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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不可尽

流金岁月

  东京的电台也流行直播,也喜欢把电话打到各种各样的人那里去。朋友在上海的家里接到电话,要她以一个上海中年女作家的身份同一个日本中年女作家对谈,各自作一些提问。日本人一开口,就说:“你已结婚有了可爱的孩子,假设现在你遇见了一个倾心的人,你会怎样?”此刻电话机旁,除了我那朋友,还有她的爱人先生,你说一个中国人,她还能说什么?
  可日本人不罢休,追着她问。她只好一边想一边困难地说:“我会考虑,以我的家庭以我的孩子作赌注,是否值得?”
  朋友告诉我的时候,我在心里想,只能这样回答了。倒不是碍于夫妻的情面,而是假设这假设一旦成真,一个成熟到了头的中年女人(其实也包括中年男人),也必定是这样犹豫不决直到草草收场。
  从前,一念及此,想到“连爱都不敢”这样的话,想到自己竟然要放弃许多场也许缠绵也许激烈的情事,总会像大多数人一样,程式化地叹一声“人到中年万事休”,在心里为所有的中年人叫屈。
  然而听了朋友老老实实的回答,发现曾经对于中年的认识必须彻底修改。
  中年并非是被剥夺一切的人生,而是拥有着太多珍品的丰收季节。
  两相比较,青春是一无所有的赤贫,中年才是情内身外满坑满谷的富有。
  中年的你有自己一手建立起来的家庭有自己生养的孩子,有你对人和人对你已成呼吸一样不可停止的亲情,有你几十年努力得来的经济物质名誉地位甚至遭遇另一个自己倾心的人的机会。
  这一切,是如此真真切切可感可触,有哪一样是你愿意放弃的?更何况这一切相加的总和?而假设中,准备去争取的感情和生活,除了确定要你费尽心力和勇气之外,没有任何人可以给你任何担保。
  都说人生是一场赌博。在相同的风险下,以小搏大是普遍而现实的心愿,好比用青春来换取中年的一切,未必是值得的,但却是必需的。反过来,以大搏小,比如要我朋友以现有平静、安乐的生活来换取一次不知道结果的恋情,就有些超出常人愿意承受的限度了。
   
有情天地

  总是在酒足饭饱、总是在无聊的时候,才想起去卡拉OK。如果不是别有企图,一般,很少是双双对对独占一间包房。KTV,通常是啸聚喧闹的地方,四五个、五六个甚至十多个朋友,排排坐在沙发里,对着屏幕,轮流着唱情歌。奇怪,KTV的点唱目录里,多半是情歌。点唱的人,选择的也多半是情歌。有时候,一男一女,看起来清清爽爽的关系,却拿着话筒声情并茂地唱: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有时女的还唱:分手时候说分手,不要说难忘记……曾经是对你说过也许有一天我将会离开你,脸上不会有泪滴。
  一个不太热衷表演的人,这样坐在KTV里面,听朋友唱,竟常常有刹那的迷惑,真不知道谁是谁。
  KTV,在一个旁观者如我的眼里,简直是一个表达暗恋之情的特殊场所。从来没有机会、从来不好意思表达的爱慕之情,藉着流行歌曲的歌词,轻易就可以说了出来,还特别流利。也确实,有好几对朋友的好事,最初就是在共同去唱卡拉ok 时萌发的。
  口口声声唱着情歌的人,倒不是真正的恋人,一旦成了真正公开的恋人,自然便对卡拉0K失去热情。
  至于那些有情无缘的,则会在KTV里一支一支唱下去,唱得肝肠寸断。
  有一次去外地采风,同行中有一对地下恋人。开初,大家都见怪不怪,就当他们是一场都市里的游戏,一场游戏一场梦,总有结束的时候。等到回程的那个夜晚,才知游戏其实并不好玩。
  吃过晚饭唱卡拉OK,那一路低调的女孩一个接一个点唱伤别离的情歌,最后选的那支歌,仿佛既是向我们所有这些不明真相的人说明情况,也是向那个对她欲爱不能欲弃不甘的人表示自己的决心。她唱:如果没有遇见你,如今我会在哪里,日子过得怎么样,是否也有爱情甜如蜜;任时光匆匆而去我只在乎你,心甘情愿成为你的回忆;人生几何得到知己,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所以我求求你,别让我离开你,除了你我不能感到一丝丝情意。
  一定是曾经反反复复不知唱过多少遍,熟练得几乎可以同邓丽君比美。
  而在她每一遍唱着的时候,心中不会没有泪滴的吧?
   
