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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美国式舞会



  我没有违背我的诺言。我只收回了一个,那就是做文福的好妻子。这和违背诺言不一样。就好比在曼斯百货公司买了一样东西,然后又退货把钱还回来了。上星期,我给宝宝买了双鞋子作结婚礼物。两天后,我看到同样的鞋子又打了八折,我就把鞋子退回去,把钱要回来,然后又买了那双鞋子,这一次买得更便宜。
  我把那双鞋子退了,没对别人造成损害。我买回来的还是同一双鞋子。瞧,鞋子就在盒子里。式样跟我在战争期间穿过的那双差不多,也是高跟的,只不过跟没那么高,颜色更像红棕色,足趾部位也是楼空的,不过做得不是那么精致。
  我穿了那双鞋,第一次参加了一个美国人办的舞会。我穿了那双鞋跳舞,第一次产生了爱情。
  这都是在飞虎队到昆明的时候发生的。当然,那时还不叫飞虎队,大家管他们叫“爱维吉”,就是美国志愿部队AVG的简称,也有人管他们叫飞鲨,因为他们在飞机头上画上了鲨鱼牙齿,样子非常可怕。后来有人误把鲨鱼牙齿当作老虎牙齿,于是飞虎队这个名字就传开来了。这是一种误解。
  不管怎么说,我们应邀参加了一个庆祝美国胜利的舞会。就在要去的那天,胡兰告诉我,有个中国女教师发了疯,离开了自己的“丈夫,现在想跟美国空军睡觉,不管谁都行,已婚的还是未婚的,年轻的还是年老的。
  “一个中国女人公开说这话!”胡兰说,“这是真的。大家都说,美国人打了一次胜仗后她就得了这病,然后在大庭广众面前指责自己的丈夫。什么样的病——谁知道啊?但她现在对性特别来劲,老是不停地谈这个问题。她年纪不轻了,大概已经有三十了吧,人也长得不漂亮。”
  胡兰说舞会定在美国俱乐部举行,这个疯女人也要去。美国人邀请中国飞行员参加,也可以带夫人和女友去。我们当然要去!舞会上还有音乐——留声机和唱片——,还有许多好吃的,以及尝起来像苏打水的威士忌潘趣酒,让大家跳得更疯些。
  我记得舞会那一天,正好是1941年的圣诞节,也就是日本飞机又一次来昆明投弹后的第四天。但这次美国志愿部队把日本人赶走了。那么多年来第一次打了个大胜仗!大家都跑到大街上奔走喊叫,向机头上涂有鲨鱼牙齿的美国战斗机欢呼。锣鼓喧天,爆竹四放,汽车喇叭齐鸣,就像过新年似的。所以或许我们大家跟那位教师差不多,都有点疯疯癫癫了。

  我们一走进美国俱乐部,就听到震耳欲聋的音乐。放的是敏教过我的那支曲子,我们管它叫“空中邮车”,非常活泼。文福打着响指,眼睛望着前面的什么东西笑着。已经有人跳起来了,女孩子的高跟鞋格格响,美国人的大皮靴踩在地板上,发出柔和悦耳的声音。
  即使那女教师在场,我也不认得。在场的中国姑娘全疯了:大学生、教师、修女,还有不少从全国各地飞来的——大家全都想跟美国人跳上一曲。谁知道她们是怎么找到这地方的。谁知道她们身上穿的西式晚礼服是从哪儿搞来的——粉红的、碧绿的、黄色的、缀花的,许多人穿着拖地的长裙子,上身几乎一丝不挂,胳膊和肩膀全露在外面。可她们就这样与那些人高马大的外国佬跳着,把飞行帽戴在新烫的头发上,做出各种各样可笑的样子。
  当然美国俱乐部不是一个真的夜总会,只不过是一个大仓库。白天,美国志愿兵拿它当大会议厅用。为了举行舞会,地上已经打了许多道蜡,所以虽然是水泥地,却像大理石般闪闪发光。长条椅都被推到一边去了。长条桌上摆了一个个点了蜡烛的小盘子,本是夏天用来驱赶虫子用的。那时只有这种蜡烛还能买到。
