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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26

  “花籽给霍国泰送去了吗?”老楚端起“五粮液”时,刘贯章不经意地这样问了一声。
  “哦,送了。”老楚好像明白这餐饭的意思了,便一仰脖,一个八钱满杯心安理得地一饮而尽。同时觉得给他们办点事倒也办得过儿,除了其他大家好处,就这时不时一桌高级饭店大盘子,也叫人心旷神怡。
  刘贯章又给他斟满酒杯,装作并未理会到他的自得之色,说:“你大概忘了告诉霍国泰,那是王胡庆托你转送的了吧?”
  老楚一愣,未容他支吾,刘贵章手心向下轻轻一按笑笑说:“可以理解,换了我,我也许也会惜花献佛、为自个儿买个好儿呢,现成的机会嘛。可是,在这样干之前,起码我得多少先聪明一点地想一想,王胡庆掰给我的能是真货吗?”
  “你说什么?你、你是说那花籽是……假的?”老楚眼睛睁得像牛蛋,已经有点结巴了。
  刘贯章一笑:“只有你会提出这个疑问。”
  老楚恍然有悟,一时惶急起来:“别人、哦,我是说霍局长……他能看出来?”
  “你该问,能看出来的除了他还会有谁?”
  “操你个妈的!”老楚一拍筷子,“你们这不成心往里装我吗?”
  “往里装你的是你自己,”刘贯章显得很轻松,一点也不恼,“这就是你自行其事的好处了。自食苦果不说,事情弄拧了,你说该怎么办吧,家有家法、行有行规,你我都清楚。好了,这一把我先替你捂住了吧,这样的事情再有,可别说我无能为力。捂我是帮你捂,屁股可还得你自己去擦,办拧的事你自己拧过来。当然相信你会比别人更焦急、更上心,想方设法会把这屁股擦得好一点,对此毫不怀疑我很为。”说这话时刘贵章一直面带笑意,但那笑意后面的一种什么,却使老楚顿时软下来,有生以来他第一次感觉到,有些知是会让人产生寒冷感觉的。不过既然明知是假货……老楚仍然难免困惑。刘贯意看了他一眼,像看一个大脑炎后遗症、弱智者之类什么,笑一下,说:“你该做的只是想想你自己。你以极大的敬意送他两粒稀世奇珍,过后他却发现那是假货。谁会忍得下这种海弄呢?何况他又是个尊严感极强的人。当然他的恼意当面并不会表露出来,这你已经看到了。不过同时你也知道——你的焦灼正说明了这一点——过后你却很可能会因此而不明不白丢了本来你应该能够得到的处长职务。此外一些不见其形的玻璃小鞋也会影子一样悬在你周围的空间,让你随时都有可能贪图一下它的美妙滋味。人,总有一些弱点,位等权重的人,心地往往更促狭,尽管它与市井刁顽们的促狭表现形式会大不相同。总之一切都是你自招自揽。谁让你自作多情了呢?”
  “哦——”老楚眼中现出觉悟之色,“明白了,这一切本该落在另一个脑袋上的,并且他比我更不幸,被人装在里头,更他妈屁都不知道!”老楚笑了笑,笑着笑着却又觉得不寒而栗。
  “我并没有这样说,只是提醒你自己该干什么。好了,霍国泰的‘英雄一号’开花了吗?”
  “估计开了,开也是刚开。”
  “好,如果明天——或许你今天就想去吧一一去霍国秦家,你告诉他,‘英雄一号’授粉想找好花粉,可以上王胡庆那儿买花药,花药明白吗?就是带花粉的雄蕊。王胡庆的花药可以随时供货,五千元一根,他花窖是东三省最大的商业性花卉精子库。”
  “霍国泰不会去!”老楚颇自信地说。
  “去不去是他的事,”刘贯章意味深长笑笑,“这个信息你不妨传达给他。”
  “明白了。”说明了,其实除了明白这指令必须执行外,什么老楚也未明白。不过当刘贯章提议再次碰杯的时候,有一点他是真正明白了:这餐饭绝不是犒赏宴席。
   
27

  二老朋是“梦生”,出世就没见过父亲,三岁上母亲又过世。家中贫寒,身世黯淡,自小就形成了落落寡合性情。但别人二十四小时一天,他却一分不少,一天也有整整二十四个钟头,这便总要有个打发。于是除了职工单身宿舍那张睡觉的辅录像厅便成了他唯一消磨时间之处。上班当了临时工,除去穿衣吃饭,也还刚好有张门票钱。而且坐在录像厅里,人人素不相识,个个各不相干,也就无所谓孤单不孤单。他在一张或软或硬的坐席上独处一隅,或淡淡一笑、或暗自垂泪、或喜或怒、或悲或怨……独自品味人世酸甜苦辣。然而看得多了,渐渐也看出“编造”来,所谓“编剧是骗子,演员是疯子,观众是傻子”,编剧,演员不过逢场作戏,拿赚“傻子”们的痴笑或眼泪当个营生,混个“名”、闹点“利”罢了。看开了,什么悲剧、喜剧、正剧、闹剧也就都那么回事,于是满心痴迷便只在了绿林江湖、行侠仗义、恩恩仇仇、杀来我去的打斗片上,图个眼前热闹,时光倒也好过,然而那天一个朋友啧啧连声撇嘴说:“武打?什么呀!现在谁还看那个?!”那朋友要结婚,新房还没正式启用,于是一帮哥们几天天聚那儿昏天黑地看带子,净外国片,过瘾极了。几个刚在那儿看过通宵的哥们儿们眼血红亚赛兔子,神气活现一个个跟他这通“白乎”,那情态简直跟刚从外国回来一般。他是整个儿地被懵住了,再也忍不住,低声下气问一声:“下回再看,能不能……带我一个?”
