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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匆匆

作者:谈歌


  劳动服务公司新接手的仓库员赵四海,一大早清理仓库,在一堆不知哪年哪月留下的废料下边发现了一尊毛主席像,五米多高,水泥塑成的。老人家挥巨手的姿式,面上的白瓷已经斑剥脱落,露出了灰灰的水泥颜色。赵四海眨巴着眼睛发了愁,不知道怎样办了。一帮工友都来看热闹,有人说,去找刘经理。有人就笑:刘经理正在公安局吃窝头呢。人们就想起来,前几天刘经理被公安局的带走了,现在的经理是大黑。赵四海就颠颠跑去找新任经理大黑。
  劳动服务公司是前些年组建的。当时总厂正搞一种叫做“砸三铁”的改革,劳动服务公司就是负责收罗各分厂被改了革的工人,搞第三产业。成立了一个木材厂,一个建筑队,还开了一个食品商店,一个饭馆。乱哄哄的挺热闹。可是干了一阵子没什么效益,渐渐地厂里被砸了铁的工人也都放羊似地涌进来,效益就更不行了。去年,厂里一些被改了革的工人们闹到市委,还有一个小心眼的上吊死了。死者的家属就找到厂里跟厂长算账,死者的老婆是一个烫着飞机头的女人,嗷嗷叫着找厂长,坚决要嫁给王厂长当老婆。几个小伙子手里拎着菜刀,瞪着红红的眼睛也满世界找王厂长,吓得王厂长东躲西藏,像个地下党。于是,厂里的三铁就砸不下去了,把一些被改了革的工人召了回去。服务公司还剩下了几百人。
  人们印象中服务公司好像就没赚过钱,凑合着瞎过日子。今年更惨,已经半年多没有开过全薪了,这两个月干脆就没有开薪。厂里今年也不给钱扶持了,让公司转换机制,自负盈亏,银行也不给贷款了。公司里有点手艺的有点本事的有点胆子的有点路子的,一个一个都走了。剩下四百多个手艺差的本事小的没胆子的没路子的,还有七八十个不干活的但是要拿退休费的。
  换了几任经理了,谁也记不清。去年是刘经理执政,干了没一年,他高价进了一批材料,出了产品却卖不出去。刘经理后来就连面也不露,有人说他到南方做生意去了,家都搬走了。上个月他脸灰灰地回来了,是坐着警车回来的,还跟着两个大盖帽的。到经理室拿走了几本账,就蔫头蔫脑的又坐车走了。人们这才知道,刘经理被捕了,再后来,公司两个会计也被请到检察院去,现在也没放出来。看来是真的了。工人们都骂,骂这年头有些当官的也没有个样子,一个比一个敢贪污敢受贿。上个月,王厂长郝书记带着几个人来,召开了劳动服务公司职工大会,第一,宣布把刘经理给除名,第二,宣布公司汽车队长大黑当了经理兼书记。原公司总支书记老秦停职,暂调厂宣传部帮忙。
  大黑开始是死活不干。大黑技术很好,能开能修。眼看着服务公司没效益,大黑也早想调走,外边要他的地方挺多。可他当着汽车队长,大小是个头儿,就不好意思走。最近刚刚想着编个理由提出来呢。郝书记说:总要有人干啊。算来算去,就你还算回事,别人更不行。王厂长也说:你不干让谁干?你要是不干,那也太孙子样了。
  大黑只好上任。为公司四百多号没退休的和七八十个退了休的如何过日子发愁。
  这经理真是没法当,背了一屁股烂账。银行一个子也不借给了。外边欠的钱讨不回来,别人来讨账也不给。大黑上任第一天,总厂新派来的张会计就向他报账,说账上还有十五块七角三分钱。大黑就感觉自己钻进了一个大圈套。昨天河南来了一个要账的女人,坐在大黑的办公室里报丧似地乱哭,说厂子已经一年多没开支了,全厂凑得路费让她来要账,她若是要不回去,就……就哭着说不下去了。大黑听得心酸,也就跟着掉眼泪,说真是没钱,要命一条。那女人听了,狼似的扑上来要打大黑。大黑闪开,自己抽了自己一个大巴掌,说:不用你动手,我自己打自己好了。那女人一愣,就叹口气,哭着走了。
  大黑抽完了自己巴掌,就去厂里找王厂长借钱。王厂长苦笑:找我也没有用。我也没钱。现在总厂对下属企业是管生不管死。你自己想办法吧。
  大黑就傻头傻脑地回来了,把公司的头头脑脑们弄到一块开会。他相信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的老祖宗的话。开了三天,乱吵了三天,大黑也没有看出谁是诸葛亮,看着都像臭皮匠。大黑就发火:你们总要想个办法啊。有人就不高兴:你火什么?你是经理,大主意你要自己拿哩。大黑醒悟自己是经理,就问了。赵四海来找他报告的时候,大黑正闷着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呢。
  大黑就跟赵四海去了仓库。远远看到那尊毛主席像已经被几个工人竖在了公司的大院里,大黑就被伟人挥巨手的姿式惊呆了。
  工人们见到大黑,就说:经理,这事怎么处理?大黑郑重其事地围着毛主席像转了两圈,突然发现毛主席像的左手手指头和右耳朵被碰掉了。大黑火了:谁弄的,谁弄的?
  赵四海慌着说:发现时就这样了。
  大黑骂道:这不定哪个小子弄坏了,放到仓库里的。可惜了,不然放在咱们这公司大院里,帮帮咱们驱驱邪气什么的。
  赵四海忙说:总要处理啊,不能总在仓库里放着。
  大黑想了想:你们几个先把老人家的像抬到仓库里去,这事我也作不了主的,还要请示请示总厂再说吧。就掉转屁股走了。
  大黑到办公室,就对秘书小吴说:咱们仓库里发现了一尊毛主席像,你给总厂党委写个报告,问问这事该怎么办?小吴问:什么毛主席像?大黑就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小吴就笑:这事是得问问。
  正说着,公司刚上任的汽车队长大吕走进来:大黑,那尊毛主席像怎么办啊?
  大黑说:你也看到了?这不正说这事情呢。先给总厂打个报告。
  大吕点点头,又说:你这几天见到周师傅了没有,听说他辞职了。
  大黑一愣,就笑道:不会吧。他辞球的职啊?他两个儿子都考上大学了,是不是高兴糊涂了?
  周志勇是总厂的老司机。大黑大吕一块给他当过学徒。三个人的关系一直很好。
  大吕叹口气说:那两个儿子上学开销大,他那点工资供不起啊。
  大黑说:总厂汽车队总能凑合着开支啊。咱们这儿可是连支都开不了。周师傅瞎想什么啊。
  大吕说:下了班,咱俩去看看他吧。
  大黑说:行。就对小吴说:你今天就把报告交到总厂去。就又去开那个闷气的会了。

  司机周志勇,今年五十五岁。在厂里开了三十五年车。不少徒弟都高升了,他还是个开车的。他没文化,勉强能写封信的水平。妻子十八年前难产亡故,给他留下一胞双胎两个儿子:大毛、二毛。周志勇没有续娶,怕两个儿子受治。周志勇对两个儿子管教很严。大毛二毛都考上了清华,就轰动了。亲戚朋友都说周志勇有福气,大毛二毛有志气。周志勇十分高兴,送走了两个儿子,就一连醉了好几天,酒醒了就发愁。
  两个大学生每月至少要三百元开销,自己每月乱七八糟加在一起也不过二百八十元,而且听说下个月就怕是开不出支了。要供两个儿子上学,周志勇就得想挣钱的路子。周志勇会开车,可车是公家的,公家不会同意周志勇把车开出去给自己挣钱。周志勇想来想去,就想夜里出去摆摊,听人说摆摊很挣钱,一晚上就能弄十几块或几十块,一个月下来就能赚个千八百的。周志通听得心馋,晚上就到夜市上去转悠,搞市场调查,转了几天,周志勇决定搞小吃。他自认为在这方面有些长处,这些年周志勇又当爹又当妈,厨房里的本领锻炼得很是可以了。他拿定主意,决定卖馄饨。于是,他就忙着去办执照。忙了十几天,办了执照,添置了三轮车等必备的固定资产,又扯了几尺白的确良,做了一件白大褂,让自己挺卫生的,就正式出摊了。
  可事情一于起来,才发现没有想的那样顺利。他每天一下班,就狼追似地往家跑,到家狼追似地拨拉两口饭,就收拾他头天准备好的馄饨皮馄饨馅什么的,收拾好了,就狼追似地蹬上三轮猛跑。等他满头大汗到了夜市,人家早就卖得热火朝天了。他卖到半夜回来,就累成孙子样了,可还不能睡觉,还得准备明天的售货。于是,他第二天上班就没有了精神,如此干了十几天,人就瘦了一圈。关系不错的就劝他下班早点溜号,反正单位也没什么事,周志勇摇头,说一两天还可以,时间长了会让人家甩闲话,自己好歹还是个党员。
  那天晚上,周志勇和邻摊卖炸糕的小伙子吵了起来,卖炸糕的小伙子嫌老周的三轮车占了他的地方,吵着吵着还动了手,互相抓挠了几下,抓挠得老周那白大褂很不卫生了,还惹了一帮人看哈哈。老周一生气,早早收了摊,第二天就没去。于是,摆摊的事就算黄了。
  转眼过了一个月,周志勇从银行取出三百块钱给儿子们寄走了。银行里一共是三千多块钱,细算算也抵抗不了多长时间。还是要想办法。
  那天上班开会,周志勇拿着一张报纸乱看,在报屁股上看到了一则广告:某个体运输队要招聘司机。月薪八百块。老周心里一动,那八百块钱的文字他馋馋地盯了老半天。散了会,他就按照广告上的联系电话号码挂了一个电话。一个公鸭嗓的男人接的电话,像是刚刚从被窝里爬出来似的,懒洋洋的声音,让他去面谈。
  周志勇在一条小巷里找到了那家私营运输队。公鸭嗓就是雇主,姓郑,刚买了六部车,要搞长途运输。公鸭嗓跟老周谈了谈,挺满意,还答应给老周月工资长到一千,还让他当队长。老周说考虑考虑。公鸭嗓就不耐烦:你可快点回话,我可不等。周志勇回来就犯难了。现在厂里不让停薪停职,要走就得辞职。可自己有几十年工龄,实在是舍不得扔了。可是要不扔了,孩子们上学咋办?直直想了一夜,第二天就给厂里写了辞职报告。厂里挺痛快,就批准老周辞职。老周当天就到公鸭嗓那里去上班了。公鸭嗓任命老周当队长,管着小张小李小于老刘老高。然后,老周就带着六辆车去山西拉煤了。
  大吕和大黑到了周志勇家。周志勇正光着膀子趴在桌上吃饭呢,见大黑大吕进来,就忙站起。大黑进门就问:师傅,您搞球的什么名堂?好好的辞什么职啊?
  周志勇忙丢下饭碗,请两人坐下,又从墙上拿下两只破蒲扇,递给大黑大吕,苦苦一笑:我也是被逼得没办法啊。就把大毛二毛上学的开销讲了一遍。
  大黑听了,叹了口气没说话,就呼呼地扇扇子。
  大吕闷闷地说:师傅,您都快退休了,把工作扔了不可惜吗?再说,您年岁也大了,要有点小病小灾的,那医药费咋办?
  周志勇皱眉道:你说的都对,可是我那两个儿子要上学啊,实在是缺钱啊。
  三个人相对望了一眼,眼睛竟都湿了。老周挥挥手:算了,不说这个了。咱们喝酒。就从茶几下面摸出一瓶酒和一包花生米,三个人就闷闷地喝起来。大黑喝得微醉,就说了毛主席像的事。
  周志勇挺动感情地说:那得修上,毛主席对咱们工人可是不错的,没钱修就让大家捐点嘛。捐的时候告诉我,我也算一份。说着就挺豪迈地干了一杯。
  于是,师徒三人就回忆起毛主席的许多好处来。
  大黑就说:我就是不理解,毛主席那会也没听说过上学要交那么多钱,现在连上小学都得交很多钱了。义务教育也没有了。
  大吕红着眼睛道:我媳妇的单位两年多不开支了,工人们都闹着呢。
  周志勇忙说:不说国事,不说国事。喝酒喝酒。
  三个人喝到半夜,一塌糊涂地散了。
  大黑大吕晃晃地走到街上,天阴阴着,闷热。知了在树上乱叫着,像是憋着一场大雨似的。大吕就嗷地叫了一嗓子。大黑骂道:你叫唤什么?憋得?

