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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但是,北边的敌情,发生了变化。高疤带领的一团人,奉命驻扎在石佛镇附近一带的小村庄,任务是监视敌人,牵制敌人,在不利的情况下,迅速转移。高疤近来觉得自己在这个支队里,比起别的团长来,有些闷气。支队长一谈就是政治、政策,他对这些全都不感兴趣。他觉得,既是一个军人,就应该在打仗上见高低。很久以来,他就想露一手给大家看看:我高疤的长处,就在这打仗上面。
  为了热闹和吃喝方便,他私自带着一营人驻在石佛镇大街上。中午的时候,他听说在子午镇打起来了,并且是直属营打胜了,他越发跃跃欲试起来。敌人从安国县顺着通石佛镇的公路走,道路完全破坏了,敌人就沿着道沟沿走,并不防备附近村庄驻着我们的队伍。这也是敌人兵力较大的表现,高疤却单单把它看成了敌人的弱点。并且生了气,咒骂敌人不把高团长放在眼里,他很想跳到高房上去呐喊一声。他鼓动手下两个连长,带着一部分弟兄们上了房,当敌人的先头部队刚刚爬进他的火力圈的时候,他开了枪,暴露了目标。
  高疤的队伍,从成立以来,打过几回高房防守仗,在束鹿县,曾死守一个城镇,到一个月的工夫。那都是在混乱时期,他同别的杂牌队伍互相吞并的时候。敌人发觉前面有我们的队伍,就好像找到了目标,散开包围过来。敌人火力很强,飞机很快也来了,炮弹炸弹毁了很多房屋,村子着起火来。高疤的队伍,还没有经过这样严重的阵势,支持不住,下面的人对高疤的冒失行为有很多抱怨,意见不一致,有的跟着老百姓逃散到漫天野地里去了。老百姓见他们不能保护自己,反跟着乱跑,不愿意和他们在一起,排斥他们,他们就乱冲乱撞那些妇女孩子,只顾自己逃到前边去。敌人打进了石佛镇北街口,眼看就包围了整个村庄,队伍和老百姓再也撤不出来了。
  高庆山接到报告,研究了全部情况。他带领部队,采取极为隐蔽的形式,迅速的转移到了敌人的侧面。派一营兵力,去切断敌人。
  芒种和他那一个班,又参加了战斗。他刚刚经历了一次指挥得好的战斗,取得了胜利,光荣和功绩还在鼓舞着他。在路上,他见到那些满脸泥汗,饱受惊慌的妇女孩子们,一种战士的责任感,强烈的冲激着他的心。
  他带领一班人,在大洼里准备好,顺道沟翻过大堤。他们的任务是:经过一带菜园,冲进一个坟丛,沿着潴龙河岸,占领石佛镇南街口那座大石桥。现在,园地里的春大麦长得很好,但是也还不能完全隐蔽跃身前进的战士。包围村庄的敌人,正要在桥头会合,遇到芒种他们的袭击,慌乱了一阵。利用这个时机,芒种弯着身子跑到一架水车后面,然后冲到了那个坟丛里面。
  不久以前,曾经有一辆敌人的坦克,绕过道沟,冲到这坟地里,几棵碗口粗细、枝叶茂密的榆树,连根折断了。一个坟堆,像被犁过的一样,铲去了一半,这不知是谁家祖先的坟墓。现在,芒种伏在它前边的白石碑座子后面射击,等候弟兄们上来。
  前面,还有一段地,就是潴龙河,河两岸,长满芦苇和青草,看不到里面的流水。敌人火力很强,现在芒种他们只能匍匐前进。他们一边射击,一边注意着眼前的每一棵小树,每一丛野草,每一个坑壕。他们觉得,所有祖国大地上生长着的一切,就连那西沉的太阳,河里的泥水,也都和他们的生命,和他们的作战的任务,结合在一起了。
  他们紧紧趴在地上,心跳得很厉害,感觉身子下面的大地也在震动。家乡的土地!是你在万分危急,生死存亡的时候,默默的鼓动着你的儿女!当你受到侵辱的时候,你有权利召唤你那最勇敢的儿子前进!