殊途同归

  如今有女孩子敢明目张胆地爱钱了。精明一点的更会说:希望找一个什么都出类拔萃的男人。如果有钱有才有品最好,如果什么也没有,捞一把钱也是好的。
  这是大实话,但历来在中国讨人嫌。有位年轻的男记者问我:“以前的女孩子追逐文凭,一心想嫁一个学士、硕士或博士;现在的女孩子,只想嫁大款。你怎么看?你觉得这是社会的进步还是退步?”
  好像是应该分开来谈的两个问题。其实呢,要钱还是要学历,只是一个问题。依我说来,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干卿何事?
  至于算社会的进步还是退步,年轻记者的答案已经明明白白地显示在他的语气和表情里了。学历与读书是一回事,是一件雅事,可以通假为高尚。而金钱,除了鄙俗,还可能包含一点不义的意思在内。
  也许是吧。就算是吧。
  但对于一个女性而言,企图通过婚姻、感情来追逐学历或金钱,有什么不同?一样是寄希望于别人而不是自己,一样是跟随恶俗的世间潮流而缺少自己的信仰。投身于这种潮流中的女性,不是真正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只不过是在找一个社会、别人认可的男人。前些年,考大学热考文凭热,于是征婚启事里标明要有高等学历。有文凭的男人,矮一点、丑一点、穷一点甚至坏一点都是可以原谅的。一张文凭,可以抵销许许多多的缺陷。然后,潮流改了,如今钱可以派到比文凭多得多的用处,文凭的地位当然要被一笔存款所取代。
  无所谓进步还是退步。在这两处谋生的女性,千年不变世代相传。追逐文凭,最终仍然是钱是富裕的生活。从科举时代开始养成的观念:学而优则仕。一直以来大家都知道,读书是做官的唯一途径,一做了官便不愁没有锦衣玉馔。暂时嫁一个穷一点的读书人,也是存着“草莽之中识英雄”的信仰,是相信这男人日后定会飞黄腾达夫荣妻贵终身有靠。否则,总不会是真的想在闺房里听课或者探讨学问吧?
   
少年夫妻老来伴

  多年前读到一篇小说,讲一个女子在知道了丈夫的婚外私情后,非但仍然同他做夫妻到老,还慨然收养他的私生子。当时的我年少轻狂,对此觉得匪夷所思,激烈地对女友说,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一点自尊都没有。不管出于怎样的理由,如果是我,遭遇爱人背叛时,我会打起背包走人,不需要解释也不想听解释。有什么好说的?既然爱人已经变心。“挥一挥衣袖,我作别西天的云彩。”说这一句话的时候,心中没有悲哀,反而充满了潇洒和自我欣赏。那个时候,真是不明白一些不肯离婚的女人,又不是自己养不活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屈辱地忍气吞声死死缠住一个对你不忠的人?
  年轻时单纯,爱一个人爱得纯洁,想象中的爱人也应该如自己一样真心,至少如自己一样坦白不作伪。那种年纪,很多恋爱中的争执和眼泪,多半是起于女孩子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那个时候,感情生活中最大的灾难是他对你说谎。哪怕是男孩子出于好意引致的“弄巧成拙”,也往往得不到女孩子的原谅。很多很多原本也许可以携手一生相伴两不厌的有情人,就这样轻率地各奔东西。
  以后才明白,这就叫年轻:没有理由地充满信心和傲气,自以为“天涯何处无芳草”,永远不会珍惜已经握在手里的那一份情,永远不懂得怜取眼前人,永远不明白失去是怎样的一种滋味,永远相信有好的东西在等着自己。
  等到明白的时候,多半是已失去到了无可再失去的地步。年龄上输不起,心力上更输不起。今天的我会对因丈夫“失足”吵着要离婚的女友说你再考虑考虑,冷静一点呀。说到底,离又如何不离又如何?
  人其实常常是脆弱得非要有一个伴不可的动物,而爱情是比人更脆弱的东西,是人类所有感情当中最脆弱的一种感情,经不起任何诱惑和考验。离开了这一个,你或许会遭遇另一个。然而结束了这一次背叛,谁能保证另一次不会是背叛?不如省力些,有一个还希望同你相伴的人,总是好的。
   
男人的世界无女人

  两情相悦也挡不住凄风苦雨。经济不景气时,夫妻双双失业了,好不容易筹划建造到一半的楼房,因丧失继续贷款的资格而必须交出去抵押。走投无路的两个人,向父亲借了一点钱,前往赌城孤注一掷,结果当然是输光了几乎所有的钱。就在这时,来了一个富豪。富豪看上了那个倒霉的妻子,他提出愿意出一百万美元与这女人共度一夜良宵。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相爱的两个人接受了这一项交换。他们以为两个人的爱情,足以在今后的每时每刻抹杀掉这一夜的尴尬;而经过这一夜的游戏之后,他们生活中的一切难题将永远地迎刃而解。
  然而,事实上,谁也无法忘记这一夜。钱是到手了,两个人之间的裂痕也产生了。做妻子的,努力要抹杀卖身的事实,忌讳提起有关的一切。而做丈夫的,总是情不自禁地要提起要试探。他在另一个男人的财富面前产生了极度的自卑,他总不相信两袖清风的他如何可以拥有一个富豪也垂涎的女人。忍无可忍的妻子,被迫出走。
  这是好莱坞两年前拍的一部电影,当时就引起了轰动,据说是因为影片探讨了爱情与金钱的关系——真情无价,爱情中沾染了任何一点交易的性质都将是致命的。所以该片的中文译名是《不道德的交易》。
  然而,走出电影院时,我的心里却充满悲哀。说什么真情不真情,即使在电影里也始终是男人的世界男人的逻辑。女人始终是男人手中的一笔私有财产,不管你是以怎样的理由,与他走到一起的,你在他的生活里,你就是他的,你的身体属于他,你的心也属于他。他可以用一百万把你借出去(当然首先是你要自愿),也可以扔掉这一百万把你再赢回来。女人可以换钱,女人就是钱,取舍之间,全在于男人的把握。
  所以,那伤透心的妻子,最后竟然会回去——你注定是他的女人呀,你以为你能去哪里?
   
