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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最突出的问题是钱,现在她每天少说也要在瘦狗那里丢三、四百块钱才过得下去。可是来钱的门路却没有几条,工农兵学商,她一样不会。

                  60

  如今,眼泪开始常常伴随着欧阳娇,每当王诗人的那些话响在耳畔,她就恐惧得掩面大哭。然而一犯瘾,她又立刻向魔鬼投降。半截身子都已经下水了,还顾得上两只鞋子混不湿吗?当毒瘾解除,进入飘飘欲仙快意澎湃的境界时。她更是破罐子乱摔了。
  这就是王诗人说的毒品对人的意志力的摧毁,它使人主观上和心理上都对它产生巨大的依赖。
  欧阳娇成了一个被毒品俘虏的陀螺,顺着惯性无可救药地在这个慢性自杀的日子中旋转。
  意志在这种旋转中彻底崩溃,毒瘾在这种旋转中增加着次数,过去的一天一次已不能满足她的需要,现在她每天早中晚至少各犯两次。
  最突出的问题是钱,现在她每天少说也要在瘦狗那里丢三、四百块钱才过得下去。可是来钱的门路却没有几条,工农兵学商,她一样不会。
  道德的飞速堕落里,结婚前的一些男人像浮出海面的泡沫,打着旋儿飘到她的意识中间。
  没有丝毫踌蹰,她立即给韩总经理打电话,那老头子是个大款。
  “是我。”她尽量娇声娇气地说。
  “是娇娇?你在哪里?”
  “街上。”
  “有事吗?”
  “你不想我了?”
  “可望而不可即呀。”
  “我到‘枫园’来。”
  “我没听错吧?”
  “想不想嘛?”
  “想想想。哎,我来接你。”
  “老地方。”
  “下午五点。”
  “不,现在。”
  “这是上午啊,才十点,正忙。”
  “我想……”
  “那就,我十一点准时来。”
  十一点她在枫桥巷口钻进了老头子的车。一见面,韩老头不觉一惊:
  “娇娇怎么瘦了?”
  “女人瘦点不好吗?”她向他抛个媚眼。
  “你脸色不好,苍白,白中带灰。”他发动了汽车,却没有开,手扶方向盘侧身盯住欧阳娇仔细打量。
  “是有点苍白,”她一字一句纠正,“但不是白中带灰。”
  “我是说,你好像有点疲倦?”
  “相思烧成这样的,嘻!”接着她就催他:“快开,快开。”
  汽车奔驰起来,一会儿就越过了枫桥,那个用美丽悲怆的传说铺成的桥面,在如今的欧阳娇眼里,只是一块普通的长条麻石铺成的风雨古迹,不包含任何或深刻或沉郁的启迪。
  韩老头忍不住又在提问,这问题似乎更应该弄透彻,无论是因为小心还是好奇。
  “他呢?”他说。
  “拜拜了。”她知道问的是她老公,于是张口即答,为了省事。
  韩老头果然“哦”了一声,放心了,汽车开得格外的轻快,就跟他的心情一样。
  枫园还是那样,没什么变化,欧阳娇也没心思去注意变化不变化,她一心想的是赶快上床,拿了钱就走,家里已经没“吃”的了,万一瘾一上来,怎么得了……
  事毕,欧阳娇下床去,打开韩老头那只小型密码箱,取出钥匙,很熟悉地开了保险柜,柜里躺着两叠钞票,佰元的和伍拾元的。啧啧,好多的钱呀,她感到心瓣尖尖都颤抖起来,眼睛则欢喜得发亮。她迅速在面上捻了三张佰元的,正要关门,却突然犹豫着没把门推上去。现在她的心不是在颤抖而是在越来越快速地猛跳,她下意识地往床那边瞟了一眼,老头子仰躺着盯着天花板抽烟,好像在出神,丝毫没注意这边。说时迟,那时快,她飞快地抽了一张伍拾元的,大约只有半秒钟的停顿,又在佰元那一叠上抽了两张。她的手好像不听使唤似的,竟然左一张又一张忙乎起来。她终于不敢再下手了,强迫自己毅然地关上了柜门。
  她把钱匆匆放进自己的皮包,赶快又扑到老头子身上……
  毒品摧毁一个人的意志,使之寡廉鲜耻。谁说的?是那个王诗人。

                  61

  欧阳娇拿了韩老头八百元,也不过三天就花光了。其实这不是拿,是偷。她再不敢打电话给老头子了。
  但如果“断顿”怎么办,她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呀。恐慌驱使她赶快给老杨打电话,她干脆直截了当地对局长说:
  “我离婚了。”
  “你说什么?”
  “我想自由。”
  “你……”
  “我希望你来,和以前一样。”
  “我……”
  “怎么,不想?”
  “我,忙。”
  “你不想我想,我要你来!”
  “那就……”
  “那就来。”
  “好,好,上哪儿?”
  “我这儿,晚上。”
  “好吧,晚上。”
  “别带礼物,我需要钱。”
  “唔,唔。”
  “别笑我,杨哥哥。”
  老杨在夜幕的掩护下近十点钟才潜入枫桥巷122号,他不像从前那样,一见欧阳娇就两眼闪闪发光,口中滔滔不绝,如情郎般向她倾吐衷曲。今天晚上,他坐在沙发上有些拘谨似的,准确地说是心神不宁。
  “怎么回事,打不起精神?”欧阳娇有些奇怪。
  “有点累,事情多。”他努力笑一笑。
  “原来你是害怕哟。”欧阳娇撇撇嘴。
  “风头上。”老杨说。
  “你来我这儿,悄悄来,悄悄去,神不知,鬼不觉。”
  “小心为妙。”
  “有谁跟踪你,揭发你?你手下那个科长?”
  “还有谁?老婆。”老杨耸一下肩,“她有所察觉了,警告我,只要被抓到,先把我的官闹脱,再跟我离婚。”
  “她这么狠心?”她觉的这些夫妻真有意思。
  “离婚我倒不怕,难道我杨某人还找不到老婆?但是如果乌纱帽被撸了,要想官复原职就再没这个可能了。”老杨的表情真的有些担心,甚至有些悲观。
  欧阳娇想了想,安慰地说:
  “好了,好了,别想那些了,快……”
  她一声呵欠,这是犯瘾的前奏,她一下子想到钱,她要带上钱赶快到瘦狗那里去。见老杨还在迟疑,她突然深怕他起身走了。
  老杨愣了半天神,然后慢慢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三张百元券。
  “走了。”他艰涩地笑一笑。
  直到老杨的脚音在小巷里消失了好几分钟,欧阳娇才回过神来。呸,撒谎,按什么待?明明是心虚。不过她也顾不上生他的气了,她把三百元钱往兜里一揣,抬脚就直奔瘦狗那里。
  欧阳娇没有找蒋摄影家,尽管她知道他一定会慷慨地给她钱的,却不知为什么,几次拿起电话又都搁下了。他虽也是男人,却是浪漫的艺术家,他需要的是浪漫热情给他以艺术刺激的对象。但她自知已经失去浪漫的兴趣,她觉得她无法在摄影家面前表现出昔日的热情和活泼。
  找陈医生?一想到他,她就立刻摇头否定了,他那母夜叉老婆好的,她不愿也不忍心给陈医生增加麻烦。
  过去常来常往的老熟人中,就只剩下常光福了,一想到这头猪,她已不是厌恶而是满腔仇恨,她苦难的根源完全在于他,是他伙同瘦狗把她拖下水的。对瘦狗,她得依赖,对常光福,她除了憎恶,还是憎恶。后悔已来不及了,世上确实不卖后悔药。明知被鬼牵着,却还是要一步一步跟着走。她哭,哭过之后,仍然是被那个圈子控制着恶性循环地走下去。
  她也想到过节省,不再注射,还是跟当初一样,抽“烟”。在瘦狗那里,那种特制的“惠珍妮”,一百元一盒,那时一天抽六、七支,一百元可以过三天。然而现在,抽“烟”已不解瘾,只可以稍为止疼止慌,时间也极短暂。而要驱除致人死命的痛苦和达到向往之极的快乐境界,除了注射海洛因,别无他途。
  戒掉?那可不容易。
  可抽屉里,钞票终于全部没了踪影。
  她扑向大衣橱,她春夏秋冬每季还各留了一套衣服,都是高档的,她把它们取出来,放在床上。衣服极漂亮,款式绝对在几年内不过时,去年才时兴的,成色跟新的一样。皮衣是花一千六百块钱买的,皮质好极了,新疆的绵羊皮,手感舒服,柔软得如丝绒一般,这是一件墨绿色的束腰长大衣,穿在身上,又精神又有派头,又苗条又显得饱满。这是她最喜欢的一件冬装,卖衣服的时候,典当行经理曾指着这件皮衣要买,开价一千,她舍不得卖,留下了。而现在,她顾不得穿衣了,她得“吃饭”,比吃饭更重要的“吃饭”。
  秋装是一套纯羊毛进口毛线套裙,花了九百九十九元,织了美丽的图案,蒋摄影家也夸毛衣漂亮,有欧洲风味。
  西服套裙是春天穿的,西服紧身毕挺,裙是那种拖至脚踝的敞口长裙,鲜艳地桔红色,款式和做工简直无可挑剔,这是一套可以出现在任何场合的服装,华丽、典雅、妖娆。老杨曾带她出席过一次舞会,那晚上,歌舞团也来了许多女演员,别看她们着装新潮,派头十足,结果统统都被她给比了下去。她成了舞会上最注目的女人,她受到的邀请最多,甚至有一位陌生的男士还为她点歌,而这种大献殷勤的举动在那天的舞会上竟然仅此一例。老杨得意地对她说:“整个舞场,就看见你这一片彩云飘来研去,也不知飘亮了多少男人的心。”当然她漂亮的脸蛋和性感的身体是吸引男人的重要因素,但这套衣服为她增色不少,却是不容怀疑的。这套衣服也值一千三百元,典当行老板也看上了,愿意花八百元买下,她差点就答应了。也许是那次舞会给她留下的美好记忆太深刻的缘故,出于对这套衣服的感激之情,最终谢绝了当铺经理的要求。
  最便宜的就是这件进口真丝面料的连衣裙,是常光福付给她的,标价八百二十元,的确是华丽无比,胸和裙据都诱着很好看的花纹,妇人穿在身上则是贵妇人,姑娘穿在身上则是春姑娘。
  面对这些服装,过去的日子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她不禁泪水潸然。欧阳娇啊欧阳娇,你为什么要结婚?
  体内的燥热和恐慌之感猛然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急急忙忙找来一只旅行包,把衣服叠好,放进去。当她正要拉上拉链,不知是哪一根神经起了作用,她把西服套裙又拿了出来,也许是一看见它就能唤起她的骄傲,或者就是希望有一天穿上它再现风流。总之,她把这片桔红色的彩云留下了,她隐隐感到,似乎这是留着一片美丽的希望。
  三套衣服,只卖了一千元,皮衣和裙子等于是白送。
  毕竟手头有了一千块钱,她感到踏实,有了信心。她揣着钱,到瘦狗那里去。
  阳光火辣辣的,她没感到热。
  还卖什么?
  音响、电视机可不能卖,家俱可不能卖,司徒强回来他们还要一块过日子。欧阳娇猛然想到“迷尔1000”,自从她获得高级享受之后,那珍贵的香水也失去了魅力,被冷落在一边。卖吧,卖吧,说不定还能卖点钱,这不是法国超级香水大师叫什么简·帕督的专为全世界一千名贵妇人制作的吗?七毫升四百美元,她这儿是十毫升的百分之二十的稀释剂,她顶多用了一毫升,还有纯品“迷尔1000”一点八毫升,一百美元要值吧?五百人民币要值吧?五百,她又可以快活一两天了。

