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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月婆罗门

作者:孙见喜

  那人将阴部遍涂了朱砂。黑色体毛经过濡染,变作奇怪的紫色。唯那丑陋处红得滴血, 成了威慑鬼怪们的最新式武器 一切都在明晃晃的月光底下进行。正是子时,小庄稼院儿静如旷野,那棵”干冒啃“的老柿树,虚虚漠漠的影子,雾在西厦屋的墙角。厦屋、上房,大小七间房子,门坎窗台一齐用生石灰围了,又分别插着鲜嫩的桃条。朱子弦实在不想继续看下去,就不由得将颈子往后缩。格子窗的麻纸被撕去一方,正好是一个取景框。院子里的景致很好,可那位念咒收法的裸体人叫他心口作酸,他想离开这“取景框”,他想喝几片氢氧化铝,可他的后脑勺被她挟持着。她说这是给他上一堂“农耕文明”的启蒙课,为此她早几天就探得了这幕怪剧的若干信息。
  事由出于他们的房东, 麻婆和她的儿媳石女。麻婆生了5个儿子,四六风殁了两个,水淹死一个,火烧死一个,35岁上死了丈夫,余下老四儿子19岁上进县看造反,被人打断腿成了拐子。四拐子虽脑子精灵,可四体终不是人样儿,快40岁了,尚不得婚娶,急得麻婆疯癫癫烧香敬神,香灰表灰整升子往外倒。心诚则灵,有人引来山阳女子,水灵灵明眸皓齿,白脸脸中秋玉盘,喜煞了麻婆,暗许神灵三丈六尺黄绫。可好事来得快,必有灾害代,正当麻婆为儿子筹备大婚之际,山阳传来风言,说那女子是石女,曾许亲十几房,都先后告吹。麻婆气得昏死,三天不进水米。又活该麻婆命大,适有省城医科大学进山普查“噎食病”,闻知麻婆不幸,询问始末,又不远百里找来石女,经检查化验,诊为“先天性阴道闭锁”。石女虽然“闭锁” ,但她卵巢、子宫均发育正常。这样,医科大学的教授们让麻婆花了5元钱,一个小小的手术便使石女十全十美了。之后,他们又给她的拐腿儿子作了体检。临走,教授们拍着胸脯下保证,说一年后保她抱上孙娃子。
  一年后石女果然为她生了个孙娃儿。孙娃儿是她亲手接生的。生产进行到“坐贯”那一刻,眼见着那黄绒绒的头发出来了;只要再努一口气,便可成功。偏在这时,石女说她没劲了,想大便,麻婆便拿麻纸捂在那里,让她大便,可她一换气,那黄头发又缩了进去,急得麻婆恨不能伸手去掏。如此反复多次,垂手可得的孙娃子现而复隐,麻婆情急,认作家神不安,儿孙不顺,便又去“天地君亲师”的牌位下焚化香表,一刀表化尽,回到儿媳小房,孩儿已经落草,掐腿一看,带“牛牛”的,麻婆不由得仰天长揖,泪流满面。她激动地喊:“爷啊,爷啊,七丈二尺黄绫,七丈二尺黄绫—”她给爷神的许愿又加了一番。
  喂石女喝了红糖小米稀饭,挤奶水洗擦了孙孙小脸,麻婆用红纸精心剪了一对鞋样,脚尖朝下贴在上房的两扇门板上。于是,村人始知麻婆添席,便三三五五送来大枣糯米以尽乡情。麻婆或许是高兴疯了,她天天催骂西厦屋的太炎伯去代销店买饼干,太炎伯是她丈夫的胞兄,终生未娶,如今有了这“牛牛娃”,便是两股合一,干系不谓不大,不早早预备下饼干,小牛牛子见风就长,丢了奶嘴儿伸手要吃,到时候烙干馍来得及吗?但是乐极生悲,这牛牛娃夹灾带祸,没让麻婆安宁过一天。他先是抽风,继之夜啼,后来便一日三响拉白沫。冒糊梨水,麦芽汤,土单验方用遍,牛牛娃病症不减,且日日见黄见瘦见青,万般无奈,只有请白土崖的大胡神下山来收法镇宅。
  朱子弦的头被扼得发麻,他朝后拱一拱试图挣脱。可是不行,她几乎是用腋下挟着他,他被她身上浓重的法国香水味儿熏得鼻腔发痒,她右胸的绵软处又使他整个儿面颊神经麻痹,他透过窗格儿唯觉院子里白光一片。可她不是这样,她头脑清晰,目光敏锐,院里景物一枝一节她牢记心里。这是她的证据,中国怎么会有希望呢?一位活人正在赤裸裸地演示着充分否定的答案。
  那裸体人口衔一柄红棕色的鸡毛掸子,纵身一跃,攀住上房的椽头;看得见那大臂的肌肉鼓着鼓着,身体便被引了上去。突然,他翻身一卷,上了房瓦,然后,四肢作爬,野狗一样敏捷地窜上屋脊,骑了,戴上牛角的头饰,面东,挥舞鸡毛掸子。那双肘临风扇动,听得见呼噜噜风驰电掣。片刻,鸡毛掸子又衔在口里,他十指叉开作笆状,搂而又刨,听得见“卡嚓嚓”的声响如骨节折断;同时,眼见一丸红蛋在他头上快速旋绕,他四肢忙乱作搏斗状
  子时将尽,月光薄幻如暮色。小山村轻快地跨越了渔猎文明,而在后农耕文明的边缘上原第彷徨。或许,这是一块质变的土地,许多志士仁人早在1840年的炮声中就发出了痛心疾首的呼喊;或许,这块土地本身没有错,错的是人们自己,把上千年的强健体魄弄得稀薄了,稀薄得自我失了分量,弹琴也不得不戴上赛璐珞指甲,音韵不扬便以电器扩声,这不是昔人丝竹之声响遏行云的精神退化么!
  和她——这位教授夫人的高岩草相比,朱子弦尚无如此明晰的虚无意识。说中国不行了,这株花需得另换花盆才能开放灿烂,他朱子弦无心关注如此的天下大事。他到这小小山村来,纯粹是出于中国公民最普遍的道德情怀——怀念父亲。父亲朱工尺,生前系华西音乐学院民族音乐系教授,为中国四大琵琶演奏家之一,是南湖派琵琶第七代正宗传人。他1958年受周扬之托考察西北民族音乐,到过关中西府平原,聆听过那里出土的石磬金钟之音,又深入凤翔农村,调查秦人习尚;后来,他常住长安县韦曲镇,考查古朴典雅的长安古乐。他入了迷,干脆应调华西音院。朋友们帮他把珍藏的103件古乐器及无数古玩字画连同他那小小的家一同搬了过来。家搬来了,可他常常栖身破庙棚屋,乐与野老共眠。可是后来,愈演愈左的政治风依次吹散了西安东仑门古乐社,城隍庙古乐社,迎祥观道乐社,兴善寺佛乐社和长安何家营古乐社及周至县南集贤古乐社。他去不了民间,他孤独。好在,他有南湖派琵琶的看家本领,而新兴的革命现代戏总要求民乐伴奏。这样,他便被迫“本本份份”收徒传艺,“老老实实”讲他的“中国古典艺术理论课”,正在撰写的器乐史《琵琶大传》 也不得不收藏起来HJMJHGH那样的年代,纯粹的文化人逃不脱每况愈下的命运。文革初,他被作为封建垃圾扫地出门,在经过无数次的专政和清理之后,他被遣送到这座小山村来。村西有座破旧的净业寺,当时是省农牧厅直属的苦胆河养猪场。父亲在这里度过了生命的最后日子。
  14年后,朱子弦琵琶研究生毕业,父亲几位幸存的老友聚会华西,相议成立全国南湖派琵琶研究会筹备出版父亲的生平传记和南湖派琵琶的13大套乐谱HJFYUJT这一切,切切实实压在朱子弦的肩上。趁着音院暑假,他来寻觅父亲的最后遗踪,寻访当年相伴父亲到最后的善良难友,而他最终探寻的,是父亲终生考证的一首中国古乐……
  难友之一,就是这小庄稼院里西厦屋的太炎伯。
  难友之二,是重新恢宏起来的净业寺的住持悟能法师。
  可是,几天来的造访结果,将他对南湖派琵琶的思索推入一个宏大的非艺术命题。这使他非常痛苦。而她,这个自称魔鬼科学家的高岩草,偏在他痛苦至极的时候赶来与他搏杀。当然,今昔非比了,岁月流水的冲击重新雕琢了她的心。她以30岁大龄考入大学生物系,毕业后,又以两年拼搏摘下了研究生桂冠;之后,她攀嫁给自己的导师,从而正了教授夫人的名份,教授是不幸的,花甲之年丧了原配。
  她到这小山村来,应该说不是因为他。她有自己的学术目的。她受教授之托来此地考察旱鳖。旱鳖,传说中此地一种生长于坡塬地带的爬行纲动物,类鳖,却习性迥异。教授关注于此久矣,却无奈他力不从心的身体。
  高岩草像搂着葫芦的泅渡者,一上岸便把葫芦丢弃到沙滩上。朱子弦的头从她腋下滚出来,挂在颈上颠了两下,方始恢复知觉。上房的怪戏结束了,朱子弦推开窗子。皎洁的月色连同清凉夜风一下子涌进了小屋。浓重的女人气息被稀释了,朱子弦的耳际有了山野的空音,那是苦胆河水向大地长天的连声叩问,那是净业寺风铃锈蚀着古音的轻吟;扑啦啦一阵响,是麻婆窗外葡萄架上雄鸡在叨嘴;嘶呀呀一声喘,是石女的宝贝儿子支气管正释放痛苦……
  朱子弦被她一下子扯了过来。 他坐下, 目光又粘在那一叠琵琶曲谱上。曲名《婆罗门引》,系寺庙音乐,上海一位专家根据敦煌传本破译的,父亲生前曾专攻这个课题……
  那浓重的女人气息又来了。她左手在乐谱上“沙沙”地搔着,吐出的话音带着挑衅:“刚才的怪戏可看清了?那也是你们的文化,啊?”朱子弦再说也是男子汉,他怎么可以忍受一个女子的奚落?他把谱纸“噌”地一卷,“嚯”地立起!可是,他松了,心气儿凉得失了火力。高岩草那抠在桌上的左手,分明一个“小夹弹”的手势,这在《平沙落雁》一曲中,是表现霜天雁叫的独特指法!可是这手,修长精湛的五指,残缺了,那食指,只是半截肉楂、半截肉楂JHFJGCF
  “答应佐腾先生的要求吧!他其实是一番好意。”语调儿是请求,气势是压迫,教授夫人给人以俯冲感。
  “是好意,也不排除商业意图。”朱子弦似乎不敢抬起眼珠。
  “商品社会,自然流行商业意图,这或许正可视为工业文明的社会底色。”教授夫人高岩草把弹簧似的一绺鬓发撩到后肩,又底气十足地说:“不要忘记,你我尚在农耕文明的层次上。”
  朱子弦不作声,大约又被扼住了喉咙。高岩草所说的“佐腾”,系日本国商业巨子,他对中国文化怀有特殊感情。他不止一次通过各种渠道要求朱子弦组建南湖派琵琶弹奏小组加入他麾下的东亚乐团,去西方做长期的商业演出。对此,朱子弦保持沉默。
  教授夫人双目射出冷光,36岁的男子簌簌发抖。夫人薄施粉黛的脸上,生动而阴柔的五官里,隐伏着这位39岁女人特有的凛冽。朱子弦萎缩地抱着头。一粒烛光吃力地摇曳。
  她说:“哲学是文化的骨骼,有怎样的哲学就有怎样的文化,有怎样的文化便有怎样的国风,有怎样的国风便有怎样的国民精神状态,有怎样的国民精神状态便有怎样的国民命运——”她采用的剥笋见心法,那笋心里,有许多触之剧痛的瘢疤。
  朱子弦死不作声。教授夫人在屋内走动。她的白衬衣统在瘦长西裤里,一指宽的黑涤丝的针织裤带里别着她的两只小手。她阴声冷气地说:“敦煌在中国,敦煌学在外国;孔子在中国,儒学在外国,中国的好东西未必是中国的骄傲,熊猫和扬子鳄的价值在于生物进化上的时间差。”
  “你不能这样说。”朱子弦呼吸急促起来:“你不能这样说。”
  夫人拧头轻问:“怎么说?!”她柔中藏力。
  “在同一文明层次上,别人没达到过这个高度,这是一,”朱子弦把身子扭了90度,思维、逻辑却空前加强:“二,世界文化的大势是趋同,南湖派当然要走出国门去。我认同他的贝多芬,他认同我的《广陵散》和《婆罗门引》——”
  “请问这是否可以理解为交换?”