  屋顶和墙壁上,全都挂满了美国人用纸做的装饰品——树啦、糖果啦、蜡烛啦,还有其他各种各样色彩鲜明的图形。它们并不十分有趣。但家国说,这些特别的圣诞节装饰品,是仰光的传教士和红十字会的姑娘专门做好,用飞机穿过缅甸山峰运来的。我们知道这趟旅行是很危险的,即使运送重要的军用物资也是如此,于是我们重新用敬佩的眼光观赏这些美国圣诞节装饰品。红十字会送的是一棵圣诞树,文福说这是正宗的美国树,他以前在杂志上看到过照片。在我看来,这棵树看上去跟当地的灌木差不多,只不过削成了圣诞节的样子罢了。树上挂满了贺卡、红缎带、白棉球,还有看上去像是用白的莲子穿起来的长长的项链。树下有几百只大的红口袋,可以挂在身上,里面放着用锡纸包的巧克力或糖果,用缎带扎起来了。我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因为胡兰一连拿了四袋,每次都说是美国人鼓励她多拿的。
  文福告诉我,他是好多年前在上海的夜总会里学会跳舞的。我知道他很想在我面前露一手。但我马上就看出,他什么也不懂!没有节奏,没有技巧,舞步也不正规,根本就不会跳!哪比得上敏,跳起来就像风中的柳枝。文福带我转圈,转得很厉害,我觉得手臂都要被他拉脱臼了。最后他很笨拙地带我转圈,弄得我一只高跟都掉了。我突然感到像被子在跳舞,一脚高,一脚低。文福只好把我放开了。
  我坐在椅子上,看文福钻进姑娘堆里,她们全都打扮得很漂亮。他指指自己的制服,一位姑娘就哧哧地笑了。我把脸别过去。他想调情,我才不在乎呢。
  然后我就看胡兰和家国跳。他俩的肩膀靠得很紧,但胡兰的步子迈得太大,一只脚和另一只脚踩的是反方向。家国紧紧搂住她的粗腰,然后摇一下,好像这样就能使她脚步配合得好一点。他好像在责备她,可她却在笑。我望着他们,心想,不知道胡兰是否能实现她的愿望,家国是否能做她的好男人。这时她看见了我,向我招招手,挣脱了她丈夫。
  “如果一定得跳舞才能救我们的命——那就让大难全落在我们头上吧。”她说着坐下,捡一张纸树叶给自己扇风。“你见到她了吗?”她问。
  “谁?”我说。我正把掉下的高跟塞进鞋子里去,然后使劲蹬脚让钉子进去。
  胡兰俯下身,“当然是说那个教师呀,穿蓝衣服的。她把眉毛全拔光了,然后重新画上去。”
  “她在哪儿呀?”我问道。一面瞧瞧四周。
  “她正在放食品的桌子边,和另一个美国人调情呢。我们过去看看吧。”
  但我们到了桌子边,没找到一个疯女人。胡兰倒是发现了她想吃的东西,精美的美国点心,也是传教士从很远的地方空运过来的。老实说,我也很想尝尝这些历经危险、长途跋涉运来的食品。于是我把三种不同味道的点心全尝遍了。第一种是很软的馅饼,名字从颜色而来,叫褐色果仁巧克力馅饼,甜得我牙齿都疼了。第二种是挂在圣诞树上的像项链一样的东西,爆玉米,又硬又脆,我的口水都流出来了,想一饱口福。然后我又吃了一点上面涂有可怕的东西的小饼干,胡兰也吃了,以为我这块已经坏了,其实不是,这是我们第一次尝到奶酪的味道。
  这时我和胡兰注意到有个很不寻常的人。有个中国人围着每张桌子转来转去,跟美国的和中国的飞行员说话,用西方方式握手。他长得和美国人差不多高大,精力充沛,态度友好。更怪的是,他身上穿的是一件美式制服。他向我们走过来的时候,胡兰很粗鲁地问他,“喂,你身上穿的美式制服是哪儿搞来的?”——好像在说是他偷来似的。
