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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间

作者:谈歌


  大胡挨这一顿揍,全是因为多喝了那三瓶啤酒。
  大胡这些日子很痛苦,他老婆刘玉芳一个劲地要跟他离婚。而且是说干就干,大刀阔斧,闹改革的样子,连一点摸着石头过河的稳当劲也没有。大胡气得肚子鼓鼓的,还说不出来。
  大胡跟刘玉芳结婚时,刘玉芳是个临时工,挣钱不多。刘玉芳家在农村,是进城来打工的妹子。刘玉芳模样长得挺好,初衷就想靠这张脸在城里找个男人,就此结束土里刨食的日子。于是,就嫁给了比她大十岁的大胡。刚刚结婚的时候,刘玉芳挺温顺的,像只小猫一样的老实。去年刘玉芳辞了临时工,租了个门面,卖小百货,认识了吴长明。吴长明是个司机,刘玉芳常常雇他的车出去弄货。渐渐地刘玉芳的买卖开得大了些,心也就野了,还弄了辆日本进口摩托车,嘟嘟地疯骑着。有时跟吴长明出去进货,一走就是半个月二十天的,说不上什么时候,刘玉芳就跟吴长明勾搭上了。吴长明比刘玉芳大两岁,样子高高大大,比大胡像回事。于是,刘玉芳就闹着跟大胡离婚。大胡不离,两口子就不像两口子似的瞎过着,刘玉芳最近加紧了攻势,天天逼着大胡到厂里开信。
  今天下午,大胡正在车间干活呢。大胡那个组的组长小赵病了,车间书记陈大海就跟车间主任乔亮商量了一下,让大胡当了钳工组的副组长。陈大海到组里宣布了,工人们起哄要大胡请客,大胡脸红红地说:“什么破官儿啊,请球的客啊。连工资都快发不出来了,我还留着钱养活家呢。”众人说不行,你大胡看着不是官,我们可日后要受你管的。不请不行。有人就上来掏大胡的口袋。大胡就躲着笑着骂:“操蛋的,痒痒死我了。我请我请。”正闹着,乔亮就黑着脸过来了:“闹什么闹?都干活去。”众人就散了。乔亮对大胡说:“你老婆来找你了。”大胡一愣:“在哪呢?”就懵懵地四下看。乔亮就笑:“看啥?在厂门口等你呢。刚刚打个电话来,你快去吧!好像有什么急事。”大胡就放下手里的活,往车间外边跑。
  厂门口,老婆刘玉芳正在门口冷眼看着他呢。刘玉芳今天穿了一件大红的毛衣,太阳一照,红红的,像是刚刚从水里烧出来似的。刘玉芳手里拿着头盔,旁边放着那辆日本摩托车,跟挂历上的时装女郎似的。刘玉芳见大胡出来,就冷着脸问:“你是怎么回事啊!什么时候开信啊?”大胡笑道:“你还真生气呀,晚上咱们回家谈好不好?”刘玉芳冷笑:“回家!我还怕你强奸我呢。”
  大胡心里恨得一个劲慌,可嘴上又不敢骂。昨天晚上,刘玉芳回来得挺晚,进家就拉着一张脸。大胡小心地问她吃饭没有,刘玉芳冷冷地说:“我吃过了。”大胡忙给刘玉芳倒了杯茶。刘玉芳喝了两口,就问:“离婚的事你想好了吗?”大胡脸上堆出笑,喃喃着:“你别开玩笑吧,过得好好的,离什么婚啊!”就干巴巴地朝刘玉芳笑。他自己觉得自己笑得很不好看,就看看穿衣镜,穿衣镜里边的大胡一副可怜相。穿衣镜里边的刘玉芳脸就拉长了:“我可告诉你,你离也得离,不离也得离,我现在一分钟也不想看你了,看见你我心里就发堵。”说罢,就起身去翻衣柜,挑着自己的衣服,把大胡的衣服乱扔着。大胡不看穿衣镜了,在后边捡衣服。捡完了,就呆呆地看着刘玉芳收拾出她的一包衣服。刘玉芳就抓过一只皮箱往里胡乱塞着,塞着,就看到这件现在穿着的红毛衣,就脱下身上的那件绿毛衣。于是,刘玉芳身上就穿着一件白背心了。两只大奶子像两只兔子似的颤颤地要蹦出来。大胡看着心跳,这两只大奶子刚刚结婚的时候,大胡天天晚上都摸着睡觉。那时刘玉芳十分贤惠,每天晚上都让大胡尽着性。可是自从刘玉芳认识了那个吴长明,就渐渐淡了大胡。后来,就干脆不让大胡近身了。算起来,大胡已经有半年多没有享受过一回属于自己应该享受的福利了。大胡忍不住了,心里就窜火。刘玉芳刚刚把红毛衣拿起来,还没有往头上套呢,大胡窜过来抱住了刘玉芳,就往床上摁。刘玉芳大叫起来:“滚开,你他妈的干什么啊!操你妈!”大胡就喘喘吁吁地:“都半年多了,今天就让我一回吧,我实在是憋坏了啊。”就开始扒刘玉芳的裤子。刘玉芳腾起手来,狠狠打了大胡一个耳光。大胡立刻眼冒金星,就松了手。刘玉芳抬起身子跑出去了,跑到门口,又折口来提起那只皮箱又冲出去,在门口回过头来骂:“姓胡的,你他妈的是个臭流氓,我要告你强奸罪。”就蹬蹬地下楼去了。过了一会,大胡就听到了摩托车放着响屁跑远了。大胡窝囊得一夜没睡着。
  大胡脸上又堆出干干巴巴的笑:“玉芳,你真是狠心了,我对你怎么样啊!离什么啊。”刘玉芳说:“别说屁话了,跟我上法院吧。”大胡就蹲在地上,头一埋:“我不去。”刘玉芳冷笑道:“你不去就没事?!我这是给你脸,你不要脸,我自己去,你就等着法院传你吧。”就骑上摩托车跑了。
  大胡软软地站起来,呆呆地看着远去了的那个小红人,猛地跳脚骂,骂了几句,觉得心理平衡些了,一肚子气消了半肚子,就带着剩下的半肚子气回到车间,懒懒地也不想干活了,就闷闷地抽烟。下班的时候,有人又笑道:“大胡请不请啊?”大胡把烟头一扔:“不就是请客嘛!走,有一个算一个,都去。”人们就哈哈笑,说大胡今天怎么舍得出血啦。大胡恼恼地说:“爱去不去。”就骑上自行车出了厂门。人们就嘻嘻哈哈地跟在大胡后边,大胡就领着大家进了路边的一家饭馆。
  进了饭店,大胡也不跟别人商量,就喊过服务小姐来,叫了一桌子菜,又搬了两箱子啤酒。大家都笑,说大胡今天一定是中了彩票了。于是,就一人抓过一瓶啤酒,嘴对嘴地吹喇叭。不一会,啤酒瓶子喝了一地,不小心踩上去叮吮乱响,有人觉得喝得差不多了,就有退席的。最后剩下三瓶啤酒,大胡问大家谁还喝?大家都摇头,说今天喝得实在太多了,退了吧。于是,大胡就拿着三瓶啤酒去退,服务小姐笑道:“先生,不能退的。凡是卖出去的,就不能退的。”大胡想发脾气,可是看着小姐那副有修养的样子,就发不出火来,就想着跟刘玉芳刚刚结婚的时候,刘玉芳也是这样的好脾气。众人就说,那就算了。大胡就让大家先走,他要把这三瓶啤酒喝了再走。众人看他好像是醉了,就想拉他一道走。大胡就恼了:“谁也别拉我。谁要是再拉我,谁就算账去。”众人笑着走了。
  大胡喝完那三瓶啤酒的时候,就觉得头晕得不行,而且还直想撒尿,就摇摇晃晃地把账结了,晃晃着出来找厕所。走到当街上,就看见厕所旁边围着一群人。他挤进去,就看到三个人正在围着一个人痛打。那个被打的人是个麻子脸,鼻子都汩汩地冒血,已经躺在了地上。那三个打人的还冲过去拳打腿踢的。没有一个人上去拉的。大胡看着心里就起火,夹起一泡老尿,就晃着走过去,对那三个人说:“算了吧,人都被你们打成这样子了,真要是打死了,你们还得去偿命啊。”那三个人一怔,就看大胡,当中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汉子瞪大胡一眼:“操蛋的,你是干什么的?”大胡笑道:“我看你们三个打一个也太不像话了啊。”络腮胡子就冷笑道:“你他妈的找死啊!”于是,另外两个也丢下胖子,走过来。三个就围住了大胡。大胡心里一紧,就想退出去。裆里的那泡老尿又胀得疼,可是还没容他撤身,脸上已经重重地挨了一拳。大胡顿时眼冒金星,扑通仰倒了,觉得腰上又重重地挨了一脚,于是那泡尿就直直地泄在裤子里了。他顿时感到一种畅快。又觉得身上挨了几下子,他情不自禁地哎哟起来,他已经说不清楚是挨打的痛感,还是撒尿的快感了。他最后一点清醒的念头是用眼角的余光看到那个麻脸拾起身飞快地跑了。等他再睁开眼睛时,他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身旁坐着车间的小郑几个人。他想坐起来,可是身上一阵阵地疼,就看到床前的输液瓶子里盛着红红的液体。就想自己可能正在输血呢。
  听了陪床的小李讲,大胡才知道昨天下午他被打昏在厕所旁边,那几个家伙还要往死里打他呢。幸亏车间几个人觉得大胡总没跟上来,怕他喝多了出事,就返回来找他,才看到他正在被人乱打,就嗷嗷叫着冲过去。那几个家伙看到人多了,就忙着跑了。众人顾不上去追那三个人,就慌慌地把大胡送到医院了。大夫说,要是再晚来一会,大胡可能就够呛了。
  一大早,车间主任乔亮听说了大胡挨打的事,就慌慌着跑到医院。进了病房,大胡刚刚睡着了,乔亮问了问陪床的小李。小李说基本没什么危险了。乔亮才放下心来。乔亮想了想又问:“刘玉芳没来?”
  小李骂道:“那个烂女人,谁知道现在在哪浪呢!”
  乔亮这才想起大胡跟刘玉芳正闹离婚呢。乔亮呆了会又问:“住院费怎么着呢?”
  小李说小郑他姐夫在医院当副院长呢。小郑找了找,医院算是开了口子,说让三天之内交来,交不来钱就不让住院了。小李盯着乔亮说:“乔主任你可得赶快想办法弄钱啊。”
  乔亮想起这几天财务科要账的挤得满满的,财务处长老齐天天像个地下工作者,东躲西藏的。厂里哪有钱啊。想着,心里就冷了半截,脸上没敢带出来,就对小李说:“我先回去找找厂长吧。”
  小李忙说:“您去吧,赶快弄钱去吧。”
  乔亮就出来了。
  出了医院,乔亮就发愁,大胡这事厂里怕是不肯出钱的。他蔫蔫地骑上自行车,往厂里蹬。

