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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几个月后,方涛接到了调令,但不是回家乡工作,而是回原单位。对于他的请调报告,没有一个字的答复。
  但方涛还是为能重新达上工作岗位而高兴。他甚至想,领导既然决定让他回北京工作,说不定以后也会让他把家属迁京呢。
  单位里不少是老相识,只是在当时大搞“阶级斗争”的政治气氛下,相互间说话很少,戒备甚深。倒是在宿舍里,方涛很快找到了知已。
  宿舍很挤,十几平方米的小屋里,已经住了三个人:郑叶、许大兴和陈路。郑叶原是技术员,现在是研究室里的秘书。许大兴是食堂厨师。陈路还是个小青年,去年才分配到这里。他们都很热情地欢迎方涛进去。只是小屋里四个床位加上行李,简直没有了立足之地。
  拥挤的远不只是宿舍。宿舍只是一面小小的镜子。回京后方涛的第一个感觉,就是人多了。那怕到街上理个发,也要等上大半天。看来,什么人员“下放”、机构“精简”,在那些权贵手里,不过是排拆异己的手段。一批批老工作人员刚刚被下放,那些新老权贵的老交情、新派友、家属、家属的亲戚、亲戚的家属……就纷纷从其它地方涌了进来。因此,当方涛这样的“下放”对象因工作需要等原因重新被召回来时,人口就明显地多起来了。
  许大兴和郑叶的妻子也都在外地。成了家的无家者聚到一块,不免要扯扯这方面的问题。
  方涛发现,无论是许师傅还是郑叶,都窝着一肚子火。
  许师傅已经五十多岁,家在外省小镇。他搬到这间屋子还不到半年。原先,他和另一个家属在外地的食堂厨师住一间屋。但半年前,那个师傅将老伴的户口迁到了北京,那间屋子成了他家的团聚场所,好心的许师傅主动搬了出来。
  有一次,方涛问他:
  “许师傅,你这么大年岁了,怎么不学学那师傅的样,设法将家小的户口迁京呢?”
  许师傅伸出两手十个指头,冷冷地反问道:
  “你有这个吗?”
  “怎么没有?”方涛伸出自己的手指。
  许师傅哈哈笑起来:
  “书生,我指的是钱!”
  “钱?”
  “对!这个数目的钱。”
  “十元?”
  “做梦!”
  “一百?”
  “天真!”
  “一千?”
  “嗯,这还差不多。当然,这还不算临时增加出来的费用。”
  方涛惊呆了:一千元,这相当于许师傅两年多的工资哪!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但许师傅却又哈哈笑起来,边笑边说:
  “你呀,真是个十足的书生。你不是搞什么调查研究工作的吗?怎么对世情一窍不通。你常去市场吗?知道老百姓是怎么买东西的?菜,挑最便宜的;布,挑削价处理的;就是买一盒火柴,也要掂掂硬币的分量。可是,买烟酒呢?什么好烟名酒一上柜台,马上就是几里长的队。大家拥着、挤着、骂着,唯恐买不到。是老百姓忽然之间钱多了起来,要吸好的、喝好的?当然不是。还不是为了送礼。如今小百姓想办点事,不送礼、不动钱,等于是白日作梦。而好烟名酒又算得了什么?那只能办点小事。这迁户口的事,一点子烟酒怎么行?我一个月四十来元工资,养家糊口都困难,能拿了去送权贵吗?”
  许师傅说着说着又激动起来,脸色涨得紫红,额上青筋暴突。方涛听说他有高血压和心脏病,不宜冲动,急忙把话题引开。
  但许师傅还是悻悻然不能平息,过了老半天,才淡淡一笑说:
  “当然,也不都靠钱。各有各的神通,你看你们室里的那个新生力量。……”
  许师傅指的是方涛室里那个新提拔的室长莫灵。不久前,莫灵依靠他的关系网,把老婆孩子从外地调了来。
  郑叶原是一个自学成才的农村技术员。当年,他怀着很大的抱负,告别妻儿来北京寻找施展才能的机会。但一连串的政治行动荒疏了他的业务,打破了他的梦想,留给他的只是与家人两地分居的日子。他的妻子是乡村女教师,结婚十多年了,身体一直不大好。有一阵,北京因缺少教师从外地调人。一些妻子在外地当教师而本人又有点门路的人,一个个把家小接来了。有些门路大的,即使妻子是做其它工作的,也象孙悟空般说变就变,一夜之间成了教师进了京。消息传到老实人郑叶耳朵里,他还将信将疑,四处打听是否真有其事。等到他弄明情况,老老实实给研究所的领导写申请、找路子时,接纳外来教员之风停刮了。
  郑叶的希望迅速化为泡影。
  郑叶提起这件事,就情绪低落。方涛也感到胸中郁闷,预感到家人迁京的希望是何等地渺茫。