问世间情是何物

  豪华的别墅里正在举行露天派对,美酒佳肴花红柳绿,名士淑女衣香鬓影,在明朗而疏淡的阳光下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然而,“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这样歌舞升平的气氛里,竟有人孑然一身,以收购转卖公司为业、富可敌国的理查·基尔即是其中之一。单身显贵总不乏女性的青睐,窈窕淑女纷纷向他走来,他却避之唯恐不及。也许,好多年前曾经是有过一段婚姻,又结束了。也许,曾经留下了一点伤痕。但是,还不至于“曾经沧海难为水”。他只是没兴趣恋爱,或者说他只对工作感兴趣。
  然后,就来了《漂亮女人》朱丽亚·罗伯茨,一个卖笑卖身的妓女。在好莱坞日落大道上搔首弄姿的罗伯茨,走近理查·基尔的高级轿车,隔着车窗谈好价钱,接着就住进了饭店的总统包房。欢场女子的手段是即使是一夜欢爱,她们也会让你误以为有了柔情蜜意。于是,本来说好的一夜延长为七天。本来是一项肮脏的交易,竟演变为一声彼此相爱的承诺。
  一个成功聪明的男人的爱情,竟是在一个低级无知的妓女的引导下萌发的。一个优雅风光的男人的爱情,最终竟是献给了一个肮脏拜金的妓女。难怪,《漂亮女人》当年一问世,就被冠以现代童话的名称,更有许多人指责它的浅薄、无聊。
  但是,就没有人问一问吗?为什么许多名媛淑女孜孜以求而不得的理查·基尔的心,竟被一个妓女得到了?
  自《漂亮女人》之后,好莱坞又有一部《猎爱高手》问世。说的其实是一样的故事,只是妓女变成了舞男。由威廉·鲍德温饰演的舞男,也是从金钱与肉体的交易开始,在极具技巧的脉脉温情中,赢得一个正派女人的芳心,终于双双相爱。
  这一次,没有人出来说它是个童话故事。也许,卖笑男子的故事太不易见。也许,真的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
  也许,我们,应该承认,人类之间的爱不是一种无形的空气,而恋爱却是一种实实在在的专门技巧,在专业领域里,从来就有高手和低手的区别,还有内行和外行的区别。恋爱技巧,同其他专业技巧一样,不是所有的人,尤其不是所有的现代人都能够学会掌握的。
  现代的生存太严峻,现代社会的分工太细密。终其一生,我们只能专攻一项放弃旁门。而只有在一个专业里精益求精,我们才能做得出色,只有做得出色,才能保证自己有良好的生存质量。于是,做金融的只会做金融,编电脑程序的只会编电脑程序,造发动机的决不知道如何造螺丝钉,写小说的人写不好一篇短短的新闻稿……时代是这样规范和要求我们的生活,人也就被训练出了钢铁的机械性,循规蹈矩故步自封。我们真正成了社会的一颗“螺丝钉”,谁也不必单枪匹马地做些什么,谁也不能单枪匹马地做些什么。我们如饥似渴地学习我们的“专业知识”,再也分不出心力来注意、学习其他的东西。诱惑和需要是时时存在的,但我们已习惯了视若无睹习惯了割舍。除了生存,有什么是必须的呢?事实上,现今的时代,也确实充斥着大多对人而言未必是必需的知识和技巧。
  于是,就在割舍和放弃许许多多诱惑、机会的同时,我们错把恋爱的技巧也当作“非专业知识”而放弃了,把原本自己可以得到的爱,拱手让给了“漂亮女人”、“猎爱高手”。而这也就是现代的感情和婚姻越来越飘忽不稳定的原因。失去了恋爱技巧的男人,不会像鲍德温一样,耐心亲昵地对女人说“请你闭上眼睛”,一边牢牢地但却轻轻地握着女人的手,一边絮絮地说一些家常的闲话,帮助女人在抑制不住的感动的眼泪里,舒缓生活的紧张和压力。失去恋爱技巧的女人,不会像朱丽亚·罗伯茨一样在适当的时候出现在适当的时候消失在某些时候忘记自己的喜怒哀乐只为了博得一个人的开颜一笑。失去恋爱技巧的人,某些时候,或许可以凭着本能吸引和喜欢一个人,但很多时候,他会没有恋爱的理由和能力。就像理查·基尔,再怎样是行业里的佼佼者,再怎样才华盖世翩翩风采,也只不过是一架停不下来的机器,对众多女人的青睐显出冷漠感。
  然而,人毕竟是人,无论社会发展到什么样的地步,恋爱永远是人的一种最基本的与生俱来又难以泯灭的需要。而现代人的可怜与哀怨,其实也就在于常常没有能力来满足自己的这一需要。
  作为一个生活在现代的人,总觉得生于古代且地理气候比较优良地区的人,是地球上最幸福的生物。不必花多大的气力,就可以丰衣足食。劳动是静极之后的自然活动,读书也纯是出于消遣。那时,他们共同而唯一的专业或许就是情。“整日价情思睡昏昏”,为情而生为情而死,仰首向天的也只是一句:“问世间情是何物?”
  呵,“问世间情是何物?”这话现代人还是常常说的,或许比第一声发问的古人说得更频繁。但是,同样的几个字同样的一个句子,含义却大不同。古人的口中是一句感叹,表达着人类对爱情的折服敬佩和陶醉。而现代人的声声追问真的是一个大问号,透露着至死难解的茫然。
   