  乔亮刚进厂门,就听有人喊他,一抬头,见车间小路跑过来。小路脸色慌慌嚷道:“乔主任,您可回来了。大杨跟张处长打起来了,吴厂长火了,让你去呢。”
  乔亮一怔,就吼起来:“吃多了,打什么打!”
  小路苦着脸:“大杨今天气不顺,找碴呢,把张处长打得满脸花了。”
  乔亮骂:“气不顺!我还气不顺呢。”
  小路苦笑道:“您别跟我嚷了,您快去看看吧。”
  乔亮问:“吴厂长在哪呢?”
  小路说:“在厂长办公室呢。”
  乔亮把自行车扔在厂门口,就上了办公楼。
  大杨原来是车间里的运料司机,今年开春厂里改了生产线,把车间里的车停了,大杨就没岗了,大杨就到厂劳资处报到,按内部待岗。今年厂里又发了新规定,所有待岗的一律不发工资。大杨开始还不在意,真不发工资了,大杨就急了,三天两头找劳资处,劳资处长张成年说:“现在厂长有话,所有待岗工人一律要双向选择,你自己的婆家,人家同意要你才行。大杨你自己找岗位吧。”大杨就自己乱撞。可现在哪儿也不缺人手。大杨脾气又不好,就是缺人的地方也不敢要他。大杨就找乔亮,想来三车间。乔亮跟车间里商量了一下,觉得总得给大杨弄碗饭吃啊,就同意了。可是劳资处却不同意。说现在各车间都超员,一律不添人了。大杨气坏了,天天找张‘成年吵架,上星期大杨在劳资处坐了好几天,闹得张成年也上不了班。大杨最后跟张成年骂开了,大杨骂:“你小子的意思就是让我替你吧?那老子今天就在劳资处办公了。”张成年没办法,就喊保卫科来人弄大杨走。可是保卫科长老许跟大杨好。老许就躲起来不着面了。大杨昨天又跑到张成年家里闹了一通,大杨对张成年的老婆说:“张成年说了,他的事让我接管了,今后我就是你们家的户主了。”说着就坐在张成年家的饭桌子上吃饭、还一个劲朝张成年的老婆喊:“拿酒来啊。”吓得张成年的老婆跑到厂里找厂领导,张成年气得血压都高了。
  乔亮进了厂办公室,见吴厂长正在跟保卫科科长老许说什么呢。见乔亮进来,吴厂长就说:“你干什么去了?大杨这小子刚刚把张处长打了,得好好处理了。不然都反了。”
  乔亮笑道:“吴厂长,虽然说大杨这小子混蛋了些,可张处长也做得不对,咱们总要给人家个工资嘛。这矛盾激化起来就了不得。厂里让搞双向选择也不应该是这么个搞法,非把工人们搞急眼不成啊。”
  乔亮跟吴厂长不对眼,可吴厂长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了。厂领导里好几个都跟乔亮不错,副厂长秦志文跟乔亮还是师兄弟。
  吴厂长火道:“乔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厂里改革有什么不对吗?”乔亮笑道:“我可没说不对,我只是说今年搞的这个劳动制度改革有点不合理。像大杨这事,我们车间要,可厂里卡着什么劲啊?这不是剥夺了大杨的劳动权利了嘛。咱们不是还有《劳动法》管着呢。”说着,就盯着吴厂长看。
  吴厂长泄气地看看乔亮:“我就怕你这张嘴,什么歪理也能讲出来,反正大杨不能到你们车间去。他都把张处长打了,不处理处理是不行了。要不都没王法了。”
  乔亮心里就窜火,刚刚想说你们总得让工人吃饭吧!一旁的许科长笑了:“吴厂长,昨天派出所还跟咱们厂要联防呢。最近市里有几件案子挺急的,我看就让大杨去联防吧。”
  吴厂长想了想:“行,就这样吧,乔亮,你通知一下大杨。”
  乔亮挺高兴,答应一声就要走。吴厂长又喊住他:“你先跟我去卫生所看看张处长。”
  乔亮笑道:“好好,那我就替大杨向张处长道歉了。”
  乔亮跟着吴厂长到卫生所看了看张处长。其实大杨没把张成年打得怎么样,张成年躺在卫生所的病床上,一个劲嚷着要罚大杨。乔亮进来就嘿嘿笑着:“行了行了,张处长,大杨都一个月没开支了,你罚他什么啊,你非逼得他玩命才过瘾啊!真是的。”乔亮的活气得张处长直翻白眼。从卫生所出来,乔亮去找副厂长秦志文。他想跟秦志文说说大胡的事,厂里总该管嘛。
  秦志文不在办公室,秘书说,秦厂长这个星期值夜班,白天在家休息。乔亮就去了秦志文的家。一进门,就发现来得不是时候,秦志文正在跟老婆马情茹吵架呢。马情茹眼泪花花的,见乔亮进来,就不再吵了,跟乔亮点点头,进屋去了。
  马情茹是个要脸面的人。乔亮挺尴尬,猜想这两口子准又为张青的事干仗呢。
  张青也算是本厂的名人了,长得漂亮,打扮得也花花,像个时装模特似的。秦志文在三车间当主任时,张青在车间当统计。那时张青大学刚刚毕业,一枝花似的,让男人们看了眼馋。秦志文常常跟张青出双入对的。于是车间里私下就说秦志文跟张统计有故事。后来秦志文当了副厂长,就提拔张青当了厂办公室副主任。人们气得不行,都说张青靠色相巴结秦志文。可是张青只在办公室干了两个多月,就辞职去了海南。去年春天,张青又从海南回来了,还带回几个人,在本市开了一个家具公司,接着又在开发区买了几块地皮,噌噌地盖起了好几栋写字楼。人们就知道张青炒房地产呢,嚷嚷张青发了大财了。张青常常到厂里来找秦志文,两人出出入入的仍然是极亲热的样子。人们传说厂里借给张青好几百万也搞房地产呢。自从张青回来,秦志文家里就战火不断了。
  乔亮坐在沙发上,笑道:“秦厂长,你就是火气大。在家里也不搞民主。”
  秦志文苦笑道:“没事。两口子哪有不吵架的。你今天怎么有空来了?”
  乔亮皱眉说:“有事哩。”就说了大胡的事。
  秦志文想了想:“这事你去找吴厂长。他要是不发话,财务处拿不出钱来。”
  乔亮满心想让秦志文帮着说几句,可是看秦志文的样子,就泄气地站起身告辞了。走到门口,又回过头:“秦厂长,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几个月了,一分钱还没开呢。工人们早就憋急了,别出什么事啊。咱们可不比小厂,好几千人,真要有人带头捣乱,就敢有人跟着起哄。”
  秦志文苦笑:“你小子还挺忧国忧民的啊。我告诉你,你可别出去乱讲啊,后天就能开支了。东北的账要回来几百万,够开一个月的了,怕银行知道,从服务公司借了个户头,你可别往外讲啊。”
  乔亮高兴了:“操,我疯了,讲什么啊。开支就好,不然真不好过了。”
  桌上的电话就响了,秦志文去接电话,乔亮赶快出来了。

  乔亮一路想着过几天能开支了,心里挺高兴的,脚步轻快起来。进了车间,就听到车间里乱嚷乱喊,乱成一锅粥了。乔亮走过去一看,原来是大杨正在跟大家乱白话呢,一帮人谁也不干活了,围成一个疙瘩。
  大杨像一只斗架的公鸡,眼睛红红的。几个老工人正在说大杨什么呢。大杨好像还不服气,正比比划划地嚷嚷呢。有人笑道:“你小子差点把张成年弄进火葬场去。”大杨吼:“我弄死他我去给他偿命,这个王八蛋,就是想让我给他送礼呢。”
  乔亮走过来,狠狠瞪了大杨一眼:“你能。你多能啊!”
  大杨恨恨地说:“我真想废了姓张的。”
  乔亮摆摆手:“别乱扯了,你今天就去派出所。”
  大杨吓了一跳:“我怎么了?”
  乔亮笑:“看你这胆子,还没进去呢,就慌了。厂里让出一个到派出所帮忙的,许科长跟吴厂长商量了,就让你去。”
  大杨笑道:“会派出所这工资怎么说啊?”
  乔亮说:“工资还能缺了你的啊,厂里出。行了,都干活去吧。”
  大杨笑嘻嘻地:“这还不错。”就转身走了。工人们就起哄着嚷:“大杨,你小子打架有功,该请客啊。”有人就上来掏大杨的宪。
  乔亮嚷道:“别扯蛋了,都干活去。”工人们看乔亮不高兴了,就忙散开了。
  乔亮想起大胡的事,就又嚷道:“都站住,昨天下午谁跟大胡去喝酒了?”
  十几个跟大胡喝酒的就愣了。
  乔亮看看他们,恨道:“都到办公室来。”就转身进了车间办公室。十几个跟大胡去喝酒的就跟进了办公室。
  乔亮坐下,看着这十几个人,就火了:“说你们真够操蛋的了。你们知道不知道大胡最近正在跟老婆闹事呢,他心里烦着呢。你们还取他的乐子,操蛋不操蛋啊。”
  小郑听了吓了一跳:“乔主任,我们也就是听说他们两口子干架,可不知道他们闹离婚啊。”
  有人就醒悟道:“怪不得大胡昨天那么慷慨呢,敢情是心里不痛快啊。”
  乔亮骂道:“就大胡那个兔子胆儿,他要不是酒劲撑着,他敢管那种闲事嘛?他喝了黄汤,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叫什么了,还不找事啊。”又指着小郑嚷道:“你还是市里的拳击亚军呢,怎么遇到这种事,你就让大胡吃亏啊!你也太操蛋了吧。”
  小郑委屈地说:“我不是早早走了嘛,我要在现场,能让那三个家伙那么下黑手嘛!”
  乔亮想了想说:“现在关键要抓住那三个打人的小子,抓住他们,事情就好办了。现在大胡的医药费都是事呢。”
  小王说:“我问了旁观的人,都说不知道那三个家伙是哪的,我看出有人认得那三个王八蛋的,可是人家也不愿说。”
  乔亮骂:“现在都不想管闲事。谁像大胡这么傻逼啊,那个挨打的是哪的啊?”
  众人摇头,都不知道。说已经报告了派出所。
  乔亮又火了:“报告派出所有屁用啊。派出所还给你管这种事啊,要管连大胡也得抓起来。在街上打架,就是扰乱社会治安,都是流氓闹事。”
  众人忙说:“大胡可不能算是流氓闹事,大胡要算见义勇为才对,厂里要给大胡奖金才对。”
  乔亮皱眉道:“大胡算什么见义勇为啊,他是喝多了撒酒疯。”说着心里就一动,心想要是给大胡闹上一个见义勇为,还真能把大胡这次的住院费给报销了。就又说:“不过这事还真沾点见义勇为那个边边。你们谁把这事情的前前后后写写,我去找厂里,闹好了,还能给大胡闹份奖金呢。”
  小郑苦脸说:“谁写啊?咱们车间没一个正南八北的笔杆子。”
  乔亮不耐烦道:“你们就把那件事的前前后后说全了就是了,还要什么笔杆子啊。小郑小王,你们两个人加班写个材料,下午上班交给我。”想了想又说:一你们两人这几天就不用上班了,你们两个上街转去,一定给我抓住那个让大胡救了的又跑了的王八蛋。”
  小郑苦脸:“你让我们去哪找啊?这么大城市找一个人,好比进厕所找一只带记号的苍蝇。”
  乔亮一瞪眼:“我不管,你们就去找,不管一天十天一个月,反正得给我找着那三个小子。散会。”众人就往外走。
  乔亮觉得说多了,就到水池子拧开水笼头,嘴对嘴咕咕地灌了几口,觉得压了压火气,痛快了点。

