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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就在花冲重新振作精神,准备投入新的生活时候,他收到二哥写来的家信。
  二哥初中毕业当了村里的民办教师,写一手非常漂亮的字,家里有什么情况,一般都由他执笔通报花冲。
  从四十天前收到家里寄来的二十元汇款,花冲就再没有收到家里的只言片语,当邹清泉在阅报栏前把这封厚厚的信交到他手里的时候,他十分激动。同时,也有几分失望,按惯例,二哥写来这么厚的信,一般都是为了解释,这就意味着短时间内没有钱接济他,可花冲弹尽粮绝好几天了,如果不是邹清泉的资助,真不知道该怎样过日子。而邹清泉昨天下午又在向人家借钱了,这让花冲很过意不去。
  但花冲还是迫不及待地把信折开,在大都市喧喧嚷嚷沉沉浮浮,尤其是近一段时间遭遇的感情上的挫折,使他时时思念家里的每一个人。
  二哥的信带给他一个噩耗:父亲为了给他借生活费,跑遍几匹山梁上的人家,一分钱没借到不说,还从四、五丈高的崖上摔了下去!
  二哥说,父亲摔下去之后,恶汗当即涌出,湿了全身,被到山上扯桦草皮的一个村民发现,捞在背上背回家。如今已在床上躺了一个礼拜,不能言语,只知呻唤,稍不注意,屎尿就撒一床。
  花冲呆了,整个神经一片麻木,一直到几页写得密密麻麻的信纸飘飘忽忽地掉落地上,也没醒过神来。
  “你的东西掉了。”一个读报的女生喊道。
  花冲没理睬,依然呆呆地发神。
  “大诗人,”女生提高了嗓门,“你的东西掉了!”
  花冲象受了惊吓,猛然别过头去看着那个并不认识的女生,女生正对他友好地笑。花冲也傻兮兮地回笑了一下,拾起信纸,就向广播站走去。
  “唉,诗人也可怜,”女生在后面感叹,“走到哪里都在冥思苦想。”
  其时正是中午,大家刚刚吃过午饭,整个校园,呈现出一天中少有的宁静,院办公大楼更是沓无人迹。广播站在三楼,花冲踩在厚实的木楼梯上,艰难地向上爬去,木楼也发出沉重的声音。
  花冲开了门,坐在那架单人床上,脑子里一片混乱。面前的一张条桌上面,放着刚刚换置的播音器,再过两天,美丽动人典雅高贵的方圆,又会坐在那里认真地播音。临窗的墙壁上,是方圆送给他的一张“世界地图”,激励他胸怀应为博大的天空和海洋。可此时的他,对这些没有丝毫兴趣,一心只装着他的父亲了。

  花冲永远也不会忘记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的情景。已是黄昏,对面的杨侯山上燃烧着绚丽的晚霞,房屋后的柏林和青冈林,在远山晚霞映照下,闪耀着淡黄的光泽。
  这时候,花冲坐在院坝边缘的碌碡上,与正在房顶盖瓦的二哥有一句汉一句地搭话。其实他心里七上八下的,焦急地等待着去乡里看信的大哥归来,虽然上了大学分数线,是不是就一定能被录取呢?上几届好几位家住农村的同学,上线之后都落榜了,不知自己是否同一命运。
  就在这时,大哥从石梯坝上冒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大大的牛皮信封。
  花冲象被人猛抽了一鞭,刷地站起身,手抖抖地撕开信封。
  娘哩,我被录取了!
  盖房的二哥立即停工,急急忙忙从房顶溜下来,“今晚就是下暴雨我也不盖了!”他说,几弟兄高兴成一团。父亲扛着板锄从山上回来,一把夺过已将内容取去的空信壳,不停地抚摸,苍老的手指使劲发抖,他并不要求看“通知书”上的具体内容,默坐一会儿,晚饭也不吃,竟独自睡觉去了。
  花冲几姊妹异常兴奋,坐在月亮坝里有着说不完的话。村里人听到消息,几层院子的都跑过来,围着花冲问这问那,好象突然之间他什么都懂,什么世面都见过。也是啊,掰指头算算,他是村里迄今为止唯一的一个大学生,朴实的村民们一夜之间把他当成神人,自然而然就分出了等级的高低。
  一直闹到很晚,村民们才散去。花冲也疲倦了,便去睡觉。
  刚迷迷糊糊地进入状态,就觉有一只手在轻轻拍着被子。
  借着窗口漏进来的稀微月光,花冲认出那是父亲。
  “起来,”父亲说,“有话跟你说。”
  花冲慌忙起了床,跟随父亲来到月亮坝里,父亲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下一坡石梯,走过十来根田坎,穿过一片杨树林,还在走。开始,花冲不明白他的用意,心情有些紧张,待穿过那片杨树林,他明白了父亲的心思。
  再前面的一片竹林里,是他家的祖坟,爷爷、奶奶和母亲,都埋在那里。
  父亲是要我去给母亲磕头的。花冲想。
  祖坟前,是一块五尺见方的空地,被风摇落的竹叶,颇有规则地铺在地上。父亲坐了下来,花冲不明其意,站着不动。
  “冲儿,坐这儿。”父亲指了指左手边,亲切地说。这是父亲少有的亲切。
  花冲挨着父亲坐下。
  “我们到这儿来说说话儿,也让你的妈妈和爷爷奶奶听听。”父亲幽幽地说。今晚,他的身上带着浓重的阴魂之气,花冲觉得心里冷飕飕的,有些害怕。“我要跟你讲讲我的事情。”父亲说。
  “你讲嘛,爸。”花冲立刻放松了,而且有了浓厚的兴趣。
  “我不是叛徒!”
  花冲听到自己的心弦铛地一声震响。从醒事时起,就知道父亲是叛徒,任何人都这么说,从来不见父亲申辩过一句,怎么可能不是叛徒呢?
  夜风吹来,竹木摇曳,月光被揉碎了,乱纷纷地洒在静静的坟头上。
  花天狗的声音打破了夜的寂静,一段奇特悲壮的故事从历史的深处走来,走进单纯的农村少年的心中。
  那是激情、血泪。和屈辱的往事。一个小红军,朴素的阶级冲动使他走上赤色的战斗道路,到头来,却亲手杀死了红军副营长,踏上了流亡的道路。

  花天狗和赵小娃,在红军里当了小兵,也不过就是十六岁左右。回到四川东北部宣汉县那个世代居住的地方,要越过清溪河,登上手扒岩,翻过杀牛坪。他们看见自己的亲人蜷在一堆稻草里,花天狗十七岁大的姐姐还没有裤子穿。人穷,顾不上什么廉耻,爬起来给兄弟烧水喝时,把干麦草编的“屁帘子”往腰上系了系,没遮严的缝隙外面,是大半个白花花的屁股,和已经从大腿根里长出来的包米缨子一般柔软的阴毛。花家的屋子是一个四进山体的山洞,与相邻而居的赵家一样,十二月的寒风破门而入,吹得满屋瑟瑟。
  大巴山流传甚广的一首民歌是这样唱的:

