点儿瞧不起我?因为他,好些朋友都和我生分了。”

  “你这么信任我,把这个秘密告诉我,我怎么会瞧不起你呢?不过,我觉得你还这么小,是有点儿不大好……”

  她叹一气,“我也知道不大好,可是和他在一起那么快乐,令人身不由已。至少他不会押着我做数学,不会天天对着我讲大道理,他只是说,勉强自己做不爱做的事是很痛苦,但有时候不能不做。他自己成绩很好,却从来不轻视我……”

  我在这一刹那理解了她,我真心地对她说:“只要你觉得开心就好,真的!”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容灿若春花。她是多么美丽啊!而我呢?我看着自己肥大的衣服,土黄的大头鞋,笨重的黑框眼镜以及土里土气的辫子,呆呆地想:大概不会有人爱我的,我这么土气,成绩又不好,又怕见人,做不好任何一件事,从里到外都灰透了……如果我有漂亮合身的衣服,良好的成绩,又能说会道,不再在人前畏首畏尾,那么我也会是一个自信而快乐的女孩……

             1984年7月13日

  放暑假了,为了到新学校能跟得上,父母找了个当老师的朋友给我补课。这是个中年女老师,教学很有经验,态度也很好,总想了解我的内心。但是我已将她当作父母搬来的救兵,逆反心理发作,只是在无奈中勉强作题,不同她多说什么。

  她看见我在写日记,就问我可不可以看看。我警惕地说不行。她又说那你挑一篇你认为可以给我看的吧,我还是不同意。我怎么会那么笨呢,她看了一定会同父母说的,我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我想是不是父母也看出来我思想有点不对头,才找了这么个善于攻心的帮手来。

  她们是很想帮我,但我知道她们帮不了我。妈妈见她不行,亲自上阵,三天两头的找我谈心,每次都以我的嚎啕大哭结束。她苦恼得不得了,说想跟我做朋友怎么就不行呢。可是她不想想,我无论说什么都换来她的指责,还敢再说什么?有些问题也说不清楚,比如我厌倦学习,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她就一口咬定是我怕苦怕累,大篇的教导差点把我淹死。要是我对她说我心里充满了绝望,那还不把她吓死。

  我觉得我们之间有两个代沟,谁叫她四十多岁才生我呢。妈妈,不能做朋友,就做一个好妈妈吧!但她也没怎么关心过我的生活,我没有衣服穿,在同学中灰头土脸的,没有零用钱,不能去租书看,只得陪着小心去向同学借。也没有一件玩具,无聊的时候一个人到河边捡垃圾,那是一个玻璃厂倒下的废料,里面有许多奇形怪状的各色玻璃。我顶着烈日在里面刨来刨去,专找那种小巧细碎清澈的,找出来后把它们洗洗干净,用一个透明的盒子装起来。它们是我的宝贝,阳光好的时候拿出来照照,五彩斑斓的晶莹的颜色看着真美丽。

  好了,不写了,还有一大堆数学题没有做呢。

             1984年8月4日

  妈妈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把我送到哥哥那里去补习。哥哥也是老师,教英语,这下就更惨了,除了数学还得补英语。更倒霉的是他也放暑假,天天守着我做题,一点别想偷懒。

  做呀做呀,那些题象永远也做不完,我要被它们淹死了,我一定会被它们淹死的!我怎么那么笨啊,无论哥哥讲多少遍,稍有变化我又不会做了。还有那些单词,我无论如何也记不住,那些时态变化,怎么也不会应用。气得哥哥天天拍着桌子大骂我“蠢材”“木瓜”“朽木不可雕”,后来实在不知怎么表示他的愤怒了,就说:“要是我的孩子象你这么笨,我真是不要活了!”

