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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这条在枫山市西边迂回曲折而过的小河叫枫河,其得名、自在于它上面的那座枫桥。枫桥的东岸是繁华的闹市,而桥西却糜集着三教九流引车卖浆者。传说古时候那个叫侯生的痴情书生,为了在约定时间内等一个楚楚女子幽会,河水暴涨也不离去,紧紧抱着河滩下的桥柱不丢手,终被湍急的河水所淹。
  这个故事是上了古书的,而发生的地点,老人们说就是这座枫桥。
  然而有人说这个传说不是很确切,因为稍有一点历史知识的学究会立即站出来指责,说那个侯生用生命谱写一曲爱情悲歌的地方是中原某省某处,与你这座钟灵毓秀的西南小城无任何干系。这自然很使当地有情有义的男女悲伤。但大半个世纪前的一个真实的故事,却是实实在在地发生在这里。
  那是满清末年,各省纷纷宣告独立之时,一个会试不第的年轻举子,脱离京城经过西南这座小城,在他的心里,仕途不济,自是满眼烟云,看那天也暗淡水也哀愁,人就比黄花瘦,他在夜阑时分月出东山之际,踩过了麻石条铺就的枫桥,就在这个以爱情享世的古桥上,他遇到了一个晚归的浣纱女子,女子的纱条掉出木盆,走一路掉一路,从桥西拖到桥东,恰似铺了一条迷离恍惚的梦幻之路,似要将他引入奇瑰动人的古老传说。他跟在她后面,跟一路捡一路,一直捡到桥西小巷深处女子的小院,也就捡出了女子的一腔情怀两眼春风。
  两个年轻人对了照面,摇曳的灯影中,他看出她二八黄花,容貌是惊天地泣鬼神的美丽,她也心仪他黑眉似剑俊眼如星,书生的儒雅有别于她屋舍四周所有的平常男子,于是顺理成章的,梦幻之路就把他与她连到了一起。他们同眠一床,缱绻间,相互生出万般柔情。天明后书生离别时向她发下宏誓,待回家省亲见过母台大人后,即来迎娶女子为妻。
  谁知天有不测,书生在路上被征人伍,人既聪慧,更兼文墨畅达,就被督军看中,要他弃笔带剑,卷入神州万里烟火不归处。十数年间,铁蹄纵横山山水水,书生虽然愁思如茧,层层复层层,却不能冲决督军的禁锢。他们在血与火中奔命,死神的笑声夜夜是他们的催眠,每到一地,他们便很放纵,酒与女子是他们在世上的不二法门,酒使人忘却生命的脆弱,女子带给武夫们世俗的情爱。
  但书生与其他军人不同,酒是越喝越好了,三斤白干下肚,依然可以一枪打下天上惊飞的孤鸿。然而烟花女子却一个不沾,他守身如玉,反而成了营帐中弟兄们的笑谈。但是督军知道他的心迹,捱到后来,心中不禁好生钦佩。好,督军终于说,就为了成全你,老子要把队伍打到枫山去,叫弟兄们知晓,老子生就是一副古道热肠。两年后,督军践诺,九死一伤中,杀红眼的部队果真荡平了盘踞枫山城的川帮军阀,浩浩荡荡开进了枫河东面的闹市。
  安扎停当,书生的首要,当然是去桥西小巷找他铭之五内的女人,督军有豪兴,选派一个排的队伍伺候,一律新衣新枪,个头一斩齐,眉眼一般亮,军旗军徽开路,军号军鼓助威,要叫那个女子看看他的部下受的是什么抬举,以此加重书生在女子眼中的爱情砝码。书生选择的是月出东山之际带队出营,临到桥头,他把队伍止住,他愿意一个人走过枫桥,他期翼会如当年一样,月色中,一个女子聘聘婷婷地飘游在朦胧辉光里,一袭如梦似幻的白纱铺在麻石桥面,宛如一个灿烂奇瑰的神境。
  但事实与他的憧憬完全两样,当他与她在一所朱檐轻挑笙歌如诉的所在蓦然相向时,才得知他为之守身为之梦断的女子,已是十里枫河岸最最有名的青楼女。她看见他的面,先是愣怔半天,继是泣泪如血,她说她的这瓣心花为他而开放,为他而灌满浆汁,最后也是为他而枯萎。他为什么离别十年,一去不回,她从十六等到二十六,终耐不住如焚的心悸,着了官家子弟和轻薄少年的道儿,去年入了青楼一行,随即便大红大紫。她说年轻女子的心是经不住折磨的呀,她说盛开的花儿是要速速攀采的呀,否则就会枯死。
  两人抱头痛哭,书生终是不能忘怀十年前的那一夜风流,他看中的不只是一个女子的声色感情,他实在是也看中十年中自己所耗的情心。要抛弃这个女子不但是抛弃一个所爱,实际上是否定了十年中自己的心路岁月。