  中午乔亮睡过了点,一睁眼就过了十分钟。乔亮就去了厂里,他想去找吴厂长说说大胡的事。
  他先去车间,跟小郑他们要大胡见义勇为的先进材料。一进车间门,小郑几个正在车间办公室等着他呢。乔亮不好意思地说:“操蛋的,睡过头了。”
  小郑笑:“当官的可以睡过头,要是我们迟到了,不定又扣什么呢?”
  乔亮笑骂:“少废话。明天你当了车间主任,你撅着屁股睡三个月行了吧。写完了嘛?”
  小郑说写完了,把材料给了乔亮。
  乔亮看了就皱眉:“你们写的这叫屁啊,小郑,你小子也算是高中毕业了,怎么净他妈的错别字啊!”
  小郑苦笑:“乔主任,我们就这两下子,要不我们还在车间窝着啊!你要看着是屁,我们几个可是熬了一中午才折腾出这么个屁啊。”
  乔亮把材料叠巴叠巴装起来:“行了行了,反正我也知道大概意思了,我先跟厂长汇报吧。”就慌慌地出了车间。
  进了厂办公楼。乔亮先去了办公室,推门限办公室秘书小岳笑道:“我想见吴厂长,请给通报一声。”
  小岳笑:“快去吧。吴厂长现在办公室没人,一会儿人就多了。”
  吴厂长办公室的门半开着,乔亮也忘了敲一下门,就推门进去了。吴厂长正靠在沙发上看什么文件呢,样子挺严肃的。乔亮也严肃起来,叫了声吴厂长。吴厂长抬头看看乔亮:“坐吧。”乔亮就坐在吴厂长对面的沙发上。吴厂长把文件扔在桌上,拿起桌上的红塔山,抽出一支扔给乔亮。乔亮点着,吴厂长说:“有事?”
  乔亮忙说:“吴厂长,有一件大事,昨天我们车间的大胡在街上见义勇为来着,给坏人打了。”
  吴厂长哦了一声,就听乔亮说。乔亮讲完了,就把大胡见义勇为的事迹材料给吴厂长看。
  吴厂长接过来,潦潦草草地扫了两眼,挺淡地扔在桌上:“这种事厂里不能管的。我听明白了,什么见义勇为啊?就是上街打架嘛,意事生非嘛。自己掏医药费。按事假处理,厂里有规定的。”
  乔亮忙说:“大胡绝不是上街打架。的确是见义勇为啊。”
  吴厂长笑道:“歹徒抓住了吗?被救的人有证明吗?你们什么都没有,就想报见义勇为,以为是工会弄困难补助呢,喊喊穷就给几十啊。明天谁要是来找我说是在野地里救死扶伤了呢,我能信嘛!乔亮啊乔亮,你是不是看着我这个厂长傻乎乎的啊。”
  乔亮愣愣地看着吴厂长,没词了。
  吴厂长又说:“再说了,你们知道那个跑了的麻子是什么人啊,万一是坏人呢。也说不定那三个人正在为民除害呢,让大胡给搅散了。你们又去了一大帮,人家还以为你们是流氓集团呢,当然跑了。”
  乔亮觉得吴厂长浑身上下长满了嘴,怎么说都有理,看来大胡这顿揍是白挨了。他突然觉得吴厂长好像跟那帮流氓认识似的,说话一点也不向着大胡。
  吴厂长看看表,站起身:“我还得开会。这事就这么办吧。对大胡你还要抓紧教育,今后上街别再惹事了。这次没丢了命就算认便宜了。”
  乔亮装起桌上的材料,走出来,垂头丧气地下了楼,突然又想起小周来。就转身去工会。
  乔亮来工会找工会干事小周,想让小周跟工会说说,给大胡一点补助。一进门,小周正在写大字。乔亮就笑道:“书法家又在写什么呢?”就凑过去看:“喝,给希望工程捐款,怎么又捐款啊!上个月不是刚刚捐过了嘛。”
  小周抬头看看乔亮:“上个月给贫困山区捐款。你怎么什么也搞不清楚啊。天天总跟没睡醒似的,还是当领导的呢。”
  乔亮苦笑道:“现在连工资都不好说了,这捐款的事可是越来越多,你们先考虑考虑给大胡捐点款吧。”
  小周就忙放下笔,问道:“对了,我正要问你呢,大胡师傅怎么让人打了?怎么回事啊?我正要说去看看他的。”
  乔亮就说了情况,小周听得只叹气。
  小周跟大胡关系很好,小周给大胡当过徒弟,后来小周上电大,半脱产,挺辛苦的。大胡给过小周很多方便,也不扣小周奖金。小周就很感动。小周电大毕业后,正好厂工会缺个宣传干事,小周就上来当了干事。后来要提小周当办公室副主任,上任的田厂长挺重视小周的。可是赶上田厂长出事了,小周的事就放下了。田厂长因为出差到广州嫖了一回,被人抓住了,不好再往下呆了,就调走了。新任吴厂长因为小周是因厂长的人,就不提小周。又弄上来一个年轻的当办公室副主任,把小周晾了。党委冯书记虽然跟小周关系挺好,可现在厂里人事权都归吴厂长把着,冯书记也说不上话。弄得小周心里很窝火,这些日子正在准备往外调呢。
  小周叹气:“胡师傅真是的,他平常挺胆小的啊,怎么这回胆大了。现在谁还敢在街上管闲事啊。我得去看看他。他住在几号病房啊。”
  乔亮摆摆手:“你先别去吧。他现在就是傻乎乎地睡觉,什么也不知道呢。我今天找你来,就想问问你,这工会困难补助是怎么发放法儿啊,我想给大胡申请点困难补助。”
  小周摇摇头:“困难补助能有几个钱啊,顶多也就是个三百五百的,管个屁用啊。还得让厂长特批一下。”
  乔亮想了想说:“我们想给大胡弄个见义勇为奖金,你看……”
  小周一怔,就嘻嘻笑了:“行,你乔主任真是当领导的,有水平,就给大胡师傅弄个见义勇为奖,政府奖金还不少呢,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招呢,还是你乔主任行。”
  乔亮苦笑道:“行个屁啊。”就把吴厂长不同意的事给说了,发牢骚道:“我真不知道厂领导的屁股坐到哪一边了。”
  小周听了骂道:“什么鸡巴厂长,根本不关心工人死活的。我找冯书记说说。大胡师傅明明是见义勇为嘛。”
  乔亮忙说:“这事可就全靠你了。车间写了个材料,你看看写得行不行啊。”就把材料掏出来递给小周。
  小周接过材料认真看了看:“不行,你们写的这叫屁啊,像是交待材料。要写证人材料。被大胡师傅救的那个人是哪的?他得有文字材料。”
  乔亮摇头道:“谁知道那小子是哪的啊。现在这种人太多了,人家为他背了事,他倒是一旁躲清静了。”
  小周想了想:“乔亮,这事咱们分两步走,我先跟冯书记汇报,你去车间再让大家回忆一下,想办法找到那个被大胡师傅救了的人。”
  乔亮点头说:“咱们想到一块去了,我让小郑他们这几天上街去找,一定得找到那小子。行,就这样。那我先走了。我还得找大胡的老婆呢。大胡都这样了,这娘们连个面也不露。”
  小周生气地骂:“刘玉芳是不是想和胡师傅离婚啊?这农村娘们刚刚进城几天啊,就比城里人学得还现代派啊!”
  乔亮骂道:“她现代个球,她以为现代派就是脱裤子啊。不就是靠上了个有钱的嘛!这年头都是他妈的钱治的。”就推门走了。

  乔亮忍着一肚子气,去找刘玉芳。
  他费了好大劲才在一个小胡同里的一间小门里面找到刘玉芳。乔亮心里骂道:不就开着这么个小店嘛?就闹着要离婚,要是开百货大楼,还不把大胡掐死啊。刘玉芳正在跟一个男的嘻嘻哈哈地说什么呢?店里也没生意,乔亮进来的时候,刘玉芳也没注意到。乔亮叫了她一声,刘玉芳才抬起头来,笑道:“乔主任啊!你怎么跑到这来了?快坐吧。”
  乔亮说我没空坐了,就把大胡给人打了的事说了。
  刘玉芳一愣,就看那男的。那男的笑道:“你总得去看看,总算是夫妻一场嘛!”
  说着就朝乔亮笑笑。
  乔亮脸上没有表情,就盯着刘玉芳,心说你要是不去,我今天就得骂你。
  刘玉芳说:“那我一会就去医院。”
  乔亮说:“行,那我就走了。”
  刘玉芳送乔亮出来,走了几步,乔亮就说:“你回去吧。”
  刘玉芳眼睛就湿了:“乔主任,大胡要紧不?”
  乔亮看刘玉芳要哭的样子,心里说,你还算有点人味。就说:“问题不大。”正要骑上车走,回头看一下,刘玉芳还怔怔地站着,太阳光一照,乔亮发现刘玉芳果然漂亮。乔亮心里就替大胡叹口气,心说这样的女人,你大胡怎么没本事养住呢。乔亮就停住,说一句:“刘玉芳,大胡跟你离婚的事,我也知道一点,这是你们两口子的事,别人说不清楚,我想说的是这些日子你先把你的生意放一放,把大胡服侍好。”
  刘玉芳看看乔亮,突然火了:“我们两个的事,不用别人管。”就掉头走了。
  乔亮奇怪,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微风呆呆地吹着,不时卷起几片枯叶,有几片打着旋悠到了乔亮身上。乔亮看看刘玉芳进了店,自己也转身骑车走了。