  小吴一上班,就拿着报告到了总厂。先到办公室,办公室的门虚掩着,小吴进去,见郭主任正在打电话,看了小吴一眼,点点头,继续打。
  郭主任是个气功迷,已经练了很多年。小吴听说郭主任退休前有两大愿望:一是练成气功大师级;二是升到正处。郭主任现在是副处,总说自己这辈子混得太窝囊。就常常骂糊涂街,骂完了就练气功。他这些年为练成气功大师下了好大本钱,到处投师访友,广收博采。都练得走火入魔了,上班不谈别的,就是气功,全厂有他好些徒弟。好多人见面就喊他郭大师,他也欣然答应。他说他那十来年的糖尿病也不吃药了,自称已经得道高深,气感强大。而最近几个月,小吴听办公室的人私下说郭主任跟变了个人似的,在办公室也不怎么谈气功了,电话却多了起来。他接电话总是:行。就这样。你看着办吧。不能太高了。语言简练极了。这些没头没脑的话让人猜不透。办公室的人就在背后议论:郭主任跑什么黑道呢。
  老郭打完了电话,笑着问小吴:你有什么事嘛。大黑在你们那干得怎么样啊。这家伙就是太倔。心眼不坏,你少惹他。
  小吴笑笑,就把报告放到老郭桌上:公司出了点事,大黑让打报告给总厂。
  老郭就看报告,看完了就骂:这种事还用请示啊?你们看着办嘛。
  小吴笑道:我们可不敢看着办,现在的事谁说得准啊?谁也没长着前后眼。这事处理不好就是个政治问题。
  老郭就说:我一会送给厂领导看看。这事真还得严肃点才好。
  小吴说:就是就是,那我们就听您的话了。就走了。
  老郭拿起报告送到王厂长的办公室。

  王厂长正在发愁,为郝书记辞职的事发愁。上个星期,郝书记递给他一份辞职报告。王厂长没料到老郝不想干了。他和老郝打了几年伙计,总也闹不到一起,他总防着老郝要大闹一场的,谁知道他就这么不声不响要求退下去了。王超伦觉得一下子失去了一个对手:这家伙捣什么乱啊。他那天忙着去市里开会,没顾上找郝书记谈。今天一上班,他想找郝书记认真谈谈。正在想怎么谈,老郭就进来了。老郭有个毛病,进哪个领导的办公室都不敲门,脚步又轻,有时能把人吓一跳。王厂长给他提过几回意见,可老郭说这是在部队当侦察员惯下的毛病。改不了。于是,谁拿他也没办法。王厂长白了老郭一眼:有事?
  老郭把服务公司的报告放到王厂长桌上,笑道:王厂长,服务公司发现了一尊毛主席像,他们请示怎么办。
  王厂长就笑:这有什么好请示的。随便找个地方放起来不就是了嘛。
  老郭笑道:挺大呢,五六米高的,放在哪里啊?
  王厂长说:这事你跟郝书记说一声吧。
  老郭摇头笑道:现在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您是咱厂的“中心”,还是您说了算吧。
  王厂长看了老郭一眼:这事跟经济建设扯得上吗?王厂长知道,老郭跟郝书记交情好,凡是扯皮的事,老郭自然是在帮着老郝往他这里推的。就说:你们办公室先拿个方案嘛。
  老郭皱眉道:这事我可作不了主,我出主意出不好了,将来再留下什么后遗症。不好说,不好说。
  王厂长挺讨厌老郭,这个人不干正事,整天不是气功,就是发牢骚。而且还是个滚刀向,谁也不在乎。王厂长几次会上都提议拿了他,可郝书记就是不同意,他是老郝的心腹。王超伦想了想就说:你把报告递到党委宣传部去,请侯部长他们商量商量,拿出个意见。
  老郭就收起报告,转身走出去,却又折回来:对了,厂长,我最近身体不大好,想提前退休了。先给您打个招呼,一两天我就把正式报告交上来。
  王厂长一愣,就笑:你说什么,你退休?你整天练气功,还有病?哄鬼哩。
  老郭却不笑:真事哩。我可是跟您打招呼了。说着就转身走了。
  王厂长愣愣地笑了:老郭这些年一直为级别的事闹腾呢。别是老郝给他出什么花活了吧。想着想着,脑子里乱七八糟起来,就不再想,打电话找郝书记,那边接了电话。王厂长就说: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不一会,白白净净的郝书记就来了。王厂长笑笑:坐吧。掏出红塔山扔给郝书记一支。
  王厂长十分想不透。厂里风传老郝是让张青给勾引坏了,才走火入魔辞职的。那个张青也算得上厂里的名人了,长得漂亮,打扮得也漂亮,像个时装模特似的。张青原来在党委当秘书,常跟老郝关上门谈话,两个经常出双入对的。机关就私下传郝书记跟张秘书有故事,都暗地里骂张青靠色相巴结上了郝书记。前年张青提起来当了党办副主任,刚刚干了两个多月她竟辞职了,去了海南。厂里很是议论了些日子。去年春天,张青又从海南回来了,还带回来几个人,在本市开办了一个时装公司。接着,又在开发区买了地皮,噌噌地盖起了三栋写字楼,挂出了什么什么开发公司。人们这才知道张青发了大财了。张青经常来厂里找郝书记,还开着一辆豪华车。两人出出入入仍然是极亲热的样子。王厂长想,郝书记辞职肯定与张青有事。英雄难过美人关啊。不过王厂长也想不透,老郝这么大的老头子了,跟那个如花似玉的张青能有什么事啊。这年头,真是什么事也出啊。
  王厂长笑道:你的报告我看了,你别是有什么情绪吧。
  郝书记吸了一口烟,笑道:我真是身体不好嘛。
  王厂长也笑了,就说:老郝啊,你我共事多年了,说话直了,你可别介意啊。
  郝书记就笑着点头:你说你说。
  王厂长笑道:你辞职是不是和张青有关?
  郝书记没提防厂长问这个,脸一红:你听到什么了?
  外面都传烂了,我还听不到?
  说我跟她乱来了?
  到底有没有这事?王厂长问完了又突然后悔起来。世上没有问这种事的。
  郝书记有点不高兴,想说厂长你是不是想问我和张青睡觉了。可他没露出不高兴的意思来,郝书记费力地咽了一口唾沫,笑笑说:你也这么想?
  王厂长看着郝书记说:我是随便问问你。要不是共事多年,我也不好问你。世上可没有问这种事的。王厂长自己先笑了,又觉得笑得不自然,就收住笑,淡淡道:中国人对这种事特敏感,注意点好。有了这种议论最容易坏人。
  郝书记点点头,表示注意点。可他心里直骂:妈的,让我注意什么啊?
  桌上的电话响了。王厂长抄起电话,是秘书小邢打来的,说省报来了两个记者要见王厂长。王厂长朝郝书记苦笑道:大报社的,惹不起啊。咱们下次有空再谈吧。对了,刚刚老郭来我这儿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他要提前退休。操蛋的,怎么回事啊?你知道吗?
  郝书记笑笑:老郭是个愣头青,没正经,你别拿他当事。就起身退出去。
  郝书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把门关上,就想给张青打个电话。抄起电话就拨,却总也打不通,总是占线。他泄了气,就放下电话,呆呆地抽烟。
  郝书记提出辞职,除去跟王厂长闹不到一起和对厂里半死不活的日子越来越烦的原因,有张青的影响。上个月,张青说可以给几十万资金,让他办厂,他动心了。张青说,你赶快折腾折腾吧,那个破企业没什么好留恋的,都快开不出支了,你那个破官当着有什么劲啊。过几年别人把市场都占满了,你再想闹腾也没地盘了。这句话让他苦想了一个多星期,又把张青找来商量了一天,都把张青商量烦了。张青苦笑道:我看你书记的胜利果实来之不易,你还是安心守住阵地就是了。就转身走了。郝书记哈哈大笑,就决定辞职下海。可他没想到他辞职会有这么大的风波,王厂长还怀疑他有桃色事件哩。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太说得来了,就很容易出那种事。郝书记心里很明白,有好几次他都几乎把持不住。张青身上有一股浪劲,浪得让他心猿意马,她好几回暗示他,他都装傻。他不是不想,他常常警告自己,男女之间一旦突破那道防线就没什么意思了。这是他从小说里看来的一句格言。其实他心里很清楚。他不敢跟张青有事的最后障碍是他这个党委书记的职务。在决定辞职之前,他是视这个位置如命的。今天王厂长找他谈话后,他心里十分后悔,自己早应该放纵一下自己了,枉担了个虚名。他从王厂长办公室出来,第一个念头就是想过张青出来,于是,他就打电话。电话打不通,他就心里热燥燥的。