  他们跃身抢到河边。然后,一齐把手榴弹投向敌人,占据了石桥,切断了敌人。但是芒种受了伤。
  黄昏,炮火笼罩着平原。所有的村庄,都为战争激动着。青年和壮年,都在忙着向导、担架和运输。沿大路的村庄,建立了交通站,夜晚,有一盏隐蔽起来的小红灯挂在街里。受伤的战士们,一躺在担架上,就像回到了家。在路上,抬担架的人宁可碰破自己的脚,也不肯震动伤员,又随时掩盖好被头,不让深夜的露水洒落在伤员的身上。
  妇女们分班站在街口上,把担架接过来,抬到站上去。那里有人把烧开的水,和煮熟的鸡蛋,送到战士的嘴边。
  一路上,不知经过多少村庄,战士们听到的是一种声音。当他们被轻轻的声音唤醒,抬起身子,接受一个打开的生鸡蛋,或是一箸头缠搅着的挂面的时候,他们看见的是姐妹和母亲的容颜。
  芒种的腿上受了伤,高庆山把他交给高四海带领的担架队,抬到子午镇春儿家里来休养。
  春儿背着两枝大枪,跟在担架后面,太阳下山了,地里有一阵阵的风声。她为亲人的受伤担忧,心里又十分兴奋。
  她跑到前面去,把屋子打扫了一下,铺好厚厚的被褥。把芒种安排着睡下,把人们送走,她就去请医生了。
  子午镇有个西医姓沈,是个外路人,因为和这里的一个女孩子结了婚,就在大街上甜井台旁边丈人家开了一座小药铺。他原来在保定一家医院里拉药抽屉,手艺儿自然不高,为人可是十分热情。住在丈人头上,更要亲密乡里,不管早起夜晚,谁家有了病人,去个小孩子请他,也从来没有支吾不动的时候,人缘儿很好,过年过节,常有人请他去陪客吃饭。
  春儿到他家里,他刚从外村看病回来,在院里解车子上的药匣子,他的女人正坐在灶火坑旁拉风箱做饭哩。一见春儿进来,那女孩子就拍拍身上的土,迎出来说:
  “快屋里坐吧,大姐!听说你打了胜仗,我正要做点儿好吃的给你庆功哩!”
  “谢谢你吧,可是顾不上,”春儿笑着说,“我是来请你们的先生来了!”
  “什么蠢先生!”那女孩子笑着说,“不要看他胡子拉塌的了,论乡亲辈儿,他是你妹夫子,就叫他的小名儿好了!你就单身一个人,是谁病了呀?”
  “是军队上一个通讯班长,”春儿说,“我姐夫让抬到我家里来养着,为了离着你家近,看病方便。”
  “那就是芒种哥吧,你快去!”女孩子笑着命令她的丈夫,“不要往下解你那行头了!看病要紧,回来再喂你!”
  医生忙着又把药匣子捆好,推着车子跟春儿出来。“大姐!”那女孩子站在台阶上喊,“这不是外人,你可别给他烧水做饭呀!”
  “就是吧!”春儿答应着。
  来到家里,春儿放轻了脚步,医生把车子轻轻靠在窗台下,跟着走进屋里。
  “他准是睡着了,”春儿说着点上小油灯,走过去照了照,芒种睁着两只大眼醒着哩。
  “怎么又醒了,痛吧?”春儿问,“我给你请了先生来了!”
  “来,我看看!”医生轻轻掀开了芒种身上的被褥,斜着身子坐在炕沿上,“大姐,你把灯端近点!”
  春儿一只手护着灯,弯下身子去。她看见芒种腿上那些血,赶紧转回脸来,强忍住自己的眼泪。
  医生给洗了洗污血,涂了些药,春儿把坚壁的新布取出来,扯下一条缠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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