                  62

  欧阳娇握着香水瓶兴冲冲地到了典当行。香水倒是香,典当行一个营业员识别香水显然是外行,他怀疑地看着香水瓶,只出五十块钱,说是他准备个人收买,准备送给女朋友试试。这简直让欧阳娇倒抽一口冷气:五十块钱管什么用:
  正在这时门外有两个女人声音传来,一个说。“好香啊。”另一个说:“是香水。”
  随着声音,一高一矮两个穿着时髦的中年妇女走进当铺。
  “香水是你的,哪儿买的?”高个子妇女问欧阳娇。
  营业员笑道:
  “她拿来当。还没见过当香水的。”
  欧阳娇脸一红,忙说:
  “我一个朋友有瓶好香水,她请我帮她换点钱。”
  “卖的?”矮个子妇女上前一步,“给我看看。哟,法国的。”
  欧阳娇立刻说:
  “叫‘迷尔1000’,很贵的,你闻闻,好香。”
  高个子妇女拿过去闻了闻说:
  “也许是冒牌货,但确实香。”
  “多少钱?”矮个子妇女问。
  “五、五百。”欧阳娇有些畏缩,这是营业员给她的挫折所产生的影响。
  “这样吧,两百块,卖不卖?”
  “好吧,好吧。”
  欧阳娇的想法已经非常单纯,香水再好,对她又有什么用,只有钱才能解决她的问题。两百元虽少,总归是一笔钱,已经比五十块钱好多了。
  欧阳娇接过钱转身欲走,忽又停住脚步,好像有一种愧疚之情,感觉亏待了那香水,于是回头恳切地向两个妇女说:
  “这真的是名牌香水,在耳后、腋下点一小滴就行了,可别到处抹啊。”
  两个妇女笑了,同声道:
  “谢谢。”
  两百块钱,严格说来,按现在的“吃”量,她一天也维持不下去。欧阳娇的目光不由落到了手指那枚钻戒上,那射眼的光芒刚一进入眼帘,她便“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她为自己的无情而哭,为自己的堕落而哭,为自己的可耻而哭。我对不起你呀,司徒,我是个坏女人,我害了你,我早就说过不能爱你,你为什么要娶我呢?那个书生想要娶浣纱女,不是也白费光阴了吗,我也是枫桥边的姑娘,我们枫桥边的姑娘都不配跟着好男子,我们都是祸害呀……
  她没有再与典当铺的营业员交涉,直接找到那个经理。她心如死灰,话也懒说得,只是把身份证、发票和钻戒放在他面前,便木木地坐在一旁。
  经理看了看发票,拿起钻戒仔细端详,好一阵才问:
  “要当?”
  她默默地点点头。
  “七百块。”经理说。
  她默默地点点头。仅两个多月的时间,二千三百八就贬值到七百元,差不多丢了三分之二。然而她的心早就痛得麻木了,感受不到刺激了。
  经理见状,忍不住问了一句:
  “一定要当?”
  她默默地点头。
  停顿片刻,经理竟然动了一丝恻隐,叹道:
  “这样吧,九百。”
  她依然是默默点头。这就能使她高兴吗?别说加二百块,就是原价,就是高价,她的心也只有落泪。
  “走吧,下楼去,我给你办。”
  经理似乎也不想处在这种压抑的气氛中。
  欧阳娇这才开口:
  “我想,一个月之内,来赎。”
  “行,行。”经理说。
  走出典当行,欧阳娇恍恍惚惚,满脑子都是她和司徒强新婚之夜的情景:司徒强让她闭上眼睛,她感到是一枚戒指戴在了她的中指上,睁眼一看,啊,是钻石:钻石虽小,但光芒却亮得射人。司徒强搂着她,吻着她说:一年纸婚,两年棉婚,三年皮革婚,五年木婚,十年锡婚,十五年水晶婚,二十年银婚,五十年金婚,六十年钻石婚……她不由低头看看左手,手指上空空如也,她才记起,刚才她已经交给典当铺了,换了九百块钱。
  不,她一定要把它赎回来,赎回来!
  “嗤”地一声,欧阳娇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她站在一辆出租车前,车头离她不过两米。
  司机怒气冲冲从车窗伸头出来,刚要发作,却见是一位忧郁的美人儿,叹口气,也就缓和了。
  “小姐,走路可要注意啊。”
  欧阳娇却把这话当作一句警句似的双关语来听了,刹那间鼻梁一酸,泪水模糊了眼眶。
  司机深感诧异,忙说:
  “小姐,上车吧,我送你。”
  “谢谢。”
  她头一低,赶快走了。
  她加快了脚步,直奔一家有电话的店铺,她必须给司徒强打电话,在钻戒没有赎回来之前,他不能回枫山。
  这次电话一拨就通,双江饭店舞厅江经理让她等一下。一会,经理告诉她,司徒强不在房间。欧阳娇不知为什么就想到一个人。
  “江经理,你那里有个唱歌的女孩子叫梅冬吗?”
  “有,是化肥厂的。”
  “知道她的电话号码吗?”
  江经理告诉了她。
  化肥厂的总机替她找到了梅冬。
  “我叫欧阳娇,我们见过面。”
  “你是欧阳小姐?啊,你找司徒强吧,他在,我劝也劝不住,他又来扛化肥了。”
  “你能让他来接电话吗?”
  “行,你等着。”
  好一阵,才听见司徒强气喘吁吁的声音:
  “欧阳,是我,你在哪里?”
  “我在枫山。”她哽咽了,“你怎么还去扛?”
  “欧阳,别哭,别为我担心,我的腿好了,一点问题也没有了。我给你打了好几次电话,范医生都说你不在。”
  “嗯嗯,我也是。司徒,别干了。”
  “好吧。但是欧阳,你知道吗,我来这儿一个多月了,你猜,我挣了多少钱?”
  她没有吱声,在她眼前晃动的,是司徒的那条裹了纱布的腿。
  “告诉你吧,一千七百多块。我明天回来,把钱存银行去。”
  她一听慌了,想起了这次电话的目的。
  “司徒,你……我……你可以,暂时不回来……”
  “可……欧阳……”
  她赶紧说;
  “司徒,你以前的想法是对的,早一天挣够了钱,早一天回来,我们再也不分开,我也在抓紧时间背药书,我想基础打好,上培训班的时候,就不吃力了。”
  “那……也行,欧阳,明天我把钱给你寄回来,寄一千五……”
  “别别,司徒,别寄,千万别寄。”她大声阻拦。
  “好了,欧阳,我再干半个月,就回来。”
  “嗯,我爱你。”
  “我也是。”
  回到家,她哭得昏天黑地,她恨不得世界末日到来,把她,连同周围的一切,全部毁灭。

                  63

  走投无路的欧阳娇终于被迫向常光福乞求了。
  常光福坐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洋洋自得地看着坐在床边的欧阳娇。这尤物可怜巴巴的样子,使他欢欣鼓舞。
  他故意晃动着夹在指缝间的“惠珍妮”烟,他以为这个女人马上就要“噗嗵”一声跪在他的面前,无法自抑地哀求他分给一两口,于是一只绵羊用不着他去追捕,便会自觉自愿地成为他的口中之食。然而奇怪的是,欧阳娇仅仅是精神消沉地望着他,纹丝未动,看不出有什么不顾一切的症兆,他不觉问道:
  “不想来一口?”
  “我要钱。”她突然说。
  怎么,她不感兴趣?
  常光福这才想起,他一直在十分有把握地等待欧阳娇的到来,可是这一等却是大半个月。莫非她戒掉了?
  那么……他突然警惕地盯住欧阳娇,眼光落在她的左手胳膊上。他看见了那些斑点。他懂,那是针眼。他更懂那是因为什么而留下的。
  “你去瘦狗那里了?”他突然问。
  “没有。”
  常光福一下站起来,奔过去,捉住她的一只胳膊,厉声问:
  “没有?这是什么,以为我不知道?”
  她立刻挣脱,极不耐烦:
  “别耽搁我。”
  “妈的,老子……”
  他抓起话筒,拨了号码,一会儿,就接着骂开了:
  “瘦狗,你他妈的太不够意思了……什么?你还装傻……你吞独食!……撇开老子做手脚,算什么玩意?……你没碰她?你大概还要说狗不吃屎吧?……为了我们俩?你还要我相信你的话?……你别把老子惹烦了……你敢!……老子不虚你……你吓三岁小孩,奉陪!”
  常光福挂了电话,气得喘气。
  常光福双手叉腰,看着欧阳娇,他眼中有欲火。
  他气呼呼地脱了衣服。
  欧阳娇平静地说:
  “钱,我要钱,我不会再借你的衣服穿。”她之所以能够如此平静,是因为她的目的非常明确。
  “会给的。”说着就要扑上去。
  “先给。”她伸一只手挡他。
  “快说,多少。”他粗声道。
  “四百。”
  “涨价了?”
  “菜市场上小白菜都涨了。”
  “给你!”
  常光福从裤兜里掏出皮夹,抽了四张钞票。欧阳娇伸手接了,顺手放进枕边她那只皮包里。她从容得很,一切是那样的驾轻就熟,一切是那样的麻木不仁。
  那是因为她如今须臾离不得的金钱!

