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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时分,她在住宿的宾馆给章霖拨电话,听见铃响禁不住忐忑,知道会吵醒她丈夫和儿子,那个从早到晚在用功的儿子,可她就是憋不住想打这个电话,十年也不知怎么熬过来的,有心事没地方说。章霖立刻来接电话,她说他们刚忙停当,此刻洗完澡正坐在床上看报,听上去章霖比白天要从容得多,她开玩笑着:“我老公还在洗,他认为每天最好的辰光现在刚开始。”
  他们有他们的乐趣,虽然章霖不事修饰全无风光,苏晓卉在电话那端沉默。
  “晓卉……”章霖喊道,“我以为电话断了呢。”
  “我想延迟几天回去,刚刚和我丈夫通过电话,他说他不会勉强我,其实他今天打电话是来叫我回去的,有一笔房产上的生意要我去谈……”
  “那,不大好吧,房产的生意也是大生意,以后有机会再回来,做了生意赚了钱还伯回不来吗?”
  “讲讲是容易,”她不耐烦道,她只对章霖耍性子,“生意做了还会来,永远也做不完,赚了钱还想赚,不会有停的时候,这么多年回不来,还不是因为生意拖着?我现在也想穿了,不过是少赚一笔钱。”戛然而止,牢骚发下去是发不完的。
  章霖也不在意,平静地说道:
  “那也好,既然来了,真应该多住几天,我正担心没有时间和你说话,工程在进行,时间就是钱呢……”
  “我想去北京,”她打断章霖,像赌气,“去看看之钧,他妈妈话里有怨言,我不要之钧怨我,当时都讲清楚的,即使走不了,也不会跟之钧结婚,这是千真万确的!”
  “你上北京就为的跟他说这些话?我看你是搭错了!”章霖骂她,“这么多年过去,如果是伤疤也早就好了,你还要去把它挖开来,之钧惹你了吗?你有病!”
  “是你要我去看他妈!”晓卉跟章霖不讲理起来完全是二十年前的样子,“她妈妈要不提起,我心里会这么乱吗?”
  章霖沉默,然后说:
  “我很后悔,我以为之钧一直没往你,心里去,这么多年他妈妈又一直牵挂你,年纪大了,儿子也不在身边,加上动迁这桩事对她是个刺激,我想,你去看看她,会给她安慰。”
  晓卉沉默。
  章霖轻声问:
  “她对你说什么了?”
  “其实也没说什么,我也知道她是无意的,她一直护我,”晓卉语无伦次,“可之钧到底是她的儿子,她也没有怪罪我的意思……”
  章霖不响,等着她说下去。
  “他妈说,好了两三年也不是说分就能分的……”她哽咽了,“我走的时候,他也是高高兴兴的,他……他心里怎么想,我……我不知道……”
  “不管怎么,都已经过去好多年。”章霖提醒她。
  “我都没有忘记,他会忘记吗?”
  “总是会越来越淡,再提过去的事有什么意思?”
  章霖的冷静令她不快,其实向来是冷静的,对她的情感风波取保留态度,不管是成淙还是之钧。讨论这种事应该找沈清华,可深更半夜她不敢找她,她一直是有点畏惧清华。她沉默半晌,叹息说:
  “算了,说不清,这种事只有自己碰上才晓得,你睡吧,这么晚了,他们被吵得睡不着了。”好像才想起对方有一家子,也不等章霖回答,就把电话搁了。
  几分钟后,电话铃响,章霖的声音:“我把电话搬到楼下,他们听不见,说吧,说一夜也没关系。”
  这就是章霖,所以你在为难时会去找她。那时如果晚上和之钧有约会,为避免父亲作梗,便让章霖来约她。这种时候,通常章霖下班不久,正在厨房帮她母亲烧夜饭,为了扮演角色,章霖必得换上出门衣服,到晓卉家去点个卯,这样来来去去的有过多次,也不嫌烦。
  晓卉拿着电话不响,章霖便说下去:
  “之钧也好,成淙也好,反正你得想清楚,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是回来度假的,没必要把自己卷入复杂的关系中去。”
  晓卉还是不作声,章霖就说不下去了,两人拿着电话沉默了半晌。
  “帮我弄到之钧的地址好吗?弄,还是不弄?我就要你一句话!不要跟我讲大道理,我都三十多岁了,还会不懂吗?”