  朱子弦静穆的眼珠油亮如水月。
  “狭隘的农耕意识。”夫人下了结论,又补充说:“这就是你的文化。裸体人收法镇宅正是这种文化的注释。”
  上房里,婴儿突然爆发出哭声,听得见石女,沙哑而哀伤的催眠曲。
  朱子弦的鼻子酸了一下,油亮的眸子起了一层雾……
  雾从草根上渗出来,虚淡如纤毛摇曳;地骨裸露的坡塬上,燎僵石堆积的土崖下,雾只是一片静浮的有待升华的或凝聚的素材。朱子弦心情沉郁地攀上这座土丘,他没想到从村里看这块状如肿瘤的土岗子竟是这般肥美。富有弹性的红土上,覆盖着一层腐殖质,脚踩上去虚软如面包,一株巨松伟大如天柱,龙形的裸根顺地面四向攀爬,如巨轮伸向海底的锚缆,强劲的抓拖力稳稳牵住整座山塬。似乎因为有了这巨松才有了这土丘。土丘下的塄台上密茬茬一层幼松,那显然是它的儿孙——它的灵魂的扩展和再生。朱子弦坐在这巨松的龙根上,观览这土丘之下的小小村落。这村落,十几户人家,纳静闲散,炊烟的青白断了几户人家的屋脊。晨光熹微的田间小路上有农人缓缓然扬鞭赶牛。
  昨夜裸体人捉过鬼怪的小宅院空阔如闲居,阶下墙根芳草青青。芳草青青里静卧一方乌色平石,平石上有狗大的人形在晃动。那是石女的丈夫四拐子,朱子弦到这儿来的第一天就发现了这个角色,他不曾和他说过一句话。他只是每天清晨蹲在那平石上磨砖头,风风嚯嚯地使出全身解数,待蓝面子收得半碗,便仓促用纸包了,别进颈下那“红军不怕远征难”的破帆布包儿。之后,便走一步划一个“句号”地摇晃着去远处赶集。朱子弦曾经试图对其人其事作过解释,但山地人的神玄终使他摸不着头脑。
  孤丘西侧是条清灵小溪,朱子弦尝过那水,清甜如饴,他认定那上游是植被良好的原始森林。小溪西边,是端庄恢宏的净业寺,看得见“省级文物”的石碑青眨眨竖在水泥台座上。朱子弦无法想象当年的猪场是什么样子,更无法想象父亲怎样被“贫宣队”弄到供桌上,又将供桌推倒周而复始地将人往死里摔……
  忽然,一只黑色蝴蝶,在他面前魔幻般旋飞,然后,静伏在一株荆梢上。他惊而又喜,想这巴掌大的蝴蝶,高岩草见了一定喜欢。他蹑手蹑脚地前去捕捉,然而,捉来了,却落得两手墨灰。那是什么蝴蝶哟,一片纸灰!他正自作痴笑,忽又一群蝴蝶飞至,他循迹寻去,却在一处崖坎下得的废墟中,发现有纸火燃烧,纸火前的泥地上插着一炷线香,线香前正有赤裸着上身的老者静身合十。纸灰片片扬起,老者口中诵出歌诀,似吟似唱,苦心孤诣的样子天地都要为之动容了。
  朱子弦不敢大声出气。他潜入灌木丛中,静听这飘渺而竭诚的心音:
  望月婆罗门,
  青霄现金身;
  望月婆罗门,
  青霄现金身。
  面带黑色齿如银,
  处处分身万千亿;
  锡杖拨天门,
  双林礼世尊……
  1961年,朱子弦10岁。那时,他正在父亲指导下练习南湖派琵琶的基本指法,“双飞”、“七操”、“马蹄轮”、“抹复扫”等等。间或,父亲也教他吟唱《梅花三弄》,道是“苍苔入冷,花惊风寒,似水流年;又是秋天,秋景不堪看,落叶片片,几声归雁,渐飞渐远……”他不能忘记,父亲那寸把长的锋利指甲在琴弦上扣出的单音,几天后仍在他心里颤动。他模仿父亲,指甲竟折了,父亲训斥他,说是童子功不到家, 便规定他每天两只手掌要在黄豆缸里连续猛插500下。那实在是一段苦日子,双手皮肉破烂如絮,甲缝渗出鲜血。后来,是兴善寺的林石庵居士搭救了他。林居士是父亲的琴友,他送来一副赛璐珞指甲,说浦东派传人都用这个,他说服父亲允许儿子以后戴这洋玩艺儿弹琴。那时,父亲对向儿子传艺似乎失去了信心,他说:“随他去吧,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去!”谁都知道,那时父亲把全部心血寄托在“高媛媛” 身上,她是父亲一个亡故的女友的孩子,13岁,4岁练琴,童子功底劲扎实,在上海召开的全国音院教学经验交流会上,父亲领着媛媛,专场演出南湖派传谱,受到高度赞扬。回华西后,父亲又为她制定了一套更严格的训练计划。她聪明伶俐,父亲把对南湖派未来的希望全寄托在她身上。同时,却由着儿子去放任,他爱打乒乓就去打乒乓,他爱捉蛐蛐就去捉蛐蛐。可是儿子并未放任。他和林石庵居士成了好朋友,林居士传他中国梵乐,其中就有一首琵琶曲《望月婆罗门》。林居士没有传他歌词,他不知道此曲尚可演唱。他问林居士这首梵乐的意境,林居士未正面回答,只闭目合十默念:“怡静达观的精神品格,自在自为的生活情怀,修身养性的完整人格。”那时,小小的他,并不十分懂,可他凭着灵敏的五指,从仅仅学会的片段乐章上,触摸到某种深沉的奥秘。可是不久,林石庵居士去南海朝普陀山,竟一去不返。他就要父亲教他《望月婆罗门》的全曲,父亲落了泪,说:“孩子,不要学这支曲了,父亲心里难过。”他后来就知道林居士在南海落难了。
  父亲死后,母亲整理遗物,在一件旧坎肩的衬里中,发现几张焦黄的草纸。草纸上记写着有关《望月婆罗门》 的考证:“1、《羯鼓录》列本调于太簇商。《乐苑》 云:《婆罗门》商调曲,西凉府节度使杨敬述进,及大曲中一编,有舞;2、日人益贞著《教训抄》,记萧梁所传之伎乐,《婆罗门》调,发源必尤早。然则上引《唐戏弄》 ,主张《婆罗门》曲在唐不止一种,益有可能;3、《婆罗门引》又名《婆罗门》、《望月婆罗门》。本唐大曲,开元时西凉节度使所进,天宝时曾改名《霓裳羽衣》 ,唐教坊曲《望月婆罗门》,乃从大曲摘其一遍,后用为词牌K……”
  一支古曲,上千年的流传踪迹,忽而民间,忽而寺庙,忽而宫廷,追寻者历代求索,得其枝叶而不知其根茎;却突然在今天,由一山村野老吟出。莫非是这里埋藏着那远古的“化石”?朱子弦急不可耐,恨不能扑过去问个究竟。可是,那老者在静默。他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又雁翅般展开,如此往复,飘然无其穷尽。朱子弦只有坐下来耐心等待了。他想起高岩草今天早上的一句话。她说,这是一片没有文化却认真进行过文化革命的土地。她搁下这句话就去牛氏沟考察旱鳖了。朱子弦不知道她何以要如此刻薄地对待这里的人和土地。他想,那样一场浩劫,又不是你一个人受了殃,何苦耿耿于怀呢?正想着,他眼前一黑,举头,一位身披兰格儿土布单子的老者站在他的面前。是太炎伯。他通身上下,只裆间松松地挽着块兜布,那四肢、胸肌、腰腹,全是紫铜色的骨梁和硕大的关节。他扶他坐下,问:“给谁祷告?”
  “给村里人。”
  “村里人?!”
  “从山西大槐树下迁到这里,30几代人了,水旱兵祸经过多少,可合村遭殃,没有过。”老人屈指算了,顺治11年地震,民国18年大旱,村里没死过人。“要问为什么?你从这里看,我说给你听。”老人拖着朱子弦走向高处,站定,说:“那棵老松树占着这个土岗子,挡住北边的玄武风,隔断西风的蛟龙水,这是千里难寻的好风脉,旭法师说这名称叫壮汉挺阳?”他拉朱子弦又转过一个角度,问:“你看像不像?阳物?”
  朱子弦大惊,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巨松的这个侧面,竟活脱脱一具硕大的性器呢?
  “有这风脉,村里人饿不死!冻不死!穷不死!”一棵小树前,太炎伯说一句折断一枝斜丫,凶恶恶的样子。朱子弦觉得胃里又不舒服起来,他嘴里“好好”地应着,侧身去用一枝树楂顶住心口。可是,老人折着那树枝,竟哭了起来。他泣泪粘声,言语也不清楚了:“村上风脉要倒了,要倒了!乡上把这大松树给卖了,卖给铅锌矿上了,人家要伐走了,村上要出灾了KJGFTJHFYKJ”
  “不要伤心,不要伤心,会有神仙来保佑的。”朱子弦的脑子里像大鼓擂响,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话劝慰他。蓦然,他提醒老人:“你刚才不是祷告了吗?这会顶用的。”
  老人说:“我敬祷了土地神,可他不管这方水土已几十年了,你不看庙都没了嘛!”
  “可你念了经,经是通上界的。”朱子弦动着脑筋劝他。
  “那是啥经哟?”老人捏鼻泣抹在树杆上:“那是禳蝎咒,村里人叫土蝎蛰了,我手掐金火,足踏鸡圈,咒念三遍,能止痛败毒、小拿手小拿手。”
  “小拿手也能抗大灾,你不要瞒,我不会偷了你的法术的。”朱子弦苦笑着,再问:“你念的那诀儿,是在寺里学的?”
  “一个蛤蟆四两力,我是尽心责哩!尽心责哩!爷们传下的旧诀子,小拿手,不济大事哟!”老人绝望地摇着头。朱子弦也心凉透顶,他满以为那古曲在这一方山水有个原始保存,没想掘出来只是个毛根儿。没辙儿,再问,还是爷们传下的旧决儿,就那么几句儿,治蝎子用的。
  转念,他又问:“昨夜爬房的胡大神许有大招儿?”