                  64

  从常光福那里得来的钱,欧阳娇决不动一分,她要赶快把钻戒赎回来。但是买白粉的钱呢?现在她每天的开支少说也得三、四百块。瘦狗竭力怂恿她把家里能卖的都卖掉,甚至房子都可以不要了。
  “要房子干什么,”瘦狗说,“枫山这小地方有什么好,瘦狗我带你走,保证你天天过神仙的日子。”
  不不,她再也不卖家中任何一件东西了,等司徒强回来,她就再也不出来了,守着他过日子。
  她只好答应瘦狗的另一个建议,就在瘦狗家中鬼混,以挣钱用。
  那次在这里跳舞的那个男人,一见是欧阳娇,顿时激动得浑身打抖,两手在胸前不停地搓来搓去。在一连串的唏嘘之中,男人的喉头反复在那里蠕动,而他的目光更是光芒万丈,亮得仿佛触手可及。欧阳娇很真实地感觉到这目光实际上是一双手,在下流地剥她的衣服。
  “欧妹,还记得我不?”
  欧阳娇从没有去记过这个男人,或者说已经把他忘了,但是当他一出现在面前,她却又十分清楚地回忆起他来。他是第一个拿针管往她胳膊上谁的男人。
  “不记得了。”她冷漠地说。
  “这样你就会记得了。”
  跳舞男人冲将过去,鲁莽地上来搂她。
  欧阳突然双手把跳舞男人一推,说:
  “来一针。”
  跳舞男人双眼朦胧,含混不清地说:
  “好,好”
  欧阳娇坚持:
  “快点,快点。”
  跳舞男人定定神,看欧阳娇身子侧躺着,双肩在抽搐,也就无可奈何地站起来。
  他走进卧室,一会就出来了,推推瘦狗,说:
  “喂,眼睛睁开,没葡萄糖了,安定也没有,啥都没有了,只有干粉粉。”
  瘦狗眼睛睁了睁,复又闹上,咕哝说:
  “上街去买嘛。”
  “没那个精神。起来,起来,找点出来。”跳舞男人拖他的一只胳膊。
  瘦狗不耐烦了,大声说:
  “你就那么笨,矿泉水嘛,你用得完?”
  “矿泉水?”
  “冷开水、自来水我们都用过。去去去。”说完头往沙发里埋,再不理睬了。
  跳舞男人又进去,出来时,手握针管和一张湿毛巾,走近欧阳娇说:
  “起来嘛,喂你一针。”
  欧阳娇浑身无力,小腹巨痛,气短心慌,烦躁地呻吟道:
  “少噜嗦,快点!”
  跳舞男人坐下来,拿起她的胳膊,用湿毛巾擦了擦,一手箍紧她的胳膊,另一只手拿针头一挑,就推进去了,动作熟悉。
  “你来一针,我也来一针,我们共享欢乐。”他说。
  跳舞男人给欧阳娇注射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留给了自己。
  欧阳娇需要钱,要钱赎她的钻戒,要钱买白粉过日子,所以她很是被动,有一种应付了事的想法。但没过多久,毒品起作用了,她的热血渐渐沸腾起来,欣悦感如海潮冲击心脏,她在地板上乱滚,嘶声喊叫,从屋中央滚到屋角,又从这一角滚到那一角,直到筋疲力尽,脚酥手软。
  欧阳娇盯着天花板想,天啊,谁知道我这究竟是为什么呀!
  她快乐一次,清醒一次,生一次,死一次。快乐的时候,哪怕地震来了,也要抓住快乐不放;清醒的时候,后悔得痛不欲生,恨不能杀了自己;生其实就是发誓只吸最后一次毒,一定让灵魂脱离炼狱;而死就是劫难来临之际,脑子里只有求仙求乐一个念头。她的心理和生理就这样周而复始地在灾难中循环。她彻底陷入毒品布下的强大罗网不能自拔。

                  65

  然而更大的劫难还在前面等着欧阳娇,这才是一场真正的毁灭,仅管这是在偶然间降临的,但谁能说这里面没有包含某种必然的因素呢?
  常光福这一天约欧阳娇,他一说,欧阳娇就满口答应,她已经完全回到从前的角色中去了,或者说她和原来的确已经成了鱼水关系,她再也无法容忍自己有一分钟的清冷和寂寞。
  常光福还邀请了另外两男两女,不过舞厅老板提醒他们,小心点好,最近风声紧,扫黄行动全国展开,万一联防队查起来,他这份家业就完了。因此常光福他们在包房里也就有所收敛,他们喝酒,吃点心,磕瓜子,唱卡拉OK,除此之外,没敢有更大的越轨行为。但他们不知道,当欧阳娇第一次和常光福出来跳舞时,就惊动了一双眼睛。这是一位老人,坐在沙发角落处。老人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刻不离欧阳娇,他甚至站起来走到柱头边,像侦探似的紧靠柱头阴影,隐蔽地打量欧阳娇。老人由惊讶到愤怒,最后退回去跌坐在沙发上,悲哀地仰面长叹一声。
  这老人不是别人,正是司徒强的父亲。
  司徒强的父亲是第一次进入这种场合,这次,创陆投资者来玩。但他坚持不进包房,他就呆在外面舞池里,如坐针毡,度秒如年,硬着头皮。
  看到了欧阳娇,司徒强的父亲一阵心绞痛,他甚至不是痛恨这个女人,“儿媳妇”这个词与他无关,他是为他的儿子司徒强的堕落而痛心疾首。
  看到欧阳娇,司徒强的父亲心惊肉跳,汗毛倒竖,这就是与他的儿子结婚的那个女人?!原来竟是个……他几次都想破门而入,却又深怕看到那一番情景,万一司徒强也置身在那个不堪入目的污秽场景中呢?
  如果儿子从包房里冲出来了,那就太可怕了。现在他唯一的侥幸就是但愿司徒强与此无关。
  欧阳娇是因为毒瘾快犯了才和常光福提前离开舞厅的,她要去常光福那里过夜,准确地说只是和他睡到半夜,她还要去瘦狗那里解瘾。今晚上她要常光福付五百块钱,这样,她就有九百块钱,明天她将立刻去典当铺把心爱的钻戒赎回来。
  看来司徒强没在这里鬼混。司徒强的父亲松了口气。但是儿子在哪里呢?两个多月他没有司徒强一点消息,单位说他请了病假,在家养病,他的“家”在哪里?毕竟是自己的儿子,他要拯救他,他要找到他!
  司徒强父亲顾不得和同来的人打招呼了,立即尾随在欧阳娇与常光福之后,走出歌舞厅,他今天非采取行动不可。
  欧阳娇和常光福出门就钻进一辆出租车,司徒强的父亲也招手让一辆出租车停下,坐上之后立刻吩呼司机跟上前面那辆。他觉得自己成了外国侦探片的角色了,悲哀又一次向他袭来。
  欧阳娇和常光福在“巴黎韵时装精品屋”下车,常光福揽着欧阳娇的腰肢,两人在人行道上歪歪扭扭地走了几步,常光福掏出钥匙开卷帘门。
  看来这不会是司徒强的那个“家”,司徒强也决不会在这扇门见面。司徒强的父亲猛跨一步,喝了一声:
  “站住!”
  常光福和欧阳娇吓了一跳。吃惊地回过头来,常光福很快就气愤起来:
  “老头,你干叫什么?”
  司徒强的父亲威严而又鄙夷地伸手往边上一指,对常光福厉声道:
  “你给我站一边。”然后指着欧阳娇,声音更加逼人。“你,站过来!”
  欧阳娇终于认出这位老人是谁了,不由倒抽一口冷气,整个人僵直得如冰棍一般,只有眼睛越睁越大,随即冷得浑身筛糠似地发抖,这回可是比毒瘾犯了更加让她恐怖。
  常光福破口大骂:
  “妈的老东西,敬酒不吃吃罚酒,活得不耐烦了!”说着就要冲过去。
  欧阳娇双手用力把常光福一推,转身飞快地跑了。
  司徒强的父亲居然也不顾风度地紧追不舍,但他最终还是依靠出租车才挡在了欧阳娇的面前。
  欧阳娇脸上已经挂满泪水,求饶似地望着司徒强的父亲:
  “我……”
  司徒强的父亲喘着气压低嗓音打断她:
  “你不用说了,……恶心!告诉你,你是什么样的女人,我没兴趣,但是,你要把司徒强交出来!”
  “我爱他……”欧阳娇双手捂脸,“呜呜”哭起来。
  有行人在朝他们侧目,司徒强的父亲非常恼火地加重了口气:
  “马上告诉我,快,他在哪里?”
  欧阳娇只是摇头,哭得越来越伤心。
  “快说,在哪里?”司徒强的父亲猛地提高嗓门,暴躁的情绪按捺不住了。
  欧阳娇心头一骇,双手一下从脸上拿开,脱口而出:
  “他不在家。”
  果然如此,上帝保佑!司徒强的父亲马上又狠狠地问:
  “去哪里了?”
  “双江镇。”
  “干什么?”
  “打工……”
  “他去外面辛辛苦苦打工,你在家里干什么?!”
  欧阳娇再度双手捂脸,泪水从指缝间渗出来,滴滴嗒嗒落在地上。
  “你太残忍了,你毁了我儿子的前途!快说,打工的具体单位?!”
  “双江饭店……”
  “干什么?”
  “舞厅……”
  “电话号码?”
  “不,不,他不在双江镇,不在,不在……”
  她一下子惊恐万状地哭喊起来,再一次朝前飞跑。
  这回司徒强的父亲没有追赶,那些行人已停下来观看,他这才意识到什么,顿时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头一埋,匆匆离开。

                  66

  欧阳娇逃回家中,惊魂不定地惶惶缩在沙发上,绝望而又恐惧,脑子里一忽儿一片空白,一忽儿乱麻一团。但有一点却是清晰的,可怕的事很快就会发生,绝对地无法避免。她太害怕了,立刻想到了逃跑,干脆一逃了之,可是往哪儿逃?她突然想起了疫狗的话,瘦狗说过可以带她走……不,不,不走,她绝不走,她不能离开司徒强,这是她和他的家,她哪儿也不去!
  她急忙从沙发上起来,拉开梳妆台的抽屉,把针管、胶管、棉花,甚至还有一小袋约一克的白粉,统统装进一只塑料袋里,走出家门,毫不可借地扔进了垃圾桶。
  剩下的就是明天一早去把钻戒赎回来,九百块钱……啊,钱呢,常光福那五百块还没拿到手呀!她顾不得什么了,今晚非得把钱弄到不可。她跑出门,给常光福打了个电话。
  “我马上来。”她焦急地说。
  “你不来事情说得清楚吗?”那边拖着声音说。
  到了常光福那里,欧阳娇不抱希望地恳求他:
  “借给我五百块钱吧。”
  果然常光福“嘿嘿”笑道:
  “我没有借钱的习惯,但我愿意公平交易。”
  “好吧,记住哟,五百。”
  “那个老东西是谁?”常光福粗鲁地问。
  “你别管!”她烦躁地一口堵回去。
  “他要是跑慢一步,老子这一拳出去就要送他上西天。”
  常光福骂骂咧咧地把四百块钱扔在枕边:
  “这是四百。若还要,明天再来。”他说。
  欧阳娇傻呆呆地不知应答。
  常光福恶狼一般向她扑去。