  “那还不好说!”那朋友在鸡胸脯上崩崩一拍,“来就是,还什么能不能?”另一个小子接话:“甭说别的,看电影还得买张票哪,大裤衩子结婚,哥们儿有心意思一下不?”
  “可不,可不,我也正琢磨随个礼呢。商店我都看过了,有个高压暖瓶,图案挺艺术……”
  “歇着你的高压暖瓶吧,什么影集、贝雕画全别来!人家早没处堆了。尽你凑手的,来棵花怎么样?——”
  “不行,这我掏弄不着。”
  “看看——上真章就往后缩了。他淘弄不着!你要淘弄不着那可没人啦。”
  说是说,也都知道二老朋为人,非要憋他呢,也是难为他。“这么着吧,大裤衩子新房还就缺点字画一类,你姨当保姆那家不就有么,我知道不少人上那儿要过。大裤衩子媳妇就稀罕这个,一因为新房里差个‘美术’楞不同意结婚,没瞅大裤衩子都快憋出毛病了吗?”
  众人一阵哄笑。二老朋想,这倒也还是个法儿。画,他当真张口要,大概不至于要不出来,杨杨妈妈不小气,画起来也轻省,有时一天就画好几十张。有人要,给人拿去,没人要,就手团巴团扔了也是有的。
  “可就一张画……我好像太拿不出手了。”
  “喂唷,你可老外了!一张画卖几千几万几十万的,你见过么?”
  “你见过!”立刻有人噎了一壶。
  “我是没见过,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人家外国大资不要金银财宝,就是整画!这类事,香港报纸天天登。”
  “别你妈扇乎了,香港哪张报?就像你真能看着香港报纸似的。”
  “行了行了。”大裤衩子不耐烦地截断他们,拍拍二老朋肩膀,“他们穷架秧,你别当个话听,太贵重了俺真还应承不起呢。主要不是小芳稀罕那个吗,审美观点挺艺术的,觉得家里挂个美术啥的不是特提气不是?甭听他们瞎嗤嗤,录相乐意看尽管来看就是。明儿我正要去换带子,全套‘007’系列,乐意看明晚你来。”
  说是“别当话儿听”,二老朋知道哪能不当话地听?空俩爪子就上人新房去了?不是那么回事。一分手他就蹬车直奔了杨杨家。在门口刹住车,一腿支在台阶上,按了门铃。
  是杨杨来开门,他问:“妈妈在家吗?”
  “在吧。”
  “你去跟妈妈说,我想跟她要张画。”
  杨扬跑过去。不一会就跑出来,一边走一边笨拙地卷着一个纸卷。
  “二老朋。”她也叫他二老朋,很平等的,“一会儿回来跟我玩吗?”
  “今儿没空了,明天吧。”
   
28

  班机正点在机场着陆。一趟昆明,往返一共三天,他脱手了五千棵花苗,那边虽说四季如春,可谓花乡,但有些北方花木他们繁育不了,为了图个稀奇,还真就得从北方往那边倒,这次五千棵苗子,其中包括老舅一千棵。并且说老实话,他这一趟其实主要就是为老舅跑的,否则,什么昆明不昆明,他大老远折腾那个?顶多打发胡岩走一趟得了。他亲自去,是为向王慧表明一点诚意,好歹给老舅弄个三五千块钱填填饥荒。至于别的,真要救到底,帮到家,那不是几个钱的事。他无法从根上救他,那样既没有虎、豹、鲨鱼之类本事,又没有毒呵、刺呵、甲呵、壳呵一类防护能力,在这物竞天择的世界上,软木拉沓一块肉,如果那不是“老舅”,要说别人,他王胡庆也早就下手了。
  沿着候机大楼出口甬道走出来,他看见了胡岩,身后是辆计程车停候在那里,不是叫的,是他开的,大概又是他哪个哥们儿的车。
  钻进汽车,一关上车门胡岩便说:“你知道六枝儿鸽子哪来的?那只‘血点’?”
  “哪弄的?”王胡庆知道那名赏鸽子肯定不是正道来的。
  “抢的。全国信鸽比赛,五百公里竞翔,大连的鸽子,没开箱就叫一帮二混子忽拉一下给哄抢了。公安局正查呢。你看看——”说着递过来两张报纸。其中一张《时报》登着赛事报道,并有成绩预测。其中一段是:“单鸽竞翔夺冠呼声最高的是由大连刘忠德驯养的一羽雄鸽。此鸽通体雪白,胸前布满高粮米粒般的红色斑点(鸽界中称这种罕见鸽种为”血点“,是产于瑞士的纯种养鸽)。刘忠德这羽”血点“曾在年初北方七城市信鸽竞翔中以平均分速11.32米的成绩夺得一千公里冠军,并被评为”最佳健美信鸽“。日本岛野先生曾出美金两万欲购此鸽,而刘忠德未能割爱……”
  而另一张隔日报纸上,则登载着市公安局的一则启示。讲比赛信鸽公然遭到哄抢,这是近年来本市最严重的一起破坏社会治安案件。希望犯罪分子主动投案,交回赛鸽,争取从宽处理。执迷不悟者,一俟查出,将按社会治安条例严惩不怠。
  耐心地等王胡庆看完报纸,胡芝接着又说:“百分之七十的赛鸽都已主动退还归案了。但有少数还没有,尤其是最名贵的一只‘血点’。公安局目前主要追索的就是这只,下了力量了,‘政治任务’呢。市里头头、包括省里,都恼火透了,下令不惜气力要追查到底。”
