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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儿回到家里,月亮已经照满了院,她开开屋里门,上到炕上去,坐在窗台跟前,很久躺不下。小白褂湿透了,带着柳子地里的泥土和揉碎的小草的味道。月亮从葫芦的枝叶里,从窗户的棂格里照进来,落在丰满的胸脯上,心口还在突突的跳动。
  她感到有些后怕,又有些不满足。她仄着耳朵听着,远远的田野,有起风的声音。
  她出来,西北角上有一块黑云,涌的很快,不久,那一面的星星和树木,就都掩盖不见了。干燥的田野里,腾起一层雾,一切的庄稼树木、小草和野花,都在抖擞,热情的欢迎这天时的变化。
  半夜里下起大雨来,雨是那样暴,一下子就天地相连。远远的河滩里,有一种发闷的声音,就像老牛的吼叫。
  今年芒种还没有给她们抹房顶,小屋漏了,叮叮当当,到处是水,春儿只好把所有的饭碗、菜盆,都摆在炕上承接着,头上顶了一个锅盖,在屋里转来转去。
  堤埝周围,不知道从哪里钻出了这么多的蛤蟆,一唱一和,叫成了一个声音,要把世界抬了起来。春儿一个人有些胆小,她冒着雨跑到堤埝上去,四下里白茫茫的一片,有一只野兔,张慌的跑到堤上来,在春儿的脚下,打了一个跟头,奔着村里跑去了。
  “看样子要发大水了。”春儿往家里跑着想。
  第二天,雨住天晴,大河里的水下来了,北面也开了口子,大水围了子午镇,人们整天整夜,敲锣打鼓,守着堤埝。开始听见了隆隆的声音,后来才知道是日本人占了保定。大水也阻拦不住那些失去家乡逃难的人们,像蝗虫一样,一普面子过来了。子午镇的人们,每天吃过饭就站在堤埝上看这个。
  那些逃难的人,近些的包括保定、高阳,远些的从关外、冀东走来。从家里带出来的东西,越走越少,从这些人的行囊包裹、面色和鞋脚上,就可以判定他们道路的远近,离家日子的长短。远道逃来的人,脚磨破了,又在泥水里浸肿了,提着一根青秫秸,试探着水的深浅,一步一步挪到堤埝跟前来。他们的脸焦黑,头发上落满高粱花,已经完全没有力量,央告站在堤坡上的人拉他们一把。
  有一个年轻的女人,把一个小孩子背在背上,手里还拉着一个。孩子不断跌倒在泥水里,到了堤埝边上,她向春儿伸伸手:
  “大姑,来把我们这孩子接上去!”
  春儿把她娘儿们扶了上来,坐在堤埝上,一群妇女围上来,春儿跑回家去,拿些饽饽来,给两个孩子吃着,那个女人说:
  “谢谢大姑。我们也是有家有业的人啊,日本人占了我们那个地方。”
  春儿问:
  “你们家是哪里呀?”
  “关外。当时指望逃到关里,谁知道日本人又赶过来,逃的还不如他们占的快,你们说,跑到哪里是一站呀?”
  “孩子他爹哩?”春儿问。
  “走到京东就折磨死了。”女人擦着泪。
  “日本人到了什么地方?”人们问。
  女人说:
  “谁知道啊,昨儿个我们宿在高阳,那里还是好好儿的,就像你们现在一样,可是今天早晨一起来,那里的人们也就跟着我们一块儿逃起来了。”
  人们都不言语了,那个女人叫小孩子吃了吃奶,就又沿着堤埝,跟着逃难的大流走了。
  天晴的很好,铺天盖地的水,绕着村子往东流。农民们在水里砍回早熟的庄稼,放在堤埝上,晒在房顶上。
  天空有一种嗡嗡的声音,起先就像一只马蝇在叫。声音渐渐大了,远远的天边上出现一只鹰。接着显出一排飞机,冲着这里飞来了。农民们指划着:
  “看,飞艇,三架,五架!”
  他们像看见稀罕物件一样,屋里的跑到院里来,院里的上到房顶上去。小孩子们成群结队的在堤埝上跑着,拍着巴掌跳跃着。
  逃难的女人回过头来说:
  “乡亲们,不要看了,快躲躲吧,那是日本人的飞机,要扔炸弹哩!”
  没有人听她,有些妇女,还大声喊叫她们的姐妹们,快放下针线出来看:
  “快些,快些,要不就过去了!”
  飞机没有过去,在她们的头顶仄着翅膀,转着圈子,她们又喊:
  “飞鸡,要下蛋了,你看着急找窝哩!”
  轰!轰!飞机扫射着,丢了几个炸弹,人们才乱跑乱钻起来,两个人炸死在堤埝上,一头骡子炸飞了。
  飞机沿着河口扫射,那里正有一船难民过河。河水很大,流的又急,船上一乱,摆渡整个翻到水里去。大人孩子在涌来涌去的大浪头中间,浮起来又淹没下去,一片喊救人的声音。
  日本人的飞机扫射着,轰炸着,河里的水带着血色飞溅起来。
  五龙堂能凫水的人全跳到水里去打捞难民。高四海老头子脱的光光的,拍打着浪头,追赶一个顺流而下的小孩子。他一个猛子扎了一里多远,冒出头来,抓住了小孩子的腿,抱到岸上来。他在搭救出来的水淋淋的难民中间走着喊:
  “谁是孩子的娘,这是谁家的孩子,没有主吗?”
  有的人说:
  “你老人家遮盖上点吧,这里净是女人们!”
  高四海说:
  “别放他妈的屁了,什么时候,还有这么些讲究!有理可就去和日本人说呀!”
  他找不到小孩子的娘,把孩子嘴朝下放在河滩上,又跳到水里去了,他专门打捞着女人,打捞上一个来就问:
  “别哭,快吐吐水,你的小孩我给你打捞上来了!”
  当女人摇头说不是她的小孩的时候,他就又跳进水里去了。
  一直打捞到天黑,有很多人是叫大水淹没死亡了。人们点着一堆堆的柴火,烘烤那些打捞上来的人们。高四海穿上衣服,逢人就打听小孩的母亲。有人说:这是从关外逃来的那个黑脸的年轻的女人的孩子,她恐怕是在水里炸伤了,没有力量浮起来淹死了,还有她那个大些的孩子。高四海听了,叫过秋分来说:
  “抱着这孩子到有奶的人家吃吃去,他娘死了,我们收养着吧!”
  秋分说:
  “这个年月,收养这个干什么呀?”
  “你不抱他,我就抱他去,”高四海说,眼里汪着热泪,“这年月,这年月,还哪里的这些废话呀!”
  夜晚,逃难的人们,就在熄灭的柴火堆旁边睡下了,横倒竖卧,河水汹涌的流着,冲涮着河岸,不断有土块滩裂的隆隆的声音。月光照着没边的白茫茫大水,和在水中抖颤的趴倒的庄稼。远近的村庄,担着无比的惊惶和恐怖,焦急和无依的痛苦,长久不能安眠。在高四海的小屋里,发出小孩子的撕裂喉咙的哭声。
  “日本!日本!”在各个村落,从每一个小窗口里,都能听到,人们在睡梦里,用牙齿咬嚼着这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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