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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县城笼罩在灰蒙蒙的迷雾里。在县卫生局宿舍区的院子里,回响着一个女人嗄哑的声音:
  “不,我不能让你去找那个女人。我不离婚,我不跟你离婚。……”
  “放开我。”一个男人低声说。
  “不不,我不放你走……”刘媛双手紧紧抱着东生的胳膊,哭叫着,“事情没那么便宜,决没那么便宜。我不跟你离婚,不!我不放手……”
  “我是去送海芝回山村的!”东生说。
  “什么?你……你……你是送她回山村去的?她没有让你跟我离婚?她不想当局长夫人?”
  “你胡扯蛋!”东生暴躁地吼道,“你以为她跟你一样俗气吗?告诉你,海芝今天就要回山村去,你还不让我去送一送吗?你说,你究竟放不放手?”
  “好……好……我放,我放,我的好局长。只要你不跟我离婚,我什么都依你,什么都依你。我这就放手,我这就放手。……”
  东生脱离开刘媛,匆匆向街上走去。……
  薄雾飘逸的街道上,鲜美水果店大门口,停着一辆熟悉的崭新卡车。驾驶员小沈,还有几个青年人,正帮着把水果店内的家俱和空箩筐装上卡车。
  鲜美水果店的招牌已经取下,横在大门一侧。
  海芝和磊春站在门边。磊春显得还很虚弱,背靠门框。
  “磊春,你这些天怎么了?总是神不舍守的。我说,你还是跟我回去吧,回去把身子养好。”海芝转脸对磊春小声说。
  “不,决不。”磊春声音很低,但很坚决。
  “水果店倒闭了,现款全付了医药费。你两手空空留在县城里,怎么过日子?我真不明白你在想些什么。”
  “妈,你别再管我了。我是不会回去的。我怎么也不回去当乡下人了。我讨饭也要留在县城里。”
  “磊春,你怎么能这样说话?乡下人有什么不好?难道你受了这番挫折,真的就一蹶不振了吗?别这样,磊春。回去把桔园管理好,过些年,还能来县城开水果店。”
  “过些年还来开水果店?还来让人讥笑?让人欺侮?让人整治?不,妈妈,我不会这样做了。”
  “你要不愿再来开水果店,留在村里办水果加工厂也一样。听福生大伯说,设备已经有些眉目了。”
  “什么加工厂!妈,难道你还蒙在鼓里吗?我在医院里就听人说了,福生大伯他们奔波了几个月弄到的机器设备,全是过时货,也给城里人坑了。”
  “……”海芝无言以对。
  “妈,你还是一个人回去吧。我是无论如何也不回去了。我不能太老实了,我不能再犯傻了。我无论如何也要留下,我一定要设法在城里混出个人样来。”
  “孩子!你现在两手空空,无根无业,怎么会成功呢?听我一句话,你还是跟我回去吧!……”
  “妈,你别说了。我不听你了。”
  “孩子,你怎么这样跟妈说话?”
  “原谅我,妈。我不能再听你了。我听了你几十年话,到头来还不就这么个窝囊样子?”
  “你……”海芝生气了,“你酗酒、折磨丽芳,是我让你干的吗?”
  “可我为什么要酗酒啊?为什么要折磨丽芳啊?妈,如果当年我俩能按爸爸信中说的搬到城里来,我会落魄到这个地步吗?”
  “孩子,你这样说话真叫我伤心!”
  “原谅我,妈。我只能这样。”
  “磊春,听听你说的这些话,哪里还象是我的儿子呢?好吧,你愿意留就留下吧,妈是管不了你了。只是你现在两手空空,难道真想讨饭不成?”
  “妈,这你别担心。我会有办法。”
  “哦?”
  “妈,不瞒你说,我已经找过爸爸了。”
  “什么?你……你……你竟然去找他?”海芝的眼睛一下冒出怒火。
  “妈,别这样看我。别这样。我是去找过他了,为什么不呢?只有他能帮助我。再说,我现在也不象过去那么恨他了。要不是他及时赶到医院,我这条命早没有了。妈,我知道你爱我,可你救不了我,最终还是他救了我。我为什么不去找他呢?连八竿子擦不上边的人都去求他,我为什么不去找他?他毕竟是我的爸呀!再说,他也很高兴我去找他,他已经答应帮助我。”
  “磊春,”海芝气得脸色铁青,“想不到你已经变得这样没有骨气!”
  “骨气?骨气能值几个钱?到头来不是照样受人岐视、受人欺侮吗?可是,妈妈,只要我在城里混出个人样来,就会有骨骼松软的人反过来对我低头哈腰。”
  “磊春,你太过份了!”
  “不,我说的是事实。”磊春咬咬唇说,“这几天,我想了很多很多。我甚至觉得,爸爸当年离开我们,也是有他的道理的。要不,他今天不也跟我一样窝囊、潦倒?”
  “你……你给我住嘴!”海芝气得浑身发抖,大喝一声,转身就往卡车冲去。
  她跳上车,大声喊:“小沈师傅,快开车!开车!”