  “我不保存地址,你一定要,我只有去他家拿。”章霖冷淡地回答。
  稍顷,苏晓卉轻声说:
  “这么多年,没有地方可以发脾气,在那里生活就像戴个面具。”
  “我总归是你的出气筒,可你也应该把心里话说出来……”
  “你们给我时间吗?都那么忙,我以为自己回来的不是时候……”晓卉喊起来,马上又不好意思,“瞧瞧,我又在抱怨了!”
  “这是你的权力,漂亮的女人好像就可以横行霸道,”章霖半真半假,“从小就让着你,虽然那时候功课比你好,猜,为什么?崇拜你呵!自己长得丑,就只崇拜漂亮女孩。”
  晓卉竟有点儿辛酸,想起来,这么多年,章霖一直是个倾听者,她好像从来就没有自己的故事。
  “知道吗?我在丈夫面前喷嚏都不敢打。”她故意轻松地转换话题,“结婚前,一次深夜通电话打了个喷嚏,他立刻驾车前来探望,以为,以为我得了重感冒……他自己是从来不打喷嚏的,认为不礼貌,为了赶上他的教养,我已经能够下意识地克服喷嚏……”话未完,章霖在电话那端打了一连串的喷嚏,两人一道哈哈大笑。
  是在融洽的气氛里挂上电话,但一静下来,心里头仍有仓皇的感觉,是从之钧家带回的感觉?她拿起床头柜上的安眠药瓶,数出两片药吞下,她知道,在一个切切实实的睡眠之后,会有一个平和的心境。
  她没有立即躺下,却坐到梳妆台前对镜细察自己的脸,一张光滑细腻却苍白瘦削的脸,就像之钧妈妈说的,三十岁以后脸在小下去。她的脸庞原是属于“粉蒸肉”的那种,饱满红润,上面嵌着亮晶晶的单眼皮的大眼睛,有着唐代美人的明媚。刚去吉隆坡那阵子,姨妈家的男亲友们贪婪的目光像要把她吃了,所以姨妈把她管得紧紧的,上哪儿都带着她,既要防外又要防里,晓卉成了阔太太们的仇恨中心,姨妈的女儿也就是她的表姐原和她说得来,劫因为表姐夫的太过殷勤而变得很疏远。如果她不是一直哄着姨妈,陪着她为她解闷,她早被姨妈赶回来了。
  年轻的时候,并不为自己的美貌骄矜,倒觉得常被它所累。中学时曾被女生孤立,中学毕业进厂,也因为漂亮的缘故受到歧视,被分在老弱病残呆的包装车间。不管在校园还是在弄堂或是厂门口,都会有流里流气的男人的干扰,那时的社会不崇尚美,引人注目的同时也在被人鄙夷,直到78年社会秩序和规则都发生了变化,那种感觉才淡化。刚到吉隆坡,作为上流家庭的姨妈家和他们的圈子,气氛彬彬有礼令她心安,时间长了,才知同性们也在防着她,因之,她在生活中的态度一直是低调的。
  在姨妈的保护兼监视下,她仍然有过一场短暂的恋爱。他是西方外交官员,英俊开朗,他们在姨妈家的派对上认识,彼此一见钟情。那场秘密的恋情充满忧郁温馨的梦幻感,她的签证将要到期,他也将离任,双方言语不通,只有几个简单的英语单词可以沟通。她借去邮局或药店的路上和他约会,只有极短的时间,又怕被人看见,每一次约会便有惊心动魄的感觉。他的车子停在姨妈家附近的街口拐弯处,她坐进车子后,他迅速驶离那个区域,然后放慢车速,用一只手去抓住她的手,遇上红灯,他才能放开方向盘,转过身将她揽进怀里热烈吻她,那种激情是能够把人烧伤的。只一会儿工夫她就该回去,离开他那儿,犹如从高温室里出来,她的脸通红,浑身被汗浸湿。
  即使这一个听起来是浪漫的恋情,在苏晓卉也并非是纯粹的。她正伤脑筋如何让在领馆工作的情人了解她的困境并进而帮助她,她本不是工于心计的女子,只是流落他乡孤单无援。她终于想出一个笨拙的办法,将自己所要说的话寄给刚从大学毕业的沈清华,让她翻成英语后再寄还她,是的,所有可以相信的朋友都留在了中国,这一个办法虽笨却万无一失。果然,清华熬了两夜磕磕碰碰地译成英语(她毕竟不是英语专业)立刻又寄还她,可晓卉有一点没算到,这一来一去的信竟花费一个多月的时间,等译文到达时,情人已离开大马五天。
  他走时她痛不欲生,最后一次约会,他不顾她的反对把车驶进他的公寓,销魂的几小时呵,结束时她放声痛哭,即使成淙离去,她都没有这么哭过。她裸着身体跪在地毯上双手捂住脸,用中国话哀恳:“不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不要丢下我……”
  他温柔地吻遍她全身,喃喃地讲着英语:“我爱你!我会回来!我一定回来!”