  老郭去了宣传部,部长侯志的门关着,老郭就推门,推不动就使劲敲,还是没动静,刚刚要离开,门就开了。瘦干干的侯志看到老郭就笑:有事?
  老郭道:废话,没事我找你干球。你们是不是关着门打麻将?就进了屋。老郭在机关是出了名的不说理,谁都躲着他。侯志也怵他。
  屋里坐着老秦。老秦被免了服务公司的书记职务,暂时在宣传部帮忙呢。老秦见老郭进来,就笑:老郭,我昨天落了枕,脖子不转弯了,你给我气功气功。
  老郭笑:你活该。谁叫你夜里跟老婆办事过于勤奋呢。
  侯志笑道:谁比得了郭大师呢?不近女色,已经出神入化了。说正事吧,有什么指示?
  老郭就把手里的报告放到桌上:服务公司发现了一个毛主席像,大黑请示怎么办?王厂长让你们研究一个处理方案。老秦你在服务公司呆了好几年,都干什么了?这么个事还没办了,还扔给大黑了。
  老秦惊讶地说:在哪翻出来的?服务公司怎么还存着毛主席像啊?
  侯志就低头看报告。老郭伸手朝老秦要烟:来根烟冒冒。
  老秦掏出烟丢给老郭一支:你这大主任还没几包招待烟吸啊,别在我们俩面前装廉洁啊。
  老郭骂:有球的招待烟。哪个单位不是办公室管招待啊,就咱们厂,弄到秘书科去管。操他妈的,那几个小子整天红塔山不离嘴,哪天非抽死不可。
  侯志看完了报告,往老郭面前一推:这事我们管不了,你还是去找郝书记吧。
  老郭不高兴了:我这是奉王厂长的指示找你们的,你们这踢皮球的工作作风可不行。一点改革的样子都没有。
  侯志坚持说:这事你还是去请示郝书记的好。
  老郭不觉高声道:郝书记?连王厂长的指示你们都不听,郝书记还在你们眼里?
  侯志笑道:老郭,你这话说得多难听,好像宣传部不让郝书记管似的。
  老郭骂:宣传部的怎么都这么操蛋啊。老郭今天没好气,就想找找碴吵上一架。
  侯志笑:你说我们操蛋,我们就操蛋还不行吗?侯志就是不动火。
  老郭觉得挺闷气,就瞪着眼说:你们操蛋不操蛋先放在一边,王厂长让我来找你们的。
  一旁的老秦不高兴,见老郭总是出言不逊,张口闭口“操,操”的,就想发作,可是看看老郭那张没事想找点事的脸,就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干笑着说:老郭,你怎么总是骂骂咧咧的啊?正说着,何副书记进来了:你们吵吵什么呢?
  老侯就把服务公司的事讲了一遍。
  何副书记不高兴地说:大黑这家伙,这点破事也打报告?
  老郭一下子抓住了理:何副书记,话可不能这么说。
  何副书记有点火了,瞪着老郭问:你要我怎么说?你要我怎么说?何副书记一直看不惯老郭这种人。简直是个混子嘛。一天到晚不是气功,就是传闲话。
  侯志和老秦就看着老郭,盼着他跟何副书记吵起来,让何副书记狠狠杀杀他的威风。
  老郭冷冷地一笑,不紧不慢说道:怎么说这事也不能算破事吧,得严肃点才是。“东方红”这歌不是还让唱嘛。就眯着眼用寻衅的目光看着何副书记,他今天就想吵架。他从来就没怕过谁。
  何副书记自知说漏了嘴,让老郭抓住了小尾巴,就一时没话了。他知道老郭是个牛二式的人物,缠不起的,就闷闷地接过报告来看。
  老郭趁机抬起屁股:那就交给何副书记了,我可是没事了。就调头走了。
  老秦骂了一句:老郭这个二百五,准是郝书记给他出的道道,找宣传部的麻烦。
  侯志也恨恨道:都是领导惯的。现在除了郝书记,他谁也不会放在眼里的。
  何副书记却不吭声,看完了报告,就递给侯志,服务公司说得也有道理,你们写个报告,给市委请示一下。
  侯志点点头:行。
  何副书记又说:最近几个分厂的效益不好,开不出支来,工人们意见太大,你们下去摸摸情况,写个调查报告给我。
  侯志笑道:我正想跟您说呢。现在大黑刚刚上任,听老秦说服务公司的木材厂想进点木材,我正好有个熟人在东北,老秦让我跟服务公司的车去一趟。如果把事办了,也算机关给基层办了点实事。
  老秦忙说:是啊是啊。大黑刚刚上来,也真是挺难的啊。
  何副书记高兴地说:这可是好事。帮着下面跑跑经营生产上的事,到年底咱们写总结有的写了。
  侯志忙说:那我们就去一趟。
  何副书记点点头:去吧。回头这事我得跟王厂长讲讲。总说咱们人浮于事,这下我看他怎么说。你们多会动身?
  侯志笑道:就看大黑了。
  何副书记就走出门去,又回过头来:那你们先把给市委的报告写出来。就走了。
  老秦看看侯志,两人都笑了。老秦说:何副书记就是太软,就该训老郭几句。
  侯志苦笑:将熊熊一窝。就趴在桌上给市委写报告,请示如何处理毛主席像的事。
  老秦抬起屁股:刚才说的就那样定了,后天一早开路。说着就开门走了。
  侯志刚刚和老秦密谋了一件大事,想打着服务公司的旗号去做点买卖。两人已经密谋了好几天,刚才老郭敲门的时候,才刚刚说定。

  侯志在厂里挺有名气的,算是全厂第一笔杆子了。他经验材料新闻报道写过不少,写了这么多年,还是个宣传部副部长,副处。何副书记几次想提他正处,在党委会上都让郝书记挡了。去年评政工职称,他连个高级职称都没评上,因为学历不够。他心里总想着把老郝挤走,何副书记当书记,自己当副书记,可是最近上边下来了文件,年龄杠杠又卡得很死。侯志的年龄超了,没戏。侯志心里就挺灰溜溜的。于是,他想把自己那些材料挑挑拣拣弄成一本书,明后年评职称能用上,就给在出版社的一个亲戚写了封信,问问这里边的路数。出版社的亲戚来了信,说书好出,但要自费,而且印数上不去,就开不了机,让侯志先包一个数,最少五千本。算算账,大约要一万五千多块钱。侯志就傻了,自己到哪去弄一万五啊?家里倒有七千多块钱的存折,可侯志绝不想为出这本书弄得倾家荡产,再说老婆也不可能同意。侯志就发愁。上个星期天,侯志到他的同学齐远方家去串门,他把这事跟齐远方讲了,说想做点买卖。齐远方听了就笑:隔行如隔山。你还发挥你的优势,干脆去给那些厂长们经理们去写报告文学,谁给钱就给谁写。你看我们厂的张明,早就发了。张明的笔头子可比你差远了。张明是齐远方厂的宣传科长,前几年从市报社弄了一个特邀记者证,到处乱采访,给市里的一些厂长们经理们乱写报告文学,挣了不少钱。侯志听说过,去年过年,张明请厂长齐远方喝酒,齐远方把侯志也叫去了。侯志发现张明家装修得跟宫殿似的。喝完了,张明还送了两条好烟和两瓶五粮液给侯志。回来的路上,齐远方就笑侯志,你看人家也是写东西的,你再看看你,按说你用脚丫子写也比张明强啊。说得侯志上了一肚子邪火。
  齐远方的话启发了侯志。侯志就跟老秦商量,老秦现在宣传部没事干,闲呆着等着分配工作。侯志跟老秦都是何副书记的人,因为有这层关系,侯志就跟老秦混得很好。两人常常在一起喝酒,感情就喝得挺厚,也就爱在一起商量个什么小事情。
  老秦听侯志豪情满怀地说完了,就咧嘴:算了算了。你这人真呆,前几年你干什么去了?写?现在各报纸杂志都放出大队人马干这事,还能轮上你?挤不上去的。
  侯志就感到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愣了好一会,想想自己是呆。
  老秦也苦笑:说起来你没本书撑腰还真不行,日后评高级职称就不硬气。
  侯志泄气地说:我要是不为这个还出这本书干什么用啊。
  老秦突然笑了:对,我想起来了,大黑让我去东北给他搞点便宜木材呢,我没答应。不行咱两个去一趟。拉上两车西瓜,到东北就能翻跟头的。
  侯志眼睛一亮:行吗?可一时半时从哪弄西瓜啊?
  老秦笑道:这个容易。我给赵杰打个电话。
  侯志一愣:赵杰?哪个赵杰?
  老秦就笑:就是S县那个农民,过去常常来咱们厂收购废钢铁。现在可牛得不行了,前些日子还找我推销电器件呢,现在他是他们县乡镇企业的头儿呢。让他弄万把斤西瓜还不是小菜一碟嘛!回来再付款给他。
  侯志就记起那个叫赵杰的来宣传部找过老秦几回,印象中那个赵杰很精明也很热情,跟老秦见面就嘻嘻哈哈荤的素的一块上。赵杰也曾经跟侯志打过哈哈,掏出红塔山乱丢。只是侯志淡淡的。现在侯志就挺后悔,后悔自己过去不注意跟人搞关系,就一脸服气的表情:老秦,你真行,什么人你都能联系。
  老秦笑:这年头,你知道你不用谁啊?再有半个月就八月十五了,东北的西瓜价钱早就翻跟头了。我看这事你就跟我干吧,赚一笔就够你出那本书的了。
  侯志忙笑道:你看这事,都是你的关系,我要插一脚,好吗?
  老秦就笑道:你这么说就没劲了。咱俩谁跟谁啊?你不是急着出书吗?出了书请我吃一顿就行了。我今天就给赵杰打电话,让他联系货源。我再找大黑,让他派两部拖挂去东北,后天咱们就开路。
  侯志又问:东北那边联系好了吗?问完就又后悔,心想真不该问。这样问三问四的,好像对老秦不放心似的。
  老秦倒不在乎:东北那边没问题,也是我的一个亲戚。人挺义气,绝对靠得住。说着就哈哈笑起来。
  侯志有点脸红,自嘲道:那我就人穷志短借你的光了。

  郝书记看看表,快到点了,就快快地起身回家,刚要出办公室,三分厂的工人乔迈笑嘻嘻地走进来:郝书记,还没走啊?
  郝书记笑道:乔迈啊。老没见你了,有事啊。就放下包重新坐下。
  乔迈坐在沙发上,笑道:有点事。就接过郝书记递来的烟。
  郝书记沏了一杯茶递给乔迈:怎么不带小韩一块去家玩啊。
  乔迈笑道:她天天晚上给孩子辅导功课,忙死了呢。
  郝书记没提拔之前,跟乔迈住邻居,两家关系很好。那年郝书记两口子都出差,就剩下张虹一个人在家,半夜发起了高烧,乔迈和韩小芳刚刚结婚,就把小张虹送到医院,小两口换着班陪了几天床。郝书记两口子感动得不行。郝书记当了领导之后,两家关系仍然保持着。过年过节,乔迈两口子总要过来看看,也没提过什么过分的要求。郝书记觉得乔迈两口子是老实人。
  乔迈就问:听说你要辞职了。
  郝书记笑:你也听说了。
  乔迈笑道:全厂都传遍了。
  郝书记又笑:看来我悬崖勒马都不行了。
  乔迈喝了一口茶道:我想下海,您看行不?
  郝书记一愣,就笑:你开玩笑吧。现在人们都往岸上跑,你怎么倒往水里跳了?他知道乔迈一向安分守己,怎么也想下海了?这年月人们都变得不好捉摸了。
  乔迈就皱眉道:真的哩。我干得实在没劲了,一天忙得四脚朝天,一个月下来挣不了几个大钱,连个奖金毛毛也见不到。不干了。