  老人将头摇个不止,言说:“胡在省上住过三年技校,认得字,家里有法书。他在工厂出了事,伤了眼,上华山学道1081天,会禳治五畜六怪,论法挡儿,他还差得远呢!连个鬼抬轿也坐不稳,鸡叫了,叫鬼给扔到刺架里,嗬嗬,裤裆都挂破了——“说起本地法门轶事, 老人言辞也生动多了,他说本村法师徐福,活到108岁,上60里外的龙驹寨赶集,行到香炉镇,向井边一妇人讨喝,妇人竟使出怪邪,用 篱舀水给他。 徐法师不惊不怪,接篱以掌扇之,篱里水即凝成冰块,法师又以指切开,取其一半,飘然而去……
  如高岩草所言,这也确实是一种文化,但朱子弦的心,却不在这种文化上。他操心的是他的南湖派的古曲,操心父亲最后的遗踪。如高岩草所言,这也确实是一种文化,但朱子弦的心,却不在这种文化上。他操心的是他的南湖派的古曲,操心父亲最后的遗踪。可是,不待他询问,太炎伯便主动告诉他:“批判孔夫子那一年,你父亲叫蛇咬了,你可知道?”朱子弦急得嘴都结巴了:“你说你说!”
  老人拉开被单铺于黑色石板,朱子弦坐下来,他看到老人身上尽是打着皱折的糙皮。老人平静地讲述当年的故事:那是一条小青蛇,大概是从峨嵋山逃来的,它藏在饲料瓮里,你爹去舀料,它就把他咬了,在手背上,三个白点,立时胳臂就肿了。好在毒水不大,我拿攘蝎咒治了,后来你爹整条胳膊脱了一层黑皮。那小青蛇,我要化了T它, 可你爹非要放了它。他当然犟不过我,我是饲料组长,我装小钵儿镇了那小青蛇,后来,猪场里连马蜂也不敢来了。”
  朱子弦长吁一口气,问:“你下猪场是犯着了什么?”
  老人嘴角一弯,曳出一丝苦笑:“公社来村上开会叫学大寨,说麦锄三遍,颗儿大如鸡蛋,我问了人家一句:恁大的颗儿磨眼里咋下去?这一问可好,我成了反大寨了!”
  太阳白光光地坐在东边的山头上,小土岗的树杈间紫气斑驳。他们开始下坡,草窝子里露水繁华,一淌一脚清凉,此地位于秦岭南麓,仲夏的早晨清爽如秋,海拔上的毛病使这块地理上的“南方”更具北部中国的景物风华。太炎佰显然还沉浸在刚才的回忆里,他摔一把清涕说那么一句,仿佛从小口坛里捞酸萝卜那样作难:“哎,要说,要说的话,我也不够天良,贫宣队的人问朱老头子晚上都弄些啥,我说写材料,这可好了,人家就认定他要翻案、去捉他,果然就抄出来一个本子。唉,可怜呀,有文化的人走到那儿都搁不下他的文化啊!”太炎伯披着的花格床单随风飞扬,那焦黑枯瘦的腿就被路旁的枝梢抽打着,那筋筋络络的肌肤上就有了划痕,红的血道, 白的皮屑, 立体交织着一些痛苦的思绪:“其实,那本子,是他写的《养猪学》,这养猪学真不赖,后来猪场就发达了,这本子也就印成了书,可是印出来又说是贫宣队编写的。”
  “猪场前绷着几根铁丝,到喂猪时间,你爹就去敲铁丝,铁丝一响猪都出来抢食,有一回你爹病在床上起不来,我就去敲铁丝,可我一敲,老猪小猪就疯了一样在栏里乱窜,贫宣队的人自己去敲,敲得山响,猪不但不吃食还一窝蜂相互撕咬,没办法把你爹抬出来,你爹一敲,猪一下子全乖了,只是抢着吃食。原来,人家敲出的是音乐,几根铁丝花叉响和,有套式呀!”
  朱子弦忍不住就淌下了眼泪,他说:“我爹会弹琴,他的猪听会了音乐。”
  “音乐可是通人性的。”太炎伯似乎冷了,他拿床单裹紧身子,以至双腿也不得不跨着碎步儿走路。突然,他声音高吭起来:“可贫宣队的人,一个个大老粗儿,谁知道那叫什么音乐呀?他们说猪听你爹的,你爹莫不是真牛鬼蛇神,就叫我使攘蝎咒攘治,治不了,几个人又跑去拜师,你爹就教他们每天折一支二尺高的光棍草来,剥了叶子,一头儿衔在嘴里,一头儿用左手扯紧,然后用右手来弹扣,外人只见那草茎儿颤动,却不知内里名堂。看那些衔草扦的,眼睛都眯了,美得涎水吊线一样朝下淌,别人间他们听到什么,他们谁都不说。”
  这其实是教他们训练听觉。草茎振动,由牙骨传耳,与从空气传耳的声音细微处大不相同。耳顺了,心和了,乐感便产生,轻缓清浊之音便沁人情性,草动虫呜、梧叶舞风,万籁之音俱能辨得精细。朱子弦尽可能就音乐问题向太炎伯作些解释、他本能忘记父亲,他自幼走过的那条艰难曲折的道路,父亲1912年生于浙江嘉兴,6岁起从曾祖父习琴棋书画。 中学毕业后,曾祖父要他去上海投考“路矿学堂”,可父亲去投考了上海美专国画系,从师黄宾虹、谢公展攻花乌。1930年美专毕业,又入上海音专,从南湖派大师朱符芝学琵琶。朱当时被称为“肉弦国手”,1921年曾随民国中央代表团赴华盛顿,为太平洋会议演奏《浔阳夜月》,一时轰动美国;父亲1933年音专毕业,入上海太和乐会担任演奏,后来返回故乡,入寺院从僧人学习梵乐法曲。1934,父亲赴北平筹组大同乐社,与程砚秋、检兰芳过从甚密,七七事变后程、 梅蓄须罢演,父亲亦剪断四弦,挂琴萌志。抗战胜利,他将300多件古乐器从浙江运抵北平,举办“中国乐器展览”,宏扬民族精神。解放后,应程砚秋先生邀请,入中国戏曲研究院从事国乐研究。他曾致信丁善德,提倡“琵琶参照西洋乐器加制半音,使这一古老乐器成为完整的十二平均律乐器,以扩大演奏内容和范围”;又于1953年,上书文化部,提出一整套“发展中国民族音乐”的建议。之后,他精研南湖派13套大曲及演奏技巧。入华西音院后,曾与四川蜀派古琴大师喻绍泽合作精研中国古典艺术理论,颇为学术界注目。同时,他深入八百里秦,考察长安古乐,追寻古曲渊源,颇得微言妙旨。在古曲《望月婆罗门》的考证和整理上,他有自己独特的见解。1961年,全国高等艺术院校在上海召开琵琶专业教材会议,他演奏的《望月婆罗11》受到与会代表的高度评价……
  太阳运行中天如月亮一般宁静。不十分热,但人们依旧喜欢坐在树荫下,端着耀州出的粗瓷老碗,一边挑着粘长的糊汤面,一边望着瓦楞上袅袅蒸腾的暑气,讨论着万一太阳40天不出山该怎么办的陈旧话题。高岩草考察归来,正好太炎伯粘面出锅。她抹一把脸,顾不得给腋下打上香水,便端碗虎势狼威地吞起来。莱依旧是蓖麻叶,不过经朱子弦润色,那味道具有了都市意识。他给里边调了味精。味精是他准备吃方便面用的,可山村人的热情使他省下了方便面,也是山村人的热情使他把方便面分送给了各家。往日空阔寂聊的小庄稼院儿,因了这两位现代人的出现而热闹起来,毕竟有了高岩草的哼笑声,毕竟有了她和他的论辩声。当然,四拐于依旧要在那捶布的平石上磨了砖面儿再去远处赶集,一整天一整天不回来。当然,麻婆依旧不在院子里逗留,她从上房里忽儿出去了,腋下挟了香表就又忽儿进去,幽灵一般神秘。当然,上房的两扇黑漆大门始终紧闭着,那两只足尖向下的鞋样依旧红得灿烂。偶而听见石女在叹息,那可怜的婴儿纺花车一般呜呜,尤其在夜里益显了悲凉……太炎伯的西厦屋是三间,一间盘炕,一间做饭,一间做临时的堂屋,在这里,太炎伯接待前来道喜的村邻,给上房里单做的饭食也由这里端出去。
  满地都是圈圈环环的影子。这棵老柿树并不因为名字的丑陋而减少给太炎伯的施舍。夏天的荫凉不知给大炎伯省了多少把扇子,那扇子的价钱合起来足可以给他买一付棺板。秋凉了,满树的红叶又是他常年享用的柿叶茶,高岩草从《国外科技动态》上得知了柿叶茶的奇妙功能,并在太炎伯这里了解到这个这个小山村人祖祖辈辈都在享用这种茶叶时,高兴地说这里人不得冠心病和高血压是出于这里独特的饮食文化。在他们生物系,高岩草是善于发现文化现象地学者之一。当然多数出于嘲讽。现在,当她把一大碗的碳水化合物送进肚子后,她宣布:“我在牛沟氏又发现了旱鳖文化!”
  朱子弦默默地喝着面汤, 不曾看她一眼。高岩草对“UFo”的崇拜和对山里人的嘲笑常常掺和在一起使人难辨真假。
  高岩草走到朱子弦面前踢了踢他的脚。大炎伯在厨房里很重地刮着锅底,刺啦刺啦的声响似要割人耳朵。高岩草大声宣布她的考察成果,可嘻嘻哈哈的口气使人怀疑她在恶作剧。她说:“旱鳖是一种神奇莫测的动物,牛氏沟有人害老鼠疮,下巴脖子都烂透了,可他喝了一只旱鳖的血,这病竟好了。这病学名叫淋巴结核,省上的医大附院都很难治好。”
  朱子弦用筷子轻轻地敲着瓷碗,节奏很缓音韵儿沉长,他正陶醉在别一种境界里。
  高岩草弓下腰,嘴巴直对着他的耳朵,继续说:“牛氏沟人对旱鳖崇敬如神,他们那里有一妇女喝‘1059’,自杀,人断了气,脸都绿了,家里人便捉来旱鳖救命。那旱鳖爬过去一口咬住妇人的脖子,一顿饭时间没松口。后来,这妇人活了过来,人们看那旱鳖,早死得梆硬!这是人家的原话。”
  朱子弦翻了她一眼,不置可否他说:“乡下有许多事情你根本无法用现代科技作解释。”
  “还有一个习俗,”高岩草又很神秘地说:“牛氏沟的男人喜欢在枕头下压一块旱鳖甲,说这样不得阴风症。”
  朱子弦问她:“什么是阴风症?”
  “我也不。”高岩草朝屋里呶呶嘴:“问大炎伯吧!,,
  正说着,太炎伯就出来了,他端着簸箕,簸箕里是带皮的红豆,他那么一簸一扬地抖着上身,高岩草正要问个究竟,大炎伯自己答话了:“阴风症就是男女房事着凉,这病得上了就很难祛。”
  朱子弦凑上去问:“太炎伯,你们这里真的有旱鳖?”
  “有。”大炎伯荡着簸箕,肯定地说:“我年轻时在坡上锄棉花,锄板子一搂,翻起来一个黄油黄油的肚子。这东西芝麻地里也多。”
  “该不会是水鳖?”