  但那男的仍然笑着说,“我是美国人。”他用中文说,“美国出生的。”然后他就用英语很快地说了起来,说到了他的父母亲和他出生的地方。胡兰惊讶地笑了起来,然后说他的英语很地道,不像牛仔说的。当然她是用中文说的。
  但我开口用英语说了,那男的和胡兰都吃了一惊:“我以前在上海学过英语。”
  他就用英语问了我不少问题。
  “不,不,”我用中文回答,“‘学过’不一定就会说。我很调皮,是个坏学生。修女们不得不拼命为我祈祷。”
  他笑了,“那么,上帝回答她们的祈祷了吗?”他用中文问。
  我笑着摇摇头,“可我懂的英语够我用的了。我看你外表像个中国人。可听你说话,又完全是个外国人。”
  那人又笑了。“上帝啊!”他用英语说,然后又改用普通话向我道谢。再后来呢——哇!——他又说起广东话来了,接着又换了几种少数民族方言,然后又换了日语。
  “你换外语比留声机换唱片还轻松!”
  “哎哟!’湖兰取笑说,“敢情你是个间谍哪,不过我们不知道你是哪国的间谍。”
  那人从皮夹里掏出身份证,然后解释说,他是美国情报部的,帮助美国志愿兵和中国空军做翻译工作。“这工作并不难,”他谦逊地说,“比方,你们有个飞行员想对美国人说谢谢。”他指指我们面前墙上的一条标语,“我就告诉他写这些字。”
  “上面说些什么呀?”胡兰问。
  “‘呼啦,美国佬。’”
  “这是什么意思呢?”我问。
  然后这个既是中国人又是美国佬的男人看着我,足足几秒钟没说话,仿佛拼命在想怎么把意思准确地翻出来。最后他终于说了,“这话的意思是你高兴得大吃一惊,高兴得你无法用平常的话来表达这种感情。”
  当他这么说的时候,我感到他已经把我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愿望表达出来了,就是总有一天我也会被这种幸福之感所捕捉,就像鱼落在网里一样。
  突然我感到我和他靠得太近了。房间很拥挤,我想往后靠到墙壁上,就在这时我的鞋跟又掉了,我刚要摔倒,这男人伸出胳膊把我抱住了。
  这就是我碰上吉米·路易的经过——是的,他就是你父亲!你想象得到吗?我明明是去找那个爱美国人爱得神魂颠倒的女教师的,可反倒发现了一个爱我爱得神魂颠倒的美国男人。

  多年后,你父亲还当着他的美国朋友的面宣称:“我一见她就坠入了爱河。而雯妮呢,只不过坠在地上而已。可那有什么关系,我把她抓住了。”他就是这样的,很有魅力,很风趣。还记得吗?打我跟他认识起,他一直来就是这样的。
  真是,他就是这么说的。我不能说我对他一见钟情,我没有这种罗曼蒂克的念头。我是个有夫之妇,尽量避免婚姻上的麻烦,没有想得很多。
  不过我得承认,我很喜欢看吉米·路易,看他和其他美国人交往时的轻松自在。当那些大男人走到放点心的桌子边上时,我和胡兰连忙躲开,想让出空地方来。但吉米·路易毫不犹豫上去拍拍他们的背,叫他们的名字,“嗨,史密斯”,“嗨,琼尼”,“嗨,汉克”,就把他们打发走了。
  说老实话,我得承认,那天晚上我对自己身上穿的那套衣服越来越感到难为情。我穿了一件很普通的褐色的长袖衫。更糟的是,我的两只鞋子都掉了跟,只得把鞋脱了,赤脚站在那儿。我看上去肯定跟一个当地的乡下姑娘差不了多少。一个美国人会怎么想呢!我周围有那么多姑娘,全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烫着最时髦的鬈发,从她们的脸上一点也看不出战争或不幸婚姻的迹象。