  胡岩说的无疑是实情。正在“从严打击刑事犯罪”的节口上,本市发生了影响这么大、这么坏的事件,政府当局的恼火程度可想而知。如若查出,显然就不仅仅是“依法处置”问题了。历来这样,中国是“法随言出”。比如眼下全国范围内一年一度的“集中力量严打”,不就因为上边发话要再次“从重从速”,法律才比平时一下子严厉了许多么?下边有些公安部门为了要造成声势,凡有前科的,不管有没有现行犯罪,一律先统统拘起来再说。胡岩邻居便有一个孩子,十六岁,过去犯过盗窃案,放出来以后已经决心侮过自新了。一听说派出所“任务数”未凑满,又把他算过去就要来铐人,惊吓绝望之下,一根绳上吊轻了生。也是赶在这个节口上犯案,老百姓讲话这叫“顶烟儿上”,该判二年判你五年,不够死罪的你也就该死了。六枝儿这回正算是“顶烟儿上”。小子,这口好果子,看你怎么嚼吧。
  胡岩是就等着看这出节目了,若不如此,说心里话……当然这并不是说在王胡庆瓦顶底下他已经呆够了,已经无情无义思谋着闪脚走人了,这话不能说,甚至想也不能想,不能想,不能这么想!可是……唉,一天到晚老得核计“不能这么想”
  却又说明什么。……活灵灵的东西他已经有点管不住了,正像一个纸做的樊笼圈不住一群野性十足的小山狗一样。王胡庆是土地,而他是活水,随意性十足……他无法在一片土地上出楼起厦、成为砖瓦,而这一向他所感觉到的,却正是日益被砌在了一个什么地方的感觉。当然,“大力丸”他们也真他妈的,老勾他。可是……唉,话又说回来,他们咋不勾别人。
  昨天,“大力丸”他们又招呼他吃饭,乌苏里餐厅。过去都是他们蹭他的啤酒喝,这回倒过来,显然这帮小子出去游走一圈,多少也还闹了点。
  “怎么的,还真揽着台子了!”一坐下他问,并且和一个来送“雪人”的早已混熟了的女服务员笑着挤了挤眼。他看见,同桌还有一个规规矩矩的女孩儿,正小口抿着一杯桔子水。
  “那还用说,有上当的!”芝麻糊“脸地用牙启开了一瓶青岛啤酒。”虾米条儿“像挖沙锤一样节奏极快地在每人面前分配了一套餐具:“不过没兜上像样的演员,妈的冒懵走穴,起码少肥三成。“
  “怎么?”他问。
  “怎么!”“虾米条儿”把一块方糖登儿地砸进他啤酒杯里,“搭不上红歌星,跟剧场掰份儿都掰不上好份儿,还‘怎么’!”
  他搅着啤酒不言声了。从对方语调里,他听出了他们对他的怨尤。但他现在不能跟他们到处跑,他还不能正式入伙。当然他要是去了,给他们当个“穴头”、拉上一个半个红歌星名演员,一般是不会太吃力的。他自个儿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在那些歌星名角面前,他好像天生就能一下子博得好感和信任,尤其是那些女歌星女演员。尽管萍水相逢,过去从未打过交道,但是一上来就能出奇地顺溜。无论在哪儿找到她们,剧场后台也好,哪个“团儿”的宿舍、排练场也好,甚至在她们“闺房”里也好,他总能轻而易举地说动她们。本来是他去借她们,结果是不知怎么一来,在他们议约的时候,双方的热情便莫名其妙地总像是倒了个个儿过来,他像个被宠惯了的孩子,倒是她们不但应允,而且热情得反而像上赶着要来攀他,报酬了、场地条件了一点也不计较了。本来她们靠了她们的走红程度其实完全是可以摆谱拿点架的,联欢晚会、纪念演出、广告节目、录音录像……各类邀请书她们每天几乎是一簸箕一簸箕往外倒,对报酬、演出规格等等向来是十分挑剔的。按说像他这样个来路不明的“漂泊乐队”?她们是连眼皮也不会夹上一下的,她们还不至于掉价到上舞厅茶座去同一伙流浪汉搭伙卖唱的程度。可是只要胡岩找上她们,事情却往往总能谈成,而且绝不勉强。他并不油嘴滑舌,也绝不会连获带唬,可是她们就吃他这壶,你说邪不邪。当然,胡岩不知是情窦未开、“里比多”发育不全还是怎么,对那路蜂疯蝶狂之类韵事他完全缺乏热情。
  然而他又偏就有这种蹊跷天赋,一见面就能把那些女“星”们颠倒得没了主意——这也正是连他胡岩自己也弄不明白的地方。
  “大力九”一伙儿就完了,得全靠甩钱当笼头。明星身份高,而且时不时真拿把儿。有一回在外地他们可算拉着了一个红歌星,心核计这下妥了,跑演出公司要了个一流剧场。哪曾想幕都报了,人那歌星摊牌了,说六千块钱?我出场费还从来没这么低过哪!不给一万我今儿算不能上场!一万!我他妈一场一共才挣多少钱。“大力丸”急了,噌一下掏出刀子来,往人那女歌星喉咙眼上一顶:多一分钱没有!你他妈上不上吧,不上咱们也就今儿了!……还一回,他们一伙儿想在本市搞个“摇滚晚会”,也算亮牌子,想壮壮门面,请来个女影星主持晚会,又从南方不远万里访了个正走红的男歌星撑台。海报都贴出去了,可演期临近人有却双双变了卦,以不同借口推托了。
  他们傻狍子似的连个合同都没签,口头协议,人家不认还不白不认。哥儿几个这下叫人唰的!着急上火,尿都黄了。胡岩当时瞧他们那份模样,就像一个个全都老婆跟人跑了似的,觉得挺开心,便没心没肺成心逗弄他们:“啧,算个啥。少了哪个臭鸡子儿不做槽子糕。再找嘛!”
  “再找。”吹小号的“黄瓜”咔地咳出一口这几天他老没咳净的粘痰,“别你妈吹大气砸脚面子啦!再找。谁去找?找谁去?”