  “水鳖在河里,旱鳖在源上,两个很像但旱鳖的肉人不敢吃。”大炎伯停止了动作脸色骤然变白。手中簸箕也倾斜了,红豆撒了一地,他轻声悠气他说:“文革时,河对岸来了知识青年,村里人说旱鳖不能吃,他们不信。两男一女三个青年逮了一只旱鳖煮着吃了,第二天,他们的床上只剩下骨头架,肉全给化了。”
  山风从土岗子上吹下来,带着浓重的阴湿气。老柿树哗哗地荡动叶子,地面的光斑揉合变化,生出一些活动着的奇怪形象,有山鬼骑豹,也有金鹰猎兔,两位现代人奇怪地抽动着五官。突然,高岩草哈哈大笑了,她说:“就拿这些考察结果给教授看吗?他准气个半死!”
  大炎伯却不高兴了,他很响地扇了一下簸箕,转身回屋。屋里,传来干树枝很响的折断声。
  高岩草指着屋里轻声对朱子弦说:“这叫旱鳖心理。”
  朱子弦瞪了她一眼,严肃地问:”他们说的旱鳖,是不是一般的甲鱼?”高岩草摇头如拨浪鼓:“不是不是,申鱼系爬行纲动物,甲背呈橄榄色,四周有厚实的裙边。 去牛氏沟时我专门买了一只 :甲鱼拿给他们看,他们就笑了,说这东西水沟里石板一揭一个,那有旱鳖稀贵?”
  两个人回到东厦屋, 严肃认真地讨论这个动物进化史上的 学术问题。两人一致的遗憾是弄不到活的标本,如神农架野人,如尼斯湖怪兽,没有实物,学术讨论会上谁认这个帐?
  高岩草在自己的考察记录上写道:弄到活的旱鳖,这是关键,然而比摘星星还难。
  一行字刚刚写完,上房里又传来曳声断气的哭泣,女性的怜悯心在高岩草胸中激跳。这是几天来她听到的最为断肠裂心的悲哭。她哗地划开红色旅行袋的拉链,快速取出两袋奶粉,这是她去牛氏沟时为自己准备的营养品。
  她冲出门去。朱子弦拦了一下没有拦住。片刻,她又回来了,变成一位絮絮叨叨的老妇人,她说那孩子皮包骨头,喉咙里喘气如抽丝,她说她让石女给孩子冲奶粉喝,石女竟然没有应声,她说她后悔自己没有生养过,不知道该怎么给石女说几句经验话,她说那屋里除了尿臊味儿就是香表味……
  朱子弦抚弄琴谱的手猛地僵住了,他想他的《望月婆罗门》怎么拯救得了普天之下这些勤劳善良却又昏愚无知的人们!听人说,父亲在养猪场管理饲料那阵儿,发过酵的糠料常常被人偷走,料少了不够猪吃,贫宣队那些人就来专他的政,其实他心里很清楚,这些人专完政回去,还要伸手抓几把饲料揣到怀里,那黑豆儿回去打成浆,一家人就有了晚餐呀!
  “咣!”门被猛烈掀开。二人一惊,回头看却是麻婆凶恶恶出现在面前。朱子弦赶紧让坐,可是麻婆直朝高岩草走来。她走到高岩草跟前,蹲下,伸手操起明晃晃的剪刀, 高岩草正要跳起, 不妨被她拖住裤腿。她扬起似笑非笑的怪脸,说:“姑娘,你莫怕,婆我跟你耍哩!”她甚至细碎地笑了两声。
  高岩草闭了眼,脸上泪水在延伸。
  “姑娘你不懂我们这儿的规矩,月子屋里进不得生人,你看我门上贴着鞋样哩!”麻婆软声软气地说着,悄没声息地拿剪刀在高岩草的裤角上剪了个寸把长的口子。然后,她站起来,拿粗糙的手在高岩草白涤丝衣服的肩上抚着,同时用绵里藏针的语气说:“你进了我家月子屋,娃娃害了病,怪你不怪你就说不清了。我现在剪你一寸裤角,是灾是嫌就都免了,一物降一物,啥有啥拿法,姑娘你莫伤心。”
  屋里空气骤然冷到冰点。寂寞阴冷着人心。
  高岩草终于睁开眼,麻婆已不见了踪影。她抬腿看这条上海产的名牌西裤,已裂开青茬茬寸把长的刀口。她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笑了。伴着笑声,她眼角拖出了长长的泪水……
  日头坐在西山上,宫失却了浑圆的形象。日光变软,失了阳性的遒劲,仿佛是粘乎乎的一滩混血,连半边天也污染得一踏糊涂了。那带着腥味儿的残光反射到山崖,山崖变得锈迹斑斑;反射到河水,河水成了涌动的煤渣和铁屑;反射到土丘,反射到那“壮汉挺阳”……在这如血的光影里,在这紫雾迷朦的小山村,山民们断魂的日子到了。
  土丘四周都是香案,妇孺老幼一齐跪着。这是伐倒那棵大松树的日子。眼见着铅锌矿的工人们在翠绿的腰竹间踏出一条路,眼见着红土的斜坡上被钢绳勒出一道又一道的“血口子”,小山村的人唯有垂泪和默祷。尽管乡上人来解释了,说矿上作为交换是给乡中心小学30张旧桌子和18卷油毛毡,可村里人仍然如丧考妣。他们担心的不是后代的教育,而是后代的有无。因为那“壮汉挺阳”是他们的风脉,是他们命系子嗣的象征。
  大松树在油锯的欢笑声中倒下了,没有轰天震地的声响。倾倒的方位和角度都是设计好的。柴油机和卷扬机在土丘下面使劲,杀掉枝梢的光桩子被钢绳拖着徐徐从红土间溜下来。有人目不忍睹,“哇“地一声哭着跑开了。不知是出于反抗还是什么原因,几位老年人试图拥到卷扬机跟前去。可他们在头戴铝盔受持撬杠的工人阶级面前变得小蝌蚪儿一般可怜。“找死吗?让开!”一句简单的斥责,一阵机械的轰呜,他们便知道了自己姓啥为老几。
  大松树的悲剧结束了。村人们仍呆坐在自家门前。他们默默望着失了“阳物”的土丘而暗自垂泪。看到这些,高岩草却不禁哑然失笑。那笑声的突然释放仿佛一只带着倒刺儿的钧子从村里搂过,立即,一双双昏昧的眼珠骚动了。太炎伯适时地带走了她,她必竟是他的客人。他怕他们软弱的山里人在一个女子面前又突然表现出强悍。可高岩草本不是裹得住的火,在这个封闭得很好的小庄稼院儿里,她本能地与太炎伯争辩起来。
  “不就是一棵树么?白长在那里永远显不出价值!”高岩草有一种指人迷津的智者气概,“尽管你们被他们坑得可怜,可捧着金碗讨饭总不是光荣吧!”
  大炎伯倔倔地晃着山羊胡子:“树过百年起性灵,我人经几辈在这上岗子下过活,看着大松树心里就美实!跑白郎那一年,村里人进了山,可白郎的队伍一上岗子,就满山起了雾罩,三步以外看不清人形,你说怪也不怪?”
  “不,这或许是一种巧合,这——”
  “这你没经过,先辈人有啥说法,就有啥事情,”太炎伯把头抵在膝盖上,往日热气腾腾的铜烟锅垂头丧气地滑在背上,那只磨得明光光·的羊皮烟袋也失却了平日的饱满和绅士气。
  “没啥活头了,没啥活头了…··”太炎伯有一气没一气地重复着这句话。黄昏降临了,东天上出现了一钩儿细月,土岗子那里的浅草低树有阴惨惨的呻吟,蹈鸽在屋头乱撞,它因失去了参照物而国不了家。
  “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猛地就有了歌声,旋律粗糙且胡乱颤抖。可那欢乐和兴奋是什么也替代不了的。高岩草不胜惊讶,看时,却是四拐子,他一圈一点地摇着步子走来,颈下那只“红军不怕远征难”的袋子明显地吊着重量。
  “您好!”高岩草从大炎怕身后站起,很顺口却又很别扭地向这位早出晚归的男主人打个招呼。几天来,她几乎没有和他说过话。
  四拐子继续哼那刚才的调儿,却变着词儿答复她:“吃好些,穿烂些,少说闲话走慢些——”摇着唱着便要进厨房,不料猛然被太炎伯扭住了脖子。太炎伯手中的铜烟锅高高扬起来,半天,却没砸下,只切齿骂道:“嗯?我把你个狗贼!”骂毕,一甩手回了他的屋。
  高岩草正莫明其妙。四拐子就接上了火:“别说是伐走一棵松,就是把满村子的树伐光,也由着人家公家,有本事骂当官的去!”屋里没响动,四拐子又带出一句:“满村子死了娘老子一样哭丧,屁事!”
  话音刚落,,“哗”地一盆泔水从门里泼出。同时,一腔儿恶气喷出来:“丧天良的狗贼,你看着,早晚人要把你砸成肉丸子!”四拐子竟“扑儿”笑了,“红军不怕远征难”的袋子在他手里拍得哗哗响。他说:“就这,今天卖了20块,砖头面子老鼠药,人还抓破手背哩!”
  高岩草一惊,轻问:“你卖假老鼠药?”
  “蓝砖头磨成粉面子,跟磷化锌一模一样。要发财,得胡来,这年月么!”四拐子唱歌儿一般说着,又从腰里摸出一盒香烟,“叭”地从窗口扔到太炎伯的炕上,又干蹦蹦搁下一句:“金丝猴牌儿,不是假的!”
  高岩草乐了:“孝子!”
  “饭钱。”他说着一拱身子进了屋。听得见屋里盆子响,接着便是呼噜噜喝糊汤的声音。
  高岩草在等待朱子弦归来。他去采访一位民间艺人。果然,楼门外有了脚步声,高岩草踩着淡薄的月光跑过去,门扉开处,却是一位络腮胡子的黑脸大汉。
  “我找卖老鼠药的拐子。,,
  “他——”高岩草预感到事情不妙,一时结巴起来。这大汉急呼呼从门缝儿挤进来,在院里高喊:“卖老鼠药的!”厨房无声地开了又合上,太炎伯威严地来到那人面前,问:“有事跟我说!”
  黑脸汉子“扑通”一声跪下,同时声泪俱下:“感谢救命恩人!感谢救命恩人!”
  高岩草拉了一把太炎伯,示意他离开。她怀疑这戏中有诈,就大吼一声:“你要干什么?起来!这黑脸汉子又转而给她磕头。太炎伯扶起那人,说:“有话屋里讲。”
  屋里,桐油灯明晃晃地照着,四拐子脸色铁青。
  黑脸汉子卸下背上的包袱,打开,一样一样取出礼品:点心、黑糖、挂面、水酒…
  这四样,是本地人谢呈恩主的标准礼物。高岩草问他:“你说说是怎么回事儿?”
  “唉——, 汉子朱及开口, 先长叹一声,接着,他讲开自家那本难念的经:“我46了,去年才娶上老婆。”泪水合着鼻涕,展示了一段漫长的辛苦:“钱花出去,人接回来,各样儿都好,就是脾性儿窄狭。这不,为我说她做的鞋不合脚,就吃老鼠药自尽,一下子吃了四包儿呀,天爷!”