  那天晚上,好像所有的漂亮姑娘都扑到吉米·路易身边来了,一下子来了五六个。当然,他很潇洒,但他没有像文福那样勾引这些姑娘。他很受欢迎,因为他给这些姑娘都起了一个英文名字,这样她们就能向新结识的美国小伙子作自我介绍。
  吉米·路易仔细打量这些哧哧笑着的姑娘的脸,好像短短几秒钟就能了解她们的性格似的,然后给她们找到最合适的名字。他给大多数姑娘起的名字都很顺口:多娜、多迪、帕迪、蓓基、雪莉、苏西、玛格、玛娣、珍尼、朱迪。如果哪位姑娘很挑剔,很粗鲁,一定要起个比她的女友更漂亮的名字,他就会给她起个很拗口的,中国人的舌头发不出的名字:格蕾辛、弗斯、塞奥多拉。他告诉这些姑娘,“这是最好的美国名字”,然后就转过头来,朝我们挤挤眼睛。
  “你们两位怎么样?”最后他问,“你们也该有个美国名字。”他问我们中文名字叫什么。然后他眯起一只眼睛,翘起一只嘴角,装出一副拍照的样子,好像他只要用一个字就能准确地把我们摄入似的。
  这就是胡兰变成海伦的原因。吉米·路易说,海伦是个很优雅的名字。可我觉得他选这个词,只不过因为发音踉胡兰相近罢了。而我也就成了雯妮。吉米说,这是一个非常生动而幸运的名字。“雯,雯,雯”①,他说着,把我俩的名字写在一张纸上。
  ①雯,英文原文为WIN,意为“胜利、赢得”。
  就在这时,我们的丈夫找到了我们。吉米·路易以美国方式与文福和家国一一握了手。同时,又用中国方式稍稍点了下头。要是他得知我已婚而失望,他也不会当时就流露出来——不过他马上就找到了一种方法,让我知道他对我丈夫的看法。
  胡兰告诉家国自己新起了个美国名字。她的手指头在纸上点来点去,好像她懂英语似的!“胡一兰。胡一兰。”她慢慢地发着这个音,听上去跟原来那个中文名字没什么两样。
  “你的呢?”文福问我。
  “雯妮。”我说。
  “不错,不错,”文福说着,转过脸去,对吉米说,“既然你今天晚上那么慷慨,给我和我的朋友起一个怎么样?”于是吉米也给他们起了英文名。他给家国起了个杰克,“就像杰克·伦敦一样,”吉米说,“一个以冒险和奋斗出名的美国人。”
  “酒客,酒客!”家国重复了好几遍,“我非常喜欢这名字。”吉米没有纠正他的读音,就写下了家国的新名字JOKE。吉米就是这么个人,很有礼貌,从来不有意难为别人。
  吉米给文福起的名字是维克多。“这个名字对飞行员来说很吉利,而且正好跟你太太的名字①相配。”他解释说。
  ①维克多,英文原文为VICTOR,意思也是“胜利”。
  但文福一定要起一个比我的特别的名字,应该要非同一般,与众不同。
  “或许起最近一个英雄的名字。”吉米说。
  “比这更重要。”文福说。
  “某个永远改变了历史的人的名字。”吉米提议。
  “对了,”文福回答,“那最好没有了。”
  “犹太,”吉米说,“你的名字就叫犹太。据我所知,还没有人用过这名字。”
  “犹大!犹太!”文福重复了几遍,“这名字好,听起来耳朵也舒服。”家国和胡兰也同意。
  我抿住嘴唇,想起学校里的修女跟我提起过这个邪恶的名字。此刻,吉米·路易可能已经看出我尽量不笑出来。他像一个学生那样笑了,很高兴我明白了他的用意。
  他把文福的新名字写在一张纸上,然后说,“马上就要播放一首曲子,《月光奏鸣曲》,美国人很喜欢它。你能允许我邀请你太太跳个舞吗?”