  乔迈和妻子韩小芳在一个车间,好多干部工人下了班就去集贸市场摆地摊卖东西。于是乔迈和韩小芳就托韩小芳的妹妹韩小梅买了一批旅游鞋,也弄到集贸市场去卖,一双鞋能赚两块钱。韩小梅原来是百货大楼的售货员,因为偷拿钱柜的钱被抓住,就被开除了。于是,韩小梅就下海搞服装生意,这几年发了财,就趾高气扬的。韩小梅就说:姐夫,你只管卖,我平价给你,半年保你脱贫。乔迈就来了劲头,准备大卖一番了。卖了十几天,正卖得快活,厂长就在全厂大会上讲话,不许职工搞第二职业;因为出了两起工伤事故。一起是一个工人晚上摆摊干得太晚,上班打瞌睡,让机器把手绞坏了。另一起也是睡觉,把电机烧了。厂长说,这两个人都是下班搞第二职业,太卖力气了,上班就没了力气。所以今后谁也不许搞第二职业;谁要再搞,别让抓住,抓住就开除。
  厂长讲了话之后,就没人再去摆摊了。当然也有胆大的偷着干,乔迈两口子属于胆小怕事之列,就把没卖掉的旅游鞋退回给韩小梅。
  于是,乔迈和韩小芳继续老老实实上班,日子就又窘迫起来了。那天,韩小芳下班带回来一块布料,跟乔迈说是工友买多了,想退,她想买下来。乔迈看了看,是不错,就问多少钱。韩小芳说一百三十四。乔迈说:你喜欢就买了吧。韩小芳就说:听你的口气不大高兴。乔迈笑:我咋不高兴了,你也真该打扮打扮了。韩小芳跟乔迈刚结婚那会真是挺漂亮的,也爱打扮。结了婚,尤其是有了孩子以后,日子就有些紧张,韩小芳就抠门起来,连一件好衣服也舍不得买。乔迈一想到这里,就觉得有点对不住韩小芳,所以今天特别痛快地说:买下来,做一套西服真是挺棒的。韩小芳就说:比市场上便宜五十多块钱呢。乔迈就说:就是呀。买。
  两口子正说着,上初中的儿子小刚放学回来了。进门就说:爸妈,老师让交一百块钱。明天就要。乔迈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一百?儿子说:对,是一百。乔迈登时火了:老师们买花圈啊?交一百干什么?小刚就怯怯地说:我也不知道。乔迈更火了,吼道:你也不问问清楚,就知道回家来要,人家要你老子的脑袋,你也不问问,就割了去交差吗?
  韩小芳听着实在不像话,就说:你吼啥哩,不就是一百块钱吗。乔迈的火就更窜上来:你口气不小啊,你一个月挣几个一百?你还要穿料子呢。韩小芳愣了,没想到乔迈会拿刚才的事来挖苦她,也就火了:我说买了?是你贱皮贱脸地要我买哩。我不买了,到死也不会买了。说着就哭起来。乔迈有些后悔,觉得不该讲买料子的事。但嘴上却不软:你还让不让我说话了。
  于是,晚饭也没吃好,晚上电视也没看,儿子在小屋里悄悄写作业,写完作业就贼贼地在小屋睡了。半夜,韩小芳睡不着,越想越伤心,就在被窝里低低地哭。乔迈躺在沙发上,也睡不着,就为自己发无名火后悔,他低低地喊:小芳,小芳。还真生气呢,我这人脾气上来就成了混蛋,别跟我一般见识。小芳哭得更响了,乔迈就说:我脾气不好,也是一个穷通的。说了这句,便引起无限愁绪,落起泪来,再说一句:我乔迈真他妈的杠为一个男子汉啊,就哽住喉,再无话可说了。
  韩小芳不再哭了,就说:看你,我又没说你什么。至于吗?又过了一会,韩小芳就小声说:上床来睡吧。于是,乔迈就到床上去睡。韩小芳拥过来,两人温习了一会儿旧功课。事毕,就和好了。乔迈咬牙切齿地说:我他妈的想好了,我还是辞职去干个体。你看你妹子,钱挣得都让人眼红。韩小芳说:我听人家说现在买卖不好做,中国人都下海,轮到你就是烂虾仔了。乔迈还以为妻子使用激将法呢,不觉豪气大添:我非要干出个样子来,我总不会比你妹子差吧。韩小芳说:那是,她那个烂脑壳,给你提鞋也不行的。乔迈有些激动,坐起来抽烟:就这样定了吧。不过,我要是真干砸了,你可别跟我离婚啊。韩小芳也笑:你要是当了大款,可别再找一个小老婆啊。两人就说开了笑话,说得性起,又温习了一遍旧功课,都觉得十分到位,清气上升,浊气下降。韩小芳笑道:你还真行哩,干吧,肯定能发了。
  接下来几天,两口子就细心策划小心论证。正巧胡同口有一家理发馆不开了,想出租。两口子就决定了项目:租下那间房子,开小吃店。乔迈对此颇有信心,这些年他在家下厨掌勺,炊事本领自认为练得比较过硬。再到劳务市场雇佣两个姿色好些的农村女孩子,这几年农村进城打工挣钱的女孩子多得是,价钱便宜得很。
  接下来就是投资的事。那间门面的价钱是每月一千块钱。一租三年,就是三万六,还要一次交清。有些棘手,乔迈家这几年也就是存了八千多块钱,远远不够。乔迈动起小姨子的脑筋,就让韩小芳去找韩小梅,韩小芳半夜才回来,进门就骂:为富不仁。只肯借给我们三千块钱,多了不借。乔迈咬牙说:人穷志短,三千就三千,杀兔子过年,有它总比没有强。韩小芳皱眉道:还差两万五。于是两人发愁,愁来愁去,就决定各自回家告贷。
  两边老人平常都很开明,乔迈的父母总说,这年头国营企业没法干了,不如干个体。小芳的父母也常常以小女儿成了大款为自豪。可轮到乔迈想辞职,两边老人就都变了态度,这边劝乔迈,那边劝韩小芳,都说现在个体户不好干了,钱也不好挣了,现在赔钱的多了。乔迈真要是辞了职,挣了钱还好说,要是赔了,连个退路都没有,谁谁谁谁就赔了。知足者常乐,你们就别整天瞎想乱想了。
  乔迈和韩小芳开始还耐着性子听,后来就烦了,说:不管你们同意不同意,反正乔迈铁了心要辞职了。于是,两边老人就没了脾气,就掏钱。两边都拿出了五千块钱。可是还有一万多没着落。乔迈就去找那个租房子的,乔迈说:我可是真心租你们的房子,现在实在凑不齐那么多现款,我真是连国库券都卖了,还差你们一万四千块钱,行就行,不行就不行。说来道去,租房子的就软了嘴,说,我看你也是个实在人,就这样吧,先签两年的合同。
  乔迈把钱交了,然后回厂交辞职报告,没几天就批下来了。厂里这几年辞职的不少,可是乔迈辞职还是让车间里的工友们吃了一惊,都佩眼得不行。大家就凑钱给乔迈饯行,到饭馆里大吃了一顿,说你乔迈发了财可别忘了咱们这些哥们姐们啊,说乔迈你要是挣了钱就到国外去转转,可别死扣门当上财主,说你发了财可别娶小老婆,说发了财可别忘了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受苦人。越说越没正经,就都喝醉了。白酒啤酒喝了一大堆,酒瓶子在脚底下叮当乱响。乔迈酒醒了,想起开业还要钱呢,前思后想,想起了郝书记,就来跟郝书记借钱。
  郝书记听明白了乔迈是来借钱的,就笑道:老邻居张口了,我总要支持一下。你要借多少?
  乔迈为难地笑笑:当然是多多益善了。
  郝书记笑道:你倒是不客气。我就借给你五千块。再多我也没有了。
  乔迈连声说:这就不少了。行行。
  郝书记笑道:那你就跟我回家取存折吧。两人嘻嘻哈哈地出了办公室。郝书记说:乔迈,你发了财,可别忘了请我吃酒啊。
  乔迈笑道:那是当然了。
  大黑早上一上班就看到那尊毛主席像又被工人们抬到了院子里,他火了,把自行车一支,扯着嗓门喊:赵四海。
  赵四海慌慌地从仓库里跑出来:经理,有事。
  大黑一指毛主席像:怎么又给搬出来了?
  赵四海苦笑道:仓库里没地方放。大伙说放在院子里让大家都看看,大家都说看着挺亲切的。
  大黑皱眉道:都不完整了,怎么看?你先找块布盖上,这天怕还是要下雨。说完,就去了办公室。小吴正趴在桌上写什么呢,大黑就说:你再催催总厂,都三天了,这事怎么办?
  小吴说:我一会再给郭主任打个电话问问。
  大黑道:你去通知公司中层以上的头头到会议室开会。这个月的工资怎么办?现在账上还没钱呢。就去提暖水瓶泡茶,却提了个空,问:没打水?
  小吴皱眉道:烧茶炉的老李好几天不来了,昨天就没人烧水,要到总厂打水。今天总厂不让打,说现在都承包了。
  大黑骂:操蛋的,一壶开水值几个钱啊。老李不上班,换个人去烧。说着就去了会议室。
  不一会,人们就陆陆续续地来了。大黑问声问气地说:开会吧。
  正在不死不活地开会,有人进来说:经理,田杰找你哩。大黑愣了愣,就说:我正开会哩,没空。
  田杰是大黑的徒弟,挺机灵,当过木工,后来跟大黑学开车。大黑很喜欢他,就把他调到公司汽车队当司机。可是前年田杰偷了公司木材厂的三方木材,公司里给他开除留用的处分。田杰自觉在厂里抬不起头来,就干脆辞职了,在市里开了一个“蓝天”家具厂,竟是越办越红火了,好像是抱住了财神爷的大腿。去年春节,田杰给大黑拜年,说让大黑辞了职到他那里去。大黑也不能说没有动心,可是当下犹犹豫豫的。田杰就笑他:你真是越老越糊涂了。这句话伤了大黑的自尊心,就火了:我是糊涂,我不能糊里糊涂地上了人家的贼船,惹上一身贼腥气。田杰的脸当下涨成了红布,起身就走了。从此师徒二人就断了来往。田杰今天来找大黑,大黑就有点意外。
  田杰一脚踏进门来,哈哈笑道:开什么会呢?
  大家都是熟人,就都跟田杰打哈哈。田杰掏出好烟到处甩,大家就抽着田杰的烟,就不再开会都开起玩笑来。
  田杰,前些日子跟你逛大街的那个女的怎么没跟你来啊?
  田杰,什么时候再离婚可事先打个招呼,我可是要上门收购了。
  田杰,最近又黑了多少昧心钱啊?
  乱说乱笑了一阵,田杰就说:我今天是来求援的。你们木材厂的红松能不能先借给我几十方,我有点急用场。
  有人笑:这还不好说吗?找你师傅,他现在是经理了。
  大黑始终没说话,也没抽田杰的烟,闭着嘴听大家跟田杰乱说乱笑。服务公司有个木材厂,办了好几年,没挣一分钱,厂里那几个木匠都是二把刀,做出的家具根本卖不动。木材倒是压了不少。
  田杰就笑:要不是听说师傅当了经理,我还不来借哩。说着,就瞄了瞄大黑。
  大黑皱皱眉:真是对不住你,我们也没有哩。
  田杰笑:师傅,别当了经理就跟徒弟打官腔啊。
  大黑眼一瞪:打球的官腔,没有就是没有。
  空气就有点紧张,众人噤了声,直眼看着师徒两人。
  田杰冷笑一声:没有?这公司里哪里有只耗子我都一清二楚。
  大黑就笑:你是清楚哩。你是啥人,别人更清楚哩。
  田杰脸红了,就恼了几分:师傅,你这人也太操蛋了。
  大黑黑了脸,腾地站起:你才操蛋。
  众人忙上来劝,田杰倒笑了:师傅,你这个经理当得窝囊不窝囊啊,大家都发不出工资了。我买你些木头,你也可以清理清理库底子,也给大伙发工资啊。
  大黑也笑:开不开工资是我们的事。你说我窝囊,好像你是诸葛孔明似的,你就回来试试啊。
  我要回来,就没有师傅你的差事了。
  莫说大话问了舌头,你田老板怕是没有这个胆量吧。
  嘻嘻,有啥哩。
  男子汉顶天立地,别说假哩。你要不回来,你可是个孙子哩。
  田杰猛地怔住了,紫了脸。他没想到大黑会讲这种毒话。他眼里冒出火来,恶恶地盯着大黑。
  大黑嘿嘿笑,不再理田杰,点着一支烟,悠悠地吸起来。
  空气紧张得要爆炸,满屋子里只听见喘气声。
  田杰咬牙切齿地说:我当然可以回来,可是你得靠边站。
  大黑哈哈大笑:那是当然,一山不容二虎嘛。
  田杰冷笑一声,拧身就走,重重地关上了门。
  大黑傻傻地笑了,宣布散会,就走到院子里,看到许多工人正在围着毛主席像看呢。赵四海正从仓库里拉出一块苫布来,想往像上盖,大黑就走过去喊住赵四海:行了行了,你用块什么破布啊,就敢往上盖啊。
  赵四海脸红了:没有别的布啊。
  大黑看了看毛主席像,想了想就说:先别盖了,让大家看看吧!挺亲切的。