  “婶子,还有两个箩筐没有装上……”
  “不要了。开车!小沈师傅,我求求你,快开车!开车!”
  卡车起动了。
  “海芝!海芝!”东生喊叫着从街道另一头急急赶来。
  “快开!快开!”海芝头也不回,只是一个劲催促小沈。
  “停车!停车!”东生边跑边挥着手,拼命喊叫。
  小沈忍不住看了看海芝。
  “快开!快开!”海芝连声喊叫着,嗓音也嗄哑了。
  卡车开远了,开远了,终于消失在薄雾里。
  水果店门口,久久伫立着两个男人--东生和磊春。……
  海芝走了,回到山村去了。
  磊春在东生的庇护下,继续做水果生意。当然,他不再是骑自行车的小贩,也不再是开水果店的个体户。他成了水果批发商。他从山区进货,批发给县城、甚至省城的水果店。他很快就赚到了一大笔钱。他感到遗憾的是,妈妈不在他身旁。他去过好多信,但从无回复。他想回山村去看望妈妈,但山村来的人都说,海芝回村后,逢人就说,她伤心透了,这辈子既不想见东生,也不想见儿子。
  生活,就是这样总不尽人意。
  但是,出于磊春的意料之外,在一个月黑风急的晚上,海芝却自己来到了他临时租赁的小屋。
  磊春的惊讶和喜悦是难以言状的。他过了半天半天,才激动地叫出声:
  “妈!妈妈!”
  海芝显得也很激动,但原因却并非是与儿子的重逢。
  “你,你还有点良心没有?”海芝手指磊春的鼻子,开口就是这句话。
  她是来指责磊春盘剥村民的。
  “城里可以卖三元一斤的桔子,你从山区收购时每斤只给一元钱!你不觉得你的心太黑了吗?”
  “其它商人去山村收购给的也是这个价,有的还不到呢。”磊春解释说。
  “可是,你忘了你也是山里人吗?你就这么忍心榨取山里人的血汗吗?”海芝怒吼道。
  “我这是做买卖,妈。买卖就是要赚钱。再说,现在商场竞争激烈。我要不这样做,成本就会比别人高,就竞争不过人家,在城里立不住脚!爸爸可以为我通路子,创条件,可钱还得我自己赚。”
  “你就只想着你、你、你,可你想过山里人吗?你这样不择手段赚钱,究竟还有没有一点心肝?”
  “妈,这你可冤枉我了。就说几天前的事吧,一个山里来的小贩赔光了钱,露宿街头,多少人经过都只当没有看见,还是我给了他十五元车钱让他回去,小贩连声赞扬我是‘天下第一大好人’,差一点要当街给我磕头呢!”
  “看看你这副洋洋自得的样子!你赚了那么多黑心钱,施舍出这么十来元钱,能算是你的功德吗?难道还需要给你树碑立传吗?”
  “妈!你,……你太--”
  但磊春还没有把话说完,海芝就走了。海芝觉得,她的儿子完全变了,她已经不认识这个儿子了,她已经没有儿子了。她已经无话可说了。
  磊春追到门外,但海芝头也不回地走了。
  磊春清楚地知道,母亲是不会回来了,他已经永远地失去了她。
  他怅然回到小屋,把嘴唇咬出了血。
  但是,他并不懊悔。他继续做着水果批发商。未久,他就成了县城里小有名气的有钱人。他在县城买了房、入了户口,并与一个出生在县城、长大在县城的年轻姑娘结了婚。
  薄雾萦绕山村。在紧靠大路北边的一幢两层楼窗口,淡蓝色的窗帘缓缓拉开,呈现出海芝那张饱经风霜的脸。
  她皱纹满面,头发已经完全花白,只有那双眼睛,还隐隐约约透露出当年那股不屈不挠的精神。……
  她手里拿着一张红色请帖。那是儿子寄来的结婚请帖。她紧咬嘴唇,一遍遍地看着,看着,脸上呈现出十分复杂的表情。
  最后,她把请帖丢到了一边。
  她手扶窗框下沿,凝望着窗外的绿树、院场、大路和远方的山谷、桔园。
  薄雾渐渐散去。金色的阳光直射山谷,梯田果园里密密麻麻的桔子象星星闪烁。
  她的眼睛渐渐潮润了。
  她的手慢慢离开窗框,人一点点往下沉,最后,在窗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去。
  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她睡着了。
  她再也没有醒来。……
  在一个向阳的山坡上,一片茂盛的桔园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坟头。
  没有砖石,没有墓碑,只有几簇野蔷薇萦绕周围。
  年复一年,坟头在风雨的剥蚀下越来越小,渐渐被野草所掩没。……
  但是,在对面的山村边上,盖起了水果加工厂。厂门口,竖立着一块高大的石碑。
  石碑上面刻着大字:
  “永志不忘陈东生局长、陈磊春经理对水果加工厂的扶持!”
  据说,是东生帮助加工厂更新了机器设备,是磊春贷给了加工厂一笔资金。
  字都涂着朱漆,在阳光下红光闪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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