                  67

  欧阳娇早晨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要去当铺把钻戒赎回来,可是还差一百块钱,思来想去,只有去找瘦狗。
  瘦狗开门让欧阳娇进屋,往沙发上一坐,就懒洋洋地去拨电话。
  “借点钱给我,”欧阳娇说,“一百块。”
  “缺钱?好说。”
  瘦狗打完电话,晃着二郎腿轻松地又道:
  “这不,钱就来了。”
  欧阳娇一个呵欠,这是宣告快犯瘾了,她把胳膊伸给瘦狗,一脸的乞求。
  “欧妹的事,我是有求必应。”
  瘦狗说着站起来,慢腾腾走进屋去。出来时,操作也是慢腾腾的,一边惋借地摇头道:
  “美人,你亏了,你在枫山这鬼地方亏了,如果肯去广州、深圳,你硬是要啥有啥,区区一百块钱,还得张口问借……”
  欧阳娇心烦意乱,嚷道:
  “快点,快点!”
  瘦狗晃着手上的针管,懒声懒气地说:
  “欧妹,听我的没错,走出枫山,海阔天空,这东西,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那还不容易。”
  也不知为什么,欧阳娇居然问了一声:
  “真的?”
  瘦狗立刻来了精神:
  “哄你半句老子就是条真狗!”
  当欧阳娇意识到自己是在问什么的时候,立刻就摇起头来,不再言语。
  欧阳娇痛苦而烦躁地大叫道:
  “不听,不听!快给老子打,快!”
  瘦狗也不恼,甚至很有点自信地说:
  “没关系,没关系,我瘦狗是个大好人,帮别人的忙,我是全心全意的,什么时候需要我,我什么时候都帮,我等,耐心地等。”
  又有人敲门,瘦狗示意欧阳娇别做声,自己轻手轻脚走过去往门上的猫眼瞧,然后把门拉开,一个中年男子一闪身进了屋。
  这男人中等个子,黑皮肤,扁平脸,但是派头十足,花衬衫和白短裤都是高档货,头发梳得溜光,手上戴两枚硕大的金戒指。瘦狗对他特别客气,很尊敬地一口一个“雷公”,又是递烟,又是点火。
  但是,来人却把目光死死落在欧阳娇身上,眼睛在他那张黑脸膛上熠熠闪亮。
  “这就是欧妹。”瘦狗见状忙作介绍。
  “久仰芳名,久仰芳名。”
  来人一口广东普通话,微欠着身子,装得很有些教养。
  “这是大名鼎鼎的雷总经理。”瘦狗转向欧阳娇介绍。
  欧阳娇只是点点头,她没心思交谈,她瘾发了,还要去赎钻戒。她拉了瘦狗就往里边去,一进卧室,迫不及待地拿了胶管往自己胳膊上套。
  “也好,你自己动手,我去陪陪客人。”
  瘦狗说完走了出去。
  注射完毕,欧阳娇躺倒在床上,什么钻戒呀,回家呀,司徒强呀,司徒强的父亲呀,所有的担心和害怕全都从脑子里一扫而光,她一心想的就是舒服感的来临。
  瘦狗进来,坐在床边,抚摸着她说:
  “你看他怎么样?”
  “谁?”她笑着问。
  “雷公,雷总经理。”
  “什么怎么样?”
  “他在广州,有金山银山,花一百辈子也花不完,五百块钱一克的那玩意,他也舍得买给你‘吃’,让你‘吃’饱‘吃’好。”。
  “他干吗要买给我?”
  “你真是脸蛋好看脑袋不开窍,他最近死了老婆。”
  “又怎么样?”
  “你想过神仙的日子,就跟他走呀,笨猪。”
  “跟他走,去广州?”
  “是你的福气,他看上你了。”
  雷总经理笑眯眯地走进里屋,显得彬彬有礼,只是眼光燃烧着贪婪的火焰,他和颜悦色的,嗓音很好听:
  “姑娘,我听说了,一点小意思,请笑纳。”
  他掏出皮夹,从中抽出一叠钞票,很随便地说:
  “这是一千块钱,就别提‘借’那个字了。”
  欧阳娇一下从床上坐起来,惊讶地瞪着那叠钞票。
  “拿着吧,看雷总经理对你多好。”瘦狗说。
  雷总经理捉起他的手,把钱放在她手掌上。
  欧阳娇低头再次看着手中的钱,心里涌起一阵伤感,假如早有这一千块钱,她也不会去找常光福了,也不会被司徒强的父亲撞见了……对了,她还要去赎戒指,还要回家。
  “我不要。”
  她站起来,把钱还给雷总经理,只是动作不是很坚决。
  “雷总经理喜欢你嘛。”瘦狗把她伸着的手拉回来。
  “那我就借,以后还。”欧阳娇也实在不想让这笔钱就这样轻易离开身边。
  “随便,随便。”雷总经理手一挥。
  “还用还?”瘦狗凑在她耳边笑嘻嘻地说,“跟了雷总经理,他的钱还不就是你的钱。”
  “是的,是的。”雷总经理连声应道。
  “跟他?”欧阳娇望着皮狗问。
  “去广州。”
  “不,我哪儿也不去,”她拼命摇头,“我走了。雷总经理,这钱,我借,谢谢你。”

                  68

  赎回钻戒没费多大周折,当铺经理很讲信誉。
  但回到家,欧阳娇却惊呆了,司徒强坐在沙发上,悄声无息地,如一个游魂野鬼。他的样子也如落魂一般,两眼深陷,目光失神。见她回来,他立刻抬头,大睁双眼,焦急而又惊疑地审视她,仿佛渴望得到什么答案。
  欧阳娇明白,事情果然来了,司徒强肯定是接到其父电话后特地赶回来的。她心口一阵痉挛,内心害怕,手脚僵直,就这么呆呆地立在门口。
  司徒强两眼一闭,痛苦而失望地垂下了头,紧握双拳。哦,那个书生一见十年后的浣纱女也是这样吧,在那大红灯笼高高挂的青楼,在那笙歌悦耳的香房。今天的姑娘为什么与古时的女子一样,还是守不住自己的誓言,还是守不住自己的爱?时间为什么对痴心的男儿那么残酷,要一刀一刀零剔碎剜地阉割他的一颗赤心?
  欧阳娇仍然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一副听天由命的驯顺,只等暴风雨的来临。
  然而司徒强的第一句话却是:
  “我洗个澡。”
  欧阳娇回过神来了,忙说:
  “我给你拿换洗衣服。”
  “我自己来。”他疲倦地说。
  “我去给你开热水器。”她又要进厨房。
  “我自己来。”他还是这么一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话。
  欧阳娇惶恐不安地看着司徒强脚步无力地走进厨房,她咬紧嘴唇,泪水溢满眼眶。
  她赶紧出门买菜,割了一斤多肉,买了两个牛肉罐头,切了一半卤鹅,一只烧鸡,买了些蔬莱。回来时,司徒强已经洗好澡躺在床上,仿佛已经侧身睡着了。她小心地唤了两声,没见他动,她不敢去碰他,就进厨房做饭。一边做饭,一边流泪。现在她特别的伤心,也不知是特别的内疚,还是特别的自怜。
  做好了饭,欧阳娇坐到床边,她知道司徒强没有睡着,他睡着了有轻微的鼾声,而此刻却声息俱无。
  “司徒,起来吃饭了。”
  她轻声唤道,并拿手推了他一下。
  司徒强一下翻身坐起,两只脚在床下胡乱划了半天,才找到自己的拖鞋,他默默地走向饭桌,默默地坐到桌边。
  她给他夹菜,他手中的饭碗下意识地一缩,还是那句话:
  “我自己来。”
  这几个字像一支支利箭,他每说一道,就仿佛是往她心里发射一次,她的心已被刺得千疮百孔,鲜血淋漓。欧阳娇希望他问她,该来的惩罚就早来吧,然后她就向他解释,虽然是撒谎的解释,也比现在这种潜伏着危机的沉默气氛好得多,这种沉默,就是一只羔羊被绑在猎人的案板上,当那一刀迟迟没有宰下来时,羔羊心里所承受的巨大恐慌啊。
  但是司徒强始终低头扒饭,不多说一个字。
  吃了饭,司徒强又上床面朝里边躺下了,欧阳娇想了半天,一咬牙自己脱了,蹑手蹑脚地爬上床,紧挨着他,象一个担心打碎了珍贵器皿的孩子。几分钟后,她想把他扳过来,他却显然在拒绝。她忍着内心的伤痛,硬把他的手拿起来放在她滚烫的胸脯上,他的手像装有弹簧一样,又自动缩了回去。
  欧阳娇绝望了,这种气氛,还不如他打她,狠狠地打,或者骂她,暴风骤雨般地骂,即使是打骂得她满地乱滚乱爬,血流全身,都比这种不明不白地沉默的鞭答要舒服一万倍啊。
  她撑起半边身子,伏在他的肩头上,语言已经是一种哀求了,说:
  “司徒……”
  司徒强的声音微微发颤,显然是在竭力控制某种情绪,他既没回头,连眼睛都没睁一下,只听他厌烦地说:
  “我累了。”
  欧阳娇痛楚地躺回枕头,心儿碎成了一地玻璃碴。
  然后,一个阿欠冲口而出,眼里飘过一团黑色的迷障。糟了,她一个滚翻从床上爬起来,毒瘾提前犯了,这是往往会有的情况,遇到心情不好或受了刺激,毒瘾差不多就会提前发作。她决不能在司徒强面前出丑,决不能让司徒强看见她在不贞的罪过以外,还有吸毒的劣迹。她站在屋中央手脚忙乱地穿衣服,无论泪水怎样的汹涌、她都只能暂时离开自己的爱人,别无选择。她穿好衣服,留了一张纸条,上写:
  司徒:
    我去诊所请假。

                你的欧阳。

  搁下笔她再不敢耽搁一分钟,一埋头,匆匆奔了出去。

                  69

  开门的不是瘦狗,是另一个男人,欧阳娇在这儿见过这个男人。男人一见她就面带微笑地让她进屋,示意她沙发上请坐。
  这时听见里屋一个女孩子坚决的声音:
  “我不干!”
  “啪!”
  是一声耳光,显然是煽在女孩子脸上的,因为女孩子立刻尖声哭叫起来:
  “我要告你,你这里是吸毒窝子,我要给你端出去……”
  “啪!”声音更响。
  “要告,就是要告!”声音已近似于惨叫。
  “啪!啪!”
  “要告!”
  “啪!啪!啪!”
  “要,告……”声音弱了,连哭声听起来也很困难。
  但是耳光声却越发强硬,而且响了四下,又增加了一下。
  欧阳娇再也听不下去了,她一耸身冲进屋去,那个男人做了个想拦的姿势又没认真拦,欧阳娇顺利地站到了瘦狗的跟前,她大声叫道:
  “够了,你狗日的合适点!”
  瘦狗怒气不减,看都不看欧阳娇一眼,凶声凶气地,声音更大:
  “给我出去,不管你的事!”
  说罢举起巴掌还要往女孩脸上煽,欧阳娇在司徒强那里窝着的一肚皮委屈化成了现在的愤怒,她一个箭步跨上去,双手把女孩抱在怀里,望着瘦狗的眼睛透射出一股不要命的凶光,骂他的声音远远高于他刚才的分贝:
  “你狗日的不得好死!!”
  瘦狗一愣,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也就顺坡下驴,收回手掌,向女孩教训开了:
  “我瘦狗已经是死过了几次的人了,还在乎你告?看,看清楚,这伤疤,杀人杀出来的,这儿,看,还有。告?老子八大块卸了你!”
  女孩在欧阳娇怀中瑟瑟直抖,嘤嘤哭泣。女孩看上去顶多只有十七、八岁,两边脸上发红的指印清晰可见,而且肿了起来。
  欧阳娇狠狠瞪了瘦狗一眼,对女孩说:
  “你走,他敢把你怎样。”
  瘦狗并不阻拦,只是冷笑一声说:
  “可以走,我不限制你的人身自由。还钱,欠了债总得还吧,一千,也不多。”
  “我还。”欧阳娇几乎想都没想,张口就说,她觉得这女孩太可怜了,“我帮她还。”
  “哟,操大姐大呀,”瘦狗仿佛挺干脆,“行,我只要能找到人头收钱就行。”
  “走吧。”欧阳娇对女孩说。
  可是女孩却走不了了,她在欧阳娇怀里抖得更凶,呼吸骤然加剧,眼睛一翻一翻的,一脸的恐惧,比刚才挨打还要害怕得厉害。欧阳娇心中一冷,不用猜,便知女孩是犯瘾了,她此时毫无办法,她自己的瘾也来了,呵欠之下,全身虚脱得一下就站不稳了。
  望着这两个被魔鬼玩弄的姑娘,瘦狗得意地哈哈大笑。
  “姐姐,我、走不了了……”
  女孩哭哀衷地对欧阳娇说着,突然“噗通”一声跪在瘦狗而前,拼死拼活地拉着瘦狗的裤腿,声音都紧张得变了调:
  “我不告了……我听,我听……快,烟,烟!”
  瘦狗把手垂下去拍拍女孩的脸,语气也缓和了:
  “这就对了嘛,怎么就这么不懂事,这活就把你苦了?要你挑了?还是要你抬了?好,把脸擦干净。”
  女孩急忙拿手在脸上胡乱揩了几下,反而把鼻涕口水连同泪水糊了一脸,她身体像上紧的发条似的,在地上痛苦不堪地扭来扭去。
  瘦狗把一支“惠珍妮”烟点燃后,插在女孩嘴上,女孩立刻拼命吸起来,一口接一口。渐渐地。她的身体舒展了,面部平和了,甚至露出醉迷迷的笑容,一则神魂飘游舒服极了的样子。
  瘦狗喊了声:
  “进来吧。”
  外面那个男人应了一声,滋滋地钻进里屋,盯住躺在地板上的女孩,“唏嘘”地直搓手。
  瘦狗转脸对欧阳娇说:
  “出来”
  欧阳娇说:
  “我有急事,立刻要走。”
  瘦狗疑惑地看她片刻,脸上展露出和气的笑容,放了电话,走过来说:
  “欧妹嘛,另当别论。”
  “给我打,快点,”欧阳娇说,“钱先欠着。”
  “好说,好说,欧妹的事嘛。”瘦狗却并没有“快点”,而是很有耐心地站着不动,继续说话:“其实你这是自己不爱你自己,自己亏待你自己,我送你去广东、深圳,让你嫁个大款哪点不好?在枫山和你那个穷小子过紧巴巴的苦日子就好?给你讲,那些广东佬儿、香港、台湾老板,对内地妹喜欢得很哟,你只要靠上一个,何须你这欠来欠去!”
  “快给我打吧。”欧阳娇哭起来,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一股辛酸而压抑的感觉在隐隐作痛,“我求你了。”
  “行,行,我对你是特别优待。”
  瘦狗满意地在欧阳娇脸上摸了一下,进屋去了。
  里面传来一种微弱的仿佛在艰难忍受的“嗯嗯”声,显然是那个挨打女孩发出来的。欧阳娇只盼瘦狗快点出来。
  倒是那个女孩子先出来了,女孩子长相一般,皮肤黑,她一见欧阳娇,立刻头一低,长长的披肩发就把整个脸遮住了。但马上她又抬起头,对欧阳娇感激地看了一眼,才开门走出去。
  过了好一会儿,那男人和瘦狗才一块出来,两人彼此点点头,男人也走了。
  瘦狗的脑袋对欧阳娇一歪,说:
  “进来吧。”
  欧阳娇马上跟了进去,欧阳娇很想臭骂瘦狗几句,要他别再做伤天害理之事,但是这时她心慌极了,她迫切需要解决的是自己的问题。
  瘦狗给她注射了,胶管一松,她转身就跑,瘦狗也不拦她,而且很温和地说:
  “我对你永远是特殊待遇,因为你是天下少有的大美人。记住,雷总经理在等你。”