  天麻麻亮,侯志早早就起来了。泡了一碗方便面,小杨在被窝里迷迷糊糊地说:侯志,你放两个鸡蛋,别舍不得吃。侯志答应一声,心里就挺感动,觉得小杨真是关心自己,自己以前对她是有些挑剔了。匆匆吃过,侯志就忙着去找老秦。到了老秦家门口,见楼下停着两辆黄河车还带着拖挂,侯志就在楼下喊老秦。老秦从三楼的窗户里探出头来说:我陪两位司机师傅吃饭呢,你上来吃点吧。侯志说:我吃过了,我在下边等你们吧。老秦说:那好,我们马上就下去了。侯志在楼下抽烟,一支烟没抽完,老秦就带着两个人下来了。一个是大胡子,一个是小胡子,侯志认识这两个司机。老秦就介绍,指着大胡子说这是刘师傅,又指着小胡子说这是小陈师傅,再指着侯志笑道:这是侯部长,认识吧。大胡子笑道:哪能不认识啊,咱厂的大文人嘛。侯志笑道:啥文人,胡扯哩。老秦就说:咱们走吧。老侯,你坐小陈师傅的车。
  车往S县驶去。大胡子的车打头,小胡子的车随着。侯志这人内向,不健谈,小胡子问一句,他就答一句,小胡子就渐渐没了兴趣,不说话了。侯志想找个话头,可就是找不出来。便一个劲地向小胡子敬烟。
  到了S县,见沿途有好些车是拉西瓜的。到了预定的地点,就见许多农民等在地头了,侯志也看到赵杰正等在那里。老秦和侯志跳下车来,赵杰就嘻嘻哈哈地迎上来,跟老秦侯志握手。侯志客气了一句:真是麻烦你了。赵杰一愣,就笑:见外了。老秦笑骂:侯志,你别跟这小子客气。赵杰就笑:侯部长,你听听,老秦有多不讲理啊。赵杰招呼等在瓜地里的农民们:装车啦。然后,对老秦和侯志说:走,咱们一边歇着去,弄个好瓜吃吃。老秦忙说:大早起的,谁谅哇哇的吃西瓜。侯志也忙说:是啊,不吃不吃,咱们也帮着装会车吧。赵杰笑:咱们不干这个。一招手,就跑过来一个瓜农。赵杰说:给我们弄两个好瓜来吃吃,再给那两个司机师傅弄两个。那个瓜农就笑:这不用您说话的。一会抱过来两个大西瓜,笑着对侯志和老秦说:先吃着,吃完再摘。赵杰掏出水果刀,把两个西瓜打开,拉着老秦和侯志在地头坐了,一塌糊涂地吃西瓜,边吃边聊。老秦跟赵杰说得挺热乎,侯志插不上嘴,就吃着西瓜,远远地看瓜农们摘瓜过秤装车。大胡子和小胡子也一人端着半块西瓜乱啃。
  不一会,就装完了车,两个司机拿下苫布来,瓜农们就帮着把瓜盖好了,绑结实了。侯志对赵杰说:真是谢谢了。赵杰笑道:互相帮助嘛,日后我还真有事求侯部长帮忙哩。最近我们县里的电子产品总卖不出去,我这个企业局长的日子就难过哩。还请侯部长多多帮忙,帮助我推销推销。县长还指着我这块云彩下雨呢。慌得侯志忙说:没问题没问题。心里却骂道:我会给你们推销个球的电子产品啊。侯志就看老秦,老秦正在跟两个司机说说笑笑,一点没听见的样子。
  赵杰又对老秦笑道:一路平安啊。老秦笑骂道:你小子今天可是没请我喝酒啊。赵杰笑道:等你回来,上我家喝去。侯志和两个司机就和赵杰挥挥手,四个人就上了车。
  一路上走了两天三夜,竟遇到了三十多个卡子。每个卡子都得交几十块钱,心疼得侯志就骂:报上总说卡子多如牛毛,看来真是这么回事啊,这就一千多块钱进去了啊。小胡子笑笑:这不算多的呢。最近中央正在整顿行业不正之风,就是傻子也要躲一躲,谁往枪口上撞啊?去年我来过一回,一路上遇到了三百四十多个卡子,罚了我六千多块。
  总算到了交货地点。老秦让把车开进了一家车马大店,就下了车。侯志觉得眼皮打架,想先躺一躺。还没说话,大胡子就说:老秦,我们太累了,先睡会,你们看住车啊。两人就进屋了。老秦对侯志说:老侯,你看着车,我去找我那个亲戚,让他来接货。侯志说:你快去吧。侯志又热又困,从提包里掏出几张旧报纸铺在地上,就想睡。可不敢睡,就又坐起来,傻傻地看着两辆车,不停地吸烟。

  小吴又来找郭主任催那份报告。一进屋,见老郭正收拾抽屉,屋子里乱七八糟的。小吴就笑:郭主任,你逮耗子啊?
  老郭也笑:你是来催那报告吧,我已经交给何副书记了。日后有事不要再找我,我是要退休的人了。
  小吴哈哈笑:你多大岁数了就退休?胡扯哩。
  老郭脖子一梗:还不许我老郭身体不好啊。
  小吴见他没好气,不敢再逗,就问:郭主任,我们那报告怎么办啊。这可是毛主席的事啊,要是毛主席还活着,你们敢这么拖拖拉拉的吗,都好几天了。这人真是势利。
  老郭说:我不是说了嘛,我已经交给何副书记了。你就去找他吧。
  小吴一咧嘴:你这不是逗我嘛,厂领导是谁想见就见得嘛。
  老郭骂:厂领导有什么了不起,中央领导还深入群众呢。
  小吴笑:那我就把何副书记当一回中央领导试试。就转身出去了。
  老郭今天一上班就交了提前病退的报告。机关一片哗然,人们就想起来,老郭有一阵子不怎么说气功的事了。也许真有什么病了吧。可看他脸上红扑扑的,也不像有病的啊?会不会又是为提正处级的事闹情绪呢?
  正好上午党委开会,就顺便研究了一下,觉得老郭可能有情绪。王厂长就让郝书记跟老郭谈谈,说他还有一年半就要退休了,还是坚持到站吧。如果有什么意见或者有什么困难可以提出来。郝书记就笑:老郭是行政干部,还是厂长谈吧。王厂长想了想说:那就把老郭找来,咱们几个都在,一块跟他说说。党委秘书小邢出去喊老郭。一会老郭来了,推开会议室的门却不进来,一脚门里一脚门外,阴着脸说:我真是有病,干不了了,没别的意思,你们也别乱猜乱想,我正收拾办公桌呢。说完就出去了。大家愣了一下,就都哈哈笑了,有的说:老郭就是个生瓜蛋子。郝书记说,他要实在不想干了就让他退吧。不过他当了许多年的副处级,也该提一下了,让年轻的有点希望。王厂长想了想,就点头说:行吧。老郭水平差点,工作还是卖力气的。让他写个述职报告,组织部门再考察一下。大家就说:就这样吧。王厂长又说:老郝,还是你去跟他谈谈,他还就是不跟你犯浑。
  郝书记就出来找老郭谈,让老郭写个几年来的工作汇报。
  老郭的态度却让老郝吃惊。
  老郭连连摆手:没劲没劲,别费事了。
  老郝特纳闷:你怎么了,又吃错什么药了?
  老郭笑:我早算过账了,我的工资早就超了,当了正处也长不了工资了。还折腾这个虚名干什么呀。操,没劲。我也是刚刚想透的。
  老郝就去会议室汇报。王厂长愣了一会笑了:这个家伙真是摸不准。有人就说郭主任真是开通了。于是,大家就乱说了一会人这一辈子实在没什么劲,真不该总玩虚的。就是当个省长又能怎么样?想开点想开点,身体好点才是真的。郭主任真没白练了这么多年气功。真是开了人生的大窍了。
  乱说了一会就散会了。郝书记刚刚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老郭就进来了。
  老郭笑眯眯地问:你啥时退?
  郝书记笑道:我今年就想退,不想跟老王搅和了。没劲。
  老郭笑道:你岁数还没到嘛,再跟他捣上两年乱,也别让他舒服了。
  郝书记脸一红:我没那精神,你别跟别人讲,我已经给市委打了报告了。
  老郭笑:我可是早就听说了。
  郝书记一愣:你这家伙,怎么知道的?
  老郭笑道:这年头谁没有三好两好的啊。我家小孩的舅舅就在组织部呢。老郭哈哈笑着走了。

  乔迈前几天刚刚忙着办完了营业执照,办完了执照就装修那房子,然后就置买灶具桌椅板凳什么的。乔迈本来想用一些家里的旧货,可临时又改了主意,对韩小芳说:要干就像个干的。两口子又到劳务市场去了一趟,雇来了两个农村的女孩子,一个叫周艳红,一个叫马秀红。长得都挺顺眼。
  就慌慌地开了张,就乒乒乓乓放了一通炮,厂里的工友都来庆贺。亲朋好友来了不少,送了好多镜子,都是带山水画的。在公安局当刑警的同学还带来了几个工商税务的,都拍着胸脯说:有事只管讲。就都喝得大醉。
  接下来的日子就冷清了。这一带的饭馆太多,生意不热闹。乔迈倒还沉得住气,对自己说,慢慢有了名气就好办了。韩小芳却沉不住气,天天打听怎么样了?乔迈就笑笑:就会好的。转眼五六天过去了,生意却依然谈得很。昨天才卖出去五块钱,还不够电费钱呢。乔迈和周艳红马秀红就傻坐着。昨天韩小梅进货路过这里,进来看了看,嘲笑道:你这儿哪像个买卖啊?连坐也没坐就走了。气得乔迈直翻白眼。回家就跟韩小芳说了,不想韩小芳也冷笑:不怪人家笑话你,你那生意却是赔本赚吆喝。气得乔迈又翻了一回白眼。
  于是,乔迈和韩小芳有了口角。韩小芳说乔迈笨蛋,不是做生意的材料。乔迈就说韩小芳财迷疯,恨不得把全世界的钱都一个人挣了去。于是,两人就两天没说话。