上海上姐

  小时候从没出过远门,家中又极少有祖籍地来的亲友,所以四年大学生活,是我第一次同非“上海人”接触共处。我们宿舍共有七个女孩子,四个来自外地,一个来自市郊,一个虽是上海市区却已在外地插队六年。读大学以前,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明显的特征,然而,当我第一次走进由五湖四海汇集而来的大学宿舍时,其余的六个女孩子都在私底下说:“典型的上海小姐来了。”
  什么叫“典型的上海小姐”?除了皮肤细白,说普通话分不清翘舌不翘舌之外,我的外地同学外地朋友,以后每每指着我说:“典型的上海小姐就是你这个样子,娇娇的,嗲嗲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总之就是一个被父母宠坏的孩子;很聪明很时髦,但是做不了事受不得委屈;最擅长做沙龙夫人,最不堪做黄脸婆。”
  因为这个先入为主的印象,出门在外,“上海小姐”总是被照顾的对象。有一次我们班里组织去海边野餐,班长执意向一向讨厌集体活动的我保证只须出席就算遵守班级的纪律,不得已只好遵命。到了野餐地点,别人三三两两去捡枯枝石块,我不客气地走到海边,一个人欣赏惊涛拍岸。看了一会,觉得有些肚饿,便返身朝营地走。远远就见十来个人表情严肃地围成一圈——竟然没有一个人会做菜,在他们心里我当然是不会做菜的首选。根本想不到要叫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我只得蹲下来,请他们掏出打火机赶快点火。用带去的唯一一口铝锅,做了两道菜一道汤,吃得在场的人赞不绝口,直到毕业分配,还有人念念不忘。说来惭愧,读大学时,班里从来没有同学赞我学习用功成绩好,倒因这次野餐不时有人惊叹:“咦,这个人还会做菜的。”“咦,这个人自己用针线绗被头。”
  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子会做一点简单的家务,在我们当时的大学校园里,竟然这么希奇。不怪我的同学孤陋寡闻,我现在才发现,这其实是一个民俗问题。上海不同于别处,别处的人也就不懂得上海人。
  当时,我们班上外地女同学占了多数。有个来自江苏的,母亲务农,父亲是当地的民办教师,家中四个孩子她行大。按惯例,长女懂事早,同学们都判定她无论如何是比较懂家务的。一次聚餐,大家分头;忙碌,采购、布置,派给她的任务是去洗两斤青菜。她一口应承,可是等了半个小时,等到大家都已团团坐下准备开锅下涮时,忽然发现青菜还没洗好。几个心急的人冲到盥洗室,只见大小姐正一根一根菜叶地搓洗。洗了一半,而这一半比水煮过的更熟,水分已所剩无几,只剩几根粗纤维稀稀拉拉地吊着。几个同学见状大笑,问你怎么这样洗菜?大小姐这才直言相告,说从来没有做过家务。她们家乡,家务历来是属于父母、老人的,像她这样念好书就足够了。
  看着大小姐,看着我的许多外地女状元,我总不由自主地感激上海这块风水宝地。上海给予自己土生土长“小姐”的“家教”要全面、实用、优惠得多。
  上海的女子是公认最会打扮的,大街小巷少有那些浓装艳抹好似唱戏一样的女子,总是从从容容的淡妆,再配一身风格雅致趋时的衣装。上海的居民一般都有较好的鉴赏力,无论蓬门荜户还是华宅豪屋,走出来到的女子,除了衣料质地因财力的厚薄而有差别之外,在款式、色彩上几乎难以区别。正因为人人都有一副好装扮,所以上海女孩个个让人看来有“小姐”之命。但是事实上,这些外表细皮嫩肉的“上海小姐”,因为父母大多是双职工,从小便自然而然地要帮着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明智一些的父母更会有意识地去教孩子。这是一个人人需要辛勤工作而又少依赖的城市,至少在我们小时候,在独生子女还不是很多的时候,做一个孩子,除了读书还须做家务。
  曾经读过一篇思果先生的散文。定居美国的他,谈到自己的美国邻居,主妇们都十分勤劳,可谓出得厅堂入得厨房。她们一般只要不是巨富,家中都不请佣人。一个主妇从锄草、擦车到做饭、打扫,样样来得。而一旦换下家居工作服,摇身一变却又都是风情万种的女子,就像电影里的美人。思果先生分析说,这现象同美国是个移民国家有关,到新大陆的人,人人都有白手起家的历史,勤劳自立的传统渊源流长。这其实也可以用来为“上海人”、“上海小姐”作注解。对上海人百般不入眼的一些外地人,对“上海小姐”倒是一致推崇的,也就因为“出得厅堂入得厨房”几乎是一个中国女人难以攀越的高峰,而“上海小姐”先天就被塑成了。难怪,在出国潮最汹涌的时候,有人戏言:只有上海小姐是能走出中国打遍世界的。
   