  上帝保佑,但愿他的孩子不要象我这样。不过他这么聪明,孩子一定不会笨。可我是他妹妹,一个爹妈生的,怎么就那么不一样呢?一定是聪明全被他占去了。

  昨天他的钢笔不见了,到处找也没找到,他很惋惜,说偏偏丢了最好写的笔。今天我无意中在一堆卷子中发现了,本想还给他,正逢他又大骂了我一顿,一时不高兴,就没还给他,趁他不注意,偷偷丢到了柜子底下。这下他再也找不到了,这样恶作剧之后,心情稍稍好了一点,他再骂我我就心平气和的了。

  我真坏是吗?坏就坏吧,反正也好不起来了。

             1984年8月10日

  跟着哥哥也有好处,他有许许多多的书,不做题的时候我就捧着书猛看。我最喜欢他那本海涅的诗集,很老的版本,里面的插画美极了。还有普希金的诗,我也很喜欢。我找了个本子,抄了许多在上面。

  有一首写眼泪的诗说:它有过许多明亮的姐妹,带着我的欢意和悲痛,在夜影和风声中消溶。还有一首诗说:哎,沉重而忧郁的琴弦啊,你可还记得那首古歌?天使把它称为天国之乐,魔鬼把它称为地狱之苦,人类把它称为--爱情!

  傍晚的时候我们往往一起去江中游泳,我从六岁就在长江游泳了,那时候也是哥哥带着我,游不动了就伏在他背上拖一段。他喜欢从趸船上把我丢下水去,大叫:往外游,往江心游!我却往往急忙转身往回游,一幅没出息样。

   游完泳,我们就坐在沙滩上唱歌,他教我唱许多俄罗斯民歌,《三套车》、《红梅花儿开》、《田野静悄悄》。还有许多外国歌曲,《老黑奴》、《洛累莱》、《可爱的家》……歌声轻轻飘荡在黄昏的水面上,朦胧的暮色中我深深的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美,什么叫做惆怅。

             1984年8月17日

  做呀做呀,那些题做得我快要疯了!这个暑假怎么那么长啊,可是就算开学了,不也是一样的日子吗?

  闷啊,我要闷死了!天天除了哥哥,见不到一个别的人,我真想大叫两声!

  今天天气不太好,傍晚我们还是去游泳。哥哥最喜欢这种阴阴的天气,说水是冰凉的,游起来很痛快,最好下点雨,在雨中游泳才显得豪迈。我是胆小鬼,不喜欢大风大浪,不过在屋里闷了一天,还是跟着他去了。

  江边果然没有几个人,昨天才下了暴雨,水面涨了许多,江水很昏浊。昏黄的水与淹没一半在水中的绿草,加上阴沉沉的天空,呈现出一种荒凉的景象。

  我换好衣服扑进水里,冷得一哆嗦。水有点急,一下子把我斜冲出老远,费了很大劲才游回来,下巴上已挂了一层水胡子。一艘大轮船轰轰地开过,浪来了,我乘着浪一次次升起来又一次次落下去,好象在一只巨大的摇篮里,一点不用费力。真的是随波逐流呀!

  我躺在波浪上,看一江浊水翻滚着向东流去。要是江水能把烦恼和那些令人头痛的功课都带走就好了。我仰躺在水面,任波涛轻轻拍着身体,好象被一只温柔的大手轻轻抚摸。

  一松劲,水流就将我带到江心。天色暗了下来,哥哥也不知游到哪里去了,四周一片昏黄与死寂。天空显得那么低,象是要压了下来,水面是那么辽阔,浩浩荡荡,河岸是那么遥远,模模糊糊。在这广阔里,我如一片小小的树叶,如此孤寂与无助。风来了,狂浪涛涛,每一下都似乎要将我吞没……

  力气在一点点消失,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旋涡在身边回旋,发出咕咕的声响。我大声叫起来:“哥哥,快来救我,我游不动了!”声音消失在水面上,不留一点痕迹。

  “就这样死了罢,就这样死去罢!反正活着也没意思!”这个念头突如其来地冒了出来,我放弃了挣扎与努力,沉入水中,呛了一口昏浊的黄水。当头又一次露出水水面时,生的念头又强烈地抓住了我:死是多么可怕呀,我就这样变成一具肿胀的尸体么?我才十一岁啊,不,我不能死!

  我开始奋力向岸边游去,由蛙游改为自由游,划开江水,奋勇前进。啊,对岸的灯亮了,在暮色中一点、二点、三点……一盏盏亮了起来,闪烁着迷人而绚丽的光芒……

  我终于踏上了坚实的大地,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感袭上心头。我跪倒在沙滩上,嚎啕大哭起来,但是心里感到无比的坚定--我要活下去,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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