        爹也穷,妈也穷,
        爹穷盖蓑衣,
        妈穷盖斗篷,
        细娃儿没盖的,
        抱个吹火筒。

  实际上,他们两人的家中,既没蓑衣,也没斗篷。花家的全部家当合在一起,只有那个挂在屋梁正中烧水煮饭的鼎罐值得到几个铜钱。赵家稍好一些,卖得起价的东西多了一个他爹手上的玉石烟嘴。
  看着姐姐无所谓遮不遮得住的光屁股和阴毛,花天狗胸臆中升腾起要打碎一点什么的恶念。
  一九三二年冬月,红四方面军从鄂、豫、皖三省南进到大巴山阳面这边的毛浴镇时,花天狗和赵小娃已给贾家坝的阎朝敬当了两年佃客。阎朝敬一生节俭,能置三十亩薄地,全凭汗流浃背地苦做,但他对佃客不薄。每至栽秧割谷之前,总要让老小四个佃客吃一顿回锅肉。阎朝敬没见着红军,他在红四方面军入川前三个月一命归西。
  男当家去了留下女当家,女当家是个寡妇,人很漂亮,但脾气如乡里俗所话说,是“又歪又恶,又不吃豆芽脚脚”的角色。冯氏不敢打那两个年轻力壮的大佃客,但用又脏又臭“牛都踩不烂”的污言秽语骂小佃客花天狗和赵小娃,那倒是她每日必做的功课。
  哼!花天狗心里反抗,只要老子以后得了势,你个母夜叉敢骂给我试试看;
  相比起来,赵小娃要懦弱一些。
  “快莫犟嘴了,”赵小娃说话时不断地用眼角梭巡左右,一副树叶掉下来怕打破脑袋的样子,“再怎么讲,她是我们的主人。听说她和山那边的王三春时不时睡觉呢。”
  王三春横行大巴山呼啸几百里,上千的人马上千的枪,若论绿林英雄谁个第一,真还是非他莫属。
  花天狗不信邪:
  “阎老相活着的时候咋不日弄死她?留下个破鞋给王三春套臭脚。要是我,白给我团党我还嫌她裆里那个东西臭。呸!”
  接着到处传开红军要到他们这一带来的消息。
  看见花天狗们窃窃私语两眼发光的放肆模样,冯氏的脾气突然之间仿佛像扎了个针眼儿的皮口袋,一下变得蔫不里几的温和了。
  “嘿,”那天她给佃客们炒了回锅肉,破例让他们不是载秧时节喝了两斤蕨牛儿酒,“听乡场上吆牛回来的刘三驼背讲,红军是红头发,青面獠牙,专门吃细娃儿,特别是吃你们这种半截子幺爸的哟。”
  “为么子专吃我们哟?”赵小娃认真发问,脸上的神情表明他是真信了女当家的话。
  “我也晓不得,刘三驼背说,红军打的军旗上有镰子和斧头。啊呀呀,你们晓得这是啥意思吗?这明明是说红军是两兄妹起家,哥哥是工人,手拿斧头,妹妹是农人,手拿镰子,哥哥专门拿斧头砸妇人的奶子,妹妹专门用镰子割男人的卵子。”
  晚上赵小娃与花天狗挤一铺,赵小娃睡不看,用脚后跟磨蹭着他的佃客朋友问:
  “喂,你给我说一说,红军真的专割男人的卵子么?”
  “放她冯四包谷的寡妇屁,”花天狗不屑地们一把鼻涕揩在身边的石墙上,“若是别人讲红军的坏话我信,可是她冯寡妇说的,说齐天顶破地我都不理她。”
  红军说来就来了,花天狗和赵小娃专门跑到贾家场上去看红军,原来红军穿的普通人衣服,有长袍,有对襟子马褂,也有灰布军装;戴的帽子更是五花八门,军帽倒是有一些,更多的是戴斗笠,缠头帕,若不是肩上神气地背着“汉阳造”和“夹板枪”,看起来真的与当地的种田人没有很大的两样。对佃客们问寒问暖,亲热得很。红军石匠连的战士在街上的贞节牌坊上打了大半天,“列宁街”几个斗大的字儿就出现在巴山的晴空下,新鲜了一街人的眼睛。还有一些大标语也激动人心:“参加红军消灭了川棒老二全国穷人永不出银钱!”“参加红军把军阀彻底打倒永远过太平日子!”一个最多十七、八岁的男红军,爬上大粮户秦松陵的私家戏楼子,操一口湖北安陆地区的口音宣传说:
  “红军是为穷人的,打土豪劣绅,专为穷人撑腰。当了红军有地种,有饭吃,发衣服穿。”
  很多人踊跃着报名参军,在秦松陵的院子里跑进跑出,泰家人不但不动气,三个姨太太还亲自用煮猪食的大锅熬菊花茶,请原先的泥腿子们喝,好象你不喝,她们反而欠了你什么似的,一脸愧疚得稀烂。
  街上风声叠起,一会儿传,老官庙的罗大脑壳被乡苏维埃五花大绑吃了面条(吊死)。过一会儿又说,阎大明因为横行乡里、欺压良善,由少共队的人用乱石砸在河滩,他的老婆也没跑脱,村里的赤贫光棍们轮流“专她的政”,赤条条地死在她家的乌木大床上。
  这真叫变天了哇!
  花天狗叫赵小娃参军,赵小娃不敢,害怕冯氏扣他这年的工钱。花天狗来了气:
  “世道都这个样子了,你还怕个球!她扣了红军发,一样!”
  他硬拉着赵小娃挤到秦家大院的那张长条桌前,在一本毛边纸花名册上画了圈。他们大字不识,画的圈里,由坐在长条桌后的那个湖北口音小红军代他们填了名字。
  一年不到,花天狗在反二十九军田颂尧的围剿中,作战勇敢,升为排长,又在赤北县的“扩红”中,三天不到,就召兵买马八十余人,根据“召多少人头当多大干部”的成例,刚好十七岁,就荣升连长。
  赵小娃比起花天狗差劲,胆子小限制了他的发展,始终是花天狗的通讯员。
  这时,红四方面军的势力很大,辖有川东北十余个县,数百万人口,成立的川陕苏维埃政府,是仅次于江西中央苏区的全国第二大红色根据地政权组织。
  但王三春看不起红军的收编,骚扰袭击,把}!!陕红色政府、四方面军总医院、兵工厂、合作社,都偷袭着杀了人放了火。共产党中央代表张国焘拍了桌子,严令红四方面军所属各后方部队,要剿灭这股与蒋介石的围剿部队遥相呼应的土匪。
  花天狗所在的二十八团一营接到神潭溪的老乡报告,说一股“神匪”当天晚上要在白庙子“悟水”。王三春的部队迷信,作战前,有的头目要请端公、道士给部下念咒烧香、驱妖降邪,方能刀枪不入。“悟水”是仪式之一,很庄重,择定了吉日,轻易不变。
  一营营长是河南入川的老红军,二十四岁,他把三个连长召到面前,与营政委一道,给他们部署了战斗方案,然后急行军五十五里,当晚赶到白庙子。
  红军做得人不知鬼不觉,潜入山顶大庙外,把门和窗子围住。从缝隙里看,神匪的“悟水”仪式刚开张,石坝上放四张桌子,四张桌子上重一张桌子,桌子上再重一把椅子。桌子前面放一个黄桶,黄桶很大,能装二十多挑水。土匪头子是个老头,白胡子垂到胸口。他站在椅子上,手里拿把点燃的香,一边舞一边几哩咕噜念咒语。桌子前面有两百多个匪徒,跪满一大坝,合手叩头,他们穿的黄领红袍,右膀子亮在外边。
  拜完观音,土匪们直身整队,打仗用的竹矛紧握左手,右手拿把蒲扇,肘弯里挂个竹篮子,一起高喊:“打不穿,杀不进,观音老母来救命!杀!杀!杀!”连喊七七四十九遍。
  趁此良机,营长的驳壳枪“砰”地一声朝天打响,三个连长根据先前的部署,各吼一声“打”,红军便潮水一样撞开门向里冲。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本来胜机在握的一场战斗,结果却完全成了两样。王三春的另一股四百多人的大部队,恰好此时到白庙子来与这股土匪碰头,红军的优势转眼成了劣势,三百个战士腹背受敌,两面被夹。六百多土匪趁着天黑路熟,齐声怪叫。要割红军的耳朵做下酒菜。
  三个连长急了,各自派通讯员摸黑到营长的位置,请示作战指示。
  年青的营长一口河南话,脸青面黑嘶吼:
  “红军打不赢土匪?不中!传我的令,各连,守得住要守,守不住也要守!”
  二连来听命令的通讯员恰是赵小娃,天黑心慌,听不懂营长的河南话,回去给连长花天狗复述时,“守得住也要守,守不住也要守”,误传为“守得住你就守,守不住赶快走”。
  花天狗的二连率先撤出战场,死了十多个战士。
  一连和三连也相继后撒。此次战斗,红军蒙受耻辱,死伤四十余人。
  而一九三四年,正是张国焘亲自领导的“肃反”运动在川陕苏区扩大声势、形成飓风、冲荡在红色苏区的党、政、军以及各个领域上空的时候。革命是阵痛,是流血,对敌人和蜕化变质分子是正义之剑的切割,对冤枉的自己人则是无法更改的悲剧。
  在张国焘的错误指示下,一批党,政,军的高级领导干部被处决,红12师师长旷继勋,四方面军参谋主任舒玉章,苏区总经理部主任余笃三,川陕省文化委员会主任张逸民等,先后死于红军行刑队的刀下。团级以下干部被杀的有几百人。一般战士和地方干部成为冤魂野鬼的上千。
  白庙子战斗后,赵小娃以“通匪”罪名被营长率警卫员绑起来,带走前,他的嚎哭使花天狗心碎,此一去,谁都知道即成永别。农民的意气在花天狗心中一窜,他一马刀割断绑赵小娃的绳子,向营长大声说:
  “赵小娃没传错,是我自己改了命令!”
  “我操!”营长大骂,“他妈的为啥改我的命令?!”
  “那些弟兄都是我们四川老乡,我们中了埋伏,我舍不得看他们白送死!”
  花天狗被关进设在赤江县的“国家保卫局”,等待枪毙。
  国家保卫局,实际上就是川陕省苏维埃总保卫局。里面有一个独立营的武装力量,营长姓牛。除正规建制外,另辖一个小兵连。小兵连都是小娃娃,一般战士十三、四岁。班、排长要大一点,也不过十四、五岁。用的都是马刀,没枪。就连独立营都有用梭标的。
  保卫局里还有一个妇女队,是专门看守女犯人的。
  犯人中成份复杂,有红军将士,也有真的地主土匪。
  花天狗关在5号监舍,同监的有原保卫局的秘书长,和一个叫“小地主”的二秘书,他们是作风问题,与妇女队的女战士睡觉。秘书长一天到晚蹲在土墙角落不吭声,而“小地主”不同,知道死期将近,哽咽着不能自己。
  花天狗看不惯男人哭天抹地,骂“小地主”道:
  “管不住自己的鸡巴,该!你以为红军是原先的有钱老爷呀?可以乱困婆娘呀?呸!杀你一百次都不会错!”
  “小地主”揩着眼泪说:
  “那你呢,你忠心吧?你赤色吧?还是要杀你……你怎么、不知道伤、心呢……”
  花天狗无言以对,他确实想不通,审他时他向上申诉,宁愿到前线去战死,也比让自己人砍脑袋强。但审他的人脸色冷硬,还以冷笑。
  这年的十一月,独立营调去执行任务,就换小兵连看守犯人。一见守监的尽是小兵,1号、2号、3号监舍的死刑犯就开始暴动。当时的监狱设在赤江县旧衙门内,共有十多个监舍。暴动的犯人打开监牢,出来就跑,外面哨位上两个独立营的战士见了,提着两挺手提式便打。犯人冲不出大门,转身就上了房,揭瓦抛物,与守卫对抗。
  花天狗没跟着折腾,他脸上冒汗,心里混乱,理不出个头绪。而“小地主”跑出去,加入了暴动的队伍。
  上房的有三十多人。保卫局立即摇动“摇把子”电话,调一个连的战士回来包围了县衙门。先喊房上的犯人下来,而回答喊话者的是一阵暴雨般的瓦片袭击。
  就在这时,花天狗一下跃上房,先扑住那个铁塔一样的领头人,两个人在房上左翻右滚,房上立时阵脚大乱。
  趁此机会,有半个连的战士带着短枪刺刀上了房,抓一个就随手在犯人的脚肚子上划一刀,再抹把盐,犯人们痛得嚎啕大哭,一脚踢下去,当晚就弄去枪毙了。
  花天狗因为有立功表现,减罪,释放,回老部队当一般战士。
  他的农民式的狡黠救了他,而不是什么主义。他凭直觉选择了当时的行动。
  一营那个年青的河南营长已在反川军围剿的战斗中牺牲,新营长是本地人,名叫杨品荣。
  赵小娃成了花天狗的班长,眼见周围没人,赵小娃向花天狗发誓:
  “天狗,这条命是你给我的,你是我的再生父母。”
  “哎哎,班长你咋敢这样说?”
  “我就这样说。今后,我若不报答你,我就是冯寡妇搞出来的私儿子!”
  他们憧憬未来,只要革命成功,两人就在一起,种田种地,娶老婆生儿子,老了就叫两家的儿孙给他们端茶打扇,看猪牛满坡乱跑,然后一起去见阎王,走得无牵无挂,心安神定。
  可是正所谓“人算不如天算”,两个月后,赵小娃战斗负伤住进王坪的红四方面军总医院,花天狗代理班长,接着。天地翻了个儿,命运再次给花天狗开起了残酷的玩笑。
  营长杨品荣皮肤黧黑,说话鼻音颇重,办事有斩有杀,但对弟兄们不错。秋天,率部到杀牛坪一带驻防,正好是花天狗和赵小娃的家乡。营部号了寡妇冯氏的房子,七弄人弄,营长弄到了姿色犹存的冯氏床上。
  一天深夜,正值杨品荣与冯氏苟合之际,王三春手下的“二元帅”带了三个精悍的惯匪从磨儿垭到杀牛坪,要接冯氏去一座山间野庙,那是王三春无数窝点中的一个,王三春在那里等他的相好。
  二元帅几人翻墙人屋时无声无息,冷不丁就将赤裸的杨品荣抓起来,五花大绑,声言要杀。
  杨品荣下跪求饶,冯氏也一旁垂泪,佯作担保。二元帅提出两个条件:一,要给土匪王三春提供红军的机密情报;二,要保护王家的各路亲戚朋友。
  杨品荣无法,一一答应。二元帅做事有心眼,立刻叫冯氏拿出纸笔,杨品荣签字画押,让土匪捏住了尾巴。
  杨品荣与冯氏睡觉没了后顾之忧,但副营长张百年看出了蛛丝马迹,告诉了下来巡视征粮的团长向守云,向团长立即写信让通讯员将情况报告师部。师部不敢怠慢,为严肃军纪,命令向团长将杨品荣扣押绑回。通讯员回来时向团长正好去天门一带征粮,信被杨品荣接收。
  杨品荣明白他的红色道路走到了尽头,一股杀机就弥漫了双眼。他命令全营排长以上干部马上到营部开会,他说据可靠情报,向团长和张副营长与大臣首王三春早有勾结,今日夜半,将接应土匪来剿灭一营。师部命令,捕杀两个通敌头目,肃清红军内部的反革命。
  连排干部返回各自部队,马上紧急部署。花天狗力争自己的六班成为尖刀班,连长终于批准。花天狗热血沸腾,立功除奸的机会到了,他要用行动证明,自己是当之无愧的红军勇士。
  当日深夜,乘向团长、张副营长和他们的警卫员熟睡之机,杨品荣率全营叛乱,纯结的花天狗和他的战土冲锋在前,他们打死了张副营长和两个警卫,而向团长却身负重伤侥幸逃脱。杨品荣率部连夜朝川军防区移动,但在上门一带被接到上级命令的红三十师一个团伏击,连天炮火和喊杀声中,花天狗才明白自己运交华盖,黑云封了自己的头。
  花天狗化妆逃进大巴山深处,一个星期后秘密出现在总医院赵小娃的泥巴病房外。赵小娃看见他就浑身发抖。花天狗想叫赵小娃帮忙证明自己对红军的忠心,但赵小娃除了一迭声催他快逃外,苍白的嘴皮之中吐不出第二句关切的话。
  “我们是一个山沟儿的,”花天狗衣服褴褛,嘴唇爆裂,“你能够向上级担保我。”
  “不、不……”赵小娃双手乱摇,两眼恐惧地四处逡巡,“我不知道、我……你是反革命,到处要枪毙你……我、我不了解你……”
  “你了解!”花天狗绝望地大喊。
  “不!”赵小娃也嘶哑地叫起来,“你再不走,我就要报告了!”
  从不流泪的花天狗感到被整个世界抛弃的恐惧,眼泪溢出眼眶,在他肮脏的脸上犁出一道道深深的沟壑。