上海浴

  一直听说旧时上海“白相人”有“上午皮包水(孵茶馆),下午水包皮(泡澡堂)”的说法,可见,旧时的上海人,有点像日本人享受洗澡,而且还是公共澡堂的洗澡。
  但是,到了我小时候,这种景象已不复再见。那时候,说出来寒碜,上海人除了夏天,一般总要好多天才洗一回自己的身体。上海的冬天,气候寒冷,室内却没有暖气。装备着锅炉热水汀的老洋房里,巨大的浴缸早已形同虚设。不论你住在上只角还是下只角,要洗澡,都只能去公共浴室。而每天花钱去洗澡,不仅不方便,而且有些当时不容的奢侈。
  大多数去公共浴室的人,仿佛都带着积年老垢前往,洗起来越发的恶狠狠。在滃郁的雾气和赤条条的人群里,因此弥漫着看不见的黑和剑拔弩张的杀气。原本应该有的享受,变成一场战斗,而洗过之后的感觉,往往比洗以前更不干净。
  一些条件好的企业,于是建造自己的职工浴室。这一风俗流传至今不变,尽管现在许多家庭都有了煤气热水器,但很多人还是习惯每天在单位里洗完澡再回家。
  对此,我们本地人见多不怪习以为常,外地人往往现出吃惊的表情,更有无限绮思,说出来令人捧腹。
  有回陪朋友去一家报社,我们在底楼等电梯的时候,陆续有很白领的男男女女从同一个边门里走出来,一个个都是脸色潮红毛发湿润,更有几个穿着内衣拖着拖鞋。朋友轻悠悠地问:“他们在干嘛?”我说洗澡吧,他们洗澡。朋友眼睛一亮,问:“报社有洗澡的吗?他们在一起洗的?”我说是啊。她就喃喃自语,好像是说原来上海也同日本一样有男女同浴的,只是没想到连报社里也建有这样的设施。
  我在一旁听得不对,连忙纠正说,是男女分浴的,你看着他们从一个门出来,其实里面还有一个门的、男女之间彼此看不见的,否则岂不要扫黄?但是,朋友说,依她想来已经够黄了,如果她在这里上班,打死也不会在单位洗澡,她说:在一个大统间里淋浴,就算都是同性,但天天在一个办公室里脸对脸,然后忽然想起来那人的裸体,这可怎么好?
  怎么好?
   
水做的青春

  轻轻地一抬腿,同龄的朋友,都从多梦时节的少女,变成了愁肠百结的少妇,日日阴多晴少满目疮痍。
  这些年就此做了消防队员,哪里有火情,便把灭火机带到哪里。其实,灭火的技巧、材料都简单,只须时间和耐心,只须静静地坐在她对面,任她说任她哭,掌握好节奏,适时他说别哭别哭别哭嘛。就这么点本事,居然年年生意兴隆。
  这一些朋友,个个都是善哭的女孩,那止不住的眼泪,虽然己无法再感动别人,却常常可以浇灭她自己心中的种种失意种种感伤。眼泪是女人独有的柔软剂,她会给你意想不到的轻松,为此,我从心底里羡慕这些朋友。曾有一阵,我总以为自己的眼泪,是让她们借支了去,所以心才难有雨洗过般的清亮。
  近一年,忙忙碌碌,少有时间细想,但总觉得朋友们是有些异样了。
  星期天清晨,人还在梦里,就被铃声吵醒。电话里华的声音犹犹豫豫期期艾艾,我问华有事吗,华说没事我没事。然后便是一声不自觉的叹息,好似整个人要瘫倒一般。我揉揉肿胀的眼睛说你来,到我家来,现在就来。那边沉默了一会,说好。
  起床铺床,匆匆忙忙地梳洗打扫,将家收拾干净,再烧了满满一壶水,等着她来喝。
  像所有着了火的朋友,华进门便说:“这日子没法过了,我不过了。”我不说话,只等着到时候说几句别哭别哭之类的话,老问题还是用老办法解决,驾轻就熟。但是,华不哭。她只是不断吁气,绞手指,借以平定自己的情绪,好让自己嘴里吐出来的句子尽量连贯。
  我把茶几上的杯子向她一推,示意她喝口水。华端起杯子,像牛似地一口饮尽。给她续水的时候,我说听起来没什么事呀,你虚张声势干什么?不过还好,你没有一把鼻涕一把泪。
  她回头对着我家的镜子照了一下,不自觉地抛起一个媚眼,笑了。轻骂我,你有病啊?现在这个年纪还有谁动不动就哭?你去试试看,一哭,整个脸都是肿的,怎么走得出门?
  这次,我是真正沉默了,还有什么话好劝慰她呢?都市将女性塑造得冷若冰霜,一个个都如石头般硬,久而久之,好多女人只记得想哭的感觉,却不记得哭泣的滋味眼泪的形状,真正辜负了女儿家那一身水做的骨肉。想起从前的女人,碰到不顺心的事,可以一哭二闹三上吊,可以蓬头垢面几天不吃不喝,赖在房里不见人,以此要挟家人对她怜惜对她尊重。如今的女人,看起来无所不能,又独立又有笼络男人的心计手腕,然而,委屈是一样的委屈,辛苦是一样的辛苦,到头来却连哭都不敢哭不能哭。因为即使你家破心碎,上班仍是要天天上,陌生人、同事仍是天天要见的,摆出一张哭丧脸给谁去看?哭哑的嗓子谁耐烦来听?一脸的泪光盈盈,如何撑得起一张打天下的表情?
  于今,才知道能哭也是岁月给予女人的一项优惠呢。青春是水做的,因着水的柔滑幼嫩,青春才在女人的生命里显得那么娇贵。于今才知道,有没有恣意的眼泪竟是衡量女人老不老娇贵不娇贵的试金石。千锤百炼之后,水分都被榨干了,倒吞的眼泪大概也不可能有。
  也好,不流泪的女人,撑得起自己的天空,不会时时遭男人讥笑欺负。
  只是,没有了会流泪的女人,男人怎么过?
   