                  70

  匆匆地跑回家,一路上,欧阳娇很担心司徒强起来去范中医的诊所寻找她的行踪。还好,进屋看见他还躺在床上,她赶紧把那张纸条揉了,扔进撮箕。
  她的眼光在厨房的餐椅上凝住了,那个高靠背木质包皮坐垫的餐椅,是他们结婚装璜屋子时买的,一共两把,一人一把,相对而坐,但现在其中一把的靠背上,一根木条被打折了,凑上去看,断口处有几缕干涸的血迹。
  她什么都没想,脑子里风啸浪吼,也不可能想什么。她跑到床面前,看见司徒强露在被子外的右手背上,果然有一团皮开肉绽的伤口。
  她双脚一软,瘫在地上,脑子嗡嗡乱叫。她想象着在她走后,悲极气极而无法出气的司徒强,是怎样地用尽全身力气向着这个椅子发泄着他的愤怒啊,只那么一下,如此坚硬的杂木椅条就被打成了两半。他没有把愤怒打到她的身上来,如果打到她的身上,她会无怨无悔地接受,哪怕从此被打进阴间。
  她不知在地上跑了多久,也不知司徒强到底睡着了没有,她昏昏沉沉地爬起来,想把他推醒,又怕看见他那张阴沉疲倦的脸。她想起他洗了澡,决定去给他洗衣服。
  她心神不宁,神不守舍,给衣服打肥皂,几乎涂完了一整块肥皂还不住手,也不知自己在干些什么。
  “我自己来。”
  是司徒强的声音,她一下惊醒,一抬头,司徒强已经来到身边,近乎于无礼地把衣服抓了过去,抓住就狠狠地搓。
  “我来洗,”她低声下气,“你去休息。”
  她伸手拿衣服,被司徒强用胳膊肘挡开。
  “刚才我去诊所请假了。”
  她怯怯地说,紧张地拿眼睛瞟他,他一声不吭,只是狠狠地搓衣服,好像根本没听见有人在说话。欧阳娇喉头一哽,泪水出来了,她连忙回到屋里。
  司徒强晾好衣服走进来,欧阳娇把头扭到一边,擦干泪水。司徒强站在屋中央,好像在想什么,一会,他说。
  “我出去一下。”
  “我和你一块去。”她站起来。
  可是司徒强已经转身出了门。
  当大门传来关门声,欧阳娇再也无法控制,放声大哭起来,那种绝望的阴影紧紧笼罩心间,再也驱散不开。她对前途已经无法把握,因为深感要想戒毒是难上加难。但是她却毫无办法,唯一能做的就是哭,茫然无助地哭。
  突然她的心一阵抽紧,害怕得连哭声也嘎然而止,司徒强肯定去他父亲那里了,一想到他父亲,那冷酷之语就响在耳畔,直令她毛骨悚然。啊,司徒,是我害了你,是我毁了你,我是祸害,我该死!
  那个逃避的念头再次从她的心底冒了出来,而这次她竟然没有去推开它,她反而在想这个问题时平静了好一阵子,直到意识到这种平静是来自一种解脱感时,她才又一次失声痛哭。
  司徒强回来了,原来他买菜去了,欧阳娇很惊奇他这一行动,他还有这份心思?菜很丰富,有她最爱吃的剔骨鸡爪和蟮鱼,还有两瓶啤酒。
  司徒强进了厨房就再没有出来。欧阳娇怯怯地走过去,见他正在洗莱,便试着靠近水池,拿起一把蒜苔来择。司徒强没说那句“我自己来”,算是默允了。于是欧阳娇连忙去拿围裙替他围上,他也没吱声。
  做饭的整个过程,他们配合很好,就是没有说话,不过气氛不再那么沉闷的严峻。
  吃饭的时候,司徒强倒了两大杯啤酒,欧阳娇的脑际突然一闪:这莫不是告别酒?看他那样从容的样子,莫非他已经打定了主意?
  但她的心只是颤抖了一瞬,立刻就平静了,这是一种安宁,一种卸下了沉重的良心包袱的安宁。告别,于他于己,都是一种最好的、最快的、最简单的、最根本的解决办法。
  只是当她望着司徒强时,她的心立刻引起一阵针扎般的刺痛,当然这不是动摇,相反更坚定了她离开他的决心:司徒强疲乏得厉害,面容悴憔,目光浑浊,这不仅仅是身体虚弱的表现,更是由于灵魂备受煎熬的结果。
  她愿意接受他最严厉的惩罚,只要对方心里痛快,这样在以后的日子里她就可以减轻自己良心上的负担。可是司徒强连一个指桑骂槐的字眼也没有。他说话了,口气平常,只谈他在双江镇的见闻,而且看不出他是在谈什么无关紧要的事,就好像他今天完全是一次正常的回家。但欧阳娇是知道的,他的内心绝对是另一种情况,是凄凉的黑暗,是浓重的乌云遮住了太阳。可见他是用了多大的克制力。她不知道他的克制力能够持续多久,但她总感到有事情要发生。好在她已经有了赎罪的准备,那就是:由他怎样发落,她绝对心甘情愿。
  一会儿,司徒强停了话音,拿筷子指指蒜苔炒蟮鱼;
  “吃吧。”
  “嗯。”她点点头,拈了一片蟮鱼,也许非常鲜嫩,但她嚼在嘴中,却一点没昧。
  “剔骨鸡爪。”他又说。
  “嗯,谢谢。”她回答。
  越是客气,越是不祥,她越是渴求般地等待着。
  什么也没有等到,只听他又继续关于双江镇的话题。
  “我在双江镇,”他说,“时间不长,知名度还不小了,真没想到。”他甚至笑了一声,“前天,有个跑运输的个体户为儿子娶媳妇,指名请我去吹婚礼进行曲,不到一个小时,给了我两百块钱的红包。要是天天有这样的好事就对了,半个月你的培训费就够了,也不至于让我在双江镇呆这么长时间。”
  他嘴角挂起一丝艰难的苦笑,直到这时,司徒强内心的伤痛才露了一点点出来。欧阳娇嗅到了那话语中的潮湿味,话语是穿过泪雨传出来的。
  她把杯里的酒一口气喝干,又斟一杯,再喝干,尽管是啤酒,一定的酒力还是有的。她感到喉咙发热,不知怎么的,眼睛也于涩起来,一眨,眼眶立刻泛潮,而且越来越模糊。终于,两行泪水顺着面颊滴落下来。
  司徒强放下筷子,站起来,把凳子移到欧阳娇一方,然后坐下,伸出一条手臂把她搂在胸前,她的头一下埋在他怀里,抽泣得更加厉害,紧紧抱住了他。
  司徒强抚摸着她的头,喃声道:
  “我再不走了,我再不走了,我为什么要走呢,把你一个人丢在家里,我不应该啊。愿谅我,欧阳!”
  她放声哇哇大哭,哭声汹涌澎湃,流出了几多释然,流出了几多辛酸,也流出几多深深的感动和自我的谴责。
  他们紧紧拥抱,沉浸在各自的心思中,在司徒强一方,他和解了,他的自责和谅解都是真心的;欧阳娇则在心里凄苦地悲叹:晚了,司徒,我永远欠你一笔债。
  直到睡觉前,他们始终没有去碰那个共同都害怕的话题,越是敏感、越是具有伤害性的事情,干脆不要提及,他是这样想的,她也是这样想的。
  他的宽宏大量是与生俱来的吗?不是,从小受压抑的家庭气氛,择偶时遇到的几次阻碍,无形中都使他深受伤害,受过伤害的心,最能体会到别人的心,每个人在环境下生活都不易,这是他骨子里的认识。并且,要伤害一颗心是太容易了,他在家里不是经常受伤害吗,而要修复一颗心,那就是难上加难。
  因此不能轻易伤害,不能轻易割舍。即使自已被狠狠地伤害了,也要以君子待人的礼道,去对待那另一个人,因为有个前提,你是深爱她的呀,爱她,就包括爱她的缺点,爱她的偶尔失足。
  关键的是,你是个男人啊,男人的坚强不只是应该在体力上胜过女人,而应该在心理上有巨大的包容。即或是女人错了,即或你有一百条理由,但你是男人,你的宽容胜过你的拳头一百倍的力量。
  那传说中的枫桥巷的浣纱女,书生明明知道她背叛了他,可他宁愿选择与她同归于尽的道路,因为他坚信,除却那包裹在她身上的肮脏以外,她实际上依然有一颗等待的心,这颗心在淤泥里滚,脏水里溅,但内核是没有改变的。改变的是她周围的环境,而你也是她的环境的一部分,她的过失,难道就没有你的过失的因素在里面吗?是复杂的环境使她心灰意冷,是你的不慎造成了共同的爱巢的塌陷,那么除了让她自醒以外,你有什么过于苛责她的理由呢?
  她是错了,她在往他们两人的感情上泼污,她应该被责骂一百次,狠揍一千回,但这都不管用,都不如她的自省的力量来得彻底。
  这就是司徒强的心理动因,这就是他与她和好的个性基础。
  欧阳娇是感受到了丈夫的巨大的爱的,那巨大的宽容就是巨大的爱的海洋,在她接触过的男人里,有谁还会以这种态度来对待她?他们甚至心安理得地容忍她与别的人男人厮混,还相互介绍,呼朋唤友,引来其他的男人一起蜂狂蝶乱。但司徒强是她的丈夫,他竟能张开双臂象包裹她的身体一样包裹她的灵魂的背离,这是何等的胸怀,需要何等的毅力,一句话,他是付出了何等巨大的创痛,忍受了何等巨大的打击,来承受这个意料之外的伤害,又是何等伟大的爱心,促使他做出这种超常的举动。
  欧阳娇芳心破碎,就是当牛做马给他做十辈子奴仆,也不能报答他的恩德于万一啊!他越是这样待她,她越是下定了脱离他的决心,她只能悄然远走,她的灵魂只有在痛苦的煎熬中离他远去,让他对她彻底绝望、让他在一万个诅咒中最后彻底把她遗忘,直到重娶一个称心如意的好妻子,才算是一种无法弥补的弥补。
  但在离开他以前,她要尽一个妻子的责任,要给她的最亲的亲人以最大的温存。
  就在她抱紧司徒强吻他的身体的时候,万恶的毒瘾却偏偏开始发作。刹那间,她感到特别的恐怖,她怎么敢在这种关键时刻往瘦狗那里跑?可是假如不去,这一关又怎么问得过?这是鬼门关呀!心情的紧张反而使她的毒瘾来得又猛又快,她直喘粗气,口吐白沫,泪水长流,五官也痉挛得歪扭。这一过程确实来得出乎意料的猛烈,不到两分钟,她竟然脑袋一偏,在床上昏了过去。
  司徒强大惊失声,拼命叫她摇她,却没使欧阳娇苏醒,他吓呆了,当欧阳娇又一次浑身颤抖时,他才想到赶快送医院。但是又怕途中的颠簸会给欧阳娇带来更加可怕的不测,于是猛地跳下床,穿上衣服,一个人飞也似地跑出家门。
  他首先想到的是范中医。好在同住西城的范中医的诊所就在另一条不远的大街上。他敲开范中医的门时,已经累得脸色煞白,虽然他上气不接下气声音含糊不清,但是范中医只听他说了几句,就什么都明白了。范中医这儿可没有毒品,连“杜冷丁”也没有一支,那是医院控制使用的镇痛剂,他只好带上两支“平痛新”。从眼前的年轻人所描述的症状,范中医知道欧阳娇的毒瘾已经十分严重,纵是加大剂量给她注射两支“平痛新”,也仅仅是可以勉强缓解一下,远不能根本解除她的苦难。
  司徒强带着范中医赶回家,还没进屋,就闻到一股刺鼻的腥臭味,进门一看,床边呕吐了一地,欧阳娇正挣扎着下床。
  “欧阳,范中医来了。”司徒强大叫。
  欧阳娇一脸的泪水,一脸的痛苦,一脸的绝望,她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人还没站稳就直往门口扑。
  “你去哪儿?”司徒强喊道,“范医生来了!”
  他慌忙抱住她,而她则拼命掀司徒强,拼命嘶叫:
  “放开我!放开我啊!”
  她披散头发,五官狰狞,样子可怕极了,身上只有裤头,裸着上身,赤着双脚,完全像疯了一般。
  范中医高声说:
  “小欧,我是范中医,我给你打针。”
  一听打针,欧阳娇停止了片刻,随即又哀嚎起来:
  “快,快,给我打,给我打。”
  司徒强这才有可能把欧阳娇架回床上,赶紧拿毛巾盖住她赤裸的身体。
  范中医给欧阳娇注射了静脉,她的呼吸渐稍平缓,可是痛楚的表情却未能从她脸上消失。过了一阵。她不再身上发抖。她望着范中医,不说话,只是流泪。
  “小欧,你要好好治病。”
  范中医同情地拍拍她的手,站起来,向司徒强告辞。
  司徒强跟出大门,焦急不安地问范中医:
  “范医生,她得的是什么病?”
  范中医迟疑一下,终于没有说什么,只低声道:
  “跟心情有关,你要多关心她,多和她说话,会好的。记住,多关心,多谈。”
  返回房间,司徒强把欧阳娇紧紧搂在怀中,他为自己今天的态度悔痛不己,他只当是自己把欧阳娇委屈成了这个样子。他的泪水扑簌簌地直往下掉,不停地说:
  “原谅我,欧阳,原谅我。”
  欧阳娇一听,眼泪如决堤一般,汹涌得不可控制。这是哪跟哪啊,明明是我伤害了他,他反而检讨是他伤害了我,世界上,再到哪儿去找这么好的男人了呀!然而这么好的男人却被自己亲手背叛,自己真是罪大恶极,不可饶恕!
  “欧阳,我们再不分开了,”他紧紧抱着她,嘴里不停地发着誓,“明天我去双江镇,把东西带回来,再不往哪儿走了。我想好了,我还是回教育局上班,晚上就到火车站的舞厅吹萨克。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晚上你也和我一块去,中场休息时我们还能跳舞。钱慢慢攒,培训费是攒得够的。我明天去双江镇,晚上最后为他们演奏一次,后天上午,就永远回到你身边了。欧阳,好生活是属于我们的,听到了吗,是属于我们的。”
  欧阳娇的头有些昏沉起来,是针药的镇静作用在发生效力,但有一个念头却是清醒的,她不能睡,这是最后一夜,她要好好伺候她可怜的丈夫。
  司徒强两眼噙着泪花,显得异常激动:
  “我不能没有你,欧阳,我不能没有你,没有你,我无法生活!”
  欧阳娇对他点头,竭力露出微笑,但她的心在流泪,在滴血,她的灵魂在一个巨大的火炉里煎烤,她闻到了自己身上发出的烧焦味。