  今天上午,大黑正在跟大伙在院里商量如何处理毛主席像的事,一辆桑塔纳驶进了服务公司的院子,田杰走下来,亮亮地吼一嗓子:师傅,我回来了。
  大黑转过身,一怔,冷笑:操,你真的要回来?
  田杰恶恶地一笑:我田杰也是七尺高的汉子,也是放屁砸坑的人物,自然说话算话了。可是,让我当经理,总厂批不批准?
  大黑网一支烟,狠狠吸一口,说:你要是当,上边就得批准。要是不批准,我们都他妈的不干了。回头问工人们:你们说是不是?
  工人们就说:田杰你要是真回来,我们让你当经理。上边要是不同意,我们就罢工。
  田杰就说:那好,我给大家立合同。我当经理一年,干赔了,你们到我家去搬东西。
  有人就笑:把你老婆搬来就行。
  大黑立刻就去总厂找王厂长。王厂长听了大黑的汇报,觉得挺新鲜,就把几个副厂长和郝书记叫到一起研究了一下,大家都说可以让田杰承包服务公司。不过要签正式合同,还得让田杰拿出二十万风险抵押金来才行。郝书记说:让田杰承包当经理可以,但是大黑还得兼着公司的总支书记。大黑就说:我还是开我的车算了,什么书记不书记的,再说我跟田杰那小子也闹不来。郝书记就恼了,说大黑你还是个党员吗?闹不来也得闹。王厂长就笑道:大黑,就这样吧,你回去跟田杰商量,先让他掏二十万风险抵押金。大黑就跑回来跟田杰商量。
  田杰听大黑说了,就一口答应:这没问题,二十万不多。你当书记也行,比再给我派一个生不生熟不熟的强。师傅,我可是再说一遍,我回来不是跟你捣乱的,我就是回来争一口气。
  大黑笑笑,当着自杰的面,就给王厂长打电话,说田杰答应签合同。王厂长在电话里笑道:那总厂下午就去参加你们的签字仪式。
  下午,总厂领导就来服务公司举行签字仪式。完了,王厂长请田杰到总厂餐厅去吃饭。田杰笑道:我已经在市里的燕春大酒家订好了,厂领导们就去那里吧。王厂长就笑道:不好再让你破费了。田杰不在乎地说:一顿饭算个屁啊。走吧走吧。于是,田杰就带着厂领导和大黑去燕春大酒家吃饭。
  大黑觉得自己这辈子真是土八路了。他还没见过这么丰盛的宴席呢。好些菜他听也没听说过,五粮液和外国的洋酒堆了一桌子。田杰喝得面红耳赤,还一个劲地跟王厂长和郝书记频频干杯。王厂长也喝得脸红脖子粗,就夸奖说:田老板真是有气魄啊。其他的厂领导们都过来跟田杰乱碰杯。大黑跟田杰碰了一杯之后,就闷头吃,就想起周志勇和厂里那些开不出支的工人们,心里就恨得不行,恶恶地在心里骂这个世道已经成了王八蛋们的天下了。
  吃完了,田杰带着厂领导们去二楼的舞厅跳舞,几个年轻的小姐就笑嘻嘻地迎过来。田杰搂住一个打扮得入时的女人进了舞场,猛跳一气。王厂长也跳得满身大汗,下来对大黑说:你怎么不去试试。
  大黑忙摆手:我可不在行。就悄悄地溜下楼来出了酒店,蹲在酒店门口的台阶上闷闷地抽烟。一抬头,见有辆汽车开过来,认出是大吕开的汽车。大吕停住车,跳下来,对大黑笑道:你怎么在这儿蹲着呢?
  大黑骂道:田杰那个小子今天可是出了风头了。
  大吕笑道:这年头有钱的王八大三辈,有什么奇怪的啊。
  大黑站起身笑道:里边正在群魔乱舞呢,你正好遇到了,就进去舞一回吧。
  大吕忧忧地说:我才没那个流氓习气呢。我是来找你去看看周师傅的,不知道他在那干得怎么样了,都十几天了。听说大毛二毛也都放假回来了。
  大黑看看天,天又开始下雨了,就把烟头使劲丢在地上,上了车:走。
  大吕一边开车一边骂:老秦这个王八蛋,说是走五天就回来,这都十几天了,也没个消息,别出什么事了吧。他死球的不要紧,咱们那两部车可别闹出事来。
  大黑也骂:他一走我就后悔了。再不回来,就得派人去东北找他们去了。

  到了老周家,老周还没回来。大毛二毛正忙着做饭,见大黑和大吕进来,就忙让坐。
  大黑笑道:放假了。周师傅呢?
  大毛笑着说:我爸刚刚去找姓郑的请假了。二毛就给大黑大吕沏了两杯茶。大黑大吕就跟哥俩聊天,正说着话,周志勇一身泥水进来了。见到大黑和大吕就笑道:你们来了,别走了,在这吃吧。咱们喝点儿。大黑就看到师傅瘦多了。
  老周已经在公鸭嗓那里干了十几天了,他一直带着几辆车去山西拉煤。来回三天,回来不歇气,第二天再走。就觉得吃不住劲,浑身酸疼。他感觉自己真是老了,这些年他几乎没这么卖过力气,厂里的汽车队都是他的徒弟,有了重活,都不怎么让他干的。在公鸭嗓这里,他当队长要抢着干的。这几天,天气连着下了几场大雨,道就打滑溜。周志勇怕出事,就对公鸭嗓说:老郑,是不是停车检修一下,怕要出事的。公鸭嗓笑:我是雇你们来跑车的,可不是让你们养大爷的。车停一天,我就少收多少票子?出事也不怕,我的车都上保险了。那人呢?我不管人,不愿干就滚蛋。老周不再说话,心里一阵难受。
  前天,大毛二毛都放假回来了,老周就特高兴。可是他还得出车,不能陪孩子们。大毛就说:爸,您这么大年纪了,还这样拼命干?二毛说:我们心里特难受。老周笑:我总得让你们上学啊。大毛二毛都湿了眼。周志勇心里也酸酸的。今天出车回来,老周就找公鸭嗓请假,说两个儿子回来了,他想歇一天,跟两个儿子团聚团聚。公鸭嗓摇头:不行。你请一天假,我就要停一天车。我没有富裕人手。你要不干,我就另找人了。周志勇脸一红,就不再说,转身就走。公鸭嗓又喊住他:算了,就准你一天假,跟孩子们果上一天。后天一早你再上班吧。老周忙谢过老郑,就欢天喜地回来跟儿子们团聚。
  老周拉大黑和大吕坐下一块喝酒,大毛二毛也在一旁陪着说话。大黑大吕就闷闷地喝着,没话说。大毛说:爸,您别干了。我看您瘦多了。二毛就落了泪:您再这样玩命,我们就不想上学了。老周就瞪眼:混账话。就都闷闷的,酒就喝得挺呆。窗外雨声正紧。
  大黑心里有点酸,就说:师傅,您可是得悠着点干。
  老周笑道:没事的啊。就扭头看看窗外,笑道:这而是越下越不像话了。

  今天上午一上班,市委组织部给王厂长打了电话,说老郝给市委打了报告,要求提前退下来。问王厂长的意见。王厂长说:我同意。就放了电话,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他起身去找郝书记。老郝正在看报纸,抬头见王厂长进来了,就放下报纸笑道:坐吧。
  王厂长笑道:你这人,还真退啊。
  老郝看着王厂长,王厂长被他看得有点不自然。老郝笑道:咱俩总也尿不到一只壶里,你们这些知识分子,花花肠子太绕,我总也适应不了。退了吧。
  王厂长没料想老郝这样直爽,一时干住了,就笑:你说什么啊。
  老郝给王厂长沏了一杯茶:老王,明白里说,我到企业也十几年了,我有个感觉,一个厂要想搞好,至少要有两条,一是要有一个好班子,二是要有一个好产品。咱们厂严格说都不行。班子班子闹不团结,当然我也有责任;产品更别说,现在连工资都发不出了。这些年我也真是想好好干干,咱们齐着心把厂子弄上去。可是你这人心眼太多,实在是不好相处。你到市委总讲我不好,可当面一次都没讲过。我也不是一点都不知道。不是我怕你,我是让着你。
  王厂长有些火,厂里从没有人敢这样放肆地跟他讲过话。他看着老郝,突然觉得这个人其实很窝囊,自己过去真是把他看得过高了。
  老郝笑道:你肯定不舒服了,咱们相处一回,你就让我把话说兀。
  王厂长也笑:我也喜欢有话讲在当面。你说你说。
  老郝突然摆摆手:不说了不说了,没意思的。
  王厂长就窘住了,一时找不到话头,挺干的。回忆起来,老郝还真没有在市委坏过自己。看着老郝那一头白发,感叹一句:咱们都老了。
  老郝就笑道:你比我年轻得多,还能好好干几年的。
  王厂长很关心地问了问老郝的身体,然后就问谁接书记的位置合适?老郝说:我跟几个副厂长都相处得不好,他们都是你的人,我就不识庐山真面目了,你就别跟我玩虚套子了,你要真是吃不准,就让人事部门考察吧。

  田杰上任第一天,就召开公司全体职工开会。田杰说:服务公司现在正走背运,谁也不会好好干,都跟扛长活似的。要干,每人就扣五千块钱,风险入股。
  大家就黄了脸,一起喊:没钱啊。
  田杰恶笑:没钱?那就回家歇着去吧,我一个月给你三十块钱生活费。
  坐在一旁的大黑冷冷地看看田杰:你掏多少?
  田杰朝大黑笑笑,抓起自己的提包,打开,掏出一包钱,是一百元一沓的,好几捆,就扔在桌上了。人们看呆了眼。
  田杰笑道:我掏十万。就对会计老张说:张会计,你拿去入账。
  大黑站起来,暗下脸朝大家说:谁也别说废话了。明天一早交钱,没有就去借。
  田杰就硬梆梆地说:散会。
  第二天,钱就凑齐了。田杰让人挂出请市里的书法家写好的“蓝天家具二厂”的牌子,还乒乒乓乓放了一阵炮。
  田杰拿来了一叠图纸,就让木材厂做这种新家具,还领来几个说话港里港气的南方人,在厂里转了转。田杰在木材厂收拾出一间小屋,吃住都在厂里,就在车间里监工,看到不合格的活就往死里骂。大家都说田杰像有精神病。
  田杰看过几回院子里那尊毛主席像,对大黑说:师傅,是不是找人修修啊。修好了就放在咱院里得了。
  大黑一愣,就笑:我还以为你嫌老人家碍事呢。你们这些发了财的都嫌弃老人家呢。
  田杰笑道:看您说的,其实我最崇拜老人家了。找人修修吧,摆在院子里挺威风的。总厂不管这种事吧?现在都兴摆财神,还不兴咱们摆毛主席像啊?
  大黑骂道:我让小吴问了好几回总厂了,也没拿个意见出来,真操蛋了。我让小吴再去催催。