  月光惨淡地涂抹着巴山,沉默包容着古往今来胜者及败者的欢歌和眼泪。四周依山而挂的条条田土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嘹亮蛙鸣。路边杂草丛中的小虫,唧唧唧唧地唱着不眠的夜歌。
  花冲身后母亲的坟头上,仿佛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这个陪伴丈夫蒙受了一辈子屈辱的女人,终于听到丈夫向他的后代掏出一颗赤色的红心。她九泉下有知,灵魂一定可以安息了。
  花冲受到了巨大的震撼。以前,在教科书里读到的,都是中国工农红军勇往直前、战无不胜的故事。父亲的切身经历,让这不满二十岁的年青人,一夜之间超常长大,深刻地理解了人类发展的艰难曲折。历史的风云,时代的变迁,在他空洞的思想里,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实体。
  “你为啥不再去找红军呢?”他向父亲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
  父亲不答,象黑夜一样沉默。
  “你为啥不为自己申辩呢?”花冲的声音微微抖索。
  过了好久,父亲的声音才响起来:
  “有时候,是不允许一个人申辩的,你说清了自己,就证明了人家整个儿错了……”父亲又沉默了一阵,“冲儿,今晚我告诉你这些真正的往事,不是要你象教书先生一样出些愚蠢的问题来考我,我是要你明白一个理儿:我们披了一张人皮,就必然经过九磨十难,不管我们到了哪架山哪条河,都要沉得住气。不然,就要栽岩,就要翻船……”
  父亲突然停住了。
  花冲没有再追问。父亲不是人们鄙夷的叛徒,这是肯定的了。但花冲凭他聪明而且早熟的大脑,在这一时刻,却从另一个角度审视父亲。是的,父亲从杀了红军张副营长到逃亡深山重新过上草民生活开始,就进入了堕落!在不该消隐逃避的青春年龄,却过早地看透了人生,再没有进取的心思。
  这才是业已苍老的父亲最大的悲剧啊!
  然而,父亲对学习成绩最为优秀的花冲的挚爱,父亲深埋在眼神中的鹰隼般刺人的光芒,让花冲有理由相信:父亲的心并没完全死去。在苍桑岁月的淘洗之下,父亲对自己的思想和行为反省了,后悔了,想把自己少年的豪气,嫁接在儿子身上。
  这层隐密的意思,父亲自然是无法表达清楚的。
  花冲觉得坐在身旁的父亲多么可怜:他希望儿子去奋进,去拼博,去象一个真正的男人一样踏山蹈水,冲波戏浪,却没有资格说出口来。是的,花天狗只把这持久的愿望埋藏在三儿子的名字里面,“冲”,是他血脉的跳动,灵魂的不死。花冲觉得自己比平时更加亲近父亲,更加尊敬父亲。
  父亲是真实的!
  远远近近的村舍里,传来了喔喔的鸡啼。
  “回吧,冲儿。”父亲说。
  花冲却没动,他还有疑问。
  “爸,你还没讲赵叔叔呢,他怎么样了呢?你可以找他为你作证呀。”
  “你赵叔叔……后来成了大首长,他,唉……”
  花冲楞着,似乎要接近什么秘密了,他的心跳在加速,等待着父亲继续往下说。
  但那次,父亲回避了这个话题。

  花冲决定立刻请假回去看望父亲。
  辅导员李老师对花冲一向友好,听花冲说明情况,很爽快就答应了。花冲又去团委办公室向谢书记告假,并对自己离开的几天中,由谁来负责广播站工作,征求书记的意见。
  “下周的‘文学之窗’和‘社会广角’的稿子,”谢书记问,“你编出来没有?”
  “还没有?”
  “那抓紧把这两个栏目编好。这两个栏目,时效性不强,加上缺乏经验和水平,交给新手就弄不伸展。至于‘校园新闻’,由责编和播音员处理就行了。”说完,谢书记把广播站的备用钥匙交给花冲,让他安排人临时负责。
  花冲用了三个小时,把书记交待的事情处理妥当,又把备用钥匙交给“校园新闻”栏目的责编,并作了一些必要的叮嘱。然后,跑到页子寝室,将筹备了很久但一直未办起来的“文学三叶窗”事宜托付给他,匆匆忙忙地奔向重庆北站,踏上了归程。