  那么,这张情笺当初是他们两人共同拆开的,吟完了,歌完了,如今,还是该由两人自己把它叠起来。
  他们紧紧拥抱着倒向锦缎铺就的眠床,那一袭当年的白纱挂在帐门之上,成为人世间爱情的永恒见证。但他们知道,他们的内心已枯萎成将熄的灰烬。
  他们赤裸的胸口死死贴在一起,胸口中,夹着一颗书生放在中间的手榴弹。
  拉弦吗?书生用眼睛示问。
  拉!女子轻点下颔作答。
  枫桥的东头,肃穆着一个排的部队,等着他们的长官的召唤;而枫桥的西头小屋里,红烛燃出一天眼泪。青烟在两个男女的胸口中袅袅升起,磁磁声如放大的雷声滚动在两人的耳畔。这一刻,他们的眼中没有了世俗的灰尘,有的只是外面很纯很纯的月辉。
  轰隆一声惊天动地的暴响,消失了小城历史上一段悲情岁月,增添了枫桥西岸一个美丽的传说。历史在这里划上了一个逗号而不是句号,因为它不是湮灭,而是让枫桥两岸的后代男女们每每议到此处,便有了一个合理的停顿。于是,岁月的风烟就会从他们的眼前飘过,一段既往的过去就会在人心复活。
  可谁也想不到的是,在九十年代的今天的小城,枫桥西岸又演出了一幕现代情爱故事。
  当其时,枫桥的东岸已是初具规模的现代化新城,而西岸,由于地理和资金的问题,还保持着几十年前的原貌,那小巷,一如过去一样密如蛛网,那街房,一似往昔般衰旧败落。傍城西而过的枫河,象一条不堪岁月负荷的老人,正在步入它的生命暮年,当年清洁如许的流水不见了,代之以河道淤塞,污水横溢,每当阴天气流不畅之时,便散发出一股股经久不散的臭气,雍塞于城西上空,使人心憋闷,更使人心浮躁。傍河而居的城西居民,因为没有沾到城东大举建设带来的小康之光,大多还是操着古老的营生,做白铁皮的,糊花圈的,拉架子车的,开草药铺的,买卖布匹的,炸油条蒸发糕的。
  除了这些正当营生以外,不知是囿于传统还是外来影响,那暗藏的操皮肉生涯的不幸的姑娘也多了起来。她们在糟踏自己的同时,也在糟踏着生活,她们中有的是清醒而痛昔的踏入这片泥淖,有的却身陷淤泥,不知其所终。
  古往,枫桥两岸曾是十里烟花场,枫河中日里夜里流的,都是风尘女子们的胭脂和巧笑。
  而如今,在月辉不到的暗夜,那枫桥小巷中浮起的笑声和情影,却不是那么纯真而美好。
  历史的流水仿佛在枫桥的河道中有了一个迂回,而书斋里白发覆额的庄重学子却戏说,历史本就是波浪式前进,螺旋形上升的呀。
  因此在这“螺旋式的迂回”中,枫桥巷里走来一个欧阳娇。二十岁的欧阳娇是女儿国中的佼佼者,雪白的肌肤,精致的五官,丰腴的体态,象当年的浣纱女子一样,超群的美艳倾倒了多少躁动的男人。但是命运安排下,她在不幸的生涯中一朝偶遇英俊年轻的司徒强,刹时间,她的生活轨迹便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们的相遇不是缘于古时浣纱女手中一袭轻柔的白纱,他们的相拥也不是正常男女按部就班的恋爱起跑,他们在那对书生与青楼女子的后面,为月色中的枫桥弹响了另一段绵绵不绝的畸爱的绝响。
  爱是一种幸福,爱也是一种折磨。
  爱是一个逻辑,受更是一个反逻辑。
  爱极而不爱,恨极而深爱,都应看作是爱情这部大书中应有的题中之义。
  一个如泣如诉的现代爱情故事就此拉开了帷幕,不敢说它与那个拉响了手榴弹同归于尽的书生和卖笑女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它既然发生在现代,既然是现代生活中堕落女子与现代男儿之间的悲愤遭际,那么,除了面对肮脏的义愤和直刺堕落的轻蔑以外,我们还可从中窥出更多的惋叹和伤心。
  让我们尽量以最简要最快捷的语言,来叙述这个在简单的道德评判以上似还可以深挖更多的人性内容的悲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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