  侯志和老秦已经等了十几天了,可老秦那个亲戚还是不露面。两个司机就天天黑着脸。今天,老秦一早又跑出去了。过了好一会,老秦回来了,脸色挺不好看。侯志忙问找到你那个亲戚了吗?老秦就骂:操他妈的,还是找不到他,谁知道这个王八蛋去哪了。就进了屋。
  侯志就跟老秦进了屋,关上门,老秦点着一支烟:那个王八蛋把咱们甩了。我到市场上转了转,价钱眼看着往下跌。侯志就愣了:那怎么办?老秦咬牙说:处理吧。没办法了。侯志道:不行就等等,兴许你的亲戚真的不在家,外出办事了。老秦骂:屁,这个王八蛋肯定是不会照面了。赶快处理,否则用不了几天,更卖不出价钱了。正说着,大胡子走进来:秦书记,怎么回事,咱们都傻蛋似的等了十几天了,有事就跟我们商量商量吧。老秦就看了大胡子一眼:刘师傅,不是我怕你们知道,我是怕你们跟着操心,就把事情说了一遍。大胡子就说:算了,做买卖有赚就有赔,花钱买个教训吧。你们这些人看着一个个都挺精的,可一干买卖就都跟心眼不够使似的。我劝你们赶快出手,这天说变就变,要是再烂了,就更砸手里了。老秦就站起来:我去批发市场看看。侯志忙说:我也跟你去。大胡子笑:侯部长更是外行,你还是看家吧。还是我跟秦书记去。两人就走了。
  天黑透了,两人才回来,还带来两个汉子。那两个汉子解开车上的苫布,拍了拍瓜。又拿着电棒乱照了一通,就跟老秦吵吵嚷嚷地砍开了价钱。后来总算把价钱敲定了。于是小胡子和大胡子就把车开出去了。侯志就说:我也去吧。老秦说:算了,你还是躺着去吧。侯志就进屋躺下了。
  过了两个多小时,两辆车才回来。老秦肩上的挎包鼓了起来。侯志就问:赔了多少?老秦苦笑:反正没把咱俩卖了就算不错。大胡子在一旁笑:真是,没把你们俩卖了就算烧香了。四个人就上街去吃饭。饭桌上,大胡子对老秦说:看来木材的事是没戏了。我们还想搞点山货带回去,要不大黑不骂死我们两个啊。你们是跟我们一块走,还是先走。老秦问侯志:你说呢?侯志心里早就灰灰的了,就说:咱们先回吧,何副书记怕是早就急了。

  今天,来了几个拉煤的来吃饭。乔迈就忙着招待,周艳红马秀红就格外微笑服务。偏偏这几个人一边喝酒一边划拳闹得挺晚。乔迈也不敢轰他们走,怕日后传出去更没有买卖了,就干干地陪到很晚。等到客人出店,已经到了半夜。乔迈就急忙关门,说送周艳红马秀红回去。小周小马说不用,乔迈说一定要送,说这一道上挺黑没路灯。正在推推让让,就听到路边有人低低的声音。乔迈一抬头,就看见韩小芳正在路灯下站着呢。乔迈就对小周小马说:那好,你俩走吧,路上要小心。小周小马就走了。
  韩小芳走过来,嘲笑道:真是难舍难分啊。乔迈累得够呛,一时没听出味道来,就说:这两个女孩子也真是不容易的。韩小芳冷笑:心疼了?我说你这些日子见了我也没个笑模样呢。乔迈一愣:你胡说什么呀?韩小芳眉毛立了起来:胡说,别人说你有了外心,我还不信,今天可相信了。乔迈怒道:你疯了?韩小芳嘿嘿恶笑道:你才疯了呢。要不这买卖不挣钱呢。挣多少也得让你塞了黑洞。于是,两个人就大吵起来,围上一帮看热闹的。乔迈怕里边有熟人,拨开人群就走,韩小芳在后边追着骂。
  回到家里,两个人就对着骂起来。乔迈火火地吼:过不了就离婚。韩小芳也不说软话:离。明天就去法院。谁不离谁就是孙子。儿子吓得惊慌地哭道:你们别离婚啊。乔迈心里酸楚了一下,嘴上却吼:小王八蛋,哭丧个球哩。韩小芳黑着脸,扯起儿子就进了小屋。乔迈又跳脚骂了几句,进大屋自己去睡了。却睡不着,乱七八糟地瞎想,后来就迷糊糊地睡着了。一觉醒来,见韩小芳正坐在沙发上。走吧,上法院。韩小芳怒冲冲地说。
  乔迈也不说话,就去洗漱。然后,两个人就下楼。一路无话,一前一后就到了法院。接待他们的是一个男的,正嘻嘻哈哈地打电话,好像是做买卖的事。好容易打完了电话,那男的就不笑了,皱眉看看他俩,问:什么事啊?韩小芳说:离婚。离婚?为什么?韩小芳说:他有外心。乔迈光地火了:胡说八道。那男的瞪了乔迈一眼:不许大声呼叫,这里不是你们家。就掏出一支烟,然后掏兜,好像是找火柴。没找到,就翻抽屉。也没翻着,就问乔迈:有火吗?
  乔迈摇摇头:没有。那男的就把烟丢在桌上,泄气地咬咬嘴唇,问道:你们两个谁提出离婚的?谁不同意离?就从抽屉里拿出几张纸,准备记录的样子。乔迈说:我们都同意离。那男的就猛地扔下笔:都同意就到民政局去办,这里不管。韩小芳急了:离婚不是都上法院吗?那男的有点不耐烦:你们谈妥了就上民政局。快去吧。说完,就又低头翻抽屉,嘴里嘟囔着:妈的,打火机呢?
  两人恹恹地出了法院,就回家。进了家,谁也不说话。乔迈就闷闷地抽烟,越想越委屈,就哭了,越哭越伤心。韩小芳也软下来:离就离,你哭什么?乔迈哭道:我现在进也没路,退也没路。我他妈的还有什么意思啊?韩小芳怔了怔,忙说:你可别乱想啊。说完,又低声说:是我不好,不该乱猜你的。说着也掉了泪。乔迈越发伤心了:你说我天天累得跟狗似的,我容易吗?两人就痛哭起来。
  婚就没离成,两口子又商量了一天,就把那小饭店关了,把小马小周也打发走了。韩小芳去找韩小梅,央求妹妹把那小饭店接过去。韩小芳又哭又闹,韩小梅答应了。乔迈又让韩小芳去找郝书记,让郝书记跟厂里说说,让乔迈回厂上班,那辞职不算数了。韩小芳晚上就去郝书记家,很晚才回来,眼睛红红的。乔迈就猜到韩小芳一定到郝书记家哭了鼻子。韩小芳说郝书记答应跟厂领导们商量商量。

  一批家具做出来了,有很多客户上门。生意挺好,公司还破天荒发了点奖金。大家脸上就有了笑模样,都说没白跟着田杰受累。
  田杰对大黑说:现在主要是把木材厂先弄上去,弄活了这一个厂,服务公司就活起来了。
  大黑说:我是书记,经营上的事你就弄吧。
  田杰笑道:你不怕我夺你的权啊?
  大黑笑:你爱夺就夺球的吧。
  两人就笑。田杰想了想,对大黑说:现在厂里缺一级木材,要派人去南方买。
  大黑就说:派个人去就是了。
  田杰说:派别人去我不放心。
  大黑说:那我去一趟。
  田杰说:你去当然最好。他看了看大黑发灰的脸,就又说:算了,还是我去吧。这些日子把你也累得够呛,你在家看摊吧。
  大黑觉得田杰挺可爱的。
  田杰走后的第二天,就有三家客户来催货。大黑好言好语劝人家走。班组长们就说:用二级硬木也行。反正有人要的。大黑就发火:怎么?刚刚竖起的牌子,就想砸了?大家不敢再劝。
  又过了几天,又有客户来催。客户表示用二级硬木也行。大黑动了心,班组长们也趁机劝大黑。大黑就同意了,让大家格外注意质量。于是,厂里就开始加班加点。一批活赶了出来,大黑也病倒了,发烧咳嗽,却不休息。总厂的邢秘书打来电话,要大黑写一个书记围绕经济建设抓党建的材料,大黑皱眉道:我抓什么了?邢秘书说:这是何副书记让写的,你不写不行的。大黑被邢秘书的口气弄火了,就摔了电话,骂道:要写你就来写,老子没空写什么材料。

  周志勇又出车走了。出了娘子关,天就飘开了雨丝。老周捏紧了心,稳住神,缓缓地开。刚刚爬出十几里山道,迎面晃晃地来了一辆黄河车,周志勇忙按喇叭。可那黄河车还是生生猛猛地冲过来。周志勇忙躲闪,车轮子一打滑,车歪进沟里,翻了。后面的车就停了。
  小张小李老高他们就窜下来去救老周。
  那辆黄河车的司机吓得脸白,他刚才睡着了。小齐上去把他揪下来,当胸给了他一拳,破口骂道:我操你姥姥。
  老周没死,被小张小李老高他们从车里拖出来。老周一身是血,腿断了。小张他们把他抬上车就近送医院。小齐和老刘就看着那辆黄河车。公路堵了。一会儿来了个二十来岁的小警察。小警察说:人要是死了是一种处理,人没死是一种处理。开黄河车的吓得跟小齐去医院。老刘就忙着去给老郑打电话。
  公鸭嗓第二天才赶到,到了医院没去看周志勇,就和黄河车的司机在病房外面吵翻了,几乎动手打起来。公鸭嗓要黄河赔车赔人。那黄河也是个体户,脾气也很大,不服公鸭嗓的气,于是吵得很凶。那小警察来了一趟,说你们双方协商解决,如果不行,就到交警队去解决。公鸭嗓说:私了不了就公了,上交警队,不行就上法院。黄河就软了些,说:我认了,你说多少钱吧,我可不是怕去法院,我是跟你泡不起工夫。公鸭嗓就说:你给两万块钱走人。黄河就瞪眼:你要吃人哩。两万?把我杀了算球的。就又吵起来,吵到半夜,那小警察就在当中抹稀泥,于是黄河扔下一万块钱。然后,黄河和公鸭嗓就跟朋友一样了,共同请小警察去医院外面的小饭馆吃饭。吃罢饭,公鸭嗓给小警察买了两条红塔山,黄河给小警察一个信封的辛苦费。小警察说了几句今后行车注意安全的话,就走了。于是公鸭嗓和黄河又大骂了一通腐败,互相交换了名片,就十分友好地散了。
  公鸭嗓回到医院,就让老刘把老周的车拖回去,找保险公司赔偿。然后才到病房看老周,问老周有什么事要办?老周苦脸道:我一时出不了院,让我的徒弟大黑和大吕来一趟,就把电话和地址告诉了公鸭嗓。公鸭嗓走了。
  当天下午,大黑大吕来了,还带着大毛二毛。大毛二毛见了就哭。老周说:你们来这里干啥?今天几号了?该开学了吧?你们赶紧去学校吧。大毛二毛不肯走,要留下给老周陪床。老周就开口大骂。大黑大吕劝道:你别发火了,孩子们也是孝顺你。就让二毛陪你两天吧。
  大黑大吕带着大毛回去找公鸭嗓,问这事怎么办?公鸭嗓说:我没法办。我这是个体,没有公费医疗,天灾人祸只能是自己扛着。我最多给你们三千块钱,两清。大毛红了眼,劈手揪住公鸭嗓:你敢不管我爸,我就杀了你。公鸭嗓笑笑:别来这套,我玩得多了。一甩,大毛就被跌了出去,大毛爬起来再往前扑。大黑大吕拽住大毛,对公鸭嗓说:我们不怕你赖。你得先让周师傅转院,他总不能在那个县医院里住着吧。公鸭嗓想了想说:行,你们看着办吧。反正医药费我就掏三千块钱了,多了我没有。大黑没说话,带着大毛走了。出了门,大黑对大毛说:你和你弟弟去上学吧。该开学了,不然你爸又着急了。大毛落了泪:我爸这样,我们怎么走啊。大黑怒道:让你们走你们就走。你们在这里能解决什么问题?明天就走。大毛看一眼大黑:我和二毛不想上学了。大黑惊了脸,呆呆地看着大毛,吼一句:你胡说什么?