  一路还算顺利,火车从重庆到达地区行署所在地达川市用了五个半小时,紧接着搭上回宣汉县城的汽车。一出家乡汽车站,牛车是随时都有的,赶车的把式,大多是当年川陕栈道上“背二哥”的后裔。放弃了父辈光滑沉实的青杠木背架,放弃了铺满青苔的斜阳古道,换成了在大山里颇具现代化气息的牛车,车上装的,也不再是父辈们背架上的盐巴,而是比盐巴金贵得多的男女活人。坐上一辆这样的车,在窄窄的机耕道上一路颠簸,花冲的心也象车子一样,忐忑不安。
  为花冲驾车的,是一个脸膛黝黑虎背熊腰的年青小伙,在县城汽车站外成排候客的牛车阵中,花冲一眼就选中了他。年青人十分高兴,帮助花冲坐上了高高的木辕,黄荆条做的软软的鞭子一挥,黄牛便“嗒嗒嗒”地前行。
  车行山道,花冲和车夫不停地说着话,不是花冲想攀谈,而是车夫有一句没一句地询问外面世界的精彩情景,花冲不得不应付。
  “你们安逸哟,”车夫说,“书读毕业,就契国家粮了。”
  “契国家粮有啥不得了,反正都是活。”
  花冲开始时本打算把“契”说成“吃”,刚一出口,马上就改成了土话,他不想因为语言的原因,让车夫与他产生心理距离。
  “话虽这么说,到底是不一样。”车夫抽了一鞭牛,否定花冲的回答,“农村娃儿整破脑壳读书,为了啥?还不是为了把那块土地甩了!”
  花冲没言声,一下感到隐隐的悲哀。土地,这神圣的东西,是甩得了的么,当年父亲参加红军,不就是为了想有一块自己的土地么?他的思想走得更远,他想起了数千年的历史,想起了历史上为争夺土地所有权而展开的上万次的血雨腥风的惨烈斗争,想起每一次重大革命后所颁布的土地政策,想起匈奴头目冒顿单于一生豪爽,宝马可予人,美女可予人,可一当有人欲求他国家的一块废地,他却大动干戈、并一举将其消灭的传奇故事。
  群山连绵,思绪悠悠,一时间,更多的感慨洪波一样涌来。他又想起收复台湾的郑成功,在台湾颔主送他一包黄金和一包泥土时,毅然取泥土而台黄金。想起俄国大文豪托尔斯泰在生命走向终点时所说的话:“我请求我的继承人,等我死后把我的土地分给农民……”可现在,手中已拥有土地的中国农民,却要主动地把土地放弃?!
  这是一个复杂的命题,以花冲的经验和理论储备,根本无法解答。农民是没有过错的,那么过错又在谁呢?
  似乎谁都没有错。所有的错误,都在那些生长五谷杂粮的土地本身。
  花冲的脑袋里乱乱轰轰,仿佛掉进一口五颜六色的大锅,只见里面浑汤翻滚,蒸汽迷眼,他想看清一条出路,以脱离憋气的所在,但是眼前瘴气阻拦,不惟找不到新岸,连自己是谁都弄不清楚了。
  啊啊,是哪位先哲圣贤说的,人世间每一部历史,都是围绕土地来写的……
  车夫又在问问题了,懵懵懂懂中,花冲只是随口哼一两声,没有心思作详细的回答。
  车夫甚觉没趣,也就沉默下来,认认真真赶他的车。
  逼近一个峡长的谷口,往右边的山梁上一望,可以隐约看见古老的川陕栈道。
  年轻的车夫不耐寂寞,忽然一昂脑袋,长声吆吆地唱了起来:

        也!背二哥也奴的
        十冬腊月穿一层
        我心想与郎脱一件
        连起皮肉才两层!

        也!背二哥也背二哥
        哪个叫你背那么多
        我心想与郎背一肩
        奴家脚小难上难!

        也!你那打杵二尺八
        上坡下山离不开它
        过河过坎探深浅
        那亲生儿子不及它!

  车夫的嗓子野性十足,调子却唱得凄凉婉啭。在他的血液里,依然波动着祖先的苦难,以及在艰难挣扎之中自得浪漫的山野情怀。
  花冲无端觉得喉头发堵,看啊,这就是生活赋予山村草民的悲壮人生。
  于是,他对年青车夫弃土从商的选择,多了一层“同是天涯贱民”的理解。
  花冲再一次望着车夫肮脏的脖子和乱蓬蓬的头发,心里涌起一股巨大的同情。
  然而,他又能帮助他们什么呢?方圆说他悲天悯人,他也就只有这点秉赋和本领了。

  牛车细摇慢摆地抵达小镇,天光差不多已经收尽。花冲给车夫多付了一元钱,车夫左一个兄弟,右一个兄弟地连声道谢。花冲眼眶湿润润的,什么也没说,挥挥手,急急忙忙地走上回村的小道。
  站在山坡上回望小镇,暮霭中,自是比以前繁盛多了,虽还是狭隘的街巷,却添盖了不少的瓦房,这些瓦房沿小河蜿蜒排开,在它们嘎然休止的地方,耸立着一座新修的大砖窑,此时灯火通明,一、二十个人正在那里忙碌着,是一害新砖烧好了,正在出窑。
  这是谁的产业呢?花冲思忖,要知道,在这个苦寒的山区,谁有这么一孔大砖窑,就相当于大都市里谁有一个上万工人的大企业那么气派。
  他羡慕地瞪了那个大砖窑两眼,转身赶他的路。
  这孔砖窑要是我家的就好了。呸,他象煽蚊子一样挥手使劲煽,为不切实际的一瞬间的白日梦感到好笑。
  回到家,已是夜里十点钟。
  堂屋里亮着一盏跳荡的煤油灯,火塘里燃着钢蓝色的青杠炭火,却不见一个人。人都集中到里屋去了。传出来叽叽喳喳的声音。
  花冲喊了一声“爸”,几步就跨了进去。
  里屋除了家里的人,还有村里其他几个人,让花冲吃惊的是,雪儿也在里面。
  “三弟。”雪儿首先怯怯地招呼。
  “呵,你好。”花冲说,他不知道该把她称呼什么,她早已不是他的嫂子。
  别的人都转脸与花冲问好,花冲礼貌地点点头,走到父亲床前。
  父亲俯卧着,亮出枯瘦的背部。一个草药先生正在给他“拔火罐”。
  “先生,”花冲用山里人对治病圣手上千年来的一贯称呼,真诚地说,“麻烦你了。”
  “娃儿,回来啦?”花天狗艰难地侧过脸,想表示一下什么,但被草药先生立即止住了。
  “莫动,”先生说,“看把火罐绊倒。”
  “我想起来坐一下。”父亲小孩似地请求。
  “不行。”
  “咋不行呢?”
  “不咋,就是不行。”
  “我就要……”
  话未落音,花天狗双臂一撑,挣起上半截身子,但先生把他的肩膀夹住,他始终翻不过全身,嘴巴在用劲中一毗一咧的,象一尾捞到岸上的鱼。
  “爸,”花冲理解父亲的心情,“你躺着,把火罐儿拔完了再说话。”他扶着他的财弯,想让他重新睡下去。
  “我就是想起来坐一会儿。”花天狗固执地坚持。
  “说不行就不行嘛,”大哥在一旁小声抱怨,他与雪儿的距离隔得很开,“他那个人就是犟得好!正说有点好转,想弄反是不是?”
  “爸,你就听话嘛,”雪儿的声音柔柔地跟在大哥之后飘出来,“弄反了,三弟心里也不好受。”
  雪儿还是叫“爸”,花冲不由得装着不经意的样子偷瞟了她一眼,觉得心里很亲切、很温暖。
  雪儿也看了他一下,两人视线一碰,花冲急忙躲开,但雪儿不回避,显出女人比男人更多一分的坦诚。
  花天狗无力地躺下去。他在三儿面前失败了,很疲惫,闭上了无神的眼睛。虽是春天,但山区的天气却比重庆的冬季还要寒冷。给花天狗拔完火罐,忙着闲着的人都想到外面的火塘边去坐。
  花冲一个人留下来,为父亲掖好棉被,然后坐在床边,向父亲打问伤情。
  “没啥,冲儿,你出去烤火,我想眯一会儿瞌睡。”
  花冲又坐了一刻,父亲始终闭着眼,他轻轻欠起屁股,来到堂屋。
  村民们已经走了,只有雪儿和两个哥哥及一个姐姐默不作声地坐在火塘边。见花冲出来,雪儿忙不迭地让座。熊熊火光照耀下。花冲惊奇地发现,雪儿的脸比在他们家时红润多了,脖子上打了一块玫瑰红的围巾,把饱满的脸蛋突现出来。雪儿本来生得漂亮,这么一衬托,更显出山村姑娘的非同凡响。
  雪儿把一根宽宽的凳子让给花冲,自己在柴疙篼里找个草凳坐下,向火堂里添柴,刚添了一根红刺藤,又立即起身,为花冲倒来一盅开水。
  一举一动,都象以前的样子。
  她太贤惠,太可爱了!可爱得你无法恨她。而这么好的一个人,却不再是他的嫂子,花冲心里隐隐作痛。
  火堂边别的几人恐怕与花冲是一样的心思,都垂着头,任雪儿忙碌。花冲的大哥,手肘放在膝盖上,一会儿支着下巴,一会儿将十指粗壮的手指插入头发。
  花冲的心里,承受巨大的痛苦。他多么爱雪儿,以前,雪儿又是多么关心体贴他,可是,雪儿离婚后,为什么要去嫁那个光棍孬牛呢?
  这是一个谜,一个令人寝食不安、绞肠烂肚的谜!
  “雪儿……姐,这段时间、忙啊?”花冲接过雪儿递过来的开水,似乎是无话找话。
  “忙,才把秧籽撒下田。”雪儿接得很快,仿佛讨好似地。
  “孬牛……哥呢?”说出后面一个“哥”字,花冲觉得了异常吃力。
  “去镇上开了个砖厂。”
  “傍河边?”
  “嗯。”
  哇,原来那孔砖窑竟是孬牛开的!那个气派、那幅忙碌、那种殷实、那种种与未来富裕相联相关的景象,原来都与孬牛和眼前的这位前嫂子有关!
  花冲心里五味俱全,难过、遗憾、佩服、庆幸,仿佛什么都有,又仿佛一团空。
  “那你、也出去挣钱吗?”为冲淡沉默带来的尴尬,花冲要求着自己不断提问。
  “挣啥钱呢,”雪儿的表情说不清是埋怨是满足,“在家闲着好无聊。”
  话刚说完,花冲的大哥站起身,也不打招呼,进到自己的里屋,门“呀”地一响,睡觉去了。
  雪儿和花冲都意识到这样的对话对大哥的严重打击,一起缄口。
  “我也该、回去了。”过了一刻,雪儿说。
  “好……”花冲下意识地跟着站起来,“二哥,有没电筒给她用一下。”
  雪儿的家在本村西头,需经过两根窄窄的田坎。
  “不要了,三弟,我有。”雪儿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把米黄色的微型电筒,在山里人看来,是很花梢奢侈的玩艺儿了。
  堂屋的门本是闭着的,雪儿一打开,一股冷风直贯而入。花冲把雪儿送到门边。
  “你慢走啊。”他说。
  “哎。”
  雪儿爽快地应答着,却站在黑暗里不动,悄悄地给花冲招手。花冲看见了,有点疑惑,还是跨出门去。
  雪儿从裤包里摸出一叠钱,一下塞进花冲手里,又马上将嘴往屋里一呶,示意不要出声。随后,把花冲拉到院坝的边坎下,对他说:
  “三弟,你就好好念书,不要焦心钱的事,也不要顾记家里,雪儿姐能想到的地方,都会帮你的。我……本来,前一段时间给了爸两百块的,他准备给你寄几十,可大哥晓得了,把钱抢过去,气冲冲地跑来我家,摔在我的桌子上……我晓得我对不起大哥……我、我不是个好女人,”雪儿的鼻子象是堵了一团棉纱,“不是你的、好、大嫂……”
  她“呜”地一声抽抽泣泣地哭开了。
  花冲本想问清她与大哥反目的具体原因,话到嘴边,看到雪儿的伤心劲儿,又咽了回去。这意思怎么好出口呢?眼下连安慰雪儿的适当话都找不出,还顾得上其他?
  “你,”憋了一阵,他胡乱问,“过得幸福吗?”一说完,自己也呆了,鬼使神差,还是回到了敏感话题上。
  “三弟,”想不到雪儿对他是如此坦白,决不藏着掖着。“做出这种事的人,有啥好说的呢?人家吐的口水都要把我淹死了……”她抹了一把眼泪,接着说,“大哥太好了,是我对不起他……三弟,我有一件事求你。”
  “你说。”面对昔日美丽的嫂子,花冲产生出一腔难以克制的怜爱之情。
  “我想劝大哥到孬牛的砖厂做点事。当然,绝不是和泥做砖烧窑之类的苦差事。他去,就是管一下材料,轻松安逸,还拿高工资……孬牛挣了不少钱,去赚他的钱良心不愧。”
  花冲有些为难:“孬牛同意吗?”
  稀薄的星光里,花冲看见雪儿扬起了新月般漂亮的眉毛:
  “他狗东西一切听我的!”雪儿的口气是无法形容的复杂,“我要他也付出点代价!”
  花冲惊奇地瞪着眼,不明白她的意思。但雪儿闭紧嘴唇,没有要解释的打算。
  “好吧,”花冲说,“我跟大哥说一下。不过我不敢保证,你是晓得的,他脾气犟。”
  “你今晚就给他说,”雪儿显出急不可耐的模样,“明天我来看爸的时候,听你的回话。”
  “行。”
  “那我走了。”
  “慢走雪儿姐。”
  一直等到那束黄黄的电筒光飘过田坎,再转入一丛竹林,花冲才怏怏回屋。
  “在外头叽叽咕咕这么久,”花冲的姐姐在雪儿走了后,终于露出了笑脸,“都说些啥?”
  “没啥。”花冲故意做出淡淡的。
  “哦,”二哥说,“还保密呀?”
  “真的没啥,她问我几时走,还叫我帮着打听一下重庆有没有人要砖。”
  “发财发疯了!”二哥一脸不屑,“人家那么远的重庆人会要你那个乡巴佬的破砖!”
  花冲无奈地笑笑。能说什么呢?只不过是凭他诗人的心灵感受出一点什么罢了。这种感受,他的哥哥姐姐是不可能理解的。
  又说了一会儿话,二哥和姐姐睡觉去了。
  花冲坐在燃得快尽只剩桴炭的火塘边,发挥大学校园文学社社长的想象,猜测大哥和雪儿的故事,设计了多种可能,又一一推翻。最后象是灌了一脑子乳胶漆,糊涂得眼睛看东西都不真切。
  他摸出兜里的一沓钱,全是十元一张的,一数,足足三百块。这在一贯为穷困所困的花冲眼里,无疑是天文数字,从小到大,何曾掂量过上百元钱的份量。他把一大摞钱看来看去,不知道该不该收,如果收了,将给大哥带来什么样的刺激,如果不收,又会怎样辜负了雪儿一派好心。
  纸币上,仿佛还散发着雪儿的体温。
  花冲决定先把雪儿的托付讲给大哥听了,再最后敲定怎么处理这沓钱。
  大哥的房门虚掩,人坐在床上,其实就是在等他。见到兄弟,高兴地往里挪了挪。花冲傍他坐下,脱了鞋,把脚翘上去,放进热乎乎的被窝里。
  花冲详细地询问了家里的情况,包括经济收支、客来客往、以及并不了解的农事墒情。为了试探大哥,他有意不提到雪儿。
  倒是大哥先忍不住了,愤愤地说:
  “雪儿想在我面前显富。我才不理她那一套把戏!我穷得舔脚板,也不得求她!”
  花冲顿了一下,问道:“听说雪儿给过爸两百元钱,你去退还了。爸去到处借钱,才摔了岩的?”
  “爸给你讲的?”大哥眼露悲戚。
  “不是爸,是雪儿。”
  大哥愣着不言语。
  “大哥,为了这个家,为了我读书,都差不多把你累垮了,二哥和姐姐他们,只晓得做活路,没得个算计,一年三百六十天,都要靠你来安排,以前有雪儿,还合伙有个谋划,现在你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呢?既然人家愿意帮助你,又是实心实意的,你为啥不接受?”
  “三弟,你叫我咋个接受呀?我要了雪儿的钱,我还是个人吗?”
  “你和她到底为了啥嘛?”
  大哥咬了咬嘴唇:“不怪雪儿,怪那个野鸡儿日出来的孬牛!”
  大哥突然住口,一时间,两行又大又亮的热泪,扑簌簌地流下来。
  花冲慌了,不敢再问,仿佛有所领悟,又象什么也不明白。
  他小时候就知道,孬牛是一个绝顶聪明的小伙子,但也是村里远近出了名的闲荡鬼,土地下户之后,父母就不愿跟他住在一起,单独给他分了一间偏屋,任他一个人去蹦达。他把自己的那一份土地包给别人,然后四处赌博,哪怕是逃学的小学生,愿意跟他来一盘几分一毛的输赢,他也不放过机会。农忙时节,没人跟他赌,他就用赌博赢得的小钱买了部半导体收音机,人家汗巴水流地在山坡上劳作,他却背着手,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做出一幅收听中央新闻的架势。
  这样一个人人鄙弃的家伙,是怎样把漂亮贤惠赛过几村几社的雪儿弄到手的呢?