  柳霞还是不时地给他来信,但三言二语,不大提家庭和她个人的困难。她原来那一手清秀好字,已变得越来越粗大。从一个个歪歪钭钭的字体里,方涛感觉得到艰难的生活对她的折磨。
  宿舍里,心情松快些的,唯有小陈。他还没有成家,女朋友在南方水乡的一个生产队里当会计。俩人的关系看来很不错,每星期,他都要寄走两封信,收到两封信。
  这年春节,方涛本想让柳霞带孩子到北京来探亲。按规定,只要方涛不回去,柳霞的车票可以报销。但柳霞不同意。她说,她和孩子来了,母亲怎么办?她劝方涛还是回家休假,同时看看年老的母亲。
  探亲对于方涛,已经不是什么愉快事。一想起那数不清的无力克服的烦恼事,他有时想,还不如待在外头,眼不见为净。小小的家庭里,唯一能为他解忧、给他欢欣、象磁石一样吸引他的,也就是他的孩子海亮。
  海亮已经三岁了。方涛同事的孩子也正是这个年纪。星期天到同事家走走,总看到他们的孩子一个个穿戴得干干净净,伏在小桌上看书呵,画画呵,垒积木呵,神情专注。客人一到,父母一句话,马上又“叔叔、阿姨”叫着,端凳请客人坐,显得热情又礼貌。有时候,他们还争着给客人表演节目,朗诵呀,唱歌呀,跳舞呀,样样都行。看着同事们的孩子可爱的模样,他就想起了自己的儿子海亮,恨不得一步跨回家,抱抱他、亲亲他,听他亲亲热热叫一声爹爹。他想,海亮也是那么聪明、伶俐,他一定不会比这些孩子差。……
  但想不到这次回家,出现在方涛面前的海亮,完全是另一副模样。
  他的脸上、手上,全是泥桨斑。头发灰蒙蒙的简直象从面粉缸里爬出来的一样。一件蓝棉短大衣,上面沾满油腻。裤腿的两个膝盖处虽几经补缀,还是露着两个新磨破的窟窿。原来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也变得血红无光。
  一年不见,可爱的小海亮已经变成了这么一副脏模样。
  方涛的心凉了半截,问他:
  “会写字吗?”
  孩子摇摇头。
  “认得字吧?”
  孩子又摇摇头,带着迷茫的目光望着方涛,似乎对他的问题很感惊讶。
  “会唱歌吗?”
  “会!”这回孩子高兴了,马上“哗啦哗啦”喊起来。
  这哪里是唱歌,简直是瞎嚷嚷。方涛烦躁地制住他,挥挥手让他走。
  但孩子却对爸爸异乎寻常地亲热,缠着他不愿离开。
  “爹爹,打弹子来哇?”
  海亮凑到方涛跟前,小手伸进棉短大衣口袋,摸出两粒已经砸出了不少小棱角的红心玻璃球。
  “不。”方涛冷冷回答。
  海亮失望地把玻璃球放回衣袋,呆呆地想了一会,又从另一个衣袋里掏出一个木头疙瘩:
  “爹爹,看手枪。我会玩打仗呢,玩打仗来哇?”
  “不来!”方涛没好气地回答。
  海亮又失望地把木头疙瘩塞进衣袋。他低头想了半天,两手吃力地撩起棉衣,用右手托住,抽出左手伸进裤子口袋,好久好久,又摸出了一叠沾满泥尘的纸折牌片。他将牌片在手里一张张来回捏着,偷偷观察着方涛,过了好一会,才又鼓起勇气说:
  “爹爹,地上刮牌片来哇?我会刮牌片。”
  “不来!”方涛的回答里已经含有恼怒,“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学,尽知道玩!”
  海亮傻呆了,委屈地把纸牌塞进棉衣口袋,两颗又圆又大的泪珠,在眼边滚落下来。
  天知道方涛当时的心肠怎么会那样硬。他连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他仿佛忘记了海亮的存在,眼前浮现出他在同事家中看到的一个个清洁、能干的孩子。
  “爹爹!”少亮带点沙哑的声音又唤醒了方涛。
  孩子眼睫上的泪珠已经滚落,嘴唇边慢慢出现一丝天真的笑容。
  “爹爹,”孩子说,“我会折牌片呢,我会折牌片呢。”
  “嗯。”孩子的天真使方涛的怒气消去了一些,他的声音也放轻柔了些。
  孩子受到了鼓励。他快步跑到写字桌那边,踮起脚尖,拿起一个本子,“哗啦”撕下一页来,又快步跑回来说:
  “爹爹,我折牌片给你看。”
  方涛夺过他撕下的纸,一看,正是他刚刚买来的一个记事本的首页。他不禁怒从心起,伸手在孩子的手背上打了一下。
  孩子“哇哇”大哭起来。柳霞闻声过来,抱起孩子,拍着、哄着、盘问着,听完了孩子的哭诉,眼睫上也闪出了几滴泪珠。
  “你呀——”她转向方涛,低声埋怨说,“你真是个铁心人。孩子多爱你,一年多不见,恨不得把学的东西都告诉你。可你,……就那么心疼那么张纸?”
