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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文学速写


  作为文学创作的初步练习,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先写人物速写。这是达到能写小说的必由之路,是直路,甚至可以说是一条捷径。
  这又和学习绘画有相同之处。学习绘画,要画模特儿,要实地写生,现在更提倡走出画室,到劳动中去画劳动的人,到战场上去画战士。这样做,就不只画中有人,而且有真正的劳动者和战士的形象,有人物从事劳动和战争的真实背景,真实情绪。
  过去有人号召艺术走出象牙之塔,到十字街头。要和我们现在提供给艺术的广阔天地比较,他们那要求还是很狭小的了。
  在文艺史上,当然有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人。过去默默无闻,突然抛出一部几十万字的长篇。一举成名,于是倨傲地坐在书上面,不再说以前的事情。其实要认真研究一下,常常发现,他在写这部长篇之前,不只从事过长期的文字工作,还写过不少的文学作品。
  在最近这几十年里,我亲眼看到,很多人是从当报纸记者、宣传人员,走上文学创作之路的。原因就是他有长期练习文字的机会,又有长期接触现实斗争的机会,两相结合,他虽并非“志在文艺”,有时也忍耐不住要写写小说了。
  这几十年是战争和革命的年代。党不只给文学事业开扩了空前广阔的天地,而且给了文学写作种种史无前例的方便条件。
  如果你现在从事的是一家地方小报或部队小报的记者工作,你每天背着书包,拿着笔记本,深入到农村连队,观察访问,记录了那些英雄人物、模范人物的事迹。见到了他本人,也见到了他周围的人。见到了他的工作的地方,战斗的场所。这样,除去完成你本职的工作,夜晚没事,你再把白天的人和事,时间和地点,好好回想一下,调动一下感情,你不是就会愉快而胜任地写成一篇文学速写吗?日积月累,人物更多,材料更丰富,你不是就可以经营一篇小说了吗?
  其实,即使你没有机会,也没有要求要写一部小说,就是你所写的这些速写,不也是很有意义的文学作品,会起到鼓舞人民,团结人民,打击敌人的政治作用吗?它的价值,并不低于小说。而按其能准确地反映现实,并能及时地为现实服务来说,它所起的作用,别的文学形式有时是会相形见绌,望尘莫及的。
  速写这个概念要和随笔分开。随笔,按照一般的说法,有些“执笔则为文”的味道,太随随便便了一些。当然,随笔也应该是严肃的文学体裁。
  速写,必须有人物,面对现实,亲临现场。不只访问当事人,而且要熟悉当事人。要真认清了,认准了,对他有了深厚的感情,然后再动笔。
  所以,即使是一篇短短的速写,这里面也体现作者的立场、观点和方法。这三点的正确与否,其关系有时比写一篇小说还重要。因为是真人真事,直接关系本人,影响群众,并可能影响当前的具体政策。
  所以,写速写,起码的要求,应该是着重现实,科学态度。应该实事求是,应该独立思考。千万不能说谎话,更不要存心投机取巧。好说谎的人,不能写好速写。他不仅成不了真正的记者,而且还会断送从事任何文学创作的可能性。
  写速写,对于英雄、模范人物,也不能主观地求大求全求高。也可以写写他的日常生活琐事和他周围的人。鲁迅说,如果是一个真正的革命者,则写他的身边的琐事,也无不和革命的行动息息相关;如果是一个假的革命者,即使写他整天高呼口号,也还是不能起到鼓舞革命的作用。怎样才能辨别真假是非?就是要认真研究这个人,究竟做了些什么,而不是只听他说了些什么。
  大海不择细流。写好人好事,只要有一种好的品德,一种好的作风,甚至一事可师,一言可则,一技之长,都可以是特写的对象。
  在一篇速写里,作者最好不要发很多议论。要叫事实去说话,叫艺术去说话。如果写这个人物做了一件事,就接着说:他做得多么伟大呀,他这样做,多么值得我们学习呀;写这个人讲了一段话,就赶紧说:他说得多么好呀,多么叫人感动呀,或是多么有教育意义呀。这都不是什么高明的艺术手法。既是文学,你的观点,你的评论,已经寓于你选择的事件描述之中,已经寓于你的艺术手段之中,如果你信得准你的描写,可以使读者得到感动、启发、教育;或是你相信读者能够充分体会到、理解到你的艺术企图,你是用不着在文章中间再加解说的。
  司马迁的《史记》,记述了那么多重要的人物和重大的事件,他在一篇人物传记里,从来没有掺杂过个人的议论。完全用对人物的言论行动的描写,来表达对人物的爱憎、褒贬。
  读者读完一篇纪事,印象是非常鲜明的。司马迁也不是不发表议论,他创造了这样一种形式,即客观地圆满地记述了人物的事迹以后,在文章结尾,写上一段“太史公曰”。在这一段文字里,他正面发表他对人物事件的看法。但就是这样,他还是变化各种各样的艺术手法,使他的议论,既不生硬,也不主观,发人深思,留有余想。对正文来说,他这段文字,又像是补充,又像是引伸,又像无关紧要,又像关系重大,言近而旨远,充满弦外之音,真正达到了一唱三叹的艺术效果。
  后来一些史书,虽也运用这种形式,但多半变成了正面发议论,只有《聊斋志异》的“异史氏曰”,才算得到了司马氏的真传。
  这是很好的学习材料,可以找来好好读读。
  “四人帮”的文艺是阴谋文艺,颠倒是非,把好人当作坏人,把极坏的人当成英雄,这样就给特写这一文学形式带来极大的困难,造成了严重的危机。
  我们现在无妨设想一下,如果在张铁生不可一世的时候,有人叫你访问他,写一篇速写,你该如何办?这可能有三种情况:
  一、是你和他接触了一段时间,听到了群众的一些反映,你很快就发觉他是一个假英雄,是鲁迅所说的不能进入创作的虫豸。于是你信心不足,摇摇头离开了他。这你还不失为一个正直的人。
  二、是你完全听信了“四人帮”的话,一定要把张铁生吹成“英雄”。于是你就只能造谣、说谎、吹牛。用吹牛陪衬说谎,或用说谎陪衬吹牛,完成他们的所谓“三突出”。
  三、是你完全站在党的立场,为了无产阶级的利益,对张铁生进行了深入细致的观察、分析,认清了他的本质:这一种人,在“四人帮”的怂恿之下,出于对共产党的刻骨仇恨,如何利令智昏,如何由不知天高地厚到胆大包天,在伪装革命的叫喊中,对革命力量进行迫害、摧残、绞杀。写出这些,不是很有意义吗?在当时能做到这一点,自然是很困难的。
  写速写是锻炼观察能力的过程;是考验立场、观点、方法的过程;是积累群众语言的过程。
  中国的随笔、笔记之类的文章,真可以说是汗牛充栋了。
  但真正称得起速写的,并不很多,而是很少见。这可能因为古人写文章,都是抱着藏之名山的目的,并不讲求这个速字。
  虽有记述当时当地的人和事的文章,也多是所谓畸人异行,常有很大的传奇意味,我们是不好借鉴的。但中国的历史书籍,记述人和事的客观态度,即实事求是的态度,是应该学习的。
  速写这一文学形式的兴起和被重视,是在人类的新闻事业有了重大发展之后的事。伴随中国的历次革命战争和生产建设,这一形式起了并且将继续发挥它特有的功能,并由此产生更多的大部的文学作品。
                     1977年9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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