  “叫你说的!你说人想找准吧——”
  “嗬嗬!想找谁。”他说出两个吓死人的红歌星来,都在北京,“找得来吗?”
  “找得来找不来总得试试。”胡岩买了机票当天飞往北京。
  下飞机没去找人就先买好了三张第二天的返程机票。他找上门去,说,只演出一场,晚场,第二天一早就送你们回来。他掏出了飞机票。人家不言语,只看着他,目光里充满着尖棱棱的惊讶。“甭这么看我,”他说,脸红了一下,马上又正常了,“我一不是江洋大盗,二不是绑票土匪,三不拐卖人口。我们是实在没辙了。小小‘摇滚乐队’,名儿还没闯开,这你们演员都明白。别的全不用担心,回来保证你是原装,完好无损送你回来……”他真把人家拉来了,为跟他跑这一趟,她们分别都爽了事先排定的别的一两场演出的约,这是他后来才知道的。临送她们走,他问她们,这是为什么?因为他给她们的酬劳好处分明远远抵不上她们爽约损失掉的。
  她们望着他,挺开心地笑了:“为什么?就看你有意思呗。”确实,他代表一个她们谁也没听过的不知道会是个什么鼻涕样的“来福灵”乐队,居然冒冒失失就敢找上她们门来,而且那样自信,亮出飞机票来,保证她们“原装”奉还,就像答应一定为她们每人买两根冰棍似的,这便不能不让她们惊讶,并着实撩动了她们的好奇心。
  后来有几次在剧场演出,为拉歌星他又分别为他们跑了几趟上海和广州。他们越演越红,掰份儿分成也越拿越高。并且他们到底准成了那盘摇滚磁带,发行五万盘,据说上市以后还好卖,各音像店都销得挺快。由此南方那个“新声”兄弟磁带公司跟胡岩搭上了头,不知是也看中了他的“有意思”,还是看中了他的音乐天赋,反正已经找他给他们的两盘磁带配了器。配器这种活路一般正儿几经搞音乐的不屑于干,并且即使屈尊俯就愿意干了,配出器来能不能是那么回事还真就得另说,架子哄哄装模作样,其实二百五有的是。就像香港一些走红歌星一样,内地有人专爱捧臭脚,大把掏钱请她们来,其实真要听,比她们唱得好的内地一抓一把,二流三流的都比她们强。“新声”兄弟公司就不那么眼皮子浅,不是跟人屁股后头唯名是举,他们识真货。胡岩配的几盘带他们一下就看好了。
  他没有学院派那许多陈腐讲究,一个曲子拿过来,全凭即兴感觉,信马由缰往谱纸上划。而磁带一灌出来,音色层次的和谐比、情绪意境的饱满度却往往出奇的好。配了两盘,每盘他拿了七千块钱。其实配两盘器,带带拉拉不多几天他就鼓捣出来了。倒不是他有什么天赋奇才,而是一进入那五根线上的音符,或者说一进入那种随意性很大的音乐世界里,他的生命便又鲜灵灵步入了那种天性上的“胜境”与“乐园”……但是对“新声”兄弟公司想建立长或契约关系乃至正式聘他供职之意,他还是干脆回绝了。一旦成为一个职业“配器匠”被“砌”在那儿,情形也许就会整个儿两样了。
  点心上齐了,他们开始吃正餐。他看见那女孩儿吃得挺文静,虎狼一般的“虾米条儿”笑道:“要吃饭还得跟女士小姐一桌啊。”“芝麻糊”插进来:“错了,正好说反了,女人吃饭的原则是:少吃饭多吃菜。”女孩儿脸红了一下,伸向菜盘的勺子又很局促地缩了回去。“黄瓜”一见,不大耐烦地给她菜盘里布了一匙莱:“吃你的,上这儿来就甭客气,这帮小子没一个绅士,不吃他们谁也不会感谢你。”
  啤酒喝光了,“大力丸”去服务台要酒。胡岩起身跟了过去,这时桌上那几个已经半醉,拉声嗽调开始唱了,不知是调起高了还是怎么,唱到后来一个个全靠抻直脖子嗥了,弄得全餐厅的人侧目而规,那女孩儿脸红红地坐在那儿,盯着桌下,绞弄着手指头,有点不知所措,小模样儿有点怪可怜见儿的。
  “那女孩儿干啥的?”胡岩问“大力丸”。
  “唱歌的。喂——再来瓶‘中国红’——鞍山歌舞团的,条件挺好,没准日后能走红,才十六岁。在鞍山跟我们上体育场舞厅唱了两场,不错。后来一直跟着我们走。告你说,小妞有心辞了团儿里,搭帮上我们呢。”
  胡岩回身看了看餐桌边那个女孩儿,嗯,长得挺纯,而且看来还没有染上低龄歌星都已过早地染上了的那种令人作呕的矫柔造作之态,他相信她一定唱得很好,不然“大力丸”这伙不会一直把她带到这儿来。但他还是对“大力丸”说:“当主打歌手,她能立住吗?我瞅着像劲兴不够似的,摇滚乐队……”
  “大力丸”一晃头:“别着这会儿小鸟依人似的,一上台野着哪,那就是中国麦当娜!……”
  “我看你还是轻易别往自个儿身上绑累赘。再者说了,也别坑了人家,何况她还没红,即便红起来又怎么样。过去歌星是各领风骚十几年,现在不行,不是那时代了,一茬一茬起,比老鼠增殖都快。你搞纯商业性演出,我看你拉倒吧。你一伙流浪汉,还是别娶固定媳妇为妙。”
  “管那个!过景儿了拍拍手不会扔吗?”