  三年后他再来吉隆坡,她已经订婚,接到电话时,她正和姨妈拟定她的婚宴上客人的名单。她已经能够毫无困难地听和讲英语,可她没答应他的约请,太晚了,她不再要任何冒险的尝试,她激荡的情感早已经平息。
  但是也正是在她平静的岁月里,她开始失眠,她需要将安眠药带在身边,吞服过安眠药的早晨,脸是苍白的,即使去健身房,也没办法让睡眠像年轻时那般酣畅,她的脸颊在凹陷,瘦是时尚,但谁也不会称赞她比过去漂亮。
  她打开随身带的激光唱机,让音乐充满房间,然后躺上床闭住眼睛,到时间,安眠药就会起作用,她可以放心地睡去。
  她被电话铃声吵醒,已经上午九点,清华声音好响似乎兴致颇高。
  “晓得你还在睡,腐朽的资本主义的人呵!”清华开着玩笑,“今晚有安排吗?我请你去吃四川火锅,今年冬天上海最流行的,现在已是尾声,这是所有的流行中最让我称心的,章霖也去,我关照她了,一定要做面膜一定要吹头发一定要穿时装!十年一次聚会总要有点形式感吧。”一口气说到这儿,笑起来,晓卉瞌睡全无,跟她一起乐。
  “不许告诉甄真,她知道了会老着脸皮跟来,我最烦她,一天到晚吹自己老公,全上海就他们家过得最得意。”清华还是那么尖刻。晓卉不好说什么,这次回上海,甄真待她不错。
  “清华,说好了,我来请……”她换个话题,被清华打断。
  “有你请的时候,今晚我买单,别争了,这笔饭钱最终不会是我出,我会想法报销。”
  清华情绪好,她便也跟着高兴,这就是清华的魔力。所以尽管清华长得不怎么样,甚至连好看都说不上,到哪都能成为中心。
  清华的祖父是神父,父母亲是医学专家,她的家总是充满求助的人,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因之,清华在同龄人中便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气质,她自信成熟,好为人师,小小的年纪在周围聚集了一批崇拜者。可是年长之后同样也要去经受人生的磨难,第一次情感的挫败,是成淙给予的,情敌正是晓卉。处在事端旋涡中心的苏晓卉,却是在多年后才获知真相。
  和清华在一起,晓卉一向甘拜下风,她深知自己除了美貌别无长处。当年在学校,功课中游,再无其他才能。而沈清华样样行,数学门仅次于章霖外,其他都是第一,即使纯属业余的技能,也常为班级捧回名次,譬如朗诵、譬如绘画(清华是画宣传画的高手)。同时,苏晓卉也知道,她在中学受女生孤立的局面,是在沈清华站出来公开声援之后,才得到彻底的扭转,虽然成淙一直在暗中帮她,但似乎带来的多半是负面效果,因为长得很帅的男生班长是女孩们的注意中心,成淙的帮忙实际上在加深女孩们的敌意,后来是清华提醒他,并帮他解了这个围。
  他们三人的关系在女生们的眼中颇为奇特,富于才华、自鸣清高的沈清华却对同为班长功课不如她的成淙俯首贴耳,成淙与她同进同出关系密切却不掩饰对苏晓卉的关心,苏晓卉呢,却是在沈清华俯视的目光下,接受她的保护。有关他们三人的桃色谣言,在整个中学时代没有停止过。
  毕业时,成淙自愿去了安徽农场,清华和晓卉按照分配条件留在上海,于是暖昧的关系突然变得清晰,临走前一晚,成淙来找晓卉告别,他问:“你愿意给我写信吗?”