  还没等文福提出反对意见,也没等我说出我没有鞋不能跳,吉米已经把我搂在怀里转起来,离开了文福皱着眉头的脸,滑进了快乐舞蹈的人群中。
  他跳得很好,差不多跟敏一样出色。
  “你真调皮,起了这么个名字,”我用取笑的口气责备他,“这下可好了,我丈夫要找我的麻烦了。”
  吉米笑起来了,“难道他一点幽默感也没有?”
  “他只会开别人的玩笑。”我说。
  “当然,我干了件错事。”吉米·路易说。
  “太可怕了。”我说。这时,我看到吉米·路易微笑着向我眨眨眼。我拍拍他的肩膀。他把我的头向后仰,笑了。干是我也笑了。这不是爱情,但已经有坠入爱河的危险。然后吉米·路易带着我轻轻地转到一边。我看到了可怕的一幕,惊得说不出话来。
  就是那位疯狂的女教师,她穿着蓝衣服,一支眉毛半支已经涂过了,眼睛半开半张。她正在和一个美国飞行员跳贴面舞。那个飞行员把她转到另一个飞行员身边。于是他们两个都笑起来了,然后又把她转给另外人。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胡兰告诉我的故事就在眼前活生生地表演着,而从那女人迷茫的眼睛中我也看到了自己的形象。因为她就在那儿,一个羞辱自己的中国丈夫的女人,现在比她吐在他身上的脏话好不了多少。而我在这里,也比她好不了多少。我让一个美国人把我丈夫当傻帽。现在又光着脚和这个美国人跳舞,让他随心所欲地把我带到这儿,又带到那儿。
  所以我为自己来跳舞觉得很不安,我告诉吉米我是一个活得很累的已婚女人。我让他一个人站在舞池里,我以为以后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文福,可已经太晚了。

  我们一回到家,文福马上就冲我发起火来。他不是因为吉米·路易给他起了这么个名字而发火的:多年以后他才知道犹大是什么意思。那天晚上他发火是因为我和一个美国人跳舞。有个飞行员对文福开玩笑说,也许这些美国佬不光征服了日本人,也征服了女人。
  所以我对他发火一点都不感到惊讶,我已经作好了准备。在我们上楼的时候,他就用了一切难听的话来骂我,还是我们结婚以来他用过的那老一套:“婊子!狐狸精!叛徒!”他嘴里冒出一股酒气。我没反抗,但我也没一点怕的意思。让他骂好了。
  突然,他抓住我的头发,把我摔倒在地板上。“你想当婊子!”他喊道,“我成全你!”他走到桌边,打开抽屉,从里面拉出一些东西,丢下一张纸、一支笔和一瓶墨水。
  “现在我要休掉你,”他说,“写下来。‘我丈夫要休掉我。’”
  我抬起头来,看到他正用手枪指着我,狞笑着。“没用了,我们的婚姻已经结束了。”他说,“你要是不写,我就杀了你。”
  他把我当什么人了?他以为我怕了。我没有。他以为他在强迫我离婚。不必强迫。相反,我觉得简直是天大的好事。我很快就写了。我的血在加速流动,我的思想流得更快。我感到我马上就自由了,我很快写下我们两人的名字。我写好日期,然后签上自己的名字。我留了三个空白地方,让他和另外两位证人签字。我把这张纸看了两遍,然后把纸递给他。我尽量保持愤怒的口气,把快乐藏在心底。“你签吧。”我说完,指指纸的下方。
  他读了纸,然后用非常仇恨的目光看看我。他用力地签了字,几乎把纸都捅破了。然后他把纸扔到地上。我捡起这张对我来说十分宝贵的纸。
  “你瞧,你已经离婚了,”他用一种古怪的声音说,“一钱不值了。你没有丈夫,没有家庭,没有儿子。”
  我抬起头,惊呆了。我没想过这对淡若意味着什么。我真傻呀!我只想到我的身体是属于自己的,无论是失去还是保护,都只考虑到自己。我永远不能离开他。我不能做出我母亲对我做过的事情。
  他对我挥舞着手枪。“好了,现在求我不要休掉你吧。”他说,“求我亲手撕掉这张休书吧。”他说着,把枪顶在我的头上,他的嘴又丑陋又野蛮,像个疯子似的,但他的眼睛是清澈的。“求我!”他吼道,“跪下,求我!”