  “得、得!我怎么闻着你身上老他妈一股公狐狸味儿?人那女孩儿还小,你别娘的太下作。”
  “大力丸”笑了,嘴叉子咧到耳朵根:“叫你说的,这会儿我能顾上忽拉她吗?”服务员拿来了酒,“大力丸”摸着瓶颈捏在手里。“头几天跟北国声像社探了探口风,能不能灌盘带。
  他们说眼下头寸紧,问我们能不能先垫上一个基数,先出五千盘,将来销得好了再翻,有了盈余再劈成。实际是对我们不托底。“
  “那不成了自费么?”
  “说的是呵,销不上五千、赔了算我们的,冒了,有赚头他们出来劈成,净他妈他们的事儿!我给他们看了‘新声’那盘带,告诉销了七万多盘了,他们不大信。现在是,要录就得先垫个基数,大约得一万五千块钱——”
  “明白了,我给你势。”
  “这么痛快!要不要……跟你老板说一声?——”。
  “不用。”他不知道,王胡庆的钱柜可以说都挂在他胡岩裤腰上呢。谁想开厂子办公司。倒腾股票要借钱,十万以上王胡庆原则上知道一下,十万以下胡岩就全权处置了。当然息金要比“官行”高出许多,谁让你从“官行”贷不出来呢?这是王胡庆仅次于花业的第二大财源。息金多少又是看人下菜碟,以不把对方吓跑为限度。这一万五另说,无息,没二话。
  车开得很快,胡岩不知多会儿练的这手儿。前边到了闹市区,忽然马路上一个警察招手,看样子不大像是在向他们致敬。车停下了,停在路边。胡岩满不在乎地钻出车门,一站直了身却立时摆出了一副三孙子相。
  “知道犯了什么毛病吗?”警察满脑门官司,一副“橛子”
  样儿。王胡庆知道,这是要勒大脖子了。毛病?他要勒你,你哪儿不是毛病?
  “知道知道,”胡岩低声下气凑上去,贴在那警察边上解释着:“没注意……下回,下回一定……”
  “下回?”警察一立楞眼。但很明显他已经注意到对方在他身体一例靠了一下,他那一侧的制服口袋,兜盖是窝在里面的。也就是说,那口儿是随时敞着的。
  “我这儿有个客,大哥抬抬手,让我把客先送到了……”
  警察已感觉到了,那只敞着口的衣袋里,一只手很迅捷地不为人知伸进来过一下。他判断了一下,是的,明白无误正是这样。便扬扬下颠:“本来想扣你执照的,看你车上有客,让你先把客拉到。下回注意,听见吗?”
  “一定一定,谢谢大哥了!”
  胡芝连忙点头作揖退回到车上。一开起来,他便骂道:“妈的,叫你勒了,二大爷也不姓胡了!”说着一扬手把一叠什么扔给王胡庆。王胡庆拿起一看,是不太厚的一叠钞票,大概有三四百元的样子。一下他便明白了。
  “没往里搁,反倒摸出一叠来!好嘛,一天遇上仨俩你这样的,甭说揩油了,连工资他也得贴光了呢。”
  “里头还有,大马路上众目睽睽他敢拿出来数?没数儿!
  晚上回家拿出来数,准定寻思其中哪一叠是这拉达车给塞的呢,妈的‘面肥’下回从这儿走,准定起码一个月绿灯。“
  “面肥”大概就是这车司机了。警察会记住的,别的不记,这个他们都能记住。王胡庆闭上眼睛,又在想鸽子事了。胡岩提供的情况,显然并不是没有意义的。六枝儿那只鸽子,没想到会有如此意想不到的背景。他觉得此时构筑于他股掌之中的一个囚笼愈发清晰了,一根根栅条历历在目,发出银铃一样悦耳的凤鸣之音。他将让那“血点”更加得其所哉地在里面歌唱。
  “去弄几只鸽子,什么样的都行,贵贱无所谓,但要白的。”车在家门口停下,他向胡岩这样交待道。
   
29

  在起居室挂好外衣,听到隔壁客厅似有客人,正跟王慧说什么画的事。细细一听,是大宅。
  大宅埋在沙发里,正端着一杯茶在喝。
  “什么画?”王胡庆到客厅给自己倒了杯茶。
  “王慧那张《花事》。现在有两家美术馆要收藏,她想听听我的意见。”
  “收藏?哪两家?”他望向妻子。
  “中国美术馆,还有一家……法国博物馆。”
  “呃。你们是怎么个想法呢?”
  “我听说若讲收藏条件,还是国外博物馆好些。”王胡庆说。
  “是,对,”大宅冷冷地睨视王胡庆一眼,“馆藏科学确实是人家水平高,而且人家给的钱也多。”
  王胡庆笑笑:“我并没有提到钱嘛。不过既然说到这儿,我是否不妨可以问问,两下酬金各是多少呢?”
  “五万!人家给。”大宅有意作出没有见过钱的样子,“而且还是美元!”
  王胡庆并不气恼,也不显得难堪,他知道大宅。
  “那么我们国家美术馆呢?”
  “大概是……三千元。”王慧不想再让大宅说了。
  “人民币,三千元,”大宅还是又来一句,“也就合美金几百块钱儿吧。”
  王胡庆淡淡地喝着茶,看看大宅,有点想笑,又不好笑。
  大宅却很激愤:“对,他们有钱,可别他妈捏着钞票到中国来当救世主,来当文化强盗!”
  “人家也许不是这个意思吧。”王胡庆倒是有意要逗逗大与了,“一个法国收藏家,来收藏你的画,倒说明人家对我们东方文化的珍视呢,我们该为此骄傲,正像我们的人捏着钞票到日本去盯着人家的彩电小汽车,人家并不以为是耻辱一样。”
  王胡庆放下茶杯:“五十还是五万对我并没有什么太大意义,给谁不给谁,除了打听打听,我只有无条件赞同的义务。
  行了,至少吧,总该让我看看究竟是幅什么画啊。今后哪天潦倒了,这也许倒能当个糊口的饭碗呢。“
  “你看过的。”王慧说,“就是那幅,你走以前,上昆明以前画的那张。”
  “走以前?”