                  71

  欧阳娇送司徒强上了火车,一个车上,一个车下,彼此伸手紧紧相拉。欧阳娇不住地拿手绢揩泪水,司徒强则安慰她,他明天上午就回来,他们从此再也不分开。
  火车启动,欧阳娇挥泪告别。看着司徒强挂着的笑脸,想到他还不知底细,这一别,他就再也见不到她了,不由一阵悲切,两眼一花,差点没有站稳。
  “司徒,保重!”
  她默念了一句,一转身,拼命地跑出车站。
  她直扑最近的一部公用电话,拨通了市文化馆。
  “蒋老师,是我。”说话时她还在发抖。
  “欧阳娇!”摄影家的声音略显吃惊,“真是你吗?”
  “下午我到你家里来。”她急忙说。
  “有、有事?”摄影家变得迟疑。
  “我让你拍。”
  “什么?”
  “我让你拍照!”
  “欧阳娇,真的?!”迟疑不见了,变成了欢呼一般的声音。
  “我下午来,最迟三点。”
  “好,好。”
  “准备好,我一来你就拍,抓紧时间。”
  “好,好。”
  放下电话,欧阳娇家也没回,直接上了瘦狗家。
  瘦狗最初还不相信欧阳娇的话,才一天的时间,怎么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但当他终于发现这是一个事实时,仰面大笑得差点摔倒在地板上。成功了,他手中没有办不成功的事情,这将是他卖出去的姑娘中最高级别的一个,一笔大价钱呀;
  “我要马上走。”她大声说。
  “行,三天之内。”瘦狗扬声答应。
  “不,最迟明天一早,我必须离开枫山。”
  “那……”
  “你快把雷总经理找来。”
  瘦狗没打电话,出去了约莫半小时,雷总经理跟他一起进来了。
  “欧小姐,”雷总经理喜滋滋的,“我太高兴了。”
  “你不会骗我?”欧阳娇看着他。
  “我明媒正娶。”雷总经理把胸口拍得“绷绷”响。
  “你要对我好。”
  “你如果要看我的心,你可以拿把菜刀来剖开我的胸膛。”
  “我们马上走。”她急切地要求。
  “我也和你一样着急,”雷总经理说,“你看我总是在笑。晚上十二点有趟车,我们走。”
  “你和你老公怎么处理?”瘦狗想起关键问题。
  “我会办。”一股酸水涌上鼻腔,欧阳娇极力忍住没让它爆发成嚎啕大哭。
  瘦狗突然凑在她耳边小声说:
  “麻烦的话,老子去把他报销了,正好报那一刀之仇。”
  “你敢!”欧阳娇猛地如母狮一般咆哮起来,“告诉你,你要动他一根毫毛,老子杀了你全家!”
  “好好,不就不,我也是替你作想嘛。”瘦狗若无其事地耸耸肩,转向雷总经理,“雷公,就看你怎么谢我这个媒人了。”
  “亏不了你。”雷总经理“哈哈”一笑。转过来对欧阳娇殷勤地说,“欧阳小姐,去我饭店的房间吧。”
  欧阳娇哪能现在就和他去,忙说:
  “我还有事,晚上十点,你在这里来接我。”
  “也行,”雷总经理十分豁达,“欧阳小姐,十点整我准时等你。”
  欧阳娇让瘦狗给她打了一针,她得在蒋摄影家面前保持一个蓬勃旺盛的精神风貌。
  她在街上饱饱地吃了一顿午饭,回家后好好地洗了澡,然后就静静地躺在床上,她数着数字让自己入睡,尽力驱赶毒品带来的心中的亢奋。一点多钟,她醒来了,感到精神振作,只是脸蛋比以前消瘦和苍白了些,想着这段时间她都过着什么样的日子,鼻子又一阵发酸,但是她强迫自己把泪水咽了回去。
  她把头发在脑后挽了一个髻,这是她新婚时的发型,然后匆匆地走出家门。
  蒋摄影家以一种非常热情而又崇敬的态度迎接她,他让她坐下休息,递一听冰镇饮料给在她手中,接着坐在她的对面,目不转睛地打量她。
  “变了?”她问。
  “瘦了点。”他点头说。
  “丑了?”
  “更美。”
  “我今晚就要。”她说。
  “要什么?”他以为是指模特儿报酬,马上补道,“现在就可以给你,五百,六百、一千……干脆你自己说,随便多少都值。”
  “我不要钱,给我一张照片,七点钟我来拿,行不行?”
  “行,行。”摄影家连声答应,“加班加点也要把它洗出来。”
  “那就开始。”
  欧阳娇把饮料一饮而尽,然后起立脱衣服。
  摄影家激动得眼眶都有点潮润了,为她对他的信任,为她对艺术的贡献,这可是他梦寐以求的时刻啊。
  一切都是准备好了的,隔光很好的窗帘拉上,屋内有空调,温度刚好使身体感到舒适,墙壁挂一块很大的黑色金丝绒,顶着天花板倾泻下来,一直覆盖了大半边地板,屋的四角和顶棚都有灯光。
  摄影家让欧阳娇站好,灯光一亮,在黑色的背影下。欧阳娇简直白得耀眼,如一尊有弹性的玉雕。
  “太美了!太美了!”
  蒋摄影家赞叹不己,赶紧调整好灯光,然后上去教她摆姿势。
  他惊奇地发现她的双肘有许多报点,不解地问:
  “这是怎么回事?”
  “输液输的,”她说,“我病了一场。”
  “太遗憾了。”他惋惜地摇头,不过马上又说,“没什么,一会儿你这样,右手抬起来护着你的胸部,这儿,对……这样,那些斑点就看不出来了……等一下,我给你戴副假发。”
  这是一头又黑又浓长得几乎拖地的假发,他给她在头上戴好,把长发从左肩搭过来,黑色的假发如瀑布经过肚腹流下来。
  欧阳娇个子高大,虽比以前瘦了点,但仍不失为丰满健壮,肩头圆活,腰是黄金分割,丰隆略宽的臀使其两侧的曲线显得格外迷人,两腿颀长而圆润,更是妙不胜收。现在,她胳膊上的遗憾已被巧妙地掩饰,整个身体,光洁无瑕,光彩照人。
  蒋摄影家让她面带微笑,略显羞涩。
  他敢说,在当地,像这样体形完美的女模特儿,绝对难找。
  “啊,好一幅《东方维纳斯的诞生》!”
  摄影家兴奋地赞叹着,开始调整焦距。
  欧阳娇却突然说:
  “别忙。”
  “怎么?”
  摄影家抬起头,担心地问,他最害怕他的“东方维纳斯”突然改变了主意。
  “不要这个。”
  欧阳娇把假发摘了,走过去放在屋角的地板上,回到原处,垂手直立,说:
  “就这么拍。我原本是什么样,就拍成什么样。”
  “你愿意?”摄影家吃了一惊。
  “把发髻给我拍出来。”她稍一侧头,松大的发髻露在了侧面。
  绝了,好一个妩媚的少妇。
  “你这么重视你的发髻?”摄影家不由地问。
  “嗯。”她点点头,非常肯定。
  “那就这样,”他走过去,指导她,“请抬起你的两条手臂,去梳挽你那美丽的发髻,侧着脸儿看着我,仿佛你在对镜梳妆,露出甜蜜的向往表情,因为你的思绪已经飞到了远方,你是一个即将出嫁的新娘……对呀,一幅《新嫁》!”
  蒋摄影家为灵感一瞬间爆发出来的新题目感到无比兴奋,他几乎是跳着舞步地走到相机前,重新调焦。
  新嫁?欧阳娇的眼前立刻浮现出那个晚上的情景,她让司徒强闭住双眼,挽好发髻后,转过身去让他重新睁开眼睛看,司徒强说:“好漂亮啊!”她则说:“从今天起,我正式出嫁了!”
  她再也忍不住了,眼睛一眨,两行泪水挂落两腮,刚一睁眼,相机“咔嚓”一响。
  摄影家立刻抬头,惊问:
  “你……”
  “没什么,”她歉意一笑,强迫自己稳住情绪,她一定要把自己最好看的样子留给司徒强。
  她对蒋摄影家郑重地点一下头,说:
  “你继续拍吧。”