  一下子我明白了,他是想要看我受苦。他想要随心所欲地支配我,使我再也没有力量按自己的方式行事。他要一次又一次地证明他已经完全征服了我,要不他是决不会罢休的。
  我的精神崩溃了,我的斗志垮掉了,我的口中只能发出大声的哭泣。于是我脸朝下趴在地板上,哀求他。
  “响一点!”他喊道,“说你是一个奥婊子,说你对不起我。”我照样说了。
  “磕头,说你保证做个听话的老婆。”我磕头,照样说了。
  他高兴地笑了,“说,你离开我这个丈夫就活不下去。”我说了这些讨厌的话。
  文福笑得更开心了,“我喜欢这样,非常喜欢这样。”然后他安静下来了。他走上前来,从我手中夺过那张体书。我以为磨难结束了。他等我抬起头来。他的脸很难看。他摇摇头,看看我,又看看那张纸。
  “太迟了,”他说,“我不能把婚姻还给你了,你还得离婚。”然后他把那张纸扔在我的头上。“起来!”他喊道,“上床。”
  “杀了我吧,要是你愿意。”我哀求说。
  “我当然要杀你,”他说,“你要是不服从,我要把你连同这屋子里的另外男人一起杀了。上床。”
  那天晚上,他用枪逼住我的头,强奸了我。还说,我已经失去了做妻子的名分,只能尽一个妓女的义务。他叫我干了一件又一件可怕的事。他要我喃喃地感谢他。他要我求他更多的惩罚。我一一照办了,直到失去知觉为止,我又哭又笑,感到整个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

  第二天早上,文福上班后,我捡起那张丢在地板上的离婚书。我找出了自己的箱子。现在我得赶紧走。我只收拾了几件东西。我找出了我能找到的所有的现金,大约还有两百元钱。我去抱淡若。下楼的时候我碰到了胡兰和杜阿姨。从她们的脸上我猜出她们已经听到了昨晚的吵架。
  “每个女人的丈夫都有坏脾气,”胡兰说,想尽力劝我,“你的情况并不特别。”
  我给她们看了离婚书。
  “这是什么?”胡兰问。
  “我的离婚书。昨天晚上,我丈夫跟我离婚了。所以你瞧,现在我得走了。”
  “唉!”杜阿姨喊起来了,“作孽呀,作孽呀!”