  高岩草用手捂了嘴,太炎伯轻轻挑开金丝猴烟的锡纸。
  “多亏这位大爷卖的老鼠药好呀,要不我又成了光棍了……”黑脸汉子双肩抽动,太炎伯劝他:“不说了,不说了。事情,不该瞎,是你老婆命大,也是你积下的阴德。”
  黑汉子又裂开那火镰般的大嘴,连哭带说:“你不知道哟,这是救下了两条人命!她肚里还怀着我的娃呀!”又是下跪,又是磕头。
  高岩草注意到,四拐子在灯影里阴惨惨地笑……
  “我对谈论文革遗痕实在是厌倦透了,老实说,今天我更愿意到昔胆河边玩石子。”
  “去听听音乐,会使你心神怕然的。”
  “过去的事,还‘怡然,得不够味儿吗?”高岩草说着就不朝前走了。她阴阴地笑着,前边是一座独木桥,朱子弦说话间就过了桥,可高岩草硬是把‘锚’抛在这头。桥下是清冽冽鸣若佩环的溪水,有几尾银条小鱼儿在水眼里旋转,忙忙碌碌如人生世事。偶而有黄叶飘流而下,嘲笑青春留恋者的可怜,高岩草就势在溪岸的青草地上仰了,说什么也不过到那边去,净业寺清凉的阴影漫过溪水,使高岩草枕下这片草色重了一层暗绿,她把眼睛闭上。想像那草心儿里飘出伪负离子正在油染自己披肩的秀发。朱子弦抛下石块儿去,溪水的玉珠溅过去湿了她的脸。那脸抖了一下,粉白的大脸盘上就有了幽幽荡动的眼波,那小巧红润的嘴唇也忍不住就张开了一一
  “啊!”她突然尖叫一声,连爬带滚三步两步逃过独木桥来。她偎着朱子弦,气儿也喘不匀了、脸上泛起杀鸡白。惊魂未定,她就要命似地喊:“蛇!蛇!”朱子弦就笑了,说这动物跟音乐家有不解之缘,蛇皮的美音不是天乐难匹吗?
  俩人相依相扶攀上寺门前的高阶。早有悟能法师迎着,施了合十礼,道过“阿弥陀佛”便进殿观光。为着他们来访,太炎伯曾多次交涉,才终于获准。原因是寺里正筹办法会,悟能法师正在备课以主持对北山南山几家寺庙学僧的答辩。按照省佛协的组织,这一片山区所有的无名小寺,欲收徒受戒,仪式只能在净业寺举行。而那张铅印文凭似的度碟,省佛协是唯见悟能法师的大名才给签发,当然得等到一年一度的四月八浴佛节,由这里派比丘到省城南郊那座公园化的兴善寺统一领取,所以开始时,悟能法师答复太炎伯,说若是一般香客,尽可随意而来。朱子弦当然不是一般香客,为此太炎伯通过仁光几与法师交涉,才获得这个会见机会。而普通香客朝佛,只要那位尚在实习期的小学僧值殿呜馨就可以了。
  一方池水宁静而幽深,有苔藻类植物密附池底。悟能法师在池边站定,肃穆了气色,左手单掌执礼。稍顷,他以沉缓的腔调说:“此为浴佛池。本寺原存金佛一尊,每年四月八日以此水沐浴。”
  “实为馏金铜佛,文革间失落。”接话的是法师的大弟子仁光。他影子般伴随着法师,但形象却是五大三粗,特别那一双鼓眼,探照灯般明亮,还有那头,浑圆硕大且头皮青光。
  法师的身材却是太矮小了,太干瘦了,竖起的右掌只是五根干筋。他介绍本寺的历史,声音沙哑却叙述准确精当。他说:,寺建于唐贞元十九年,为佛教华严宗的发祥地之一。 原殿字于明末毁,现存殿堂3座,廊房27间,皆为清初重修。前宫及大殿二殿三座建筑依山前阶地梯级环套构筑,前宫楼下为门庭,楼上为藏经阁,大殿供佛祖,二殿供罗汉。”
  小院儿不大,一派清肃之气。大殿里有烟气袅出,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柏朵味儿,一行四人,缓缓绕浴佛池转了,使登级入大雄宝殿。殿内光线不足,幽暗沉寂的大空间里,经幢悬垂,法器陈列,有烛光,在佛祖足下燃烧,光焰淡薄而宁静。那位嫩如羊羔的小学憎木然端坐释迹足下,他在这大磐二磐木鱼法锣法鼓的陈列中,益显了微小和可怜,高岩草微觉胸闷气喘,她几次想逃走,可是,法师、仁光、朱子弦,他们都肃静而笃诚,连移动的脚步都轻缓有致,唯恐拂起微尘,有碍法界清静,她也就忍耐着憋闷和喘息。
  无声着进去,无声着出来,一行人又顺偏廊相扶登阶,转入后院。后院开阔,有古树砖塔花园点缀,愈显了佛法僧三宝福地的圣灵和净惠。
  砖塔前,法师肃立不语,仁光为他代言:“此为华严宗初祖杜顺掸师塔,方形7层, 高13米,上层石刻‘严主,二字,第三层石刻‘无垢净光宝塔’六字,最下层有石筑龛堂,内有碑刻影象及圣赞。”
  朱子弦点头,频若鸡啄。高岩草几欲发笑,但觉法界严肃不便轻挑,便缩颈抱臂,强忍荒唐。
  转过佛塔,法师指点道:“二殿为罗汉堂,请君随意参观,午后再会。”说罢合个十便飘然消失了。唯余朱、高二位列于仁光左右,一时不知所措。仁光微笑了一下,解释说:“师父行坐秩序规严,不乱方寸。他正白话注解《华严经》,古籍出版社几次函催了。”说罢一引手,领他们进入二殿。
  高岩草忧豫了一下脚步,哼卿着说:“不看了吧,无非苏州西园那一套呗!”朱子弦白她一眼,仁光却乐了,他很大度地一摊手,说:“那就看别的吧,二位会有兴趣的。”
  灰蒙蒙的罗汉堂,给人鼻腔以呛痒感。高岩草曾患过敏性鼻炎,不想就连连打起喷嚏,这可急坏了朱子弦,他一边给她捶背,一边轻声提醒她:“嗅泣!鼻泣!”高岩草心里直骂鬼地方,斜目却见仁光悄悄地去那铁炉里点燃线香。立即,空气中有了药药的清檀味儿,想必这杀菌防腐的青烟顷刻就杀死了尘气中的螨虫。
  折腾闹过,早有仁光开了偏门,二人怯怯地进去,却见明烛高烧,桌椅明净,壁上字画肃整,地上水泥地板青白。高岩草正欲惊讶,仁光就说了:“此屋20平米,本寺唯一的钢骨水泥房屋。”
  可见是好地方。仁光又说:“此屋乃本寺福田宝地,本寺几样镇山法宝聚藏于此,你们看——”仁光手指门后一铁匣,说:“那是防盗报警器,法师说电线直接通到公安局长的寝室里。”朱子弦忍不住就要作一个合掌的样子,嘴里连说:“托福托福。”仁光道一声阿弥陀佛,又说:“请你们观看镇山之宝,是悟能法特许的,不久前七县市物价局长在岭北开会,大轿车开至苦胆河边专程来观看寺宝,法师没有准许,他们就只好骂咧咧地走了。”
  说话间高岩草就俯过去细看那铁匣,看着看着不由得惊叫起来:“凤山县农械厂造!”说着又转身问仁光:“你们莫不是受骗了?县农械厂能造防盗器么?”仁光无言以对。朱子弦就斥她:“你懂什么?社队企业出口电子产品不是很多么?”仁光慧眼闪动,提笔在掌上划了几,说:“这事也实在难说,我要提醒法师明察。”
  话题又转至镇山之宝,仁光便连开三道铁锁,启开一座笨拙的红木板柜,柜门张处,四个玻璃方匣一字儿隔板陈列,仁光依次介绍:“这是经板,元代古物。这是《华严经》,明刻60卷本,东晋佛陀跋陀罗译。这是梵乐原谱,这是佛牙。”
  高岩草问:“华严经是什么东西呀?”仁光笑了一下,解释:“华严经是佛教八派之一华严宗的重要经典。大意阐释一微尘可纳世界,一瞬间包含永远,宣说法界缘起的世界观和圆信圆解圆行圆证等顿入佛地的思想。”高岩草忍不住就又惊呼:“啊哟,比考证旱鳖还复杂!”朱子弦直拿眼睛瞪她,可她不管这些,指着一个方匣,说要观赏佛牙。
  佛牙被取出来了, 足有3公斤重。高岩草双手平托,反复观赏;一瞬间,她眼也红了,脸也白了,嘴唇也撮成八字,又猛地把这宝物推给仁光,硬声道:“这分明是更新世剑齿虎的牙床化石嘛!”
  朱子弦忍不住就变了脸。他拨她一把,怪嗅:“你那生物学的理论在宗教场所派不上用场!”仁光又是一乐,合掌、慢言:“无妨,无妨,色便是空,空便是色,佛家理论,无论物质存在还是精神现象均属因缘生法,无固定不变之自性,俗间认自性本出实用, 其实是虚且妄唉! ”一句话,说得高岩草眉开眼笑,乐呵呵道:“这其实就是形而上学, 先有精神后有物质, 我们叫这唯心论。”转而,又问:“阁下学历恐怕不浅?”
  仁光款款然答她,说自己原是晋南某地的农村青年,出于哲学兴趣,矢志投考任继愈的研究生,怎奈连续三年落榜,无望之下经地方佛协推荐入南京栖霞山佛学院大专班就读,毕业后遍朝四大佛山,又云游四海,路过此地,见山岚弥岳,祥气笼罩,即入寺化缘,与住持法师对谒,遂知悟能法学深厚,便拜为尊师,助其整理典籍,参与寺政管理,同时也为北京的《法音》杂志撰稿。
  话间朱子弦索过那梵乐传谱解读,忍不住就潜然泪下……
  而高岩草与仁光的论辩却进行得热烈。在那窗前的书架边,仁光从释迪创教以来的“五教十宗”通论人类精神世界的瑰丽和圆满,而高岩草就随手翻出《原人论》从生命起源、天体演化及人间世的贵贱根源进行反驳,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直驳得仁光哈哈大笑,使他享受到了论战的乐趣和佛理逆光的快感,她也获得了积郁的宣泄的精神的松弛。
  辩得累了, 他们就坐下, 说得口干,他们就饮茶。中国士大夫的遗传基因在2000年后仍显现活力。窗外是那株古树,树桩上痈肿着许多团块,叶子很少,枝条硬而稀疏。高岩草就突发奇想,说:“这棵老树就如同中国人的民性善于归纳而不善于分析啊!”仁光又反驳她:“唯归纳才产生稳定,倘枝稠叶密,而股干却瘦细如杖,那它活得了800年吗?”