  王慧眼底深处便隐隐又浮起了一种悲伤。
  “再看看嘛——”大宅觉得是个机会,王胡庆口若悬河放了一通宏论,真正拿出画来,我倒要看看你掉不掉底子。
  “好吧。”王慧迟疑一下,走过去俯身拉开了一个柜门。
  “就这张?”王胡庆从一摞画稿上站起最上面一张,回过头问,可是他却发现王慧脸上已猝然失色。
  “不是……”王慧征了一下,急急地一张一张翻弄起来。
  刷刷刷……纸页在她手里凌成地翻过,直到最后一张颓然放下,她无望地看着一堆凌乱的画稿,忽然感到一下子浑身发软。
  “别着急,再看看——”王胡庆没大理会。
  王慧面色苍白,呆呆站着。不用看,没有。如果有,在这一堆画稿里,她甚至不须用眼睛……
  “家里有谁动过没有?”大宅也有些着慌。
  喊来了姥姥、父亲、于连生,都说没动过。
  杨杨呢?王慧忽然想到了杨杨。过去朋友来要画,她都是喊杨杨给拿,朋友们似乎也都非常喜欢由杨扬为他们作出选择。家里能够动她的画的,只有杨杨。
  院子里,杨杨正在训练大狗打立正。她很可笑地板着小腰板,两条胖胖的小腿挺别扭地并着,右手举在脑门上。
  “立正!——”她叫,奶声奶气。
  大狗居然直立起前腿,一只爪子熊掌似地翘起来。杨杨激动无比地翘起脚跟,扳着狗爪像把着一根车辕,给娇正着姿势。小鼻头上亮着一层兴奋的汗珠。
  “杨杨——”王慧推开窗子,“看见妈妈刚画的一张画了吗?”
  “刚画的?没看见。敬礼!——抬高点,这样……”她踮着脚把狗爪向里窝了窝,“对,对……妈妈,快看呀,快看——”
  “杨杨!看见妈妈……”
  大狗有点坚持不住,女儿已无心别的。她便住了口。女儿说没看见。并且这几天确实也没人来要过画。没人要画,女儿是不会想起去动那些画的,她没心思看什么狗打立正,关上窗子回到沙发上,瘫软地坐下去。一屋人不由也面面相觑。
  胡岩进来了,抱着只纸盒子、里面咕咕地有叫声。
  “丢不了,慢慢再找找着。”王胡庆很自信。家里这么严实,画稿难道能不翼而飞了?而且一件东西,往往你专门要找它了,却底儿朝天你也翻不到,不找了,说不上什么时候它就自个儿蹦出来了,而且往往就在你手边。这样骑驴找驴的事情是很多的。他从王慧的颜料盒里拿了一管红色颜料,又拿了一支细毛笔。“算了,该干什么干什么,今儿不找了。”
  他来到小黑屋,钥匙插进锁孔,旋了旅,打开门,闪身过去随即把门用后背须严。开了灯。
  那只猫。他看见它正蹲伏在窗台上。毛色灰暗,凌乱无光。从那闪着绿色火苗的眼睛,从那明显尖削峭起的背脊,从那由爪垫裹扎开的尖尖趾爪,都可以看出这只凶恶的生灵正在忍受着怎样的饥饿煎磨。他手中盒里的鸽子,以及甚至他身上散发出的人肉气息,都让它的目光咝咝带响地射过来,两只眼睛绿森森,凛冽如冰窟,灼灼如红铁。它看见的不是“人”,也不是“盒子”,而是食物!强烈的食物气息已让它身体里饥饿之兽惨厉地嗥叫起来。房间本来就小,加上满满地堆放着半屋子书(五万册《名花谱》),这狭小空间里气氛便愈发显得酷烈。他慢慢打开盒子,抓住那只白鸽,它胸前刚刚被他用红颜料点满了红点。他让鸽子在手中扑楞着翅膀,以便让那猫饥火中烧,同时也让鸽子胸前密布的红点,如无数血斑或如无数钢针深深刺进那猫的脑髓里去,鸽子眼睛里红宝石样凝固着极度的恐怖,它看见了猫,在这狭小空间的奇腥的饥饿气氛中,颤栗着感受到了血腥的死亡的威胁。有一瞬间,他几乎不忍心去看这双眼睛,但是他已经不得不把它交付于那利爪了。猫已凄厉地鸣叫一声,直扑过来,在空中简直没有抛物线,笔直地划过一条腾审轨迹,如一道黑色闪电,须臾间他已经听见那利爪刺进肉体的扑嗤一声,声若裂帛之音。他急忙撒手,免得自己哪一部分筋肉也被它一道刮掠而去。想到它将来某一时候无疑也会以同样的凌厉窜上某一处房檐,他心里不免生出一种紫盈盈的欣慰。他走到窗前,向外看去。马路对面,那处房檐以及房檐下的鸽笼清晰可见。他轻轻摸了摸木质窗框,窗框上布满着被利爪抓烂的斑驳白茬。他又摸摸一块玻璃,可以,就是这块吧,几天以后在他需要的时候,这块玻璃将被卸掉。并不复杂,几枚小钉,只要一拔……
  那猫把鸽子攫到屋角。正在生剥活掳,瘦削威厉的身子,在一种啖食血肉的快感中微微颤拦栗着。眨眼之间,那鸽子已被它连毛带骨吞噬干净。它嘴头上血淋淋沾着鸽毛,两眼直盯盯又向他锥来。他打了一个寒噤,心惊胆战地挪到门口,两手随时准备做搏杀防护。手从背后摸到门把,拉开一道缝,关掉电灯同时闪身退出,砰地拉上门,这才长长吁出一口气来。
  面前却站着王慧,刚才在门口,她从门缝里看见了里面血淋淋的场面,面带惧色,同时那恐惧里又明显流露着强烈的猜疑。
  “……你在干什么”?