  乔亮找刘玉芳的时候,小周来秦志文家。他想跟冯书记谈之前先跟秦志文商量一下怎么办好?小周跟秦志文关系挺铁,小周有个什么事情,都爱跟秦志文商量商量。
  一进门,秦志文正在跟几个工人打扑克呢。这些日子厂里好几个车间都放了假。厂领导怕出事,就轮换着值夜班,秦志文这个星期值夜班。白天休息,他在家闲得难受,就从院里找了几个工人来玩牌。秦志文满脸贴着纸条。哈哈笑着,有人骂他是臭牌,他也不生气。看样子这把牌他又陷入了困局,他骂骂叽叽地左右张望着。小周走过来,伸手夺过他手里的牌扔下,说:“大厂长,你可真有闲心啊。”
  秦志文一看是小周,就笑道:“有事?”
  小周说:“没事我干什么来啊。”
  秦志文拍拍屁股站起来,笑道:“今天真是臭到家了,就没来过一副好牌。”就对工人们说:“都走吧,今天让小周搅了。”
  工人们就笑骂道:“老秦,你今天可是臭到家了。”
  秦志文笑道:“真是臭。”就送工人们出了门,把门关上。
  小周苦笑道:“秦厂长,你也得有点派头啊,你总是当领导的,天天跟我们这群人瞎泡,算什么啊!注意些形象嘛。”
  秦志文骂:“什么形象!我就是这么块料,让我干我就干,不让干我还不想干呢。”就把桌上的烟扔给小周:“抽吧。”小周看看他苦笑了。他觉得秦志文是个怪人,他在厂里跟工人乱说乱笑,工人们可以跟他在一起喝醉了。可是他在办公室跟一个神一样,跟各科的科长们,一点也不客气。有一些中层干部,十分怕他。都知道吴厂长也恨得秦志文牙疼,可是也不敢轻易惹他。好些干部背地里都骂秦志文有病。
  小周就说了大胡的事。
  秦志文听了摇头说:“不好办,这事昨天乔亮跟我讲了。关键是吴厂长不会认可的。吴厂长这些日子跟我叫劲,我也不好找他谈这事。”
  小周说:“我是来同你想办法的。秦厂长,你说我是不是先找冯书记谈谈。”
  秦志文想了想说:“你去试试吧,明天上班我再给他烧烧火。”
  小周问:“那我还找不找吴厂长了?”
  秦志文骂:“你找他个屁。不找,你就找老冯。”
  小周说:“那我现在就去了。”秦志文就送小周出来,见小周走远了,秦志文回了屋,闷闷地坐在沙发上抽烟。
  这几天秦志文正窝着大火呢。前天的厂党委会上,他和另外几个厂领导吵成了疙瘩,就为张青那房地产公司欠着厂里三百万块钱的事。这件事现在弄得秦志文上不来下不去的,十分尴尬。
  去年厂里想做点买卖,党委会上,有人提出让秦志文跟张青谈谈,厂里投点资。秦志文就找张青谈了,张青说她现在正在搞房地产。厂里投资干点这个不错。如果厂里肯投资,她一年可以给厂里赚回三分之一的利润来。于是,秦志文回来就跟厂里汇报了。厂党委开会商量了一下,吴厂长首先拍板定案,决定投资三百万给张青。结果,这三百万弄出去一年多了,张青除了给厂领导悄悄分一些利息,再也没有动静。秦志文找过两回,张青苦脸说:“现在房地产开发困难。”齐处长就急了,天天跟秦志文嚷嚷。秦志文就卡在了当中。秦志文心里也明白,其实是张青背着他给吴厂长送了好处,不然怎么吴厂长一点也不着急呢。
  秦志文为这事后悔得不行,他恨自己当初也是想占便宜。当时张青告诉他,每年可以给他私人些好处。他所以才那样在党委会上保举这个事。前天在党委会上吵了半天,秦志文才听明白,张青不光给了厂领导一些好处,连局里的领导也送了。现在除了财务处长老齐天天歪着个脖子乱嚷,谁也不吭气了,都装傻。
  秦志文抽了支烟,就站起身。他想去财务处,跟老齐再算算账,看张青这三百万厂里到底损失了多少。

  乔亮从刘玉芳那里回来,就奔了车间。一进车间,就看见小郑跟小王正在吵吵嚷嚷说什么呢。乔亮就火了:“你们俩下午没动地方啊!”
  小郑忙说:“乔主任,我们可也是刚刚回来。”
  乔亮问:“找着那麻子脸了嘛?”
  小郑说:“打听清楚了,那小子总在五四路上活动。听说外号叫‘皇军’”。
  乔亮忍不住笑了:“一个日本鬼子啊。”
  小郑骂:“听说这小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是个地痞,大胡拉这种人架干什么嘛。”
  乔亮说:“听这名字就不会是什么好人。”
  小郑说:“所以我们回来问你,还找不找‘皇军’了?”
  乔亮眼睛一瞪:“废话,怎么不找?不找大胡算谁的。找。”
  小郑笑:“那我们就接着找去。”就和小王走了。
  乔亮想到车工组看看,想问问师傅章荣这几天的生产进度。乔亮刚进了车工组,就听到章荣正在骂人呢。这几天车工组的几个工人总出废品,弄得章荣挺上火。乔亮想进去劝劝,可一想这些人也该让章荣骂骂了,就又退出来,上了一台空床,干起活来了。

  小周刚刚跟冯书记谈了大胡的事。冯书记挺信任小周,一直想提拔他当党委秘书。冯书记爱才,觉得小周是个笔杆子。冯书记也是秘书出身,对爱写点东西的人挺偏爱的。两人也算是文友了。没人在场的时候,两人说话挺随便的。冯书记听小周说完了,就怀疑地问:“小周,你可别搞错了,是不是见义勇为?别报道出去出了笑话。”
  小周笑道:“您还疑心什么啊,当时在场的有三车间十几个工人呢。”
  冯书记说:“那就报道吧。”
  小周皱眉说:“吴厂长不大同意,三车间主任乔亮找他了,给顶回去了。”
  冯书记就来气了:“不像话,工人见义勇为是咱们厂光荣,而且都被打坏了,还不管,说得过去嘛?你别管了,这事我跟方书记谈谈,一会让老方找你,他分管宣传部,我直接出面不大好。”
  小周说行,就出来了。
  冯书记就去找方副书记,进了方副书记办公室。方副书记正在看棋谱。他是个棋迷,棋挺臭,可是挺爱下,机关的人都不爱跟他玩。方副书记脸皮薄,输了棋就急。冯书记笑道:“你这臭棋篓子又用功呢。”
  方副书记就忙收起棋谱笑道:“书记,有事啊。”
  冯书记就坐在沙发上:“有件事呢。”就说了大胡的事,说完就问:“你说大胡这事算不算是见义勇为啊?”
  方副书记瞪眼:“当然算了,这种事要是不算,什么事才能算呢?”
  冯书记笑道:“如果跟见义勇为沾边,那咱们就往市里报这件事。”
  方副书记说:“报,让人写个报道。就让小周写好了。小周笔杆子快。”
  冯书记假装想了想:“是不是得跟吴厂长讲讲啊,吴厂长肯定支持这事的。吴厂长前年在火车站给几个坏小子打了顿,现在还恨恨不已呢,他肯定同情大胡的。”
  方副书记笑:“冯书记,你是不是想给吴厂长闹一回忆苦思甜啊。这点破事咱俩也做不了主啊。”
  冯书记笑道:“那倒不是,我是怕你……”
  方副书记脸一红,笑了:“冯书记,您又损我是不是。好了好了,我这就去找小周。”就抓起电话。冯书记笑着出来了。

  乔亮接到小周的电话,慌慌地来到工会。小周已经把稿写完,让乔亮看看稿子。乔亮一边看,嘴里一个直夸小周:“你小子真是笔头子硬啊,同样的话让你写出来就是不一样。”
  小周笑道:“行了行了,你就别奉承我了,刚刚方书记已经同意了,咱们去报社吧。”
  乔亮笑道:“我去干什么啊?”
  小周说:“万一人家还需要补充点什么情况呢,你可以当场跟人家说说啊。”
  乔亮说:“也对。你报社有熟人嘛?”
  小周笑道:“没熟人稿子谁看啊!压上两个月,黄瓜菜都凉了。”
  两人就哈哈笑着出来了。
  两人骑着自行车往报社去。半道上,小周突然想起:“得买盒烟啊,那个谢编辑是个烟鬼。”
  乔亮笑道:“你们工会也没盒烟啊?”
  小周骂:“工会就是石林,拿不出手的。而且王主席看着好像看他们家孙子一样上心,比什么都紧。”
  乔亮笑道:“我看吴厂长桌上都是中华和红塔山。”
  小周骂:“他是什么东西啊!”两人停下车,就上了烟摊,看看价钱,都贵得吓人。小周看了一会下不了决心,乔亮说办事呢,买盒好的,就买了一盒红塔山。小周要掏钱,乔亮抢着把钱掏了。小周就不好意思地说:“怎么好让你掏钱啊!”乔亮说我回去报销。小周笑:“你报个屁销啊。”
  一进报社大门,就看到报社刚刚新盖的大楼。报社这几年真是发了财,已经盖起了十几座住宅楼房。小周现在为这事还后悔得肠子疼。那年报社想调他去,他嫌报社没房子,就没去。结果,现在报社肥得流油。他认识的那几个人,都大大小小是个主任啦,高级记者啊,房子一个比一个住得宽绰。他去过谢编辑家,简直装修得跟宫殿似的。他看得心猿意马,想调,可是现在报社超编。进一个人得市长批条子,小周只好死了心。
  进了谢编辑的办公室,谢编辑正在打电话,满嘴的价钱不能太低了,不能大吃亏了什么的,好像是在做什么生意。
  谢编辑看小周和乔亮进来,就笑笑,示意他俩坐下。谢编辑打完了电话,就笑着问小周:“你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这儿了?”
  小周就笑道:“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着就掏出红塔山丢给谢编辑一支。
  谢编辑取出三五笑道:“我抽外烟。说吧,什么事?”
  小周笑道:“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就打开提包,取出那份稿子,递给谢编辑。
  谢编辑看了稿子问小周:“这事有什么啊?你们连被救的人的姓名都不知道,整个是无头案嘛。”
  乔亮心里冷了半截,就看小周。
  小周笑笑:“行了行了,别给我来这套了。你们什么不敢登啊。现在谁要是在街上拉架,这人就是了不起,更别说让人家还打进医院了,莫非打进火化场你们才登啊。”
  谢编辑叹了一口气:“这种事现在根本就不能管,你们这个姓胡的肯定是个傻逼,要不然怎么会缺心眼儿似地去拉架呢。”
  乔亮心里骂,这姓谢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脸上笑道:“大胡这个人心眼是不大够使,可人是个老实人。要不也不会缺火似地去管闲事的。可是你们要是不宣传宣传这种人,将来谁还愿意管闲事啊。你们就登一篇吧,也好鼓励老百姓的士气啊,对吧?”
  谢编辑笑道:“小周啊,也就是你来了,换个别人,我才不管这种球事呢。行了,放在这吧。”桌上的电话响了,谢编辑接电话,立刻笑起来,咯咯的,听得乔亮心里直起疙瘩。心想这人放在有皇上的年月准保当太监。谢编辑打电话笑道:“行了行了,你等我吧。”就放了电话对小周说:“我得出去一下。”
  小周急道:“这稿子你什么时候处理啊?”
  谢编辑说:“你们等会,我去喊小王来,失陪了。”就夹起桌上的一只皮包走了。
  小周皱眉:“这人,简直是屁股上长了草了。”
  两个人等了一会,一个烫着飞机头的年轻女人进来了。拿起桌上的稿子。看了看,朝小周乔亮笑道:“你们的稿子谢主任让我处理一下。”
  小周忙问:“什么时候见报?”
  飞机头笑道:“尽快吧。”
  小周忙又笑道:“您贵姓啊?”
  飞机头笑道:“我姓刘,就这样吧。好不好?”
  小周和乔亮忙站起来笑道:“那我们就先回去,拜托了。”
  飞机头笑笑:“不送了啊。”
  小周和乔亮出了报社。太阳已经快落山了,晚风轻轻吹着,乔亮心里挺高兴,笑道:“小周,你还行。”
  小周没说话,发着愣。
  乔亮怔了:“小周你怎么了?”
  小周突然一拍脑门:“乔亮,我真糊住劲了,我有个小学同学在电视台当记者呢,咱们找找他,如果电视台能采访一下大胡师傅,准能引起舆论。比这报纸可影响大多了。”
  乔亮也高兴了:“那当然更好了嘛。”高兴完了又愁道:“行嘛?现在可是没钱什么也办不了啊。”
  小周说:“试试看嘛,我今天晚上就给他家打电话,白天找不到他。他的呼机号我也忘了。”
  两人边骑边说,到了一个路口,乔亮说他得去看看大胡,问小周去不去?小周说我现在还得赶回去跟冯书记汇报一下,我明天再去看胡师傅吧。两人就分了手。