  大黑和大吕开车把周志勇从那个县医院拉回市里,到了市医院,办了住院手续,大吕在医院守着,大黑就回了公司。他还惦记着那批家具呢。
  一进办公室,见田杰正铁着脸骂人呢。家具厂的几个头头都闷在那里,谁也不敢吭气。大黑就笑着问田杰:你回来了?怎么回事啊?进门就炸了?田杰冷笑:怎么回事?我还想问你呢?怎么能用二级硬木?
  大黑就笑:这事啊,客户同意用二级硬木。大家这次干得十分卖力气,你田杰要给大家多发点奖金啊。
  田杰光地火了:发鸡巴毛。谁的主意?
  大黑有点愣,就说:我的主意啊。
  田杰骂道:你混蛋。万达公司的牌子非让你砸了不可。
  大黑怔了怔,就问:你骂谁?
  骂你。还有谁?田杰怒吼:都给我拆了。
  大黑也火了:你说的是屁话。你要拆你拆,我不干了。
  工人们恼恨地看着田杰,谁也不动手。玩命似地干了一个多月,都累得要吐血。说拆就拆?你他妈的田杰也太操蛋了吧?
  田杰怔了一下,就看懂了大家那种仇恨的目光。苦笑一声:算了。你们真是话该开不出工资。我真是个混蛋哩,来跟你们治气。我他妈的来这逞什么英雄啊?说罢,脸就跟白纸似的,像得了一场大病。
  大家都怔住了。
  田杰对大黑说:师傅,我这就走,我也不会再让你生气了。就走出办公室,步子软软的,大家追出来。
  大黑大吼一声:田杰,你回来。
  田杰身子一颤,转过身来。就见大黑疯了一样,抄起一把斧子,冲向院子里那些家具,乒乒乓乓地乱砸起来。转眼,那些崭新的家具都千疮百孔了。砸完,大黑就像使尽了一生的力气,坐在那里,呼呼地喘气。
  谁也不说话。死一般的静。
  大黑落了泪。人们都闷头闷脑地听树枝上的知了求救似地叫成一团。
  田杰僵僵地站在那里,仰天长叹一声,转身走了。

  侯志和老秦买了三天的预售车票也没买到,说到新生入学,车票紧张。侯志急得牙疼,对老秦说:咱们别这样傻等了。不行坐硬座算了。老秦苦笑:怕是硬座也不好买哩。侯志说:不管怎样也得走了。家里还不知道咱们干啥去了呢。两人就结清了大车店里的账,奔了火车站。火车站人山人海,侯志就发愁怎么买票。老秦让侯志在广场上等着,就进去了。一会出来了,说买了两张卧铺。侯志大喜,说想不到你还有这两下子,何必等这好几天啊。老秦苦笑:什么两下子,高价买的。黑票,贵两倍多。侯志泄了气,嘴上却夸奖说:黑票也不容易。我现在一分钟也不想呆了。就上车,坐了一天两夜,狼狈不堪地回来了。
  侯志进家洗了洗,换了身衣服就去厂里了。走了十多天,总要找何副书记销假啊。可没找到何副书记,就在宣传部呆了一会,干事们关心地问他给服务公司买到木材没有?侯志含糊地笑笑:有那么好办啊?白跑了一趟。又说了几句,回家了。进家就躺下了。
  小杨下班回来,见侯志正蒙头大睡呢,就捅醒他问:这一趟赚了多少?侯志骂一句:赚你妈的屎。小杨被骂愣了,因为侯志是从来不骂人的,就没敢再问。
  到了第二天,侯志病了,高烧不退,就住了医院,输液打针闹了好几天。出院那天,老秦来了,问了问病情,安慰了几句,就掏出一张纸和几张零票,笑着说:这一趟总算没赔。乱七八糟都刨了去,咱俩每人分三块七角八分钱。这是所有的账目,给你看看。就把那张纸递给侯志。小杨在一旁愣愣的。侯志就笑:这就不错了。不管多少,总是没赔。老秦也笑,又说了几句玩笑,就走了。侯志闷闷地,终于,鼻子一酸,泪就刷刷地淌下来了。小杨呆了半晌,叹口气:我也想通了。你别出去乱跑了,一不小心再把命搭上,我得后悔死了。你不是就为了出那本书吗?我把存折取出来,再跟我弟弟借点,你出就是。说着眼睛也湿了。侯志挺感动的样子,拉着小杨的手,叹口气:算了,你有这片心就够了。

  大黑去找律师,想打官司。律师说:这事不大好办,现场都破坏了。责任在谁也说不清楚。而且官司一打起来还不定拖到什么时候呢。你还是私下跟那个姓郑的协商一下好。大黑想想又问:假定法院判决,最多能判给我们多少钱?律师说:也就是七八千块钱,不会再多。
  大黑就又去找公鸭嗓,公鸭嗓正在和几个女人打麻将,大概手气不大好,很不耐烦:三千就三千,多一分也没有。你们爱上哪告就上哪告。
  大黑笑笑:你别嚷,你听我说。你还不至于为了几千块钱跟我们结死仇吧。就算你这样把我们打发了,你心里能踏实?你就不怕半夜走路有人打你的黑拳?他可是有两个儿子。你如果没钱也就算了,你有钱何不花钱买个平安呢?他来你这儿干,也不容易,把工作都扔了。你总不能逼他走绝路吧?
  公鸭嗓就不再嚷,想了想,说:算我倒霉,你说多少?
  大黑说:两万。
  公鸭嗓摇头:不行,你不能狮子大开口啊。让法院判也没这个数。我了解过了。
  大黑道:至少要一万五。
  公鸭嗓说:我的车都坏球的了。
  大黑笑道:你的车上过保险。
  公鸭嗓也笑了:就这样,我缠不过你们。
  公鸭嗓点了一万五千块钱扔给大黑。大黑收了钱要走。你回来。公鸭嗓突然喊住大黑,目光有些柔和,叹一口气:算了,老周跟我干这一个多月,也挺实在的。他也不能开车了,总算是认识一场,我就好人做到底,再给他五千块钱,让他做个小买卖吧。就又点了一叠钱扔给大黑。
  大黑愣了愣,接过那叠钱,朝公鸡嗓点头笑笑,走了。
  大黑先去银行把两万块钱存了,就去医院看周志勇。把两万块钱的存折交给周志勇。讲了和公鸭嗓私了的结果。
  老周这些日子好些了,能拄着双拐走路,可还是走不稳。听大黑说,叹口气:这就很不错了,还真是多亏了你。要是换了我,还真对付不了姓郑的,老郑那家伙软硬不吃哩。呆了一会,又叹气:我现在这个样子,出了院干点啥?总不能在家呆着啊。
  大黑说:你就别胡思乱想了,出了院再说。反正总要干点事。
  周志勇苦笑:你看我这人就算是废了吧。
  大黑笑着说:什么话啊,您出了院闲不住的,您不是摆过摊嘛?
  老周说:我卖过小吃,就卖小吃吧。
  大黑笑道:行,行。您天天早上起来炸油条卖豆腐脑。
  老周又说:我给大毛二毛写了信,可总不见回信。我有点不放心,想去北京看看他们哥俩。大黑看瞒不住了,就讲了实话。说大毛二毛退了学,昨天刚刚给我来了信,不让告诉您。他们哥俩跟人到广州做生意去了。
  周志勇的脑袋嗡地一下大了。呆了许久,就破口大骂起来,骂着骂着又放声大哭起来:我这是图什么啊?哭了一会儿,劈手揪住大黑的脖领子吼起来:你为什么不拦住他们?你还帮着他们哄骗我。
  大黑苦笑:他们哥俩儿不愿意您这样拼命,是孝顺孩子啊。
  老周哭了一会,脸黄黄着叹气:早知如此。我也不让这两个王八蛋上什么大学,害得我也辞了职。就又流下泪来。
  大黑苦笑道:上了学也不一定能有出息。田杰那小子,小学都没毕业,可就是能挣钱,我现在算是服气了。听说他已经挣了好几百万了,他在我们公司干了十几天,就硬是挣了好几万块钱。这世界没办法说哩。我都想辞职了,想自己干呢。
  老周愣愣地看着大黑。
  大黑苦笑笑,走了。
  过了几天,郝书记提前病退的报告正式批下来了。王厂长就开了一次党委会,会上有人提议大家聚一聚。后来越说越多,就有人提议总厂领导和二级单位一二把手一块吃一顿,算是给领导送行了。大家都同意。
  老郝笑道:那我给大家找个好地方。
  王厂长笑道:你能有什么好地方。
  老郝笑道:老郭退休后开了一个饭店。咱们就去他那里。他总不会往死里宰咱们吧。
  大家一下子来了兴趣,都说好,一是去吃一家伙,二是看看老郭干成什么样子了,也学学经验,今后退下来也去干。
  郝书记就笑道:我前天还路过老郭开的那个饭馆呢,挺兴隆的。人们也跟着惊呀:怪不得老郭不争什么处级了呢。有什么劲啊。早点退了当个老板多好。于是,大家都同意去宰老郭一顿。郝书记说先给老郭打个电话,让老郭也好有个准备。何副书记就笑:郝书记,你知道他的电话吗?我给老郭打。郝书记告诉了何副书记电话号码。何副书记就嘻嘻哈哈地给老郭打电话。老郭接了,在电话里笑:不就是要吃一顿吗?你们订个时间都来吧。
  这一下,大家都很活跃,就约定明天下午下班去宰老郭。算是给郝书记饯行。

  大黑正在跟公司里的几个头头商量怎么把木材厂办下去的事,就接到了何副书记的电话,说定了后天下午去老郭开的饭馆会聚聚,给郝书记饯行。大黑苦笑道:田杰拍拍屁股走了,我这儿还得替他擦腚眼呢。没心思去吃饭啊。何副书记说:你总也要抽空去一下的。总厂领导和各分厂的一二把手都去的,你不去还行?大黑就想起毛主席像的事,就问何副书记那事批了没有。何副书记就笑道:你不提我差点忘了,市委口头指示,让你们自行处理。大黑纳闷道:没有下正式文件啊。何副书记笑道:这事谁肯给你下文件。你看着办吧。就放了电话。
  大黑就召开公司全体干部会议,大黑说了市委的指示。有人就说:既然市委让咱们看着办,咱们就把毛主席像摆在院子里。
  众人都同意把毛主席像摆在公司院里,还说要搞个仪式,要热闹一点。现在职工很是想念毛主席的。大黑说:那就搞个仪式。
  七嘴八舌说了一气,最后决定开一个纪念大会。大黑说:行,就这么办了,让工人们自由发发言。
  有人笑道:你大黑要第一个发言的。
  大吕说:这事还得要书记亲自出马。你是党委书记,自然就是老人家的嫡系了,你还要在前边领队。
  大黑就笑道:行,我在前边。
  放什么音乐的问题,大家又争论了半天。最后决定放东方红。大黑说:不放哀乐,那调子我听着就不舒服,让人长不起精神。就放东方红,也有气势。我有好久没听了,真想听听。说着,就扯开嗓子唱开了: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
  大家一起跟着唱起来:毛泽东。他为人民……
  歌声冲散了铺天盖地的知了的喊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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