  “不干什么。一只猫,弄着玩玩。”王胡庆呜呜哝哝打着马虎眼。她太善良,也太脆弱,他不愿让她看见他生活的另一面,正如在餐桌上给她开启一个午餐肉罐头,却不一定非要让她看见肉食加工厂的屠宰场面一样。
  王慧眼里仍然疑虑未消。他便说:“它不大好驯养呢,凶得很,实在不行最终看来只有放掉了事。哦,那画找到了么?”
  疑虑立时消褪,王慧脸上重又现出凄惶之色。
  回到起居室,里面几个依然木人一样还都站在屋里。他走过去,无目的地翻弄画稿。它们凌乱不堪,显然又被翻弄了数遍。他揭起一张,放到电视机上。
  电视机……!他蓦然想起,为何不直一查录像带哟?他安装的自动摄像设备,难道不正是干这个用的么?
  ……姥姥提着菜篮子。王慧拎着灰色羊皮肩包。送奶人,父亲接奶。女儿。二老朋。女儿……手里拿的什么?……他叭地按下倒带键,重又放了一遍。不错,是个纸卷……
  王慧第一个往外跑。众人醒过梦似地跟上。
  大狗已经厌倦了,不再立正敬礼。女儿正用一把奶豆企图让它继续保持操练热情。
  王慧没有就问。蹲下,捏住女儿小手沉了沉气。众人一个个直瞪瞪地许在身后,她怕这过分严重的情势吓着了女儿。
  女儿并不害怕,以为都来看大狗操练呢。大狗不争脸,她挺懊丧。
  一问,想起了。“呵,那张呀。给二老朋拿去了。那不是刚画的嘛,都画好几天了。”妈妈时序上的不准确让她挺不满意。
  在宿舍一直等到九点半,二老朋才回来。他刚刚看了一场电影,新拍的香港警匪片。进屋一看这阵势,二老朋有点着慌。王慧连忙抚慰他,说不要紧的,以后可以另外再送一张给他的朋友,甚至三张五张都行,可是这张她有用,最好能同意换回给她。
  二老朋还说什么?赶忙出门引路。赶到朋友家,人家早已熄灯火寝,新婚小夫妻,当然跟床铺亲。二老朋一步跨了两个台阶,高高举手,王慧一把没拉住,门已经像查户口似的被擂响了。水红色窗帘亮起。二老朋进去取出画来。
  王慧浑身一软,好似周身气脉一刹间俱已从脚心泄走——那画用胶水糊在一块三合板上,周围还镶着个金光灿灿的镜框……
   
30

  展览如期举办,王胡庆送去了“小霓裳”和佛兰“皇冠”。
  尽管展览办公室派了专人来取花,甚至来的是辆囚车,车窗上带有铁栅条的,但王胡庆仍然不放心,叫于连生带了猎枪上车,一直护送进展览大厅。
  安排好花盆,他顺便洲览了一下整个展厅。明天上午就要开展,据说将由省长亲自剪彩。展厅里名花基苹,果然气派不凡。看见了那些美术展品,他不由想起王慧那张完完全全给毁了的画,他虽不懂画,但却懂得妻子,心里不觉又一次感到难以名状的痛心与与惋惜。
  虽未开展,展厅里却已闹哄非常。记者们,扛摄像机、挎照像机,一群一群土拨鼠似地在大厅里窜来窜去。熟人很多,花界稍有点名望的头面人物几乎都来了。大家相互打着招呼,谈笑寒暄。但王胡庆却很明显地感到那些寒暄显得十分敷衍,花界“头人”们一个个心里显然都各揣算盘,真正心思,一目了然全都放在记者们身上呢。而且他也知道,这儿只不过还仅是前台逢迎罢了,幕后的周旋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形呢。谁谁的哪棵花日后会在哪家报刊上(具体的当然是由哪一位记者)发一帧照片、一篇评介文章、会在哪个电视节目里出几个镜头……该通融的,两下早已通融妥贴。甚至听说开展前这要紧的几天,“红包”已经上到“一个数”了,“有偿新闻”嘛,我们没有理由要求新闻界独清于世。
  然而唯有他是十分超然的。道理很简单,正好比花界星魁北斗、万花之主——龚尚元的“大霓裳”,难道还须“红包”
  通融才能得到记者们垂青、在电视上得到几个镜头或是在报屁股上得到几笔褒奖么,显然无须这样。正所谓‘好女不愁嫁“、”佛大不缺香“了。
  王胡庆在展厅里漫不经心地转着。他看见了黄国兴,城建局园林处处长,此次展览筹备办公室副主任,实际由他抓总,他正在向一大群记者介绍展览总体想法和筹办情况,并概略地介绍参展名花。实际上这就相当于一个非正式的新闻发布会了,记者们对这种属大路货的情况只是敷衍听取一下罢了,很快便按自己的构思格局或各自的契约关系分头去忙乎了,他跟黄处长打了个招呼,这招呼在心理上和礼仪上都是平等的,没有什么平民和处长,他们是两个对等的花界寡头,虽然黄处长在国内花界名望、地位都要比他高得多,势力显然也比他大得多(至于黄国兴势力具体大到什么程度,却整个城市还没人能够做出准确估计),但王胡庆一点也不显得卑微。他迎上几步(正像对方也迎上几步一样),握了手,互道了几句“老没见了,都还好么”之类例行客套”王胡庆便对花展筹办很热情地恭维了几句。黄处长一笑,说:“成交额将会很可观。东三省且不说,北到新疆南至广东福建已经都有人来了。现在北方名花向关内倒流数量已经相当大,并且还处于明显上升趋势。但这尚远远非止是我们的目标所在,这就要仰仗花界同仁们携手勉力、同心支持了。”
  “那当然,我们责无旁贷。花画共展,这想法实在具有想象力,并且效果之好也可以预期。既然如此,展出过后干吗不直接把展览就手端到广州去呢?”