  女人是多么神奇啊,她可以轻轻松松地毁灭一个人,也可以轻轻松松地拯救一颗沉沦的灵魂。
  孬牛的脱胎换骨,究其最为隐密的心理动因,应该彻头彻尾地归结于雪儿女性的吸引力。
  但这一切的起源,却来自于一次偶然的犯罪冲动。
  那是一个初夏的黄昏,绵延无尽的大巴山脉,如披金挂彩的龙脊一般,卧伏在汉江南端。在大巴山的一角,象以往任何一个黄昏一样,山花闭合了它承受太阳精华的卵巢,倦鸟打着长长的哨音陆续归林。田土之上,也散淡了那一幅幅辛勤劳作的剪影。一切都慢慢归于寂静。竹树环合溪水围抱的院落,只传来一两声哞哞的牛叫——它们在等着主人拉它们到溪边饮水。
  花明刚到水塘里淘了一背篓猪草回来,就吆着小牛犊,踩着初夏松软的土地,速速地到了屋子右侧的溪水边。妻子雪儿还没有回,他必须在天黑之前,把室外的活路做完,等妻回来,一个宰猪草,一个煮晚饭,吃了晚饭,说一会儿话,就该上床睡觉了。
  这就是他们每天的生活。也是山里所有平常人家生活的概括。
  相比较而言,山里女人的日子比男人还要辛苦,户外,除了耙地耕田这些需要一定技巧的活由男人专门负责外,其余的哪样活儿女人都要干,如打柴、挑粪、甚至伐石开山。她们不得不象男人一样,挑着两百余斤一担的粪桶,摩肩接踵地登上山顶,浇灌那些黄不拉几的瘦弱土地。不得不在万丈悬崖之上,腰上挂一根藤绳,晃晃悠悠地砍下长在石缝间的一株柴木。不得不挥着沉重的铁斧,砍断深埋在土里的碗口粗的树根,储备在柴疙瘩堆里,阴上半年一年,春节取出来烧进熊熊的火塘,迎接穿着新衣服喜气洋洋来串门的乡人。
  不仅如此,若论室内的活儿,那更是由她们包揽尽净。一槽猪、一头牛、外加几口人,够她们忙得天昏地暗。因此,这里的男人还可以叼着一只烟坐在坝边的碌碡上彼此说些荤话,女人却从早到晚没有个歇脚的时候,即使骨肉散架地上了床,也要受到野壮如牛的男人的侵略。
  雪儿是本村最享福的女人。她也干活,别的女人干的活她都要干,但她绝不象她们那样如鬼撵着一般急急慌慌。每次出工,她要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回来又把自己打扮得干干净净。她能这样,一方面是出于爱美的天性,另一方面,是丈夫花明太体贴的缘故。别家的女人干的家务事,在雪儿家,绝大部份都被丈夫干了。花明不象其他男人动辙就打老婆,骂得女人比不上一头老母猪,也不象别的男人,把晚上怎样在床上捏女人的奶子、怎样作践老婆的“穴位”,白日里向其他男人津津乐道。他对雪儿十分尊重。为此,村里的同龄男人很有些看不惯,挖昔他是“闭鸡公”。
  雪儿比当姑娘时快乐多了,常当着花冲的面拧大哥的嘴或捶他的背,咯咯咯的笑声亲切动人,回荡在屋里屋外,山溪田膝。
  但是她的笑声未能持久,过门半年,雪儿就变得沉默,象后山上的映山红,毫不张扬地度着艰难困窘的日月。由于过分的沉默,雪儿甚至显得有些憔悴和麻木。她也一样上山锄地、挥刀砍柴,却往往忘了带上必要的劳动工具。她割牛草的动作,远远没有婚前的麻利。她的手臂和胸脯,失去了姑娘的圆润和丰满。这些变化,并非由于劳累过度,花明的疼爱,使她的空闲比婚前还多。刚结婚那时,很晚都能听到大哥房里传出的亲热私语,如今也从他们的窗边永远地消失。
  在花家,除了自己的丈夫,雪儿与花冲的关系最近,感情上的喜怒哀乐甚至不避他。于是有几次花冲起早床,惊奇万分地看见坐在灶前烧火的雪儿,一个人在偷偷抹眼泪。
  花冲当然不明白这其中的缘由,他不知道这是父亲为了维护他,而狠狠地踢在大哥裤裆里的那一脚,整个地摧毁了雪儿的幸福。
  花明饮了小牛犊进家,不见雪儿人影,他把小牛拴好,站到地坝边沿,手搭“凉蓬”向坡上眺望。
  他根本想不到的是,这时候的雪儿,正被孬牛压在新生的柔嫩的草丛间,孬牛的男根在雪儿无声的挣扎中,顽强地要突人雪儿的身体。
  雪儿是到大荒坪来锄地的。这是一块荒地,若把它的土翻一下,随便撒点什么,总有或多或少的收成。反正这块荒地在自家包产田旁边,村里不会有人说闲话。
  地里的草嫩绿嫩绿,长得很密,雪儿铲了一锄,草根上沾着的土皮黑油黑油的,很肥沃。地坎上边,就是一片青杠林,一年一度的败叶滋润了这块土地。雪儿心里一阵窃喜,想象着来年这里就可以收上百斤包谷或几百斤红苕——具体种什么,她还没来得及与丈夫商量。
  地不过只铲了多半,天就快黑了,雪儿停了工,把平躺在地上的青草捞在一堆儿,装进随身带来的大背篓里。看来,明天的牛草,就不必另外割了。青草装了满满的一大背篓,地上还剩许多,雪儿将它们压成一团,垒在背篓上面,又在岩坎上扯了一根葛藤扎紧。
  得赶快回家了,从坡上走回去,至少需要二十多分钟,其间都是树荫遮蔽的羊肠小道,天黑下来,就不见一点人烟。
  雪儿将锄头搭在背篓上,蹲下去背,第一次竟没有背动,背篓刚离地,又坐下去了。青草的水计很重,冒尖尖的一大背篓,有上百斤呢。
  就在她第二次蹲身去背时,坡坎那边冒出一个人来。谁,孬牛,他在邻村一个赌娃那里混了两天,今日抄近路口村。
  “是孬牛哥呀?”雪儿露出了笑容,“快来搭把手,帮我上一下肩。”
  “哟,雪儿还没回家?”孬牛走过来。
  “我在刨地。哪象你那么好耍。”
  孬牛帮雪儿提背篓。
  这本是村民们之间互相帮忙的寻常之举,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孬牛虽是游手好闲,但喜欢帮忙却是一大长处,村里哪家红白喜事,抬桌子打掌盆,往往都看得见他忙碌的身影。
  可这一次帮雪儿提背篓,孬牛却感到了异样,猛然之间,他沉睡了近三十年的男性汹涌冲动起来。
  背篓把雪儿的衣服捋上去一截,孬牛看见了嫩嫩的一段裸腰,和裸腰下面一节花布内裤。雪儿的屁股翘翘的,丰满洁白,散发着热气,伏在孬牛的眼睛底下。
  孬牛中了魔,一瞬间中迷失了自己,他提着背篓的手松开了,却在眨眼间抓住雪儿的裤腰,哗地往下一蹲。雪儿的两条裤子象蜕蛇皮一样,直直地剥到了脚跟,整个下身,在初夏的黄昏里,背向着孬牛暴露无遗。
  雪儿一声尖叫,向地下蜷去。
  孬牛没有多想,脑子里腾云驾雾,将背篓从雪儿背上扯下,拖着她就向草莽里跑。
  雪儿无力反抗:“孬牛哥!”她乞求地叫道,“我把你、叫哥的呀……”
  孬牛听不到雪儿在说什么,在一阵气喘和狂乱过后,终于如愿以偿。这是第一次真正地认识女人,也是第一次真正地享用女人,
  雪儿完全绝望了,任随身上的年青光棍屠夫一般宰杀着自己。她只感到一阵阵胀痛,从下体隐隐传来。
  几分钟后,雪儿骤然觉得浑身舒泰,身体不自觉地扭动起来,配合著孬牛疯狂的颤动。她的表情十分痛苦,理智要她拒绝这种无耻的扭动,但肉体挣脱了精神的束缚,感到从未有过的畅意。
  当孬牛发出一声杀猪般的叫声轰然倒塌在她的身上时,她已经第二次进入了高潮。
  这种新奇得近乎古怪的体验,是下身残迹的丈夫从来没有给予过她的。
  事毕,孬牛将两天赌博赢得的八十三元钱,寒进雪儿的裤包里,然后背起背篓就走,也不管还在发愣的雪儿。当雪儿磨靡蹭蹭走到自家屋子后面,孬牛早已不见,只有那一大篓装满猪草的背篓,静静地立在田埂上。
  但这一切,没逃过在山上捞柴的瞎眼八爹的感知,他的特殊的听觉,使他“看”到了事情的全过程。
  一直亢奋着的孬牛,回到他那狗窝一样的家里,就再也无法平静,他呜呜大哭着,象山上的狼嚎,阴惨而充满了人性的渴望。他在近乎晕眩般的感觉里点上油灯,照着自己的男根,鼻涕眼泪地说:
  “兄弟,长到三十来岁,你今天才第一次开洋荤!”他一头栽倒在床上,竭斯底里地大叫:“我对不起你呀!我他妈荒废了多少时间呀。!”他觉得应该改变一下什么了,才与让他进入了身体的女人般配。但他看不清方向,他在床上又踢又踹,把麻布蚊帐踢垮了。
  孬牛好赌的表象下,隐藏着真实的聪明和勇气,他只是没有找着自己,所以把自己荒废着。他本能地感觉到雪儿并没有讨厌他,更没有充满敌视和仇恨。在他的视线里,雪儿依然如前,该干啥便干啥,坡上见到了,只要有人,她眼皮一搭就侧身走过去。
  雪儿要是我的老婆该有多好!孬牛一躺进狗窝一样的小屋,就展开胡思乱想,要是我的婆娘,我绝不会象花明一样待你,我不让你下田下地,我要把你养在家里,吃香喝辣,穿金戴银,让你长得白白胖胖,和我一起因觉。
  每每想到此,孬牛就沮丧。我拿什么给她好吃好穿呢?就凭我赌博赢得的那点钱?笑死先人!那些狗日的乡巴佬,赌个“角斗五”,都要下半天决心,花几天几夜,才换来一个星期的生活费。还得要运气好。到邻村去赌的那两天,算这两年赢得最多的了,全靠在广州打工的一个汽车修理工回老家探亲,出手大方,不然,哪能给雪儿那么多钱?
  雪儿爱美,女人需要钱来装扮,也需要钱来让身体清闲。女人象在山上穿梭的锦鸡,需要时时停在树枝上,认真地梳理自己的羽毛。当孬牛把八十三元钱揣进她裤包里的时候,雪儿没有动作,只拿一双凄迷的眼睛盯着他。
  那么,孬牛想,我也象花明一样,一辈子老牛似地侍弄包产田里的庄稼吗?逑!就是把包产田搂在怀里日夜不歇地整,又能整出几个钱来?怎么满足心中的女菩萨雪儿?!
  就在十分痛苦、绞尽脑汁、无计可施的时候,瞎眼的古怪八爹给他指明了奋斗的方向。
  村里有个“能人”名叫张德五,花冲读高中的时候,此人到陕西安康当了包工头,当时的安康市,由于1982年汉江所发的一场百年未遇的特大洪水,留下了满目疮痍,此时正是百废待兴、再图发展的大好时机。大批川陕精英汇聚于此,鱼龙混杂,人人都怀揣一个发财梦。张德五心动眼灵,看准安康建筑市场全面铺开,急需砖头的关键时刻,办起了一批小砖窑。他在故乡招揽大批民工,声称只要跟他干上三、五个月,大家就会变成肥得流油的小富翁。可是,没等上半年或一年,民工们就会沮丧地跑回老家,一到杀牛坪,都坐在地上痛哭,骂张德五屁眼太黑,整日价挑沙担石,爬架调灰,太阳把肉皮都晒成水,结帐时,人人反而欠下了张德五的帐!张德五拿把算盘,眼珠子翻一下,算盘珠子跟着动一下,水电费住宿费伙食费保险费适应费一共二十余项,把老实巴交的山里人吓傻了眼。聪明一点的,乘夜偷跑了,还象占了天大的便宜,可以赖掉张德发的欠款不还。但一回到空旷的大山,才明白吃了大亏,被张德五无偿地占有了半年或者一年的劳动成果。他们坐在杀牛坪的坡顶放声大哭,可是一切悔之晚矣。
  消息传出去,村里威信最高且脾气刚强的瞎眼八爹,暗自发出了古怪的笑声。一天夜里,他把闲荡的孬牛招来,劈头就是一拐杖:
  “我看你任长了一颗人头!”八爹狠狠骂道,“除了赌博闲逛,就莫有别的用处了?你那根鸡巴,一天到晚在雪儿面前晃来晃去,以为老子瞎了眼睛不晓得!”
  孬牛吓得眼睛都直了:“我没有哇,”他无力地强辩着,“八爹呀……”
  “没有?”老人轻蔑地冷哼一声,“那天在大荒坪的青杠林里,你有没有!”
  孬牛“外通”一声跪下了,连声告饶:“八爹你要我命啦!这事可千万不能让花家人晓得啊。我就这一次,八爹、八爹,我给你磕头了……”
  全村无人本怕的八爹仰天长笑:“莫得出息!滚起来。雪儿那妹子是你强霸就收拾得了的吗?霸人要霸心!”
  精明的孬牛张大惊讶的嘴巴,一滚从地上爬起来,把老人扶在大石头上坐好:“八爹,你说我该咋办?”
  “雪儿的男人是个好小子,”老人说得慢慢悠悠,“不贪、不赌、懂得尊老让幼,可惜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坯子,一辈子只晓得侍弄泥巴,就是把脊梁骨累断了,也翻不了梢。穷、穷、穷!他的婆娘雪儿,我瞎子虽然不看见,但听她走路的声音,就晓得她五心迷乱,她是不想过穷日子的女人!”
  “我看把你的鸡巴跟脑壳换一下算了。你他娘的挣钱去呀!你的精灵只有在这上面大派用场,才能霸住雪儿的心!”
  孬牛双眼一亮,随即暗下来:“道理我晓得。可我这鬼模样,哪里是挣钱的坯子?就是赌,又赢得了几个?”
  “安康!到安康去!”瞎眼老人的拐杖柠得山响,“跟狗日的张德五反起干。没听到回来的民工隔三岔五的哭骂吗?那是你娃的运气来了!”
  第二天凌晨,村人还沉浸在睡梦里,一脸坚毅的孬牛挎着几件旧衣服上了路。
  不到两个月,孬牛把被张德五通走的民工悉数招纳自己麾下,按质论薪、责权明确。他对民工很好,绝不傲慢,而是和气有加,谦恭有礼。他不再赌博,一改以前的二流子习气,宛若新人再生。
  又过半年,不可一世的张德五被逼出安康制砖业。一年后,孬牛手下的山民发了小财,孬牛也带着山里人从未见过的那么多钞票,荣归故里。他穿着洁白的衬衫,外罩一件铁灰色廉价西装,头发吹得一马溜光,出现在村口。
  当其时,雪儿正坐在自家门前的杏树下纳鞋垫,一下就望见了他。孬牛觉得,不远处小女人那双凄迷的大眼里,似乎一瞬间问了一星火光。
  第二天,孬牛跟踪着上山收包谷的雪儿,在绿涛一样的包谷林里,两人再一次滚在一个草窝里。雪儿没有死力反抗了t她甚至对他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顺从。
  三个月不到,雪儿与花明办妥了离婚,挟着一把青布雨伞,嫁进孬牛刚刚落成的青砖大瓦房。
  但离开花家老房的时候,雪儿两次哭晕在石板路上,她看着花明的眼睛里,久久含着愧疚的豪光。