  乔亮来到医院。到了门口,想了想,又到医院门口买了点水果,东西不多,花了几十块。乔亮不禁大发感慨:“这钱越来越不经花了!”
  卖水果的是一个壮小伙子,听乔亮一叹,也跟着叹起来:“师傅,你别看我好像挣钱了,我这小半天就交了管理费卫生费占地费乱七八糟的三十多块了。您说我得卖出去多少才挣回这三十多块啊!”就苦笑着看着乔亮,好像准备跟乔亮侃一阵子似的。乔亮笑笑,心想我可没工夫跟你乱扯,就进了医院。
  进了大胡的病房,大胡已经醒了,见乔亮进来,忙欠欠身子:“乔主任,您来了!”
  乔亮笑道:“你小子命真大,没让人打死不是便宜啊。”
  一边陪床的小李也笑:“大胡师傅胆小了一辈子,这次可英雄了一回。”
  三个说笑了一会,大胡说医生说最少得住半个月呢。乔亮心里一沉,心说这医药费还没着落呢,脸上没露出来。就问:“刘玉芳来过了嘛?”
  大胡叹口气:“刚刚来了一下,屁股没坐热就走了。”说完,就蔫头蔫脑地看着窗外,十分伤心的样子。
  乔亮看大胡挺苦恼的,心里就恨,你大胡也算是个大男人,怕什么离婚啊。一时就没话。乔亮站起身:“那我先回去了。”

  早上乔亮去上班。到了生活区门口,见大杨戴着一只红袖标,跟两个派出所的站在生活区门口,正在往外轰小贩们呢。小贩们求着想进来,大杨骂:“都快走,不走我都给你们没收了。”
  乔亮就下了车道:“大杨,上任了。”
  大杨看见乔亮,就笑:“乔亮啊,上班啊!”乔亮说:“不上班吃什么啊?你小子现在可算是执法人员了。”大杨苦笑:“更累。”就凑近乔亮低声说:“看我这命,昨天刚刚来派出所,就碰到了一件大案,这几天正在抓凶手呢。我今天晚上都别想睡觉了。”乔亮笑道:“那等于给你小子一个立功的机会啊。好好干吧,哥们。”就笑着走了。
  乔亮进了车间,工人们稀稀拉拉地还未到齐呢。乔亮就骂:“都这种工作态度,还开屁的工资啊。”章荣走过来,瞪他一眼:“乔亮,你现在是领导了,别整天骂骂叽叽的好不好。”乔亮看了师傅一眼,就没了脾气,上了一台车床干起活来。
  一气干了几个小时,快到中午下班的时候,小周跑进车间。乔亮就下了车床,笑道:“周领导怎么深入基层来了?”小周笑道:“我找到我那个电视台的同学了。走,咱们去饭馆。”
  乔亮一愣:“下馆子,谁请客啊?”
  小周笑道:“我刚刚得了三十块钱稿费,咱们瞎吃点就行了。是我同学,又不是旁人。”
  乔亮笑道:“那今天就宰你了啊。”就跟着小周出了车间。
  到了厂门口,乔亮就看到一个大胡子正在等着,挺凶的样子,手还扶着一辆摩托车。
  小周笑道:“这是我同学,小郭,电视台记者。”
  郭记者忙跟乔亮握手。乔亮笑道:“我叫乔亮。”心里就纳闷,怎么这电视台的扮相都跟黑社会似的啊。
  小周笑道:“小郭,今天也没别人,就咱三个。咱们随便找个地方吃点。”
  郭记者笑道:“行啊!”就推起摩托车,三个人走出生活区,进了路边一家饭店。看样子郭记者跟饭店挺熟,老板亲热地跟郭记者打招呼,好像郭记者已经在这里吃惯了。乔亮心里感慨,这年头不管干什么,好像都比当工人强。他记得自己好像有些年月没有下饭馆了。
  郭记者没让小周请客,说他有地方报销。郭记者一口气点了一桌子菜,三个人吃着喝着说着。郭记者听小周说了请电视台拍片的事,就皱眉:“我可以拍,可是不定能播出来,这事还得我们叶主任定。”
  小周端着酒杯问:“那怎么办啊?”
  小郭想了想:“你们先请他一顿,先在饭桌上哄哄他,看他提什么条件?叶主任挺黑的。”
  乔亮问:“这事难嘛?”
  郭记者笑道:“说难也不难,这样吧,我明天把他请出来,你们找几个人来陪他,他能喝,喝多了什么也敢答应的。我看就这么办吧。”郭记者挺有把握地说。
  乔亮忙笑道:“那就靠郭记者帮忙了。来,干一杯!郭记者您喝深点。”
  郭记者仰脖饮了一杯,笑道:“别客气,我跟小周是老同学了,这点忙不帮还像话。”就看着乔亮。乔亮觉得郭记者的目光挺真诚的,心里就感动了一下。
  三个人都喝得晕晕的,出了饭馆。郭记者赤红着眼睛说:“就这么定了,明天下午我把叶头哄来,还是这个地方,可就看你们的了。”
  小周说行。乔亮忙说谢谢了。郭记者就骑上摩托车放着响屁跑了。
  小周对乔亮说:“那就这么着吧。明天下午,你可弄得像回事啊。”
  乔亮笑道:“行吧。”心里算算账,至少得五六百块钱,就发愁了。看看表,已经到了下午上班时间:“操,都上班了。”就和小周往厂里走。
  乔亮进了车间,见人们正在干活呢。
  章荣见乔亮进来,就问:“乔亮,你去跟大胡找见义勇为的事找得怎么样了?”
  乔亮想起明天得请客的事,就一肚子气,可也不敢跟章荣发作,就朝章荣苦笑笑。
  章荣忙问:“怎么了?你喝多了!”
  乔亮叹了口气,就把跟小周到报社又请电视台的事情说了。
  章荣骂道:“现在兴这套,你不请客还真是办不了。”
  乔亮苦笑道:“师傅,您说这事办不办啊?你可别又跟上边汇报去啊?”
  章荣瞪了乔亮一眼:“你是不是真喝多了啊!”想了想,又说:“乔亮,你也别发愁,大家凑点钱吧。”
  乔亮忙说:“不用,这几百块钱我自己掏吧。”
  章荣说:“你自己一个月挣几个钱啊,听说明天开工资,大家都掏点。”就喊车间里的人,“都过来,商量点事。”人们就围过来。