  “它活了800年,它就少了800年的进化,试想如此久远的岁月,天体演移,物种异变,新的生命新的品类又给世界增添多少丰富?可它——”高岩草咬住不放,那连声儿喷射的气势很有一点文革火药的昧道。
  仁光作无声酣笑。他摇晃着硕大的脑壳,轻声慢气他说:“据我所知,当今世界不是走向丰富而是日益单调。 就鸟类而言。16世纪至今,全世界已灭绝乌类139种,本世纪以来,又有39种灭绝,夏威夷岛上独产的考爱乌已不足10只,毛里求斯茶准仅存12对, 全世界380多种猛禽中,至少将有45种难逃灭绝的厄运,试想照此速度灭绝下去——”
  “可你不要忘记,歌喉清脆的鸟儿正安卧金丝笼里代代繁衍,动物园的鸟棚里也每年都有人工杂交的新种诞生。”
  仁光说得快活,手臂也失了往日的庄重,他幅度很大地作着手势:“请你不要忘记人间正遭受噪音、粉尘、废气、污水和癌的袭击,当今人类已不具备半坡人或仰韶人的搏击技能。”
  “还有肥胖症和蛀齿。但是阿弥陀佛,现代人的寿命却空前延长,且在竞技场上,人类创造了有史以来的最高纪录。”
  仁光:“可是君不见森林正日渐减少?”
  高岩草:“请看家家阳台布满绿荫。”
  仁光:“君不见鱼类正惨遭毒害?”
  高岩草:“而家家客厅却有锦鳞游泳!”
  仁光:“你迫寻的旱鳖正是一种不久前才灭绝的动物。”
  高岩草:“我认为那不过是一些无知山民心中的图腾。。
  仁光:“爱因斯但的统一场论正是强调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
  高岩草:“可是只有开发才能更新文明。你可知‘壮汉挺阳’的荒唐,是出于山民的愚钝?”
  仁光:“那其实是以大松树为主体的一个稳定的生态群落,所谓风水宝地实际上是稳定的负离子小气候。”
  高岩草慌慌绕舌,不知所云,她竟被他辩住了。她当然不知道,他刚刚完成了一篇论文,那题目正是《佛教、人、自然),他分别从这三者的角度论证了人与自然间神密而庄严的契约关系,他从多种学科的角度探寻人与自然间间谐和的主宰。
  可高岩草怎么能服输呢?性急间,她突然抓到一颗原子弹:“请问,这里的山民生孩子,门上倒贴红鞋样,这大概总属于迷信吧?”
  “这其实才最最不是迷信。”仁光饮茶,嘘嘘有声,这或许是他有生以来遇到过的第一位执拗的雄辩家。他高声答复她:“根据现代信息控制工程论的原理,人际关系系统中需要遵守一个统一的标准,这标准在此地约定俗成,就是产妇门上倒贴红鞋样,这个信号的意义是告戒来人:请向后转!又根据现代国际告警标准,凡属危险区域均用红色信号以示闯入与血有直接关系。”
  高岩草眼睛忽闪了几下,一下子站起来:“我怀疑您是清华大学的博士生!”
  “请坐。佛学本身包罗万象,何况现代佛学家要具备现代科技知识,这在佛学院曾有过严格的要求。”仁光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部林巧稚的著作,有根有据他讲:“根据现代卫生标准,产妇和新生儿体质较弱,应减少探视人数,来人一多容易带来细菌,这不利于母体的恢复和婴儿的成长。”
  思想撞出火花,俩人都感到愉快。他们甚至成了朋友。朱子弦始终在昔日的苦海里煎熬,泪涟涟的,以至应邀到了仁光的琴房,高岩草大声提醒他仁光收集至,有关《望月婆罗11》的重要研究资料,他才从苦凄凄的梦幻中苏醒过来。这琴房,当然与音乐学院的琴房不一样,这只是一问洁净空旷的屋子。北墙上端挂着金陵刻经处印行的“西方三圣”像,像两边悬一幅概括了华严宗妙旨的对联,道是“一粒米里藏世界,半边锅里煮乾坤”;像下置香案,案上香鼎里正有柏籽香袅起轻烟。屋里一派清雅净洁之象。仁光介绍说,悟能法师要他弹习梵乐,说今后寺里逢重要佛节法会都要用佛乐伴奏。他说上海佛协已录制了佛教史上的第一盒《中国梵乐》音带,所录5首佛曲皆庄重典雅,古朴深沉。
  一架古琴,栗色,静置香案左侧,琴架雕格搂花,形象整肃。七根丝弦,钮黄炯亮如金丝。三人环古琴而立,高岩草突然向仁光发问:“你可知道这琴是什么形式吗?”仁本目光一斜,回答:“这琴名叫大雷,乾隆年问的旧物,音箱里记有制作年代和制琴技师的姓名。”
  “我问你这琴叫什么样式?想你不会知道,告诉你——”她得意地笑着,仁光有点脸红。高岩草严肃了脸色,说:“这叫神农式,体长三尺八寸,桐木板壳——”她用指甲轻叩琴板,说:“诸葛亮使空城计在城楼上就弹这种琴。”
  朱子弦以咳嗽声制止她。可仁光又来了兴趣,他说:“学生物的竟然懂得音乐,个中必有蹊跷。”高岩草脸阴了一下,她岔开话题:“要在士大夫那里,这琴可不是轻易弹得的。弹琴前要根据弹奏者的生辰八字,选好置琴方位,如琴房门开东北,弹者又是火命,且家中排行少男,那么琴必要放在屋之东南角。置妥琴位,又要沐浴、更衣、进香,然后才可触动丝弦。”
  仁光忍不住就赞叹了:“你也算得国乐博士了!”
  朱于弦又咳嗽了两声。高岩草根本不理他的碴。无奈,他便去那台案边翻看那小宫调的工尺谱本。这边,仁光和高岩草又作着更深的交谈,仁光说他不久前经法师介绍到陕西长安学习古琴半年,师傅教他打雷下雨不弹,不遇知音不弹,心绪不佳不弹。说师傅讲,弹琴出神入化可感知未来,刘伯温弹琴断二弦,知即刻难至,因为琴是黄帝创制,琴上五弦分司金、木、水、火、上,后周文王前加天弦,周武王后加人弦,这就成了一个浑圆的世界,琴也就通了灵性……
  听仁光讲到“陕西长安”,朱子弦便立即凑了过来,不待仁光讲完,他切入急问:“长安什么地方?”仁光答:“乐游原下兴真寺”朱于弦再问:“从师何人?”仁光答: “林石庵居士。 ”朱子弦一下子就揽住仁光手臂,动情地摇啊摇,说:“他是我的师长啊,30年前去了南海,怎么就还活着?”
  仁光证实:“他原来是在南海,被兴真寺住持请回来的。”
  “他传你什么曲?”
  “普庵咒。”
  “对呀,这正是我南湖派琵琶五代传人刘林园的传谱,怎么就又有了古琴曲?”
  “这就不知道了。”仁光双眼茫然,片刻,他求助高岩草:“你可曾知道?”
  “嘿。”高岩草鼻羽抽了抽,无语。仁光仅自己所知告诉朱子弦说:“普庵,即普陀兰诸庵,唐代佛教圣地,遗址在陕西兰田。普庵咒描述佛徒进香的过程,全曲分为十乐段,由‘释谈章句’、‘起咒禄’、‘香赞’、‘莲台现瑞’、‘二起咒’、‘钟声’、‘鼓声’、‘钟鼓同声’、‘呜钟和鼓,、‘清江引’等题目组成。”
  朱子弦又问:“还传你什么曲子?”
  仁光答:“望月婆罗门。”
  “望月婆罗门?望月婆罗门。林居士,亡父的琴友……”朱子弦喃喃着,泪就湿了眼眶。他弹去泪珠,甩手,硬声道:“我要去见他,尽快去见他。”仁光表情肃煞。他拉住朱子弦的手,沉重他说:“他——圆寂了。”
  仿佛空气也塌缩了,三个活人直立僵化。窗外梧叶舞风,香案前古琴嗡出一种空音。猛然,朱子弦哭道:“我父亲为考证此曲的源流,付出了一生的代价呀!”仁光无声地离去了,未已,他捧来一叠手搞,黄色的,直行的,墨迹透出久远年代的高古之气。
  朱子弦接过那叠稿纸,浑身却在颤栗。手稿上写道:“华西音院朱工尺教授从陕西方言角度考证出《望月婆罗门》 作于第8世纪。 关中西府方言将‘中’ ,读‘蒸’,将‘虫’读‘呈’;又据任二北教授《敦煌曲初探》论证,创调时期即有歌辞,辞曲皆成于开元十七年。又,余铸先生所传长安白道峪教衍和尚藏大明宣德八年手抄本,全曲四段,越调,有变奏手法。望月,乃众婆罗门之一项功课,它告戒比丘要经常‘望月’,以月之初生、光明渐增,象征进学渐满。其词曲结合贴切、情绪表达准确。歌词渲染音乐形象,旋律升华意境,全曲音调平和,颂经式的吟唱表达着对极乐世界的向往,众僧尊佛礼佛而至功德圆满的佛门情景肖似逼真……”
  显然,这是一部集大成的考证,朱子弦默默地走过去,无声中抚动六弦,立即,空阔的大屋子里充满了梦境的朦胧;朦胧中,有朵云浮空,有细浪闪烁,有七衣窘窜……琴音弥漫中,仁光忍不住就轻唱起那歌词:
  望月曲弯弯,
  初生似玉环;
  渐渐周回星流遍,
  锡杖夺天关,
  明珠心中悬;
  逍遥在莲盘。
  望月陇西生,
  光明天下行;
  水晶宫里乐融融。
  两边仙人常瞻仰,
  鸾舞鹤弹筝;
  凤凰说法听。
  望月在边州,
  江东海北头。
  自从亲向月中游,
  随佛飘摇登上界,
  端坐宝花楼,
  千秋似万秋。
  午后,青光光的太阳转向西天,四周山峦的阴湿使它肃冷如月,水在草窝子底下潜流,看不见那银波清影,却明显有叮叮咚咚的声音抑扬顿挫着人的心律,这便是19年前的苦胆河养猪场。那时,这片山前洪积扇的红砂阶地,青茬茬一溜儿扯平500米, 中央一条石子大道,两旁便街铺门面一般排列着猪栏。种猪栏、幼猪栏、繁育栏,各有奥妙讲究,猪猡们酣吃酣睡,这里便有了奇怪的繁荣。西边紧邻净业寺,猪场总部及贫宣队、劳改队等一杆子科室就设在寺里。
  可是现在,寺恢复为寺了。那些最后的猪门在1976年的一场瘟疾中死得精光。贫宣队解散了,劳改队的人也各自平反昭雪,猪场的鼎盛就那么一眨眼地过去了,没有人来此地发思古之幽情,也没有人申请继承这份遗产。这样,在悟能法师陪同朱子弦和高岩草来此地追寻一个亡人遗踪的时候,他们仿佛参观一个被掘了坟堆的墓葬区。当年的中央大道变成了布满水坑的草滩子,道边那行白杨树歪斜枯倒,横七竖八地腐烂着;道中,时不时就射箭一般“噌”地冒起一簇两簇那些朽株的儿孙。猪栏的砖墙被地下水泅湿,茸茸的缘毛爬至半墙,大部栏舍已经倾塌,余下的几座栏梁上挂着成串的蜂巢;猪栏里是半人深的狼尾巴草;有几处栏场里密生着的毛柳已经长成梢林……
  一行人就这么摸摸索索地走着。深深浅浅的脚下时不时就“咕唧”一声射出泥水。老法师只是不说话。朱子弦苦凄地想着,这些碎砖烂瓦中或许就浸渗过父亲的泪血。高岩草不时“哧”出一声冷笑,那情绪与此景致很不合谐。她也作叹于如此茂盛的小草,曾三次自言自语:“猪栏里边是水泥地板呀?”