  “得一步一步来,一步一步来,”黄处长笑道:“这次花展我们想好好搞个电视专题片,先拿过去在电视里播一下,把他们胃口吊足了,也许效果会更好呢。事情不能一下子办满,办满就没有后势了,心理学上大概有这一说的。”
  王胡庆不无赞佩地看了他一眼,黄处长的卓识与远见显然已令他感到钦佩了。“
  “来来来,和记者们见见——”黄处长热情地把他拉到陈展着“小霓裳”和“皇冠”的花架前,招呼来一些记者,把他介绍给了他们。王胡庆显然还是很够得上新闻人物的,记者中不少人对“王胡庆”虽不说“如雷贯耳”,也算得上“久有所闻”了。摄像机刷刷不歇气地响,闪光灯的炽光几乎把那空间填满了。王胡庆虽然不大热心想望这些,但无疑他还是十分清楚地知道这声音和光照对他意味着什么。他和他的花在这高档次文化背景中出现在电视屏幕上、刊印在报纸上以及诸多杂志彩色插页中——这对树立或说改善他的形象有好处。他手抚“皇冠”碧绿的花叶,面带明朗笑意。在眩目的闪光间隙,他看见几个花业同仁正羡慕妒嫉地遥遥朝这儿眺望。人圈外面,黄处长悠闲地站着,颇有长者风度。这时,他心里不觉为黄处长充满善意的良苦用心以及自然巧妙地为他提供这样一个面世机会而打内心里产生了一种感激之情。黄处长虽然在东三省专业花界德高望重,他那一门派实力也几乎无人能与匹敌,但他却从来不摆大山头儿架式,也许正应了“大方无隅、大象无形”的古话,他不但不惯傲自矜,反而十分谦恭和顺、平易近人。正是这一点,使他在花界赢得了普遍尊重,就连王胡庆,也不能不承认对他暗含着对别的任何人也很少有过的敬意。能赢得他这种敬意的,再一个就是龚尚元了。
  热闹过一阵,记者们渐次散去。黄处长好像上哪儿走了一趟返回来,春风满面招呼道:“胡庆,来,跟我来一下——”
  王胡庆疑惑一下,但还是跟上黄处长来到办公区一扇厚重的前门。
  “有人要见见你呢。花业中头面人物他都要见见,指名道姓首先点到了你。”黄处长为他拉开了门。
  是副省长,花展筹备办公室名誉主任。王胡庆早就听说过他,一位开拓精神极强的新派改革型领导干部。一见王胡庆进门,副省长热情地指了指身边的沙发让他坐下,并让服务员沏了一杯茶来。王胡庆很快就明白了,这是一次不拘形式的恳谈。他便把二郎腿一翘,环望着这间屋子,他是不会畏什么它的,坐在总理、总书记跟前,他王胡庆还是王胡庆。只是“绿色工业发展前景”题目太大,一时想不好从哪儿说起。副省长倒是个十分爽利的人:“就从花展说起,你说像这样一个花展,拿到外面去办一下,能有点意思么?”
  “喔,意思大啦。”王胡庆把烟缸往自个儿跟前挪了挪,“刚我还跟黄处长说呢,干吗不就手端广州或是什么地方展一下?漳州你听说过么,福建漳州?——”
  “听说过,水仙之乡。”
  “是,水仙之乡。去年他们到上海办了个水仙花展,跟我们这一样,花画共展,结果在上海江浙一带掀起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水仙热,经济效益相当可观。听说今年福建的十万个水仙球茎,一下子外销了百分之六十。沿海那帮人,生意经比我们灵光多了。”
  “是,”副省长兴致勃勃,“一提长春就是解放牌汽车,一提鞍山就是钢铁,一提抚顺就是煤……总之东北一直跟傻大黑粗划等号。其实社会文明程度提高得这么快,人民生活不断中产阶级化,人们对鲜花的需求已经使它应该也足以发展成为一个‘产业’了。”
  “太可以了,也太应该了!凭借‘绿色工业’把经济搞上去,实在不乏先例。荷兰莱斯城,就是靠种植郁金香发达来的。”
  “不错,”副省长也颇有感慨,“人家荷兰,光花卉出口一年就搞七八亿美元。七八亿!而我们一个城市整个工业产值一年才多少?直至如今,我们仍没有摆脱‘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土大夫之风。这就是多年不搞商品经济的结果。我们的鲜花市场,基本还是人家云南,广东,泰国的天下。我到空港去了解过,空运量很大。让他们隔那么远把手伸到我们兜里来掏钱,我们就乖乖地给人家撑着口袋么?当然,民间已经有有识之士意识到这一点了,开始在着手建立自己地区的鲜花业。你王胡庆的‘鲜花托拉斯’听说就已经初具雏形,势头满好。相比之下更显出了我们政府的滞后性。希望今后能多给我们提供一些有价值的建议。咱们就算认识了,有空到我家去玩,啊。”态度如此真挚,王胡庆也就爽快地答应了。
  出了办公室,王胡庆回到展厅。还设浏览完,他来这儿除了看看花展,尚有一个小小的但却是唯一明确的目的:能不能发现吉林那棵花的下落。它太神秘了。这些天他一直留心着,那棵花只要到了本城,它是不可能没有什么反响的,它甚至完全可以引起一个小小的轰动。它有充分资格同这展厅里有数的几株珍贵名花齐名。但是什么也没有出现。花业中人,没有一个人听说过它,更不要说看见过它,它就那样被一个来历不明的神秘人物挟走、像从地球上消失一样销踪匿迹了。他巡察了整个展厅,未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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