  今天是发工资的日子,一大早财务处就传出消息,说今天开支。车间的人高兴了。不上班的车间也来了人等着。各车间都让统计员到财务处去排队了。可是等到快中午了,也没见统计员把工资领回来。三车间的人们不耐烦了,先后骂骂咧咧地出了车间,才看到领工资的孙小琴灰头灰脸地来了。许建国就问:“怎么回事?今天还发不发了!”
  孙小琴就骂:“不知道哪个缺德的带冒烟的告了银行,银行的人来了,把工资卡走了。”
  工人们愣了一下,就骂起来,有人跑过来喊着:“快去啊,六车间七车间的要去厂办静坐了。”
  人们就哄着跑去了。
  乔亮急道:“都他妈的回来。”
  章荣急道:“乱来嘛!”也急着跟去了。
  厂办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人们嗷嗷叫着。厂党委冯书记正在跟几个工人解释着什么,可是没人听他的。六车间一个大个子高声嚷嚷着:“有胆的就到市委去。”
  一片乱吵吵声。
  许建国跟着嚷:“我去。”
  章荣就急了,骂道:“许建国,你小子回来。”
  许建国就站住了。回过头来,就气呼呼地盯着章荣问:“师傅,怎么了?你还不敢去啊!”
  章荣咆哮起来:“谁说不敢去啊!管事嘛?添半天乱局事也解决不了。”
  众人就闷了。好几百人谁也不说话了,阳光暴烈地泄下来。
  章荣说:“听说这几天外国人正在市里跟市长们谈判,要搞什么项目,你们去乱闹,别再给搅黄了,那外国人还不得跑球的了。”说着就挥挥手,“算了吧,大家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许建国解嘲地笑道:“听师傅的,师傅能忍咱就忍啊。”就转身走了。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骂:“都他妈的回家吃饭吧。”
  人们就泄气地散了。
  冯书记擦擦头上的汗水,过来对章荣苦笑道:“章师傅,真是谢谢您了。”
  章荣冷淡地说:“冯书记,你谢错人了,是工人们不去,只是嚷嚷解解气,大家要是真去,别说我章荣,就是枪子也拦不住的。”说完就走了。
  冯书记愣了一下,笑了:“这老头,真怪。”
  下午一上班,冯书记脸不是脸地来三车间找乔亮。乔亮正在忙着帮车工干活呢。
  冯书记进了车间,直着嗓子喊了乔亮一声,乔亮忙放了活,跟着冯书记进车间办公室。冯书记看样子气坏了,坐也不坐,就火冒冒地说:“乔亮,我让人查了,上午的举报电话就是从你们车间打出去的。”
  乔亮火了:“冯书记,你可别乱害人啊,我们车间没人做这种缺德的事。”
  冯书记恨恨道:“我还冤你不成啊,总机都有电脑记录。你一会查查就知道了。”说着,就看看表,“我还得开党委会,一会你跟我挂电话,把举报的人告诉我。”就走出门去,走到门口,又回过头:“乔亮,你们车间是怎么回事啊,怎么总是出事啊!”就恨恨地走了,丢下乔亮一个人怔怔地发傻。
  党委会开炸了,秦志文跟吴厂长差点对骂起来。今天吴厂长情绪也不好,他儿子刚刚买的一辆日本原装摩托车,放在楼下,屁大的工夫,就丢了。刚刚给派出所报了案。派出所长老关跟吴厂长交情挺好,说这案我肯定给你破了。就要来厂里查。吴厂长还不敢太声张,这钱有许多都是隐性收入。他让老关偷着调查一下就行了。吴厂长认定是厂里的工人干的。他心里恨得不行,老子给你们想尽办法开工资,你们倒偷到老子头上。他窝着一肚子气,今天开会就叮嘱自己别跟秦志文发生冲突,可是秦志文一个劲地叫号:说现在厂里搞成这样,吴厂长首先应该负责。
  吴厂长转开话题说:“现在工人得好好管一管了,干私活。我看一、三、五、六、七车间都有这种情况,得狠狠抓了。这就叫国有资产流失嘛。”
  几个向着吴厂长的党委委员就附和着说:“是啊,这事得议议了。”
  可是秦志文咬着吴厂长不放:“我说吴厂长,你还是先说说咱们厂外边欠款的事吧。你不能不提这个事情吧,这都快到年底了,现在全厂还没供气,工人们都挨着冻呢。难道你们不心痛嘛?昨天有人说,没气可弄电暖气嘛!你们知道嘛?我听了这话只想打人。我们工人一个月挣多少钱!他们点得起电暖气嘛?我知道各位家里都装了电暖气,可是大家想想全厂几千人都生着火呢!有的连火也生不起,除了做饭,就全冻着啊。可是我们外面有钱,大家不去要。工人们问我,我都说不上来啊……操。咱们还……”秦志文激动得声音发颤了。
  冯书记也笑道:“志文说得也对,咱们是得催催账了。”他心里盼着秦志文跟吴厂长接上火。冯书记看不惯吴厂长的家长作风。整个班子都是一群羊。就是秦志文像只狼一样,逮着吴厂长死咬。
  吴厂长瞪了冯书记一眼:“我也没说不催账啊!”心说你老冯别挑事了,我就是下台,你这个书记也得跟我一起滚蛋。
  方副书记笑道:“秦志文,你总跟吃了炸药似的。我今天可是不惹你啊。”说着就埋头看一张报纸。报纸上有一局残棋,方副书记正在琢磨那一步马四进六合不合理呢。
  吴厂长对秦志文说:“老秦,你说吧。我今天就听你想讲些什么?”
  秦志文冷冷地说:“张青那三百万是怎么回事?我去催过几回,张青都说厂里说不让要。我说句不好听的,咱们在座的都谁吃好处了。今年张青给我送了两千块钱,给在座的送了没有?”
  空气一时有点发紧。吴厂长没想到秦志文能把张青送红包的事端出来。一般地说,这事秦志文有份,他秦志文就不该说了。现在他连自己也敢卖出来,这是摆出了一副抱着别人一块跳井的架式啊。吴厂长心里有点乱,抽了支烟:“老秦,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嘛?”
  秦志文拍桌子嚷起来:“什么意思!老吴,你是揣着明白说糊涂。现在厂里穷成这样,工人的工资开不出来,张青欠的账,咱们不追着要,咱们是不是心也太狠了点了。看看在座的,都是红光满面的,好烟抽着。”
  人们都盯着秦志文,像盯着一个疯狂了的狼。
  方副书记笑道:“志文,咱们这个班子可是数你年轻,你别这样,一个企业搞得好不好,中央都说了,得有一个好班子,一个好产品,一个好机制,还得有一支好队伍。不容易嘛,现在厂里的工人素质不是很高嘛,改革的承受能力也很低,许多事情不能一蹴而就嘛!”
  秦志文冷笑一声:“老方,你是说现在咱们厂搞不好,责任是在工人了,我就是奇怪,你也是在企业呆了多少年了,一个基本的道理也没搞清楚?到底是厂里的几千名工人养着咱们几个,还是咱们几个养着这几千名工人啊?你刚刚说什么,一个厂子搞好,是要首先靠一个好厂长,这是一个理,可还有一个理呢,如果想把一个厂子搞烂了,一个厂长就足够了。”说着冷冷地看着吴厂长。
  众人都问了,吴厂长看着秦志文,心里骂:怎么就选上来你这么个二百五啊!脸上却笑:“志文啊,别激动嘛,刚才我态度也不好。咱们下次再说,今天就到这里吧。散会。”抬起屁股先走了。

  三车间也正乱着。乔亮让人把车间大门关死,开会。乔亮黑着脸问:“说吧,电话是谁打的?”乔亮的声音在车间里震响着。
  没人吭气。乔亮急了:“谁干的,有汉子做就有汉子当。怕个什么啊。”
  曹志明站起来:“总得有人认账,我打的。”
  乔亮瞪着他:“你混蛋了,你为什么干这种损事?”
  曹志明笑:“这什么?我们干满了一个月才三百多块钱,凭什么机关一个月就拿七八百啊,我就是不服气,要不开都别开。再说,该着国家的钱不还,偷偷摸摸地开钱,算什么啊。还有那个吴厂长,他来这一年都干什么了,承包,他怎么承包我们啊?上个月带着办公室那个娘们跑到南方考察了一个多月,考察个屁了?那天我看见那个小娘们手上戴着那戒指,得好几千,她哪那么多钱买啊,都是姓吴的送她的。过去说咱们工人有力量,现在是咱们工人真窝囊,连电视上也管厂长叫什么老板,不说了,说得我直胃疼。老子就是举报了。乔亮,你也别为难,上边让你查,你就把我报上去算了,我看他们还能把老子的球弄下来啊。”就坐下,脸冲着墙抽烟。
  众人轰地笑起来了。
  乔亮被噎着一句话也说不出,狠狠瞪了曹志明一眼。对大家说:“算了算了,这事谁也别往外讲了,谁讲我收拾谁。散会。”
  乔亮进了车间办公室,抓起电话,要通了冯书记:“冯书记,我查过了,电话不是我们车间打的。”
  冯书记说:“你再好好问问,肯定是你们车间。总机都听到了。”
  乔亮没好气地说:“我说不是就不是。再说了,就算是,你能查出是谁嘛?就算查出是谁,你们还能宰了他啊。”

  小郑和小王终于在街上找到了那个麻子脸。
  今天下午,小郑和小王骑车在五四路上正转着呢,就看到烤羊肉串的摊上,一个麻子脸正在吃羊肉串,看样子已经吃了不少了,旁边放着许多铁条子。还有一瓶酒,麻子脸不时还弄上一口。
  小郑和小王就放下车,小王凑过去,看了看那个麻子脸,就朝小郑点点头。小郑就走过去,伸手拍拍那个麻子脸的肩膀:“喂,哥儿们,问你点事。”说着手却仍在麻子脸的肩上放着。
  麻子脸看看小郑,不认识。就起身打掉小郑的手,骂道:“我他妈的认识你小子是谁啊?”
  小郑嘿嘿笑了:“我可认识你啊,你叫‘皇军’对不对啊?”
  麻子脸一愣:“你是谁啊。”
  小郑脸就放下来:“你先别管我是谁,那天你在街上被三个人打了,有位师傅帮你拉架,你才没吃死亏,可是你知道那位师傅为你挨打的事嘛?”
  麻子脸看着小郑和小王,就恶笑一声:“你们他妈的是干什么的啊?老子没空跟你们扯闲谈。”起身就走,把脚下的酒瓶子也踢翻了。
  小郑伸手抓住麻子脸的后衣领:“操,话没说完呢,你跑什么啊。”
  麻子脸猛地回过头来,伸手就朝小郑脸上一拳。小郑一闪,那拳头就打空了。麻子脸就飞起一脚,朝小郑裆里踢去。小郑又闪过了,就骂道:“操你妈的,这么好的身手,干嘛还让别人替你挨揍啊?”骂着,就打出一拳,麻子脸当胸挨了一拳,晃晃险些倒下。小郑劈手揪住麻子脸:“你他妈的再乱来,老子今天就废了你。坐下。”
  烤羊肉串的吓得傻了,忙赔笑道:“几位,别在我这儿练啊,我一家子还指着我这点东西吃饭呢。”
  小郑笑道:“您放心,今天的生意全让这小子包了。”
  麻子脸狠狠瞪了小郑一眼,就气呼呼地坐下了:“说吧,你们要我出多少钱?”
  小王笑道:“谁说跟你要钱了?”
  麻子脸诧异道:“你们不是来要钱的啊?”
  小郑点然一支烟:“你那天在街上为什么挨揍啊?你认识那三个嘛?”
  麻子脸一愣:“你问这个干什么吗?”
  小郑瞪眼道:“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说,你认识不认识那三个王八蛋啊?”
  麻子脸胆子短了些,看着小郑:“认识,那三个都是飞马汽车厂的,那个为首的是他们厂的办公室主任。叫张建国。”
  小郑点点头:“他们为什么打你啊?”麻子脸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起来没意思,不说了吧。”
  小王说:“你得说,这事我们还要找那三个人呢。”
  麻子脸看看小王和小郑:“你们怕是惹不起他们的,那个张建国的姐夫是公安局的陈副局长啊。”
  小王一怔,看看小郑。小郑也愣了愣,就不耐烦地说:“我不管他姐夫是谁。你先告诉我他们为什么打你、”
  麻子脸说:“说起来气人,我在天梦舞厅认识一个女的,总跟我一起跳舞,谁知道那天我跳舞时,张建国说那是他的女人,不让我动。我说要是你的女人,你干脆就带她回家算了。张建国就不干了,当场就要跟我动手。我看他们人多,就躲了出来。我想这事过几天也就没事了,谁知道那天在街上遇到了他们三个人,我忙跟他们赔礼说,我那天喝多了,对不起了。他们三个土匪似的,不由分说就打我,要不是那天碰到那个师傅,我真得被他们打坏了球的。”
  小王就有点泄气,闹了半天,是一帮流氓争风吃醋。这大胡真是挨了一顿冤枉揍啊。这还算什么见义勇为啊。
  小郑看看麻子脸:“你他妈的真是机灵,你跑了,我们那个胡师傅可是差点没给打死。你也该去看看啊。”
  “皇军”笑道:“我知道去哪看啊。再说,这种事,谁还愿意朝前凑啊。要是张建国那帮人知道了,还不得往死弄我啊。算了吧!”就掏出一叠钱,扔给小郑:“这是一千块钱,算是我给那位师傅的慰问费了。您二位就替我代问个好吧。如果日后还需要钱的话,就跟我说一声。”就站起身要走。
  小王看看小郑,小郑摆摆手:“你坐下。”
  “皇军”不耐烦道:“还有完没完啊。”