  晓卉点头,有点儿惊讶于他的郑重其事。他又问:“你愿意我们之间的关系不同于别人吗?”
  晓卉紧张起来,问道:“你想说什么呀?”她是因为糊涂才问得直率。
  成淙反而嗫嚅。
  “晓卉,你……你没看出……我……一直……是喜欢你的?”
  “你怎么可以……”晓卉难为情地转过身去。
  当时他们正站在她家的弄堂口,见她背对着自己,成淙着急了:
  “晓卉,哎……人家看见了以为我……瞧,我不说了……”
  于是,成淙便把没说完的话写在给她的第一封信上,因此从通信开始,他们之间就建立了一种崭新的关系,那是晓卉暗暗憧憬过却不敢证明的关系,她好像承载不动自己的幸福感,眼睛嘴角盈满笑意,在星期天的三人聚会上,沈清华发出疑问:“苏晓卉毕业以后反而开心了,成淙在给你写信?”
  “你……怎么知道?”晓卉窃喜,她也在寻机吐露秘密。
  “我们共处四年,能不了解他吗?”清华似在讲一个最亲密的人,可当时的晓卉并不具备这样的观察力。倒是章霖瞠目结舌的样子令她不安,她问章霖:
  “你觉得这件事情很出格吗?”
  沈清华说道:“不要去问章霖,她跟我们不同,她是个循规蹈距的人,她将来的丈夫肯定是通过介绍人认识!”说罢哈哈大笑,笑声过于响亮因而显得刺耳,苏晓卉至今都记得这一个不太悦耳的笑声。
  清华就是这样一个要强的人,她难受得要命,却不肯在晓卉面前流露丝毫,四年的疑虑、担忧被确认之后,她的自尊心彻底崩溃。那天下午的聚会散后,清华又来约章霖,在夜公园的草坪上,清华流下了眼泪,她说她的胸口像被人踩了一脚地痛……这一切,晓卉是在几年后,与成淙分手并有了新的男朋友的时候,才知道。
  晓卉获知真相时,有的只是愤怒,清华竞让自己当了好几年的傻瓜。冷静下来,感觉变得复杂,她明白,和清华真正的沟通是在失恋之后,就像章霖说的,痛苦才能使人相知,毕竟后来两年,她们是做过真朋友的。
  “爱情的潮水消退之后,留下的是友情的沙滩。”这一类格言抄满了她中学生的日记本,去马来西亚给清华的第一封信开首便是这一句格言,清华回信说:“希望不要开口闭口格言好吗,让人觉得幼稚而且肉麻,什么时候你才能成熟,用自己的语言描述自己的感觉?”
  当她终于学会用自己的语言描述自己的感觉的时候,她已经阅尽沧桑。满腹心事再也无人听你述说,有时候提起笔想要给清华写信,终究又放下,千头万绪的,不说也罢。
  电话搁下不久,清华的电话又追过来:“瞧我的记性,把最要紧的忘了说!每一次都是这样,拣次要的先说,其实是铺垫,可说着说着倒把要紧话略过了。”
  “刚才是说请吃晚饭的事,如果吃晚饭是铺垫,后面的高潮是什么呢?”晓卉开玩笑地问道。
  沉寂几秒钟,然后清华喊道:“晓卉呀,十年到底没有白过,你比过去至少聪明十倍,可以说是判若两人!”
  轮到苏晓卉沉默。沈清华似乎感觉到什么,放低声调问道:
  “我说错什么了吗?”