  “谁是你们的证人?”胡兰问,看看纸,她把眼镜凑近了脸,“我没见到有盖章嘛。”
  “没有证人,”我说,“昨晚上,我们来不及请证人。”
  胡兰高兴地拍手了,“那就不能算离婚!他不能叫你走。现在坐下来,吃点早饭。静下来,别担心。不过是个误会嘛。今晚,他会很难受,他脸上会流下悔恨的眼泪,你瞧吧。”
  “你什么也不懂!”我喊起来了,“是我要求离婚的。我干吗非要赖着不走!”我开始发抖了,“不光是因为他的脾气。他是个魔鬼,他比你想象的还要凶狠。”这时我有了个主意。“正好,你们两个可以给我做证人,”我很快地说着,“你们的印章在哪儿?要是你们帮我这个忙,我一辈子都欠你们的情。”
  “我怎么能干这个!”胡兰说着,躲开了。
  “她说得对,小人,”杜阿姨说,“你怎么能叫你的朋友做你悲剧的见证人呢?再想想吧。想想你的小儿子吧。”
  “就是为我的儿子着想,所以我才要离。不管离不离,我们走走了。”
  杜阿姨哭起来了,“哎呀!哎呀!你能上哪儿去呢?想想看,小人。缅甸公路,铁路——全都断了,四面八方都有危险,一个比一个糟,土匪、蚊子、小日本。”
  “我宁可冒这种危险也不愿回到丈夫身边。”我说。
  “没用了!”杜阿姨说,摊开双手,“我们劝不动她。她气得发疯了,什么话也听不进去。她是非走不可了。”
  这时胡兰用一种非常平静的口气说,“既然到这个地步了,我们就必须帮助她。没别的办法了,”她向我转过头来,“我不能做你离婚的证人。我敢肯定,家国也会反对。但我能帮你逃走,如果我们俩都守口如瓶的话。”
  我扑上去抱住胡兰,就像孩子抱住自己的母亲那样。我感动得哭了,弄得她很不好意思。“现在没时间说这些了,”她说,“我们得想想,你该怎么办,该往哪儿走。”她走到她的针钱筐边,把手伸进去,抽出一些钱,放在我的钱包里。杜阿姨叹了口气,然后进厨房找了些鱼干、蘑菇、干面、茶叶,然后把这些东西分别包在一张干净的纸里。
  那天上午,她们帮我在湖边靠近市场的地方,找到了一间没人住的房子。这是一间破草房,就像我的处境一样糟糕。但我没有一句怨言,能住在这种地方我已经够满足了。
  胡兰说我会安全的。她说回去给我找辆卡车来把我带走。
  下午我和淡若就在地上玩。我用筷子把床垫里的虫子赶出来。淡着追上它们,然后用碗底把虫子碾死。我们就这样玩着,一直玩到没有虫子,一直到我们把肮脏的地面收拾得干干净净为止。干完后,我就为我们的胜利向他表示祝贺。我们吃了点东西。然后我们俩就睡着了,他的小身体安全地蜷缩在我身边。
  我们被文福的粗嗓门吵醒了,“她在哪儿?”他像一头公牛般吼着,准备破门进来。我坐起来,躲在暗角落里。
  “安静,不要发出声音。”我悄悄对淡若说。他真乖,他明白了。他信任我。他没哭,也没吵。他紧紧地抱住我,一声不响。
  “她在哪儿?”我们听到他又在吼了。淡若把脸更深地埋进我怀里。
  然后我听到了胡兰低声说,“可你答应要好好待她的。”

  你瞧,胡兰就这样帮助文福找到了我。当然,后来她很后悔。她看到他的诺言一钱不值。他没有好好待我。我也不必告诉你后来发生了什么。
  所以,许多年过去了,愤怒永远无法完全消除。你可以从我的口气里听出这一点。现在一提起他,我还怒从中来。要是你以为这是我一生中最糟糕的时候,那你就错了。最糟糕的事总在后面,一个接一个而来,没完没了。最糟糕的就是你永远不会知道何时是尽头。
  过了一个月,我发现我又怀孕了。我去找了医生,把孩子打掉了。两个月后,同样的事又发生了。又过两个月,又是同样的事。我们没有节制生育,那时还没有。有没有孩子,文福不在乎。
  所以现在你或许会认为我杀死了很多孩子,我也不在乎。这个坏男人在玩弄我的身体。每天晚上他都要用,好像我是一台机器!
  今天你可以教你女儿对一个陌生人说,“我的身体是我的身体,别碰我。”一个小孩子都会这么说。我是一个成年女人,我就不能这么说。我只能不让孩子出生。
  我独自哭泣,这是犯罪呀——给一个孩子这么苦的命!可怜的淡若,他信任我。所以我让另外那些孩子死去。在我心中,我是爱他们的。

  现在瞧瞧我的脸。那时我还是个年轻女人。但已经没有了希望,没有了信任,没有了天真。有好多次我差一点就自杀了,我恨透了自己,因为到头来我还是没能自杀。
  所以我问你:你怎么想?还有什么可留恋的?我干吗那么想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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