  上述一切,花冲是不知道的。没有谁给他讲这些,村人即使知道其中的秘密,也不会随意向他造次。
  但花冲却能准确地测量大哥心里的苦水有多深。不管怎么说,雪儿现在是孬牛的老婆,这就是事实。如果孬牛是一个人人倾慕的山里的“好人”,大哥的心里恐怕要好受些,偏偏过去孬牛的口碑又是那样不佳,无形之中,人们不是把大哥看得更不值钱了么?
  花冲没有把雪儿托付给他的话告诉大哥,知道告诉也是白搭,而且会增加他的痛苦。
  第二天,雪儿来花家之前,花冲提前到了她家,把三百元钱还给了雪儿。
  雪儿那时正在换袜子,亮出一双精致的脚踝。她以为花冲是来告诉她好消息的,眼睛一亮。待花冲把三百元钱摸出来给她,雪儿的眼神象迅速熄灭的火星,可怜地看着那三百元钱出神,然后把钱一扔,双手抱头痛哭起来:
  “三弟,连你也看不起我了,鸣……”
  花冲不知所措,结结巴巴地说:“雪儿姐,不是看不起你,我……”
  他什么也说不出了,一咬牙,怅怅地转身就走。
  雪儿的哭声象深涧里的水,更加响亮更加浸人地传过来。那水冰冷,瞬间凝成寒冰,把花冲的心灵戳出条条伤痕。
  花冲并没回头,无论如何,在雪儿与大哥之间,按家庭血缘站队,他只能永远站在大哥一方。
  可在心灵深处,他能排除雪儿给他的温馨吗?
  答案是否定的。
  现在,大哥与雪儿分手了,成了陌路人。但雪儿还惦着他的学业费用,她想用她一以贯之的温善帮助他,而他,为了站在家族的阵营里,狠心地拒绝了雪儿的温情。
  这不是他的所愿啊,但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满怀惆怅地回望着雪儿住家的方向,隔着一道山梁,他眼里只有无言的石头山,和山上长满的青草。
  从此,他再没有听说雪儿踏过他的家门。