  老法师不说话。朱子弦不说话。那些密茬茬的野草也不说话。
  终于,悟能法师说话了。他仿佛是请青天白云、请斜阳草树,让这些经见过当年世事的天景作物都来替他作证似的,那么顽固而诚挚地说:“我不知道他是音乐家,确实不知道。可我知道他人品不大好。”
  悟能和朱工尺不在一个养猪组,但他们同住在净业寺的大殿里。这里是劳改队的集体宿舍,场里批斗人也在这里进行。那张供桌,批谁谁站上去,不老实交待就推倒桌子把你朝下摔。无一例外,劳改们都被贫宣队往下摔过。实有其事,朱工尺写过《养猪学》,也还搞成功了发酵饲料,可自此以后他就住了单间厦屋。有次一个猪死了,贫宣队说是有人破坏,朱工尺就检举农民劳改员大炎老汉,说他在猪咖了有毒的猫耳草。这是不可能的事,大家都知道。为了昭雪大炎伯,大殿里的全体就众口一词咬定是他朱工尺自己干的。于是,就重复了他站供桌的一幕。这一次,贫宣队的人推桌子特别狠,他跌下去就再也没有起来。
  悟能法师无法从翻滚的心潮里挣脱出来。尽管他双手合十,面对青天白日,可“庄严国土、利乐世间”的新时期佛教总路线促使他不得不讲清楚当年那场事的根由,朱子弦几乎跌倒,他被一棒子打槽了,父亲平反昭雪十几年来,上上下下无人不谈父亲当年的刚强和正直。无人不谈父亲身处逆境仍倾心于琵琶事业的奋斗精神,可是今天,在朱子弦酸楚的希望里满有把握搜得父亲最后业绩的时候;却寻捉到了这裆子鬼事,他怎么撰写父亲的生平传记呢……
  最伤心的莫过于高岩草,她一下子就哭瘫了。仿佛悟能这一指弹到了她心头的什么暗伤,她那么颤栗着抽泣,似乎魂儿都要悲哀的出窍。多亏大雄宝殿里那个小学僧,是他扶她背她才过了那座独木桥。在她发现蛇的那个楞坎下,她又不走了,说要叫那蛇再来吞了她。朱子弦已经平静,他打发小学僧回去,说我们在这儿坐一会儿就回大炎伯家里去,那边说好了今晚是吃漏鱼儿的。
  月亮细瘦如钩,四山昏黛如铁。看不见了森林河流,环境便空如太虚。两个心音在交响,可谁也不知道谁想着什么。高岩草问朱子弦:“你觉得你父亲会那样吗?”
  “我怎么会知道呢?”朱子弦说:“我15岁被送到白塔山插队,十年间找不家,我是舔着秀娥家的羊奶罐子活过来的。”
  风从地缝儿里钻出来,他们就觉着了身凉。有虫子法怯地叫,另一只就轻轻地应和。朱子弦揪一片猪耳朵草,。‘咔吱咔吱”咬成浆,叉“叭”一声吐出去。他喃喃地说:“我感情受不了,父亲怎么会是那样呢?我受不了。”
  听不到高岩草的喘气声,她仿佛是死了。朱子弦猛地扳过她肩膀,拖着哭嗓子说:“你说父亲是那样的人吗?你说呀!你是他精心培养的高缓缓呀!”
  她就是当年的高媛媛——
  我5岁时死了母亲。 父亲续弦后,你父亲收我作义女。你父亲和我母亲年轻时相爱过。我4岁学习执琴,8登台,13岁到上海专场演出,每一次的成功都灌注了你父亲的心血。为了练好童子功,你父亲教我于三九寒冬之中,以冰雪搓磨双手,十指冻僵再抓弦发热, 无数反复, 总要奇功人骨,方可弹练入门指法。南湖琵琶自1710年在浙江创立以来, 历经8代传人,具皆在指法上屡有创造。南湖派创始人刘祥林之后, 经刘悔、 刘不野、刘南山、刘林园,到第六代的牛悍之,指法发展到100余种。 指法功夫人骨,指骨和琴弦琴箱三者谐振,便发音深厚,余音久长,声壮时响遏行云, 韵长时绕梁三日。南湖5代祖师刘林园就有过一曲弹开清庭宫门的轶事,所以凡痴心于琵琶者,无不在指法上耗费苦心。文革初,我失去了导师,为了报复,我参加过红色恐怖队,也跟别人干过打砸抢,后来插队当知青,我没守过他们的规矩。弹琴是我的生命。我1972年窜到上海,在牛棚拜访浦东派琵琶大师林石城,他当时被于会泳看管着。在十分困难的条件下,他传我《广陵散》秘要;又凭林的一线交通,我又秘访崇明派大师樊伯爷,从他学习《瀛州古调》,从1973年子治,我为你父亲翻案,在农村写材料没钱买纸,我狠了心拿琴去卖,老乡说我的琵琶挖了板子可以当粪构用。 这琴后来还是卖了, 在北京的西直门那里,我卖了200元钱。我进京上访两年就靠这200元支撑。我那时的心也够狠呀,琴是我师爷牛悍之传下来的。他带这把琴东游日本,西历欧美,使华夏正声在域外大获褒奖,美国总统罗斯福听了师爷演奏的《月儿高》,称之为‘天国之音’!这把琴要在现在,价值5万! 自1970年起,全国各地先后有41家文艺团体召我去当演奏员,他们都因我与你父划不清界线且参与“黑线回潮”而无法把我弄走。后来,煤川矿务局文工团收留了我。为报知遇之恩,我集编、导、演于一身,又打灯光,又绘布景,又搞效果,还要承担独奏伴奏为声乐配器。我的琵琶独奏曲《唱支山歌给党听》弹红了煤炭部38家工矿企业。1975年到四川一个矿上演出,台前正演阶级敌人破坏,可后台音响配不上,性急间我赤手排除雷管故障,雷管突然爆炸,左手没有了中指,食指又要作90度固定,我哭了,我是弹琵琶的呀!手残后,回想我在文工团一次爆炸,两次翻车,三次写遗书的惨痛经历,我对艺术以政治功利为载体实在是厌倦透了。可我是个不甘寂寞的人,我不能弹琵琶,我还可以思考还可以写字,由此想到你父亲未曾完稿的《琵琶大传》,我是否可以续接下去呢?这是一部史话兼传谱考证的专著,完成它相当困难,何况还是那样的年月。于是,费尽周折,我终于打听到了你父亲的踪迹。他在苦胆河养猪场,就是刚才咱们看到的那地方。
  坐下的青草湿凉如水,潮乎乎的草屑气熏碎肺叶;淡薄的天幕上一弯远月,左近的山谷里水溅声鸣若摇玉。朱子弦揪下一支苦艾,用他那不尽整齐的门齿一截一截地咬;高岩草不时地拍一下巴掌,那是又一枚野薄荷的叶子,贴上了她的额角。
  高岩草继续诉说:
  那天大雨滂沦,我淋了个精湿。我摸到你父亲门儿上已是夜里10点。他独居于净业寺的西厦屋。他瘦得失了人形。我撞进来,他吓呆了。当时正烧什么东西。他终于认出了我。他用木杠顶了门,递我一根烧火棍。他又将一叠字纸塞进坍塌的炕洞,点了火,示意我拨燎。我看清了,那是《琵琶大传》的手稿,伸手进去就抢,他不论三七二十一抡起家伙就给了我一下。我摔倒了,眼睁睁看着那手稿化作了灰烬。我挨了揍,但还总算抢了几页纸,在他的忙乱中,我将这几页稿纸塞到墙缝里。
  我们终于平静下来。我述说了分别后的苦难,他却强调革命的重要。他显然被猪场改造成了另一个人。他说猪场有阶级敌人搞破坏,斗争很激烈,已是你死我活的紧急关头,他又说他看不出下一步世界往哪儿发展,权当走一步看一步。后来,他终于注意到了我身上的衣服还在淌水,就手忙脚乱地帮我来褪。本来就窄狭的衣服一经水就胶皮一样缠在身上。我就斜摊在炕沿上,听任他一层层地来剥。剥光了,钻到那充满烟霉气的被窝,听任外头雨脚滴滴塔嗒地响,我的灵魂就升了天。我27年来未得母爱和父爱,我像撤娇的小孙女喊着爷爷一样,直叫他快来呀,给我暖暖被窝。你父亲当下就哭了,坐在炕沿上抽着身子。他说他想起我的母亲,那个27年前他爱得死去活来的心上人,如今在我身上复现了她的倩影。猛然,他把那小油灯拨到地下。我像远航归来的风帆,终于落索靠岸,心里温馨如灌春风。你父亲斜靠在那边炕角,毛茸茸的双腿烘干我身上的潮气。我放心地舒但地沉入梦乡,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休息原来也是一种享受。可是,待清醒过来,我们才知道大家都越过了界轨。太阳和月亮在中天碰头,人世间就生出了夭大的尴尬。我们都不知道谁该对谁负责。就那么慌恐地难堪着。我不知道我是否欺侮了一个难中的师长,他也不知道他是否犯下了乱伦的罪恶,他只是浑身哆嗦,许久,才说,孩子,你走吧。
  我逃走了。远村有鸡啼。临走,他要我带着一块木头,说漂渡苦胆河没它不行,我过了河,没有舍得丢掉这块渡我到彼岸的木头。携回煤川文工团,才知道是块红木,啊,制琵琶的绝好木材,而且,这不正是一张琴的毛坯吗?我的好师父哟!后来,我考上大学生物系,我考上研究生,我嫁给教授作夫人,这截红木,我一直带在身边。
  “你说,人生是什么呢?一切都在说不清之中。”高岩草似对朱子弦作人生的最后启迪:“我的主张,应该在世界范围内找寻生活,你说呢?”
  朱子弦不作声,脚下的泥土和他连成一体。或许,他亦化作了一蓬艾草,释出袅袅幽幽的苦味儿,给这一方山水以冷静和清醒。
  高岩草说:“你那叫秀娥的农村老婆不就是给你喝了几年羊奶么?”
  高岩草说:“佐藤先生委我大任,我是趁机救你出苦海的!”
  高岩草说:“我要你领头出挂南湖派琵琶这个衔,未必全是出于金钱的考虑!在这农耕文明的国度里,艺术研究根本不可能进入高级层次!”
  朱子弦终于哭了。他粗声老气地抽泣着说:“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中国文化的价值啊?”
  高岩草笑了,咬断一截草茎,说:“这个文化代表了人类历史进程中一段极为愚昧和不值得反思的经历。要说价值,仅博物价值而已。外国人对中国文化的好奇正在这里,我们也正可利用这个好奇为贫穷的祖国赚些外汇。”
  “我不能离开”。朱子弦软软的声音里裹着硬质的意蕴:“祖国音乐界的现状,我不甘袖手旁观。你莫看通俗音乐大潮涌动,新潮音乐狂飓突进,我们的民族音乐却在夹缝里喘息!”
  高岩草咬牙:“何苦!”
  朱子弦忽地坐直身子:“一边是庸俗模仿,追逐金钱,一边是孤芳自赏,淡化生活,适此命脉吃紧之时,我南湖派不张扬华夏正声唯谁是问?”
  “好呀!你朱子弦是当代中国的民族英雄嘛!”高岩草站起来,教训孩子一般指着他的鼻子:“从文化厅长到国务委员你不是跑了一年零三个月吗?结果呢?意义重大,没有资金!就这,你要办学会,搞研究,出专著,这其实才是屁事!”