  “学会什么了?歌不会唱,字不会写,尽学这些?”
  “你,你以为这里是大城市?是机关?是幼儿园?”柳霞的声音提高了一些,显然有些不高兴。但她很快收住话,轻轻叹口气,在小屋里走了两圈,才又低声说,“要怪,也该怪我。我没有教育好孩子,是我的责任。你要说,就说我;要骂,就骂我。孩子有什么责任?犯不着对他生这么大气。”
  柳霞说着说着,泪珠儿也掉了下来。方涛只感到胸中闷闷的,好象心头压着一块大石头。
  “这也怨不得柳霞,”母亲在一旁说,“她一个病弱身子,白天累得半死,回来,又要种自留地,又要洗衣、打水、缝补……,那么多家务,哪顾得上教孩子这个那个?说到头,其实是我的错。孩子小,脚头不硬,我担心他到后河边乱跑,就老哄着他在屋里玩这些。你知道,那后河本来说要挖宽一倍,但挖了一半,上头又改变了主意,停止不挖了。现在,河岸高低不平,土又松,河面上的洗衣石板也在一点点向外倾钭,真不敢放孩子去。我手脚不灵了,整天就想着怎么哄住孩子别往外闯,哪顾得上他念书学写字呵。再说,我是个斗大的字不识半升的老人,也教不了啊。”
  方涛知道错怪了孩子,伤了柳霞和妈妈的心。他懊恢莫及,默默地从柳霞手中接过孩子,紧紧搂着他。
  孩子还是不停地哭,哭声象利箭直插方涛的心。
  “亮亮,别哭,别哭!爹爹不打你了,再不打你了。……来,听话,让爹爹亲亲你。”
  孩子果真乖乖地把小脸蛋贴向方涛。他的身子仍在微微抖动,但看得出来,他是在竭力制止抽泣。
  过了半天,孩子睡着了。屋里静悄悄的,只听得门外传来断断续续的锯木声。
  母亲告诉方涛,那是隔壁朱洪队长家的大儿子在家里锯盖房用的木板。谁也弄不清他家哪来的神通,一般人做梦也梦不到的好砖好瓦好木材,堆满了他家屋前屋后。他大儿子与柳霞一样,是高中毕业生,但是,当年他进了县里举办的教师训练班,目前在公社中心小学当教员。自从他家准备盖新房后,就常常泡病假在家里干活。
  朱洪和方涛家是合墙邻居,因此,母亲担心地跟方涛说:
  “他家的旧房子一拆,我们的破屋失去依傍,就更不结实了。”
  一切都是老样子,方涛一回到家,睁眼就是烦恼、烦恼……
  这次回家探亲,方涛能够记得的唯一一件高兴事,也就是全家出动看电影了。
  那是一个北风料峭的夜晚,县里的流动放映队在谢家村放映电影“闪闪的红星”。方涛已经在北京看过,本不想去。但柳霞说:“你从来没有陪我看过一场电影,还不陪孩子看一场?你在外头看电影容易,可这里,一年半载也不一定有一场呵。”母亲也说:“你不在家,就是有电影,我和柳霞身体不好,也不一定带孩子去。这次你也在家,真是个难逢的好机会。”海亮则抱着方涛的大腿,甜甜地一声声叫着“爹爹”,一定要方涛带他去。当方涛终于答应时,孩子是多么高兴呵!他连声叫着“好爹爹”,催促全家上路。他象一只欢乐的小免子,跳着、蹦着,坚持在前面带路,不让大人抱他。河岸的小路坎坷不平,他一脚踏空,摔倒了。柳霞急忙抱起他,海亮却挣扎着,坚持要自己走。他连声说:“不疼,不疼,别抱我,我自己走,我认得路,我要给爹爹带路。”
  一家人赶到谢家村时,电影已经开场。黑压压的人群,哪里挤得进去。方涛和柳霞轮流举着海亮,让他断断续续看上些镜头。但孩子还是那么兴奋,那么全神贯注,眼睛睁得圆圆的,半天也不眨一眨。回家的路上,他还唠唠叨叨向家人讲述电影里小主人公杀坏人的故事。到了家,方涛和柳霞才发现,孩子的左腿上有不少血斑,他早在去谢家村的路上就摔伤了。孩子忙于给爸爸带路,竟一声也没有吭。方涛和柳霞抚摸着孩子的伤口,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但孩子仍不叫一声疼,去屋角拿了根竹竿当作红缨枪,“冲呀!杀呀!”欢叫着,满屋里穿来穿去。
  “呵!孩子,你依然是那么可爱……”方涛的眼睛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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