  这已经不像清华的语调,晓卉笑了:“没什么,不过是一番话让我想起了许多事!”开朗的口吻,“你还是没把要紧事说出来。”
  “其实也没什么,”清华的兴致已经大减,“想给你一个小小的惊喜,也许你不会有这种感觉,谁知道呢?”说到这一句竟已经是无精打采。
  “为什么?”晓卉追问。
  “说不定你已经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了!”
  心弦被轻轻地拨动,清华是最合适的谈话对手,如果她愿意给你时间的话。
  对于赴晚宴穿什么衣服,晓卉还是有过几番斟酌,这种时刻,既不能太随便,也不能,不能过于讲究,和姿色平平的女友在一起,晓卉会下意识地敛起光采。她选定一套棉麻料子米色主调的服装,最终又放弃,只因为这套衣服的上装配一件马夹,而这个季节,马夹竟一统上海的马路,男女老少,人身一件,或长或短,本来是时髦,却由于如此普及,便也俗不可耐。这正是大陆的气氛,让她想起十多年前,人人一条喇叭裤,后来人人一条牛仔裤,也人人都去听过邓丽君……她这次回家,上海好像无处不变,这一个不变化,让她产生小小的幽默感。
  她穿一条蓝白花长窄裙,配细腰超短长袖白衬衣,只戴一个白金戒指再无其他饰物,和许多女人一样,在衣着上不倦地花费精力,哪怕家里的一条睡裙也不肯马虎,“女为悦己者容”,自己又是为谁容呢?刚刚装扮完毕,甄真上门,她打量晓卉道:
  “这时候出门,是去吃晚饭吧?”
  苏晓卉尴尬地一笑,想着清华的关照,心里未免对甄真的歉意。但甄真似不在意,说道:“我是来跟你爸爸联络,他托我找心脏病专家,为你妈妈……”
  提起妈妈的病,晓卉立刻心烦意乱起来,回来这几天,陪妈妈的时间越来越短,今天原是答应陪妈妈一整晚,却因为清华之约,匆匆去医院点个卯便朝回赶,使得妈妈抱怨:“回家时间这么短,还不肯全花在娘身上!”发现一年年过去,母亲对自己的依恋越甚。自己没有儿女,将来竟不能像母亲那般依恋自己的儿女?将来的问题就像深渊不敢朝前探视。从来不和丈夫讨论这个问题,他们之间的禁区。她把心思拉回来,有些烦燥。
  “爸也真是的,喜欢兜圈子,找沈清华不就得了,她老爹是院长。”
  甄真格格地笑,把她话当成笑话听:“怪不得老头不找你,你晓得的情况过时了至少七八年。她爸老早退休,回聘过几年,没赶上坐专家门诊便中风了,她妈,她妈这人脾气暴躁,医院里没人缘,她不是这一科,一样要去求人,再说,现在最吃香的多半是出过洋的中年医生……”
  晓卉想起甄真爸爸是卫生局的行政干部,想他现在也该退休,甄真似乎读出她的疑惑,答道:
  “我不用我爷的路子,这种事我老公最有办法,谁不想讨好有权的人,我老公的路子不要太粗噢!”
  瞧瞧,又来了,又抬老公了,但从晓卉的耳朵听来,并不如沈清华那么感到刺耳,说到底,自己不过是个路人,何至于往心里去呢。
  甄真话未完,伸出手摸摸晓卉的衣料问道:
  “这衣服是在大陆买的?”
  “不是,是在香港,我喜欢去香港购物,那里的东西又多又好又便宜。”
  甄真不以为然地瘪瘪嘴:
  “我看也不过如此,淮海路上专卖店里的衣服比你这档次高多了,当然价钱也厉害,不过,有钱怕什么呢,像你这样,何必买便宜货!”