  花冲在山里呆了一个星期。
  这个星期中,父亲的病情迅速好转,居然能够扶着床沿,自己挪到粪桶边解手了。
  有天中午,天上出了太阳,把整架大山照得温暖宜人,和煦的春风从后山吹来,带来泥土和阳光的香味,浸人心脾。这是近二十个阴天之后的第一个太阳,父亲坐在床沿,将两根杯口粗的杉树枝往腋下一挟,直起腰来,柞着水泥敷过的地板,缓慢而艰难地踱出房门,看见满院坝的阳光,父亲长长地舒了口气。
  “我去晒一阵太阳。”父亲说着,就向院坝走去。花冲生怕他摔倒,想扶住他,父亲坚决拒绝了。
  院坝里安静极了,上坡劳作的人还没回来。几只母鸡,在石坝边沿的泥地里啄食小虫。公鸡却悠闲自在得多,翅膀一扑抡,就飞到坝边的杏树上去,打几声鸣,歇息一阵,又跳下来,扁着翅膀,咯咯地逼近母鸡,母鸡惊惶地躲闪。
  这一幅山居田园图,花冲已经很久没有领略到了。
  花冲为父亲抱出一个已经坐得油光锃亮的草墩,自己则随意地坐在石坝上。
  父亲抖抖索索地从怀里摸出二十五元钱,递给花冲。
  “冲儿,”父亲深情地说,“这就是你这个月的生活费了。”
  花冲看着父亲手里的钱,很吃惊,不知他从哪里弄出来的。
  “我摔岩那天,”父亲迎着他的眼睛解释,“是从你的姑爷那儿回来,这二十五元钱就是从他那儿借的。我没给他们说,不然,你哥哥姐姐拿去为我弄这样药那样药,屁作用不起,还贵死人,把钱作践了。”
  花冲的心发紧,巨大的热流在胸腔里波动。
  “你总得要弄点药呀!”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弄啥药,山里人命贱。再说,我好都好了。”父亲说着,得意地笑了。
  无奈中,看着父亲小孩一样毫不掩饰的得意,花冲也笑起来。
  “有空你多到山林里去转一转嘛,”父亲转了话题,“我听他们说,你成了啥‘世人’……”
  “是‘诗人’,爸爸,”花冲赶紧纠正,“但比真正的大诗人还差得远。”
  “哦,我不懂啥‘世人’‘诗人’,反正听说是写书的。你就把我们这个地方好好写一写呀。”
  “我在写,写了好多了。”
  “你二哥念给我听过,那都是写的个皮毛,唔,还没写到点子上呢。”
  花冲吃惊地看着七十余岁的父亲,他干枯瘦小、满脸沧桑,叫城里人看见,第一个印象肯定是;土,货真价实的土里土气。结果,却能对儿子的诗歌做出“针见血的评价。
  父亲还按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
  “你为啥不写一写狗日的孬牛?有的山里人,把我们用命换来的田土丢了抛荒,还发了大财,这他娘的成个什么道理?!”
  父亲没说大哥的老婆也被孬牛霸占了,花冲知道,他对这种话题说不出口。父亲无肉的脸在温暧的空气中抽搐,嘴边几根花白的胡须不停地抖动。
  “这些事情,”花冲平和地说,担心给父亲火上浇油,“我以前并不了解,回来时,才听一个车夫说起。”
  父亲没再作声,那一阵愤怒发泄了,象暴涨的洪水迅速消退,留下的只是白茫茫苍凉无涯的河滩地。
  太阳穿进云层去了,满坡苍翠的大山,立刻黯淡下来。
  花冲觉得那暗淡的光线象一个历史的黑洞,把他的思绪向某个幽深的所在牵引,一瞬间,他自己都没想到会问道父亲的过去。
  “爸,那个时候那样冤枉你,你是怎样逃脱追捕的呢?”
  父亲的眼光亮了,回忆使他兴奋也使他痛苦:“你以为我就认了账?为换一条活命?”
  “爸,看你想到啥了!”
  “为了我,老李他死啦……”