  临下班的时候,乔亮喊住章荣几个,说去请电视台的叶主任。请大家一起去陪陪。
  章荣说:“还用那么多人嘛!”
  乔亮苦笑:“不是去陪吃,是陪说,把大胡的事讲明白了。”
  章荣苦笑:“那就去吧。”就掏出钱来:“乔亮,一共是一千三百块钱。都是车间班组长以上捐的。没好让大家都捐,这些日子总捐,大家都捐烦了。”
  乔亮说:“您就先拿着吧。”看看表:“那咱们走吧。”几个人就出了车间。
  几个人骑车子到了一家饭店门口,乔亮说:“就是这。”正在说着,小周就迎出来了。
  乔亮问:“还没到吧。”
  小周笑:“没呢,咱们里边等着吧,站在门口,让厂里人看着不像话。”
  大家都走进去。
  一个服务小姐笑着过来,把大家引进了雅间。几个工人一看就乐了:“操蛋的,真是有钱的好啊,这地方吃一天得多少钱啊?”
  乔亮拿起桌上的菜谱,看看真吓人,就扔给章荣,苦笑道:“章师傅,你看吧,我可真是眼晕。”
  章荣看了看,也皱眉说:“就这样吧,又不天天吃。请客呢,总得费一点。”
  乔亮看了看表:“怎么还不来啊?”
  小周说:“快了。小郭刚刚还跟我通电话呢,我看差……来了。”小周起身迎出去了。乔亮也听到了摩托车响,也忙跟出去。
  就见郭记者和一个胖胖的男人走进门。小周笑道:“这是叶主任吧。”
  郭记者就忙介绍:“叶主任,这都是我的朋友,这是周干事,这是乔主任。”
  叶主任嘻嘻哈哈地笑道:“我真是太忙了,小郭非把我给揪来了。”说笑着,就进了雅间。
  大家坐下,小姐就微笑着进来了:“几位点菜嘛?”
  小周就把菜谱递给叶主任:“您说。”
  叶主任笑了:“你们来你们来。我随便。这些日子总是吃,也吃不出什么味道了。”
  乔亮忙笑着说:“叶主任甭客气,咱们是头一回。”就把菜谱又推过去。
  叶主任笑道:“咱们一人点几个,少而精,够吃就行,多了也是浪费。”就不看菜谱,仰头问小姐:“给我来个元鱼、红焖大虾,少放糖啊。”
  乔亮就听得心跳,知道这几道菜就得好几百,就暗骂这个姓叶的也是个腐败分子。叶主任点完了,就笑道:“你们来。”
  乔亮就把菜谱给了章荣:“师傅你吃点什么。”
  章荣笑道:“我这人吃不出什么好来,有豆腐没有?来个炒豆腐。”
  小周就笑:“章师傅点几个好菜。”
  章荣笑道:“我快没牙了,吃什么啊?”人们都笑了。
  都点完了,乔亮心里就害怕,想了想一会不行先让叶主任走,自己留下算账。叶主任倒是没要什么好酒,就要了几罐啤酒。大家都开始东一句西一句扯起来。小周就把话题扯到了大胡的身上。乔亮就笑着说了请叶主任帮忙的话。正在说着,菜就呼呼地上来了。
  叶主任笑道:“这菜上得还挺快,吃吧。”大家就动筷子吃起来。
  叶主任喝了两口酒,就笑道:“刚刚在路上小郭跟我讲了几句,这事还真是有点难说。”
  乔亮心里一紧,就笑:“叶主任您说。”这时候,叶主任腰里的BP机就响了。叶主任看看,就掏出移动电话打起来:“什么?好,我一会就去。”放了电话,叶主任苦笑道:“你们看,我这人事情就是多。省里来了个朋友,等着我呢。”
  众人都呆着不说话。叶主任有点干,就笑道:“咱们喝两杯再走。”就端起酒杯:“来,乔主任,周干事,咱们干一杯。”
  叶主任干了一杯酒,就不好意思地站起来:“真是对不起,我得先走一步了。”
  乔亮跟小周交换了一下目光,就苦笑着站起来:“那叶主任就先走吧。真是不巧,不过我们刚刚说的那件事,还请叶主任给我们个准话。”
  叶主任愣了愣,就笑笑说:“乔主任,不瞒你们,这种事现在太多,你们这件事也没什么代表性,宣传要求典型,我说你们也不大懂,再说我们电视台的栏目也太紧张。”就拿起桌上的一只牙签剔着牙。
  乔亮心里就起了火,心说我们请你糟了这顿饭,就听你说这两句狗屁不是的话啊。乔亮压住火笑了笑:“叶主任,我们是不懂,所以要请您帮忙啊。”
  叶主任有点尴尬:“真是不好办的,还请你们理解。”
  乔亮听了,就收起笑容:“叶主任,我们也能理解您的难处。您要是不难,今天我们也就不请您的。我们今天求您,不是为我们当中哪个人的私事,就是为一个找谁也不管,现在连医药费也没着落的普通工人,一个吃了委屈没地方说的老实得都掉渣的普通工人。当然,这事好像跟我们谁都没什么大的关系,可他是我们的工友啊,不能这样白白地给人打了,现在厂里还有领导说大胡是没事找事,这不气人嘛。这件事揪着我们车间人的心啊。我们今天请您,也知道这样挺没意思,透着挺不正之风的。您来了,就是给我们面子,我们都很知足了,这年头能跟我们工人坐在一起吃顿饭的人不多了。事情办成办不成,我们都挺受感动的。这一顿饭对您来说,也许真是寒酸了点,可您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我们厂已经一年多没好好开支了。这顿饭钱是我们车间的工人凑的。章师傅也掏了五十块钱,这五十块钱能干什么,也许就够您抽两包烟的,可这是章师傅一家人几天的口粮啊。章师傅的老伴现在就在床上瘫着呢,吃药都吃不起,您知道……”乔亮声音就哽住了。屋子里谁也不说话了,只听到乔亮呼呼的喘气声。
  章荣一旁落泪了:“乔亮别讲这些了,兴许叶主任真是为难呢。”
  乔亮苦笑笑:“也就是这些话,别的就不说了。”
  叶主任脸上挺不是色,他有些尴尬地笑:“乔主任,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们电视台这种工作有特殊性,希望您几位能理解。”
  乔亮眼睛湿湿的,凄然一笑:“我们都能理解,我们这也是有病乱投医啊。您有事,就忙去吧。”
  叶主任呆呆地看了乔亮一眼,就走出门去。小郭忙跟了出去:“叶主任……”
  叶主任掏出几张票子:“小郭,你一会把账结了。”
  乔亮听到,忙追出来:“叶主任,这可不行。”
  叶主任苦笑笑:“算了,这钱我也不掏,我有地方报销的。”
  众人干住了。
  叶主任想了想:“你们刚刚说那个大胡师傅住在哪个医院,几病房?明天我们就去拍。”说罢,叶主任看看乔亮,笑了笑,又叹了口气,似乎还想说几句什么,可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出了饭店。
  乔亮愣愣地站了会,突然喊道:“咱们吃。”众人就转身又进了雅间。
  乔亮几个人从饭店出来时,天已经黑透了。寒风迎面吹着,一弯残月斜斜地勾在了暗暗的天幕上。乔亮喝得多了,胡乱嚷着:“还是有钱的好哇。”嚷了几句,就弯腰蹲在路边吐起来。有人就笑道:“得,乔主任,好东西都让你糟蹋了。”

  上午的报纸来了,大胡见义勇为的事迹上了头版。厂里就传开了。
  吴厂长看到报纸,就高兴地给冯书记打电话:“不错嘛?前几天乔亮找我说我还不相信呢。老冯啊,这事得在全厂宣传一下啊。”
  冯书记在电话里笑:“还有事呢,刚刚电视台的来电话,说他们下午去医院采访大胡。让咱们也去一下。”
  吴厂长说:“去,一定得去。我说这件事厂里一定要重视起来。大胡的事迹现在上报了,全厂要学习讨论,还要对外宣传宣传,扩大一下咱们厂的知名度。比做广告还强呢。下午厂领导一块去医院慰问一下大胡,我们要出面找一找医院的领导,不管用什么好药,一定要给大胡师傅治好,不要留下什么后遗症。”
  冯书记笑着说:“刚刚报社还来电话呢,说要发几封读者来信。谢编辑给宣传部打电话,说让我们组织几篇稿子,报社里想就此开展一下讨论。市委很重视,决定利用这件事开展一下见义勇为教育,市委领导说前些日子见义勇为搞得冷冷清清的,市委都不高兴了。”
  吴厂长笑道:“让宣传部搞几篇嘛,争取今年在市里给大胡闹一个见义勇为的称号,报一个十佳青年。对了,大胡今年有四十了嘛?”
  下午,吴厂长带着几个厂领导去了医院。医院里正在乱着,电视台来了一帮人,叶主任指挥着在病房里采访大胡。刘玉芳也在叶主任的导演下给大胡喂药。看热闹的围了一大帮。吴厂长正在这里嘻嘻哈哈地看着,准备着接受电视台的采访呢。厂办秘书就匆匆进来了,跟吴厂长低声说了几句。吴厂长就脸色变了,跟着秘书出去了。
  医院门口,停着一辆车。车旁边坐着一个胖子。见吴厂长出来了,就忙迎上来笑道:“是吴厂长吧。我是市政府办公室的。”
  吴厂长笑道:“有事啊?”
  乔亮正在干着活,想起今天电视台录像的事,就对小郑几个人说:“我得去医院看看,可能叶主任已经走了。”
  小郑笑道:“乔主任,这可不对了,怎么一到出头露面的时候,你就自己行动了,应该把镜头留给我们工人们。”
  乔亮笑骂:“你看电视,不都是当官的出面嘛?”就笑着走了。
  到了医院,厂领导和电视台的都已经走了,病房里只剩下大胡和刘玉芳了,刘玉芳正在发脾气。乔亮进来就愣道:“怎么,电视台录了吗?”
  大胡笑道:“来过了。只是……”
  乔亮问:“只是什么?你倒是说啊。”
  刘玉芳恨道:“刚刚吴厂长也来了,让大胡不要再追究那几个打人的了。说私了就行了,让那几个打人的出点钱就完了。”
  乔亮一愣:“私了?怎么回事?”
  刘玉芳骂:“吴厂长说,那几个打人的都有些背景的,不好动。”
  乔亮问了,看看大胡:“大胡,你什么意见?”
  大胡为难地说:“吴厂长都说了,我看也就算了,我现在也没事了。”
  乔亮一阵乱,心想大胡你真是窝囊透了,你知道我们为你这事费了多少劲嘛!吴厂长让你尿几下你就尿几下啊?乔亮现在突然觉得自己这几天干了许多没价值的事。他心里窜起火来,起身瞪了大胡一眼:“行了,你看着办吧。”就出门走了。
  大胡就愣了。刘玉芳一旁急了:“乔亮生气了,你这人真是肉蛋一个。”
  大胡苦着脸说:“领导上都来做我的工作,我不好讲什么了啊。”
  刘玉芳摇头说:“不行,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大胡看看刘玉芳说:“不算了又怎么着呢?”
  刘玉芳瞪了大胡一眼:“我就知道你是个窝囊废。这事你就讹住他们,要求判那几个小子。现在正赶上严打,怎么也够那几个小子喝一壶的了。大胡啊,我为什么看不起你啊,就是嫌你窝囊。”刘玉芳说完,气冲冲地走了。
  大胡怔怔的。