谁来晚餐

  走进朋友的家,他正在听一张孟庭苇的唱片。一群人坐下来就开始在那里斗嘴打机锋,插不上嘴的人,只好静静地做一个听众。
  然后,孟庭苇就开始忧郁地唱:“带一份淡然的心情,和一份不为所动的表情,走进那习惯的餐厅,找一个固定的角落,点一支浪漫的蜡烛,和一份不为人知的孤独,打开精致的菜单,选一个思念的对象。”
  很平常的一个都市爱情故事:为了一个可大可小的理由,为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借口,如胶似漆的一对,今晚只剩了孟庭苇一个。有些无奈,有些伤心,但已经激不起听众的任何感动和怜悯,谁又不是此恨绵绵?
  淡淡然的唱,淡淡然的听,淡淡然的一段情,淡淡然的一颗心——我以为是这样的,也应该是这样的。
  然而,出人意料,接下去会有一句:“谁来晚餐?”听得人毛骨悚然。孟庭苇细细的声音,似在风中呼唤,四个字,她拖长了每一个音,她这样唱:“谁-来-晚-餐-桌上的刀叉只有一副,今天的主菜孤独还是孤独。谁-来-晚-餐-周末的夜晚有谁共度,让我的思念有所依附有所依附。”唱到这里已经是近乎歇斯底里的哀求了,不料后面更连接着四句,一句比一句凄厉:“谁-来-晚-餐-谁-来-晚-餐-谁-来-晚-餐-谁-来-晚-餐-”唱得在座的男士们突然压低声音侧耳来听,听一个斯文的女子在无法自控地“叫春”。如果那个有着精致菜单的餐厅里,此刻还没有一位男士前去呼应的话,我怀疑她终于会发疯。
  想及此,作为当时唯一在座的女子,一瞬间真有一些尴尬和难为情。现在的女子果真大胆到如此地步?在孤独思念的时刻,在寂寞难耐的时刻,可以像沿街叫卖一样地呼寻一个共度周末夜晚的男子——不在乎天长地久,不奢望朝朝暮暮,哪怕,哪怕仅仅是一个周末的夜晚也好。
  其实,历来失婚、未婚的人男女之比大致相同。也就是说,历来独处的男人同女人基本相等。但在人们的印象里,单身的女子远比单身的男子可怜得多。这在过去,也许是因为女人需要男人供养,无嫁便无靠。然而,如今,在女人已能自给自足的时代,这种印象却是因为单身女人常常情不自禁,有着太多的哀怨。她在心理上,觉得世道有负于她,让她不得所归。在感觉上,觉得自己无形中比已婚女人低了一等——她甚至得不到一个男人的心。当然,也有绝对自信的女人,她觉得自己比所有已婚女人(不是男人)高明,因为她们甘于平庸甘于柴米油盐。
  然而,高明也罢,低级也罢,她一样打发不了独处的时光。
  女人是最怕寂寞的一种人。再自信的女人,一旦独处便会无端惊慌失措无心做事,往往靠看电视、逛街来杀时间,等到这些独自消遣的游戏玩了一遍之后,便会莫名其妙地哭泣无所目标地渴望,最后不明不白地抑郁憔悴。很多很多错误的相遇,就是因着这一份女人的耐不住寂寞。很多很多错误的延续,也是因着这一份女人的耐不住寂寞。
  非常明显,等待那个呼唤“谁来晚餐”的孟庭苇的结局,只有两个,或者此时此刻有个陌生的男人听到了她的召唤,随机而来。然而,他之好坏与否、合适与否、安全与否,都像惊险片一样,悬念迭起——毕竟这世上幸运的人不多。或者,另一个结局便是反反复复地同昔日的那一位藕断丝连。在耐不住寂寞的时候与他相伴,在与他相伴的时候更加寂寞。
  她永远不会像男人一样,把这一份人生注定要有的寂寞、独处,化作一份无羁一份独立一份豁达。
  女人的弱也就弱在这里。
  女人的寂寞也就寂寞在自己。
   