                  72

  回家的路上,欧阳娇特意买了一本信笺纸,回家首先要做的,就是写离婚书,写信。
  她先写了离婚协议书:

    司徒强和欧阳娇经协商后自愿要求离婚,请批准。

  她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随后给街道办事处主任夏姨写信:夏姨:
  我走了,再也不回枫山了。我配不上司徒强,请你一定给我们把离婚办了,离婚书是我亲笔所写。我辜负了你的希望,我不值得原谅。
                               欧阳娇

  然后,正式给司徒强写信。她心潮起伏,悲痛得眼泪长流不止,她要在这个最后的时刻,给自己的亲人留下最后要说的话:我的司徒: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远走他乡,我对不起你,我是个坏女人。但是我真心爱过你。现在,我不值得你爱了,我很坏,你把我忘了吧。你在这份离婚书签字,我们就离婚了。你一定要去办,我求你,你应该过真正幸福美好的家庭生活。这房子是外婆留给我的私房,你收下吧,你住也行,租出去也行,卖掉也行,这是我的真心,也是我的歉意。产权证给你,这封信就是证据。钻戒我不要,随你怎么处理,我们没做上六十年夫妻,只做了六十天夫妻,就看成是老天的安排吧。司徒,恨我吧,把我忘掉。祝你幸福。
                             坏女人欧阳

  她一哭一写,一条干毛巾早被泪水浸湿。她停下笔,取下手指上的钻戒,放在信笺上,多美丽灿烂的光芒啊,她的耳边又响起了司徒强呓语一般的陶醉之音:

           “我们做六十年夫妻就够了。”

  她浑身像散了架似的,没一点力气,就这么瘫了一般靠在椅背上,只有悲恸的泪水,如溪水“汩汩”地流淌。
  不管你是悲伤也好,快乐也罢,周期性的毒瘾,一到时间说来就来。她已有准备,事先从瘦狗那里把注射器具和那诱人的毒药带了回来,她举起针管,恨不得一针扎进自己的心窝。扎死自己。她很死它了,然而她的力量是那样的可怜,她战胜不了这强魔鬼!她唯一能做的,只是在注射完毕之后,把针管狠狠摔在地上,摔成碎片。
  她接着收拾东西,除了夏季的换洗衣服、洗漱用具和化妆用品,什么都不要了,一只旅行袋就装完了她的全部行装。
  收拾停当之后,她便静下来仔细思考还有什么遗留之事没有,她果然想起一件事,她和司徒强那张一千五百块钱的存单已被她取完花光。现在她身上还有七百多块钱,她只留了零头,整整七百块全部放在了信笺上。
  暮色降临,欧阳娇要办最后一件事了。
  她打“的”到东城,按响了蒋摄影家的门铃。门一开,只见摄影家虽显疲倦,却兴奋得两眼发亮。
  “快来欣赏,快来欣赏!”
  摄影家一把将她拉进屋。
  是几张黑白照片,放得很大,贴在墙上,显然摄影家刚才正在“欣赏”。照片上的她,肌肤雪白,却又层次分明,细腻清晰,黑、白、灰三个层次掌握得恰到好处,立体感强,连她也为自己如此的好看感到惊讶。
  “你不知道你做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啊!”
  摄影家象小孩子一样雀跃,沉浸在自己的辉煌成功中。
  其中有一张是流泪的,他也把它放得很大,那两滴泪珠好透明,好像正在往下淌,伸手就能接住似的。她不由得走近了些,她想去给自己擦眼泪。
  摄影家跟了上来,沉思地说:
  “结果还是这张最好,最真实动人。新娘出嫁是要哭的,我居然抓住了这刚刚流出来的眼泪,知道吗,摄影是瞬间的艺术,你捕捉到了那决定性的一瞬,你就获得上帝赐予你的成功。”
  她也觉得这张好,那是告别的泪,痛苦的泪,愧疚的泪。
  她的泪真的流了下来。
  “我就要这张。”她说。
  “行,不过,你……”
  “一个女人总要留点青春的纪念。”
  “对,对。欧阳娇,我能发表吗?”
  “随便。”
  “太谢谢你了,”摄影家再次欢呼,“我真想对你下跪,这是拜倒,对美的拜倒,对无私之勇的拜倒!”
  他把这张二十英寸的长条形黑白照片装进一只特制的硬纸盒里,交给她时,突然一拍脑门,想起一件事:
  “对了,把这张也带走。”
  蒋摄影家拿来一幅二十英寸的照片,是一张时装照,彩色的,也是欧阳娇的,穿的就是那套曾在高档次舞会上大出风头的桔红色西服套裙。虽然欧阳娇偏爱花枝招展,但她仍对这套服装的优雅有一种特别的喜欢。这是摄影家今年四月份给她拍的,她有一张五英寸的。眼前的这张放大了,好看多了。
  “怎么样?”蒋摄影家问。
  “喜欢。”她淡淡一笑,轻声说。
  摄影家根本没注意欧阳娇的表情,只顾把照片拿在手上,远距离欣赏,啧声赞叹:
  “这两幅作品,摆在一起,可说是交相辉映,相得益彰。”
  欧阳娇心想,也好,两张都留给司徒强吧。她默默地把这一张也装进了纸盒。
  “我给你报酬。”摄影家说。
  “不要。”她现在脑子一片空白。
  “我总要报答你的。”
  她什么也没说,拿上照片,道了再见,出门就走。
  她以为办完了最后一件事,结果,当她回到家哀伤地环顾这曾经温馨而现在却如此凄冷的房间时,她一下又想起了许多事,急忙坐下来,又开始写:梅冬小姐:
  看得出来,你喜欢司徒强。我不配她,我们离婚了。我将到远方,永不再回枫山。你如果愿意,就照顾他吧,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我没这个福份。
  谢谢你!
                               欧阳娇

  接着她一口气分别给蒋摄影家、王诗人、陈医生、甚至老杨等人都各写了一封信,告诉他们她永远离开枫山了,请他们看在她面上,多多关照司徒强。
  唯独韩老头子她没有写信求助,她偷了老头子的钱。
  然后她就在给司徒强的信后面加了几句:司徒:
  如果你需要帮助,可以去找下面这几个人,他们都各有各的神通,不要不好意思。

  最后写下几个人的姓名、职务、地址、电话号码。
  想到的事情都办完了,她提起旅行包,拿上那几封信,跨出门槛,带上门。在走过天井时,她脚步停了一下,这一停,耳边又听见了那悠扬的萨克斯,那是《爱情的故事》,是她和司徒强的故事,哪知他们的爱情竟是这样的短暂。
  她忍住泪,毅然拔腿。
  “嘭!”大门关上了。
  这是她住了二十年的家,是给她带来过新婚幸福的地方,但从此就只能保存在记忆中了。
  一股枫河的水味飘然而来,它飘了上千年了吧,它飘来过两岸青楼女子们的胭脂和巧笑,也飘起过她们不可言说的凄恻和悲枪,它曾经是书生与浣纱女爱情悲剧的见证,如今它又看到了另一对现代男女的生离死别。
  终于,泪水从欧阳娇大大的双眼里凄然而下。