  “不是买便宜货的问题,我是说,同样的东西在香港更便宜一些,”晓卉解释,心里有不快也不会露出来,“再说,衣服不是越贵越好,合适是最要紧的。”
  “但是你穿这套衣服走在马路上人家不会看出你是从国外回来,你是不是故意这么朴素?其实没关系,现在开放得很,上海人现在什么花哨衣服都敢穿。”
  晓卉微笑不语,她应该告诉甄真,上品的衣服从来不花哨,恰恰是在普通中显示它的不同凡响。可甄真是这么自信,她这样的人是在环境中获得教育的。她方才就注意到甄真今天穿了一套精致的针织棉套装,但粉蓝色过轻,绵软的质地凸现她腰部和肚子的赘肉,这身衣服也许价格不菲,但对甄真来讲,肯定是扬短避长了。批评不能说出来,无论如何赞美话也是没法讲的,所以只能对甄真的新衣保持沉默,甄真却认为她小觑了她,刚才那番话便有了挑战的意味。
  就像为了安慰甄真似的,晓卉说:“国内有钱人是不少,我看到高级名牌时装、高级化妆品也在卖,即使在发达国家,一般的人也不会去买。”
  “真是这样,我丈夫去新加坡出差上乌节路帮我买名牌化妆品,陪伴他的那位公司白领说,我们自己并不买这么贵的东西,太奢侈了。”甄真得意地说。
  晓卉点头。
  “我看锦江对面的迪生商厦简直跟巴黎的一条街一模一样,卖的牌子也差不多……”
  “你去过巴黎?”甄真气馁地问道。
  “还去过哪些国家?”紧接着追问道。
  晓卉淡然一笑:“大概十多个吧,为生意上的事跑来跑去,也没心思玩,有些地方连印象都没有,很无聊很枯燥的。”
  甄真却感慨地点头:
  “虽然是住在小国家,到底来去自由,中国人外国人是不一样!”
  见甄真没趣的样子,晓卉也没意思起来。沉默了一会说:“其实住哪儿都一样,一切都在于自己的感觉,我看你对自己的老公很满意,正羡慕你呢!”
  甄真眼睛一亮,颇有意味地望住晓卉,她从晓卉的话里听出些许遗憾,这正是她想了解的,是的,她必须从苏晓卉的发达里找到一些破绽,她好胜的性情需要获得平衡。
  “从你的话听起来,好像你的老公不让你满意似的,开个玩笑……”甄真自己笑了,“你一点都不谈起他,我连照片都没看到,什么印象也没有,感觉上你还是个单身……”
  晓卉阴下脸,甄真的心脏因为兴奋而加速了跳动,瞧,触到了她的痛点不是?她的风度快要保不住了,甄真见好就收地起身告辞。
  “放心吧晓卉,你妈的事包在我身上,几十年的老邻居了,没有跟你这层关系,我也会帮她。”甄真认定自己是个善良的女人,脸上挂着宽容的微笑。
  “甄真,我想只要肯出高价不愁找不到好医生,不要去托关系什么的,人情是最贵的了。”晓卉微蹙双眉。
  “问题是这儿并不都是明码标价的,给钱也得有门路。”甄真得意一笑。
  晓卉从包里拿出一厚叠人民币交给甄真说:“这些钱你先用起来,托人办事需要乘车送礼什么的,事情办成之后,我会另外给你报酬。”
  甄真脸上的笑容挂不住了,一步跳到房门口,没法掩饰的鄙夷:“呦,晓卉忘了这是在中国,情义还是最要紧的,再说,我丈夫的公司有两部小车供他使用,一部桑塔那,一部奥迪,我们家收到的礼都可以开礼品部了,有什么应酬都可以报销,钱嘛,在我们这种人家没多少用处。”说完,逃也似地离开苏晓卉家。晓卉也不去追她。黄昏的街口,车子长龙一般,并且是条奄奄一息的龙,苏晓卉只得徒步赶往沈清华指定的酒店。
  摩肩接踵,这是在上海街头的感觉,有时候,比方说在心情落寞的时候,她需要这种挤来挤去的热闹,这在她已是一种非常陌生的熟悉。双臂有力地摆动,平底鞋踩在水泥路面轻捷灵活,不时躲避莽撞的行人,在拥挤的人群中保持健步如飞,不啻是一项过瘾的运动,她的身体是在运动中焕发活力,心好似云散后的天空,清朗空廓,甄真耽搁了她约会的时间,也耽搁了她的好情绪,但她已经把这当作次要的小插曲,急不可待地丢在脑后,等在前面的,却是她向往多年的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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