爱有几分能说清楚

  总算还好,没有人把江珊当成杜梅。但是,在看了《过把瘾》之后,人们突然热衷于讨论“作”不“作”的问题。因为杜梅的“作”,因为杜梅是女人,所有的男人都现出一副百感交集的念头,刹那间似乎已为这些年在女人处所受的委屈找到了最有力最合理的解释。女人们又如被抓到了把柄一般,急急忙忙分辩说不是女人要“作”,而是男人太不了解女儿家的心事,女人这是为了爱情迫不得已呀。
  两阵对垒,唇枪舌剑。然而,在这一场论战中,女人其实已经先输了第一局。不管男人是不是懂得或者能够怜香惜玉,不管女人有理无理还是出于无奈,女人要让人受不了地“作”已是不争的事实。这一个结论的得出,仅仅因为杜梅是女子。
  文学艺术总诱惑人去对号入座,也因此常常弄得视听混淆让人啼笑皆非。
  其实呢,这“作”不“作”真不是性别的问题,要总结也只能归为性格问题。杜梅这女子的“作”堪称一绝,可一些男人们“作”起来也并不逊色,只不过你没机会见识罢了。即如杜梅,除了方言,谁知道她“作”得这么厉害呢,人前还不是一个和和顺顺死心塌地的好女子?
  有一位同龄的男士,从小与我是同学加邻居,眼见得他情窦初开,眼见得他情海掀浪,眼见得他愁肠百结,也眼见得他绝情之至。他的故事就像孟庭苇在一首歌里唱的:
  否每一位你身边的女子
  最后都成为你的妹妹
  你的心碎我的心碎
  是否都是你收集的伤悲
  是否每一位快乐过的红颜
  最后都是你伤心的妹妹
  她的心碎我的心碎
  是否都是你愧歉的陶醉
  我知道他不是一个玩弄女孩的人,也知道他并不算花心,但是每每在把女孩子追到手以后,便要生事。不是嫌这就是嫌那,莫名其妙地情绪时好时坏,想看足球的时候希望女朋友是球迷,想讨论人生的时候希望女朋友爱好文学,想有情调的时候希望女朋友会跳多种多样的舞步,累了脏了的时候希望女朋友不是独生子女好帮他做些杂务,想考托福的时候最好女朋友陪着他一起念英语补习班。那种“作天作地”唯一的结果是把女朋友一个一个逼走。起初,还有认识我的女孩子在分手之后对我谈及他,说这个人其实不算坏,只是我们无缘,到后来,便有女孩子说,这个人根本是有病——这句话同电视剧里方言说杜梅的一模一样,也许除此之外当事人实在找不到能让自己对这个人心平气和的解释。
  而这位男士在一次次的落空之后,于感情当然是更为渴望。这使他在开始追女孩子的时候,格外地虔诚自制随和,在追到手之后,便难免有精疲力竭的空虚和迷惘。于是便要验证这一个人是否值得。
  在两个人的关系中,你要有意识地去考证一些什么,非但徒劳,甚而是注定要坏事的,自然的会变成矫情,紧张的会变成刻薄。
  至今,这位男士都觉得是天下的女子负了他,却不知道每一个爱过他的女子爱上他就是缠上了一个死结,即便一生都阳光明媚,也还有这一处永远的阴影。
  这样的故事其实并不少,每一个小儿女都曾有过这样的伤心,只是对大多数的人而言,这种伤心只是一闪而过的雷电,再震动也是刹那间的震动,足以让自己遗忘。像这位男士像杜梅就没那么幸运了。
  然而,举世滔滔,这样倒霉的人委实不多。即使有,冷静一点说来,也并不值得寄予太深的同情。不仅是“自作孽不可活”,还因为这些人笨得不开窍。“这个人根本是有病”,其实不是一句气话。这一类人也许是算得上脑子有病——至少是智商不高,不善于学习改进。想想,哪有爱一个人却让这一个人难受的?
  都已不是小孩子了,爱一个人嫁一个人娶一个人,总是因为他(她)好吧。拥着这样一个心爱的人,却不知道珍惜,不是傻是什么?想表达对一个人的爱意,却让人感觉到的是敌意,不是傻是什么?就算“不知不为过”,可经过了一次两次的试验,该可以明白怎么做是爱人喜欢的怎么做是爱人不能忍受的。明白了之后,还要不断重复相同的错误,不是傻是什么?
  爱一个人虽然纯属内心的体验,可表达这一份爱却完全需要技术需要手段。所以,类似《过把瘾》这类悲剧,绝大多数是发生在年轻人身上。不是因为年轻人爱得热烈单纯,不是因为年龄一长人就失去了爱的无邪,而是几十年的人做下来之后,对别人对自己了解得多了透了,做人的技术也就圆熟了,不会再容许自己犯这类伤害太大但却可以轻易避免的错误。
   
飞来飞去

  前一阵接到一个电话,是广东老同学范在上海机场打来的。那时已到了吃午饭的时间,我说你快赶过来,我等你吃饭。他说来不及了,这就要去火车站赶一列上海到南京的班车。问他这么急着去南京干什么,何不去买下一班甚或明天的一班,时间宽裕一点不好吗?三十多岁的范,在电话那头害羞地答不行呢,去南京是去看女朋友。我说出一趟差也不至于想成这样呀。范便在那儿分辩说女朋友不是来南京出差,而是在南京读书。
  听了真有些吃惊,一个在南京一个在广东,一个是生意场上的经理一个还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大学生,千山万水的,累不累呵?难道广东的女孩子就这样留不住他的心,或者范就这么不入当地女子的眼,非得让月老扯出这么长的一根红丝线?又一想,范毕竟是个有过失败婚姻的人,现在再选妻子,从严从心是其一,其二,比一般人多花一些钱和精力,也是应该的。
  这想法真叫做洞中方六日世上已千年。不谈恋爱久矣,我已不领行情。
  昨天有位福建朋友来我家玩,居然也是去苏州探了女朋友之后,在上海转车的。看来如今就时兴这样飞来飞去的恋爱,否则何至于梅开二度的成熟男人要乘飞机探女友,初出茅庐的大男生也要一年几度地去异地探爱人?
  恋爱的滋味就是相思的滋味。记得十几年前的恋爱高手也是喜好两地相思的,只是那时候,人们采取通信的形式,鸿雁往返滔滔不绝,好像每个人都有成为诗人的天赋与可能。那时候,飞来飞去的是信是纸,自己还是牢牢地安放在原地不动的,所以这游戏多半有惊无险。而现在,飞来飞去的是人,一颗心一个身体总在云里雾里飘着荡着,找不到落脚处。
   