  秦志文在楼道里吸了支烟。楼道里挺黑的,灯泡坏了好些日子了,也没人换上。烟头燃出的亮一闪一闪的,秦志文觉得十分亲切,他突然悟出为什么许多人戒不了烟,这光亮真像一个生命在无言地伴着自己。他一下子感觉一个好女人就应该像这样一个黑暗中的光亮。
  秦志文还是硬着头皮上楼了。打开门,妻子已经睡了。他摸到写字台边,给张青拨了一个电话。
  张青好像已经睡了,声音沙沙的,好像还带着被窝的气味,问秦志文什么事?秦志文说,明天中午他在时代饭店请她吃饭。
  张青笑道:“有什么喜事了?”
  秦志文闷闷道:“有事,你一定来。”
  张青愣了一下:“志文,你好像不高兴?”
  秦志文苦笑:“明天见面说吧。”就把电话挂了。

  秦志文在时代饭店下了自行车,张青骑着摩托车就到了。两个人多少次约会,从来都是这样守时的。两人相视一笑,就走进饭店。服务小姐笑着引他们进了雅间。张青坐下,就笑道:“什么喜事啊?”
  秦志文笑笑,就点了几个菜。又把菜谱推给张青。
  张青笑道:“我没胃口。我可是这些日子光吃请了,肚子就要吃坏了。就这几个吧。”小姐就出去了。
  秦志文盯了张青一眼:“你猜我找你什么事?”
  张青纳闷地:“怎么了?看你神经兮兮的。”
  秦志文点着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浓浓的烟雾从他的鼻子里冒出来。他呆呆地盯着张青。屋里静得吓人。
  张青奇怪地看着秦志文:“你今天怎么不大对劲啊?”
  小姐进来,几盘冷拼热炒就端上桌来了。还有两瓶啤酒。秦志文在两个杯子里倒了酒,就笑道:“你先喝吧。我先吃点垫垫肚子。”
  秦志文不再劝,自己先喝了一杯。
  张青看看秦志文:“你别再打哑谜了。有什么话就说吧。”
  秦志文说:“张青,我这个人当了十几年的工人,现在到了这个副厂长的位置上,一是党的培养,二是工人兄弟们的抬举。我秦志文算不上是个什么东西,也不值钱的。现在厂里的工人弟兄们眼巴巴地指着我这块云彩下雨呢,我算个什么东西啊。”
  张青怔怔地看着秦志文。
  秦志文转过脸去,看着窗外。
  窗外,火辣辣的阳光刺进来,能看见灰尘在强烈的光线中飘落。风大了,树们在风中摇摆着。人们在风中骑着自行车。
  张青呆呆地看着,她感觉今天秦志文有些奇怪了。她一时猜不透秦志文跟她讲这些为什么。
  秦志文声音沙哑了:“张青,我当初借给你这三百万的资金,是指望你能给厂里挣回多少啊!当然,我也有个私心,想从中挣一点的。可现在,你却想坑厂里了。你知道,你坑的不是我秦志文的钱。我秦志文不爱钱,如果这三百万是我个人的,就看着咱们俩这些年的关系,我秦志文没有二话。可现在,你要是把这钱打了水漂儿,我秦志文就有了杀人的心。”
  房间里的空气骤然僵住了。只听见秦志文粗重的呼吸声。
  张青的脸色很不好看,她盯着秦志文,站起身:“秦志文,我没有想到你是这样的。你真的敢杀我?”
  秦志文点点头,硬硬地吐出一个冷冷的字:“敢!”
  张青脸色白白的,长叹一声:“志文啊,你……”话说不出来,泪先落下来了。
  秦志文也湿了眼:“张青,你明天把钱弄回来,你要是弄不回来,就要死两个人。”他的声音颤颤的。
  张青一愣,盯着秦志文:“还有谁?”
  秦志文目光里闪着寒气:“第一是你,第二是我。”
  张青怔住了。
  秦志文语调突然软下来:“你如果不想再见到我,现在就走吧。记住我刚刚说的是明天。”
  张青苦苦一笑:“明天?”
  秦志文点头:“明天。”秦志文转过头去,眼睛看着窗外。窗外,风更加猛烈了,一片桔黄的树叶被风卷着,贴在了窗子上,在窗子上吃力地滑动着,发出沙沙的声音。秦志文感觉自己的心里被这片树叶割着,他感觉到一阵撕撕裂裂的疼痛。他转过身来,屋子里已经不见了张青,只剩下那一桌子几乎没怎么动过的菜。

  今天一上班,乔亮就听到有人说秦厂长辞职走了。乔亮吓了一跳:“谁说的。”
  有人就说:“刚刚见到秦厂长出厂去了。”
  乔亮跑出厂门,就感觉风大起来。他紧跑了几步,就看到秦志文背着一个挎包,正在等公共汽车。没有人,只有秦志文一个在那里等车。风卷着秦志文的衣服,乔亮发现秦志文的背有些驼了。
  乔亮猛地喊一句:“秦厂长,你不能走啊。”
  秦志文身子一颤,转过身来,对乔亮笑了笑,已经是满脸是泪了:“乔亮,我已经没脸在厂里干下去了。现在总算把这三百万给厂里追回来了,我心里还算平静些。可是我这算怎么回事啊,我今后在厂里抬不起头了。”
  风刮着。漫天漫地的。
  一辆公共汽车挤着漫天的大风开过来了。
  秦志文紧走了几步,就跳上了车。乔亮想再说几句什么,可是一句话也讲不出了。
  眼睁睁地看着那车消失在风天里了。乔亮回过头来,见一辆摩托车驶过来,渐渐近了,是一个女的。一个红头盔在风天里十分显眼。
  乔亮看出了那个女人是张青。他看到张青从他身边驶过去了,紧紧追着那辆公共汽车。渐渐地远了……
  乔亮心底一声长叹,就步子软软地往厂里走。
  刚刚进了车间,乔亮就看到大家的神色不对,章荣好像哭了。
  乔亮刚刚想问怎么了,旁边的曹志明就红着眼睛说:“乔亮,大杨死了。”
  乔亮就懵了:“你说什么?”
  章荣擦了把眼泪:“真的,刚刚派出所来电话告诉。咱们去看看吧。”
  众人跑到派出所,见里边已经一屋子人了。所长大冯认识乔亮,就过来说:“乔亮,你都知道了。”
  乔亮脸色惨白地问:“大杨人呢?”
  大冯说:“在医院的停尸间呢。”
  乔亮吼道:“怎么回事呢?”
  大冯叹口气:“我们冲上楼的时候,那家伙就掏出了枪。大杨扑过去,两人就从楼梯上滚下来了,那家伙枪没松手,就搂了火,大杨……”
  乔亮火了:“你们手里的家伙呢。不会开枪啊。”
  大冯难过地说:“当时他们滚到了一起,开不得枪啊。”
  曹志明骂:“你们他妈的笨蛋。全他妈的是笨蛋。”
  一个民警被曹志明骂火了:“你他妈的嘴干净点,怕死就别干这个啊。”
  乔亮眼睛通红,恶恶地看着那个民警:“我操你姥姥。”就一拳打过去。大冯猛地抬手拦飞了乔亮的拳头。大冯回头吼那个民警:“出去,没你的事。”那个民警出去了。大冯看着乔亮就哭了:“乔亮,你要打就打我吧。”
  乔亮一拳砸在桌子上,咆哮道:“大杨。你……”就呜呜地哭起来。哭声震得人心里发颤。大家都呜呜地哭起来。
  大冯抹了把泪,就走出屋子。
  大家去医院看了大杨。厂领导们都在那里,大杨的爱人韩小芳正伤心地哭。冯书记正在跟几个领导商量什么。冯书记看到乔亮,就说:“乔亮,咱们商量一下吧。”
  乔亮闷闷地:“怎么办啊?”
  冯书记低声说:“咱们商量一下,给大杨家里弄些困难补助,可是现在厂里也太穷了,真是拿不出多少的,刚刚说了个数,小芳不表态啊。”
  韩小芳听到了,就盯着冯书记。
  冯书记脸红红地看着韩小芳:“小芳,现在厂里挺困难,拿不出再多的钱了,要不你提个数,厂里研究一下。”
  韩小芳不说话,只是流泪。
  冯书记苦着脸道:“现在厂里实在是没钱啊。”
  韩小芳红红的眼睛:“我不是说钱少,你们扣了大杨两个月的工资,对嘛?气得大杨晚上说梦话也骂街。你们当领导怎么说不给安排工作就不给工作啊!你们是共产党的干部还是资本家啊?我不要别的钱,我只要大杨那两个月的工资。你们给吧。你们当领导的知道不知道,大杨是窝着一肚子气走的啊……”韩小芳说不下去了,又呜呜地哭起来。
  大家都怔怔地,不知道说什么好。冯书记叹口气,又摇摇头,就转身看别处。
  韩小芳转身走出去了。走到门口,韩小芳身子晃了晃,险些跌倒,有人忙上前去扶她,被她粗暴地推开了,她哭着走了。走到门外,突然回过头来,满脸的泪,凄楚地喊一声:“大杨啊……”就又扑进来,倒在大杨的身上。

  送大杨去火化场的这天,三车间的都去了。乔亮跟几个人去抬大杨,看到韩小芳给大杨穿了一件新毛衣。韩小芳说:“大杨活着的时候,就喜欢这件毛衣,我就舍不得给他穿。”
  众人看着韩小芳认真地给大杨把衣服扣子系好了。韩小芳就扑到大杨身上嚎起来,嚎得人心里大颤。乔亮流着泪,就喊几个木了似的女工。几个女工抢过来,把韩小芳搀出去了。
  众人就抬着大杨往外走。
  章荣擦了把泪,对乔亮说:“大杨喜欢京戏,咱们就请人给他唱一段吧。”
  乔亮摇头:“不唱那个,就唱《咱们工人有力量》吧。大杨还是喜欢听这个的。”
  章荣点点头:“那我就起个头。咱们工人有力量。”
  歌声响起来,大家唱得挺慢。乔亮唱着,泪水就涌下来了,他猛地发现,这首欢快的歌子,如果节奏放慢,竟是那样沉重,压得人心里透不出气来。
  众人抬着大杨走出医院,只见阳光烈烈地泻下来。如雨似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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