                  73

  如果拿与梅冬姑娘的告别相比,双江饭店舞厅经理诚挚的挽留就简直不算一回事。
  司徒强是下了很大决心,才在吹完最后一场乐曲后,把梅冬约到饭店外的江堤边的。梅冬一听他此行是永远离开双江,“倏”地一下就火了。
  “你是专门躲我!”她咬牙切齿的样子,不但不可怕,反而更显可爱。
  司徒强及力否认:
  “不,绝对不是躲你。”
  “那你得说出原因。”
  司徒强踌躇着,他能说仅仅是因为妻子想他而他也放心不下妻子吗?这太没男子汉气概,也太刺激眼前的姑娘。
  他只能犹犹疑疑地沉默。
  梅冬一掌掀来,把他推个趔趄:
  “你这个胆小鬼!懦夫!”
  司徒强委屈地:
  “梅冬,我……算了,再说你也不明白。”
  “嗤!”梅冬冷笑,“我明白,我什么都明白!你怕我粘住你,怕你老婆怀疑你,怕自己道德高尚的名声受玷污,一句话,怕这个世界误解了你,怠慢了你!于是,你视老婆以外的所有异性如洪水猛兽,不管心底是不是真的喜欢那姑娘的个性秉赋、气质爱好,你都昧着良心一把推得远远地。司徒强你是假道学,假伟大,你是两面人!夜深人静时,你自己都会嘲笑你自己。你说,我讲得对不对?”’
  司徒强苦笑:
  “这么说来,你就不怕环境?不怕舆论?不怕冤枉?”
  “不怕!”梅冬大叫,“爱我所爱,恨我所恨,做人做得干脆明白,衡量别人的标准是看别人的才学水平、兴趣风度,而不管是男是女,是老是少。这就是我为人的准则!”
  司徒强无心争辩:
  “不管怎样,我非常感谢你在双江镇对我的照顾,我心中永远保有一份美好记忆。”
  梅冬不接他的碴:
  “我才不稀罕你记忆我,我要与活生生的你交流。我爱音乐,你也爱!这个世界上,真爱真懂音乐的人不多!”
  司徒强闻着带强烈水腥味的夜晚空气,脑中飘来的却是枫桥巷122号天井里随时都能闻到的枫河的水腥味,那水味在此时此地对他有无限强烈的吸引,而眼下的委屈和误解与之相比,根本就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他忽然割舍了什么似地猛一抬头:
  “谢谢你梅冬。再一次衷心谢谢。我明天一早就走。”说完,做了一个意义不明的手势,“太晚了,你回家吧。”
  梅冬知道已到了最后关头,但她的个性不允许自己轻易失败,她激动地上前一步:
  “你要答应我经常去你们家看你,我想听你谈音乐和人生。”
  司徒强顿了一下:
  “还是……再说吧……”他迈步往回走。
  梅冬跟在他背后,愤激的语言追在他耳旁:
  “司徒强你甩不掉我,我是你的好朋友,不管你愿意不愿意!”
  第二天一早,司徒强没惊动任何人,悄悄赶到汽车站,上了第一辆开往枫山市的中巴车。
  汽车驶出始发站时,他突然瞥见街口绿地中心有个人影一闪。他急忙偏头,就看见了梅冬。
  梅冬伫立在那儿,没挥手,没呼唤,只是用视线默默地追着中巴车,追着车窗里的他。
  梅冬的眼光是坚定的、纯真的,激起司徒强心中一片热浪。
  但他觉得婚后的他已是成熟的男子,成熟的男子每每在关键时刻就应表现出责任感和内在力量。
  再见,好姑娘!司徒强在心里轻轻喊道。我已有我的欧阳。
  司徒强手提萨克斯盒,肩挎马捅包,怀揣近两千元的现金,急匆匆、也兴冲冲地回到了枫山市。

                  74

  可是迎接他的却是五雷轰顶。
  一进屋,他似乎就感到了寂静中所隐藏的不祥,而当他的眼光落在梳妆台上时,则基本上证实了他的敏感是有道理的,戒指、钱、还有一本“产权证”,这么摆着,是什么意思?
  啊,还有两张照片,这屋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在哪儿照了这么一张照片?信,还有信!他一把抓起来,直读得他头皮发麻,背脊透凉。什么,离婚,这是为什么?!走了,这就走了?!他四下一看,静得阴森,他喊:“欧阳!”依然是悄无声息。他连忙奔进厨房,拉开厕所门,返身回屋一扇一扇地拉开柜门找,再跑出天并,上下左右乱扫视一通,没有。整个屋里,除了自己和摆设依旧,没有了她的身影。
  “欧阳!——
  他撕心裂肺地嘶叫着,喊声随风而逝,缭绕于枫河两岸数十里上空,他不是古代那个书生呀,他并没有十年不归啊,他的欧阳为什么会如此不辞而别,这世界究竟有什么地方错位了啊!
  但他来不及悲痛,他要找到他的欧阳,追回他的所爱,他发疯一般地夺门而出,朝范中医的诊所跑去。
  “她在吸毒,”面对一下子变了形的小伙子,范中医这时不得不如实相告,“前天晚上,她不是犯病,是犯瘾……”
  司徒强全身发抖,急切地打断他:
  “她在哪里?”
  范中医摇头:
  “不知道,她半个多月前就离开诊所了。”
  “她在和什么人交往?”司徒强抓住范中医的手。
  “我对她的情况一无所知。”范中医叹口气,他确实不明白欧阳娇为什么会堕落成这样。
  司徒强猛然想起了常光福,父亲说,他一直跟至“巴黎的时装精品屋”,说当时欧阳娇正要跟那个男人进去,那男人还能是谁?莫非……
  司徒强转身又跑,跳上出租车,直奔东城的那条商业街。
  常光福正在向两个女顾客自卖自夸,一转头,看见一个神情异样的男人站在他身边,样子极其可怕地死死地盯住他,他一眼就认出来者是谁了,他不由得有些心悸,但最近他并没有得罪他呀,但这家伙来干什么?
  “你……”
  “她在哪里?”司徒强逼进一步。
  “你在说什么?”常光福当然知道他在问谁,但他并不想随便告诉什么人,特别是这个有着欧阳娇法定“丈夫”身份的男人。
  “她在哪里?”
  司徒强的声音把店铺都震得直抖,外面一下就围进来不少人。
  常光福吓了一跳,来者不善,上次打架司徒强亡命追击的情景浮现眼前,他迅速作出反应,还是缓冲一下的好,忙说:
  “有什么事,请楼上说。”
  司徒强喘着气,没有再吼。
  上了楼,常光福镇静地摆出架子:
  “说吧,兄弟,什么事?”
  “我问你,她在哪里?”司徒强咬紧嘴唇,感到不争气的泪水快要澎湃而出。
  “你到底在问谁?”常光福仍然明知故问。
  “她和你在一起,欧阳娇。”司徒强也不知为什么,一下变得有气无力。
  “哦,你在说她,”常光福说,“可是你到我这儿来干什么?”
  “她走了……”
  “她走了?什么意思?”常光福审视对方,顿时心有所悟,忙问:“你是说,她不在了?”
  “不在了!不在了!”司徒强大喊,仇恨地盯着常光福,终于没法制止住泪水夺眶而出。
  常光福一下子明白了。狗日的瘦狗,事情做绝了。但是他却不能告诉司徒强。小子,他想,你只有自认倒霉,谁让你娶了这么一个女人。
  “原来你是到我这儿来找人?”常光福说,“不错,前几天我们还在一起玩过,跳了场舞,以后她就没有再来。真的,我说的是实话。”他突然觉得该说些真话了:“兄弟,我常某人虽然算不得一个君子,但也不是小人,夺人之妻的勾当本人绝不会干。她绝对不在我这里,你只要在我这里发现了一点踪迹,你拿把火来把我这铺子烧了,我哼了半声我就是狗日的。”他甚至还补了一句:“我可以帮你打听,真打听出点消息,一定马上告诉你,说话算话。”
  还用打听,一切都是再明白不过,瘦狗干的勾当还能有别的事?瘦狗不但一脚蹬开了自己,而且终于拿欧妹赚了大钱!他会去和瘦狗算总帐的,当然与面前这个悲痛万分的小子就无关了。
  司徒强失神地愣了一阵,绝望了,既然在这里暂时得不到结果,他还得出去四处寻找,不过他充满杀机地留下了一句话:
  “我还会来找你!如果你是哄我的话!”
  去哪里寻找他的欧阳?司徒强焦急而又茫然地在大街上乱问,但最终还是以失魂落魄的惨状回到枫桥巷。
  那张穿一袭桔红色西服套裙的欧阳娇,那微露笑容的脸像阳光一样灿烂。可是那另一张照片上的她,却闪着泪光,忧郁地望着自己,似有几多话语要说。
  司徒强放声大哭起来:
  “欧阳,我没怪你呀,虽然你有天大的缺点,可你是我的妻子啊!你为什么要这样?是我不好,你回来吧,我们重新开始吧!千错万错,你也不该错到去吸毒呀,我的欧阳……回来吧欧阳,我们到戒毒所去,戒了毒你就是一个新人了呀。欧阳娇,你听见没有?回来吧,欧阳,你在哪里呀,我的欧阳……”
  正值酷暑,但屋里却冰窖一样寒冷。
  司徒强不吃不喝,这么躺在床上,望一眼照片。他大哭一次,昏睡一阵后醒来,一见照片,又哭。他一会儿感到冷,一会儿感到热。他知道黑夜降临了,白天又来了。他起床上厕所,头重脚轻,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只有躺在床上,才有一种像是在等待某种解脱的轻松感。有时候,隐隐传来火车的鸣响,他一下就想到欧阳娇已经随着火车去了远方,不知何处,泪水就无声地涌出。
  屋里的光线暗下来了。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司徒强竟然一下子坐了起来,欢喜地大叫一声:
  “欧阳,你回来了!”
  他不知哪来的力气,飞快地冲向大门,一拉,正想扑上去,但张开的双臂却凝固在空中,不是欧阳,是梅冬。
  他的精神和体力都垮了,两眼一黑,整个世界在他的视野里消失。
  梅冬大惊,但她很理智,费了吃奶的力气终于把司徒强弄上床躺下,立刻摸摸他的额头,发烫。她是医生的女儿,知道现在该做什么。
  她从不相信那些街头上的私人诊所,一口气跑到铁路医院,好歹请动了一位医生。
  这是位面目和善的中年女医生,她稍作诊断便告诉梅冬,病人是虚弱性休克,发烧,没什么,会好的。医生给司徒强打了一针,留下些药,临走时吩咐梅冬,给病人弄点藕粉、奶粉喝,等烧退了,再让他吃好点,恢复体力。
  女医生走了。
  司徒强苏醒过来,无言地、呆呆地望着面前的梅冬。
  梅冬柔声道:
  “你刚才晕倒了,好吓人。”觉得这句话说重了,又改口安慰他,“不过没事了,医生说的。”
  司徒强动动嘴唇,终于说话:
  “你,怎么来了?”
  梅冬从她的小坤包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司徒强,这是她今天下午收到的,读完之后立即就搭了一辆货车赶到枫山来。
  是欧阳娇写的!
  司徒强一阵紧张,陡生一丝侥幸。可是读完之后,带给他的是更深的绝望,还多了另一层伤痛,欧阳娇把什么都替他想好了。我的欧阳!他的喉头哽得厉害。
  “她走了?”梅冬难过地问。
  司徒强点点头。
  “她去哪儿了?”梅冬关切地问。
  他摇摇头。
  “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梅冬着急地问。
  司徒强闭上了眼睛,回答姑娘的是痛楚不堪的眼泪。
  她不再问了,这显然使他的心一触就痛。
  她想起了医嘱,赶紧出门,买了奶粉,附近没有藕粉,就买了些价格很贵的蛋糕。
  这一夜她没有离开这里,想法是非常单纯的,司徒强是病人,她不能让他一个人孤立无助地呆在这间空房子里。当司徒强终于昏睡后,她也疲倦了,她合衣躺在沙发上,闭上了明亮的眼睛。
  这是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枫桥巷122号外面的天空,有一轮非常美丽的月亮,这轮月亮照耀下的用长条麻石铺就的桥面上,曾走过古代浣纱女灵巧的双脚和一个现代姑娘矫健的长腿。月亮今晚仍是温情地照耀着灰白的桥面,但它是否知道,那个现代姑娘与她芸芸前辈中那个十分特别的浣纱女子一样,却不会再在它上面留下美丽的爱情足迹?
  月亮静默地照着枫桥,照着枫桥的美丽,也照着枫桥的忧郁,只有月亮看到过在它上面演出的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月亮觉得,人类的这种故事太多,它的演出绵绵无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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