恋爱季节

  前些年,汉语中有一个动词用途极为广泛,几乎无所不包,用得也极为传神,就是“搞”。不分正义邪恶、庄重俏皮,什么都用一个“搞”字:搞研究、搞调查、搞改革、搞对象、搞腐化……搞字用在搞研究的时候,没人觉得有什么不正经不严肃,用在搞腐化上面,也没有人会误解这里含有褒义的成分。
  “搞”了多年之后,现在时兴用一个“玩”字。什么都可以来玩玩的,玩学问、玩音乐、玩电影、玩深沉、玩潇洒……但是,还没有人“玩”恋爱。
  其实,有什么不可以?
  恋爱,就是要玩,才好玩,才引人入胜的。所谓玩味、玩赏,是一种精细的生活态度,没有能力没有愿望玩恋爱的人,多少缺了一点做人的情趣和乐趣。
  说玩恋爱,就是说不要把男女间的彼此吸引彼此欣赏,看得过于神圣,所有神圣的东西,都是只配摆上祭坛,让人轻易不要接近的。而恋爱,源于亚当和夏娃之间最本能的一种关系的恋爱,是这样的充满了戏剧因素这样的夸张虚幻智力低下,充当祭品实在有些勉强。
  无缘无故的两个人,本来只是在一同学习一同工作,甚至一同走路,忽然间,有一个人不自在了。他(她)发现自己对她(他)有喜欢的感觉,想接近她(他),于是他(她)去接近她(他)。然而,这一个小小的动作,让他(她)费尽思量。动作幅度太大,怕一招人嫌,就丧失所有退路。过于隐蔽,又怕对方接不到这个重要的信息。真个是九曲回肠,寸寸肠断。于是,就忽冷忽热,就进两步退一步,或进一步退两步,就像大观园里的那些小儿女,在貌似按兵不动的假象下都在企图弄清对方的底牌。各有企图的两个人在一起,必然是虚虚实实欲盖弥彰,彼此试探彼此回避。好比跨国间谍,紧张刺激惊心动魄,是一项考验智力考验胆量也考验体力的工作,稍一松懈,就有可能前功尽弃,并且失去从头来过的机会。
  这种游戏,一定是在棋逢对手的情况下才好玩才能玩,否则非但不公平,而且毫无乐趣,还会将喜剧变成悲剧。
  如果有幸棋逢对手,那种兜兜转转柳暗花明的乐趣,真的非亲身经历的人不能体会。玩过一次,你就会承认,为人一世,如果不曾有过这样的一次恋爱,真是太亏了。所以,许多人恋爱甚至会上瘾,会不顾别人的痛苦、指责,会不顾自己的信誉、前途,一次一次地弃旧迎新去追求所谓恋爱的境界,好像是——滴滴香浓意犹未尽。
  然而,事实上,真正纯粹配玩恋爱的时候,一生,也就是那么两三年。十八九岁二十出头,那样清纯无忧的心和岁月,那样健壮旺盛的体魄,是上天特意为你恋爱而设计的。抓得住,是你的福份;错过,也是无可奈何。此后,就只好做一些寻找合作伙伴、结婚、生子之类的事了。而过了三十,再来玩恋爱,不仅显得肉麻,还有点力不从心。况且一种游戏,就算再引人入胜,重复总归无聊亦无趣。恋爱中的人再九曲回肠,也就不出这几套路数,一而再、再而三地玩,烦不烦?
  恋爱是这样的费时间费精神,而人的一生,尤其是人到中年之后成熟的黄金时代,可以做的事、可以玩得开心的游戏多了,何苦丢西瓜拣芝麻?
   
放我的真心在你的手心

  十几年前,在现在正当青春的男女还少不更事的时候,曾有一度,“寻找男子汉”的呼声不绝于耳。上海人民艺术剧院演出的话剧《寻找男子汉》被邀请前往各大学校园演出,赢得一片掌声。这情景表明,当时的女性对男性极度不满,觉得他们缺少阳刚之气,缺少担待,缺少宽容,缺少成就……
  然后,渐渐地,这呼声日益微弱,终至于消失。你可以说,这是因为女性的失望过了头,懒得再说什么。然而,事实上是,女性终于成熟了,知道一个人是没有权力对别人提出什么要求的,正如别人也不能照他的想法来衡量你。知道与其希望别人,不如反求诸己。
  然后,经济生活开始活跃。
  渐渐地,就常常听到大学校园里,传出男性的抱怨。他们说,斯文扫地。现在的女孩子眼里只有钱,再也没有真感情。
  如同前些年女性要“寻找男子汉”的呼声一样,这来自男性的抱怨越来越强烈,越来越煞有介事。仿佛他们爱情的空白,是因为没有值得一爱的女子。仿佛时光到了二十世纪末,世风日下的社会导致女孩子嫌贫爱富,而今天的男子史无前例地被迫承受这堕落和不公平。
  在中国,是常常听得到“古已有之”的论调的。英国足球,我们古已有之;计算机原理,我们古已有之……很多古已有之的论调都是可以存疑的,但“嫌贫爱富”的古已有之,是确然的事实。
  就是说,今天,有文凭但没钱的男子,不必像遭受了天大的不公一样呼天抢地,指责“姐儿爱钞”。如果,嫌贫爱富是罪,九十年代的女子也不是首犯,何况,所有的时代,人都分百样。有爱“钞”的,就一定有爱“俏”的。
  问题只是,你凭什么?
  其实,这样的不满,归根结蒂在于自己,在于不自信。以为自己的得不到青睐是因为没有钱,以为别人的艳福是用钱换来的。把一切责任都归于外因,自己只守着挫折、落寞。这心境,影响了他们对子女性的态度,也影响了他们对于自己的正常估量。
  也许,总要有一个过程,正如当年竭力要“寻找男子汉”的女性。迷惘之后,会有心平气和的一天。
  前不久,同一位在高级商场作主管的上海小姐交谈。谈起常常有人说上海阴盛阳衰,她立即说,其实,上海的男孩子很优秀啊,他们不虚张声势,踏踏实实,不卑不亢,在自己稳步前进的同时,有自信有修养欣赏与他一同前进的女孩子。这位小姐,说了一句意味隽永的话,她说:如果没有上海男孩子的欣赏,上海的女孩子,不可能被所有的人都赞为气质好,也不可能有所谓的阴盛阳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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