  花天狗从红军总医院逃进深山里时,由于军事上的失利,红四方面军也开始了撤出川陕苏区的战略大转移。蒋介石布置刘湘等军阀对大巴山根据地进行“清共剿赤”的绥靖计划,宣布“一旦收复失地,即须办理清乡善后”。一时间,军阀队伍和还乡地主纷纷组织了“清共委员会”、“清乡军”、“侦缉队”、“检查所”,剿杀的对象是大山里的赤色游击队和红军时期的苏维埃积极分子。
  离散的零星红军战士,当然首当其冲地列入清剿之列。
  花天狗在密林中流串,惶惶如丧家之大,红军要杀他,地主还乡武装和国民党部队也要杀他,他不属于任何阵营,他是一个找不到自己的人。
  可在心灵深处,他依然认为自己是红军战士,他的血液里流着造反农民不可更改的阶级鲜血。他很清楚他最终有一天是会回到他的队伍中,一旦部队里弄清他受蒙蔽的真象,就会收留他,象母亲收留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
  他在躲避“清剿队”的搜山时不慎掉入猎人挖的陷阱,几天以后,脚上被竹尖戳破的伤口化脓溃烂。幸好被打柴的李守福看见,把他背到家里。花天狗说自己是红二十九团的兵,李守福全家就叹气。原来老李的一个弟弟也在二十九团,红军转移,现今音讯俱无。老李说那你就在我家养着吧,多时伤好,多时就去找红军,大部队是追不到了,听说早过了川北的嘉陵江。赵明恩的巴山游击队留在根据地与敌人周旋,到时你就去找赵思明。
  当其时,国民党部队和地主还乡团对川陕苏区展开了大报复,残杀红军和农民积极分子的手段极其残忍,其刑罚千奇百怪,有扒皮、抽筋、剖腹共三十三种之多,其惨无人道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在这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恶劣环境下,花天狗倒霉的日子不久骤然降临。
  这天傍晚,清乡队突袭李守福居住的小山村,大粮绅秦松陵的三侄子在半山坡上朝村里喊话,勒令全村所有老百姓不准离家一步,必须等他们搜查完毕之后,才准上山干活。
  老李的屋子在村子的中心,老李趴在门缝后张望,看见清乡队的人手持棍棒、砍刀、夹板枪,在最外围村民的家里进进出出,翻遍了所有的旮旯角角,包括水缸、红苕坑,甚至根本装不下一个人的碗柜。
  院坝对面还有两家人,搜完他们以后,就该轮到老李了。
  在这千钧一发之机,平常看似木讷的老李忽然眼睛一亮,
  他向待嫁的女儿招一招手,女儿会意,马上走到门边帮他放哨。老李返转身,敏捷地滑下红苕坑,将原先藏在里面的花天狗轻轻托上来,再抱起他,迅速放进一口煮猪食的大锅。老李的老婆明白了丈夫的意思,立即将一大背篓切碎的猪草倒进大锅,把花天狗复盖住。紧接着,老李蹲在灶边,点燃几匹树叶,往里面架火,他专拣湿柴,架进去没有火苗,只是冒出一股股呛人的青烟。
  清乡队的人搜到老李家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
  他们按照程序,搜了屋里屋外每一个角落包括那个红苕坑,结果什么也没有。
  老李和他妻女的心里,象埋着一颗随时都可能引爆的炸弹。
  长着一撮黑色胡须的清乡队队长,满怀孤疑的又扫视了一眼整个屋子,带着部下的人向外走去。
  走到门边,看见瓜子脸、独长辫的李姑娘,他嘴边立时呲出了一股阴阴的笑,从上到下,把李姑娘看得直打哆嗦。最后,一双眼睛定在姑娘鼓鼓的胸脯上。
  李姑娘心里害怕,但打起精神,强作镇静。
  队长猛地一声大吼:“把藏在家里的赤匪交出来!”
  “你们,”姑娘想了想说,“不是已经搜过了吗?”
  队长无言以对,怪诞地把姑娘又盯了半天,隐去了阴沉相,突然和蔼地问:
  “女子你多大了?”
  “十九。”李姑娘问答。
  “十九岁,好年纪。身子上该长的都长齐了。哎,为啥不找个男人呢?男人好啊,白天替你干活,晚上抱着你睡觉。”
  其余的清乡兵“哄”地大笑。
  姑娘返身扑进她娘的怀抱,烧火的老李握紧了沉重的铁火叉。
  队长的眼睛转到老李身上,他看着总也烧不燃的柴火,又看了一会儿总也不冒热气的猪食大锅,一丝疑虑使他向老李走去。
  毕竟只是山里纯朴的农民,老李一脸紧张,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队长下额向大锅一撅,说:“你这是……”
  沉不住气的老李自己暴露了目标,他霍地举起铁火叉,嘶声大叫:
  “看哪个狗日的敢过来,老子就先敲死他!”
  屋子里顿时死一般安静。
  大锅里,花天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憋住一口气,听着外面的动静。
  一声脆响,让屋子里立刻充溢着一股浓浓的硝烟味。
  是队长开的枪,击断了老李的左腿,他倒了下去。
  队长一呶嘴,众兵了一哄而上,把老李的女儿从母亲怀里拉出来,一个人一伸手,“刷”地一把就撕掉了她的外衣,露出了里面的红胸兜。
  “给老子架火!”队长命令躺在灶门前的老李,“不然老子就要你女子的好看!”
  老李挣扎着,“嗷嗷”乱叫,手举火叉向队长狂扑,队长很随便地扣了一下手枪扳机,老李在枪声中命归黄泉。
  队长走上前,踢开挡路的老李,手起刀落,“啪啦”一声砍断老李一家坐了二十多年的长条木凳,抽出灶孔里的湿柴。塞进板凳碎块,用眼光示意,招上一个长得肥壮的部下,那部下深吸一口气,用吹火筒向里一吹,熊熊大火即刻就映红了先前黑黑的灶堂。
  队长悠闲地坐在灶门口抽叶子烟。
  老李的老婆昏迷倒地,女儿虽然清醒,早已脸色青灰,讲不出一句话。
  锅里一点动静也没有。
  队长挥了挥手,两个乡丁转身从外面屋檐下抱进两大捆干柴,队长亲自架进锅底,大火燃得更欢,满屋子回响着“毕毕波波”的干柴炸裂声。
  锅里依然动静全无,但一股难闻的焦臭味开始弥漫小屋。
  队长耐心地抽他的叶子烟。
  突然天崩地裂一声嘶吼,背部焦糊的花天狗从一锅墨绿的猪食中冉冉升起。假如五十年后的导演来拍电视剧,一定要指定使用这种慢动作画面,以强调红军战士大无畏的精神和压倒一切反动派的英勇气概。但花天狗冲出大锅就昏倒在地,一个班的清乡兵没费吹灰之力,把他抓进了囚牢。
  当晚,在秦松陵三侄子的命令下,十四个掉队红军被一溜儿绑在一起,每人的肩上用刺刀剜两个洞,分别插进蜡烛,去秦家坟园祭奠泰松陵和他的亲人。从三二年底红军入川到三五年形势不利红军撤离大巴山,秦松陵家族亦有十几口男女死在红色风暴的席卷中,包括秦松陵本人、他的八十三岁的老父和一个五岁的小孙子。
  祭完秦氏宗祠,天已黑尽,回来途中,地主武装将山道边十四棵柏树的主干掰弯,削尖枝头,分别插进十四个红军伤病员的肛门,然后一放,扬长而去。
  十四个红军如十四发炮弹啸叫着飞进墨黑的夜空,用他们年青的红色肉体,去拥抱他们曾为之战斗的苍莽的大巴山。
  十三个红军触地身亡,独有花天狗运气,他掉在一蓬茂密的马桑子丛中,被老李的女儿第二天从山上背回屋里,奇迹般地捡了一条命。
  老李的女儿养好了花天狗的伤,顺理成章地,也成了花天狗的老婆。

  父亲的讲述越来越小,直到无声。他垂下头,昏暗中,象一棵风干的老枫树,满身疮痍。
  花冲却凭着他诗人的敏感,意识钻到了另一个层面。事槽都会有或然性,历史在某一个时刻也可能向一万个方向分岔,这就是我们用得最多的“假如”。假如父亲在那一时刻也与那十三个战友一起摔死了呢?
  但他没有如那十三个战友一样为了革命而永恒,当人们注定应该为共产主义献身的壮丽时刻,他却获得了那些不幸的战友所没能得到的生命,就象大家都清贫正义地把仅有的几个铜板用去支援灾民之时,其中一个同伴却悄悄发了一笔不义之财,那么,命运肯定就不会宽恕他,花天狗天明时被含着悲痛眼泪的老李的女儿救活的那时起,就被命运之手按上了灰色的印记。
  他当时如果死了,他可能会得到革命的饶恕,毕竟,是敌人杀死了他。说不定他会被平反昭雪,甚至追认为烈士。但父亲竟没死,那么,一当革命取得胜利,他的“叛乱”罪行就是十恶不赦,“叛徒”的罪名如尖利的铁钉,把他牢牢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直到人老珠黄,华年消逝。
  可也要为此感谢命运,父亲如果真的摔死而成全了一己英名,那么还会繁衍出以后的花冲一族吗?!
  或者要一己英名,或者不要,而让他的后代儿孙出世。二者择一,没有中间道路可走。
  父亲忽然抬起头,“你各人方便去,”脸色是凄楚和漠然的混合,“我再坐一会儿就自个进屋。”
  显然,对往事的回忆又一次深深地刺伤了父亲的灵魂。花冲只得站起身,习惯性地说了声“谢谢”。
  父亲奇怪地看着他,花冲才觉得尴尬,在千沟万壑的大巴山中,城里人的修养反而使亲人间生疏。
  花冲沿着屋子左边的小路,迤逦走上山去。
  屋后不远,是一坡一坡的梯田,此时,麦海青青,迎风滚浪,花冲心头一阵喜悦。再往上走一段,花冲仁了脚,回首村落,以前的茅屋瓦房,已经没剩下几间了,大多砌了火砖房,有的灰白,有的火红,有的幽蓝,尤其是村西竹丛里雪儿的房子,两楼一底,还设置了阳台,在这一带鹤立鸡群,十分耀眼。从这个角度看去,花冲几乎认不出生他养他的故乡了。
  他的心里,涌上来一种莫名的悲戚。
  沿着为山腰水库配套而修的渠堰平行,向北走,没有多远,车夫和父亲所描述的景像就呈现了出来。
  一大片一大片肥沃的良田里,不见一颗让人踏实的庄稼,只有“猪鼻孔”、“贴地铺”、“铁心草”,在田野里肆无忌惮地争夺地盘。
  花冲久久地凝视着这些荒芜的良田,心中万千感慨。他蹲下来,捡一根细树枝,在泥地上写道:
        我浪迹天涯
        重复祖先们走过的道路
        每一脚都踏着粮食的骨头
        这可贵而亲切的东西
        被我的祖辈父辈们
        用眼光紧紧地握住
        喂养了我们的血统……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母亲
        就以女性的身体
        在瘦弱得如干枯之河的土地上
        挽起裤腿
        繁衍这些被称为粮食的颗粒
        她为粮食而笑或者哭
        悲伤的眼泪射穿一个个暗淡的日子
        有些哭诉一般的歌
        被血性的汉子满山抑郁地唱着
        都为了——粮食

  写到这里,花冲停住不动了。一些复杂的社会问题,他确实是无力解答的呀!
  他站起来,用脚一点一点地把那些字迹抹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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