  唰——,电火行空,星流爆裂,万点金丸作帚状闪耀,天地间骤然亮如白昼。两个人骷髅一般白得惨人。高岩草一声惊叫就搂住了朱子弦。
  满世界都是水。小水咕咯,大水轰隆,所有的地方都朝上冒水。苦胆河失去了杨柳低垂的堤岸,奔腾咆哮的荒流四向冲撞,举目只见疾射的雨线,沉重的天幕,和哗哗啦啦倾倒的大树、房屋、崖头。高岩草在烦燥中给她的教授起草一份有关旱鳖的考察报告,朱子弦也为追思《望月婆罗门》的最后线索苦思冥想。如此的连天大雨很不切合他二人探究学问的心境,而学术上的苦闷又反促他们急切离开这里。可是,他们被大雨困住了,他们走不了了。
  相反,小山村的农民们却空前欢跃,他们的生命因为大雨的冲淋而被激活了。太炎伯赤着膀子在雨地里奔走呼号;其他的山民也显出了绝对的大公无私和组织纪律性。他们正在村后的土岗子上重建土地庙,他们深信这场水祸是由于败了风脉引起的。这个时候,谁家的木石砖瓦都可以任意搬拿,所有的劳力都在土岗子上全力以赴。雨声中,水声中,听得见“啦哎临哎”的齐声呐喊,听得见一群壮汉赤脚奔过积水的“啪啦啦”串响。
  朱子弦从屋檐下奔过来,急切对高岩草说:“我们出去看看吧!”
  “看什么?不就是可爱的祖国么!”高岩草冰冷地关上门齿:“哧!”
  朱子弦就转身冲了出去,他用双脚板狠劲砸着地上的泥水;一搭手,撑住一位农民弟兄肩上的圆木,同时只听“咳”地一响,一件蓑衣就摔在他的背上。
  泥流从土岗子上漫下来,可农民弟兄手里有粗壮的麻绳。雨似乎小了,看得见那个站过老松树的地方,一间亭子式的白色木架正在竖立起来,有红色幕慢在那里湿重地飘摇,几十条光脊梁的汉子抡起斧子和铸刀,构件嵌合的声音嘎嘎嘎响遏行云。
  鞭炮响起来了。泥水雨脚中居然能燃响鞭炮!鼓拔也抡响了,湿天雨地里居然也能敲响皮鼓和金钹!朱子弦的心被强烈地震动了,看着那横卧在两根山柱上的粗大中檩,看着这群不屈于自然淫威的庄稼汉子,他泪流满面了。思想他们推倒桌子把人往死里摔的蛮劲,看着他们抗住大雨张扬农人的气概精神于天地,忽然就明白了,中国,诸多高雅和野蛮的岁月过程,原本就只能是那样的……
  可是,当朱子弦扶着激奋得发疯的大炎伯回到这个封闭性极好的庄稼院儿时,迎接他们的却是断人心肠的一幕。小孙娃儿死了,他睡在当堂子上。半扇门板,一张草席,结束了两代农人的希冀。一条破朽乌黑的棉絮盖了他。惨白如幡纸的小脸蛋凝固了神灵的音符。鬼被驱走了,上岗子上的风脉又被招了回来,可他离去了。雨束涮涮啦啦拍击着房檐下接水的瓦罐,该不是他远去的脚步?没有风。地底下传来一种撕裂麻帛的闷音,该不是他向阎多王痛诉人世的枉屈?
  麻婆木人一般歪在烛影里。看不见她脸上的眼睛。她身前、身后、身左、身右,香杆的残梗,铺草一般有两寸厚。香火里烧出的,唯有这黑夜的沉寂。石女双下巴的皱折里,荧荧地闪烁着泪的反光,朱子弦第一次见到她,想她悲凄的命运里应该夹生着现代科技的一份罪恶!高岩草已经痛哭过,他呆跪在死者的膝下,老枯树一般失去了往昔的风彩。她右手腕上缠着表示哀悼的白丝巾。
  雨帘子在门外薄薄地摇着,如豆的灯焰软在堂案上。那扇半开的门板上,鲜红的鞋样失落了一只巨硕的足迹,他原本该不是一位天才吧?
  唯一活动着的人形,是四拐子。他跪在墙旯旮里,依旧挫磨破碎的砖块,那推扑又抑起的身影,机械一般输出永恒的动力。
  太炎伯一下子就扑上去了,“哇哇”地哭声惊天动地。死孩子在他怀里被揉搓着,房梁上嗦嗦地落下了土粒。朱子弦猛地转身奔跑出去,雨地里,他失声痛喊:“苍天呀,可怜可怜人们吧!”
  果然雨就住了,一夜星光灿烂!但是,可怜的人们,温暖的土炕上何曾卧得安宁?他们携妻抱儿惊惧地缩在屋角,有的跑到外边,见青眨眨夜空澄亮如昼,见北方仙构星座弥漫血红霞光,他们就又奔了回来,想着家里毕竟安全。可是,来自地底下的“哧噜噜”声响如林涛喧响,房地基也被窜动而颠簸了。谁也不知道要出什么异事。谁家的狗扑到屋顶上朝北狂吠,谁家初产妇的尖叫划破夜空:“疼死我了,快把孩子掏出来吧!”
  朱子弦和高岩草奔到院子里,太炎伯正仰观天象。朱子弦急道:“太炎伯,怕是要地震了,叫村里人都呆到院子里!”太炎伯弛然回身,轻悠悠笑道:“夭睁眼,地动弹,真龙夭子要出世了!”说罢入上房端来香案,仰天遥拜。
  鸡在圈里打扑愣,“便便咯咯”的叫声乱如潮音,大炎伯捡一块土坷位砸过去。高岩草慌慌然从厦屋里拎出小皮箱,直揪着朱子弦的胳膊:“这里太不安全了!这里太不安全了!”
  大炎伯拦上来,上臂摊开作八字。可是,未及他开口,“嘎啦啦”一阵串山响,大地颤动如刀斩,顷刻,满村子的居民一齐乱叫起来,听得见有房子哗啦啦倾倒。高岩草和朱子弦不论三七二十一架起太炎伯就跑,刚出院门,一股泥浆涌来,没了他们的膝盖……
  滑坡了。村后,那红上岗子脓疮开花一般崩溃了,血红泥水喷泻而下,孤岛般的坡座子摇摇晃晃向村子斜推过来……;
  太阳出来的时候,乡干部赶来了。横陈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是27具山民的尸体,是31间瘫倒在地的房屋。麻婆受了伤,石女被吞噬了生命。乡长找到太炎伯,请他申报粮食补助,太炎伯却兀自不动,突然,他捶胸顿足道:“壮汉挺阳动不得呀!”
  躺在地铺上的麻婆,接言反驳他:“毛主席走的那一年,地就叫唤过。”其实,真正道出这场灾变原因的,是净业寺的仁光,他说这是以大松树为主体的生态群落遭到破坏,坡座和坡体之间原本攀拉牵扯的植被系统消失,雨水作用又使这块不稳定土丘失去重力支撑,于是便崩滑下泄,酿成灾异……
  这是在净业寺的厦屋里,太炎伯一家作为灾民,被政府安置在这里时,仁光平心静气地对他们讲的。但是,不管你讲得在理或不在理,他们都无所谓了,他们只知道眼前的问题是:如何谋生?
  还是那间大屋子,20平方米。松毛子和黄麦管铺成的大通铺,占去房间的三分之一,另有散乱的衣物家什百货摊儿一般乱着,吃饭是在净业寺的伙房共产,但衣着花销还要各自为之。政府很快拨来了救济款项,但分配却在干部们的争吵中缓慢进行。
  高岩草和朱子弦相对沉默。突然,朱子弦说:“你先回吧,我不走了。”
  “为了这些山民?”
  朱子弦苦笑了一下。
  “为了你的《望月婆罗门》?”
  朱子弦的目光静凝在麻婆身上。
  麻婆在草铺上歪着,拐腿儿子在她旁边忙活。他不知从什么地方抱来一大堆各样植物的根块,很认真地在那里挑挑捡捡。麻婆闭着眼,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儿子拉着如何挣钱糊口的家常话。
  高岩草忽然落了泪,这个硬性子的女人无声地揩着眼泪。朱子弦以为她又发了痴情,说:“那你就陪我呆着吧!”高岩草“扑哧”一声笑了,扬头、甩发、抑脸,眉目灿若旭日。她轻轻他说:“你是80年代中国唯一的认真人,我不能再折磨了。”说着,“咝啦”一声划开小皮箱的尼龙拉练,取出几页焦黄的字纸,用颤抖的手递过来:“这是尊父当年烧毁的残稿,我抢出来,就塞在那儿——”
  朱子弦看到那墙缝儿,是两块上坯问的一个窟窿。耳边传来高岩草读稿的声音:“《婆罗门》,原本佛曲,题为‘净行,之意。印度四大种姓中最高一级叫婆罗门,属于执掌神权的贵族。 此曲经丝绸之路传到古代西域,8世纪由西凉传入长安。李隆基为道教徒,又精音律,于是在原曲前加了‘散序,,并改编成十叠大曲,于天宝十三年下招将《婆罗门》 改名为《霓裳羽衣曲》 。但是在民间,羯鼓曲中仍有‘婆罗门’,在陕西长安乡下,生命力顽强的古乐社,为了融进自己的理想色彩,在曲目前冠以‘望月’二字。至于民间宗庙节日表演的《婆罗门舞》,更是牢固地保持着佛教色彩,如舞者穿绯紫舞衣,手执九环锡杖———”
  朱子弦并无多少激动或感奋,甚至,他的表情有些木然。高岩草生气了,哗哗地抖着手中的纸,硬声说:“不要我就烧了!”朱子弦一把攘住她的手,却又呶嘴朝麻婆那边示意——
  麻婆斜靠在那里,慈眉善眼地听儿子讲一种什么道理。四拐子拿起一个有纵向皱折的纺捶形块根,轻声给母亲介绍:“这叫大丽菊根。”接着,又一样样展示宝贝一般轮番拿起地上的各样块根、块茎,说:“这叫紫茉莉根,这叫猪肚子根,这是芋头,这是商陆根,这是丁座草根。”介绍完了,啪啪地拍掉手上的泥土,给母亲安排着活儿:“你把这些根块上的皮刮净,我拿去煮透了再晒干,买给药贩子,10块钱一斤呢!”
  “这么贵哟?”
  “当天麻卖嘛,人家带到南方去卖21元一斤呢!”
  麻婆的笑脸波闪了一下。她长长地伸出干枯的手,抓过那些根块,在鼻子前嗅着,对儿子说:这怕使不得吧?”
  儿子“咔咔”地砸断几恨树棍,粗声老气地回答:“怎么使不得?城里的学生都闹学潮了, 又要来文化革命了! ”麻婆挣扎着扯长脖子,悄声着对儿子叮嘱:“这一次可不要弄当权派了,那么多平反的。”儿子硬声答道:“这一次弄万元户去,我都想好了,沟口那一家有手扶拖拉机的——”他又“哐哐”地砸断地上的树棍,有利刃明晃晃地闪着,可他偏要用斧子后背去砸。高岩草长长地吐出了舌头,许久都收不回去。朱子弦默默他说:“推倒桌子,把人往死里摔,这其实是正常的事哟!”
  突然,门外传来杂沓的脚步声,一群人闹哄哄地呐喊:“绑住他!绑住他!”朱子弦拉高岩草就往外奔。
  大雄宝殿里,乌烟瘴气乱作一团,一群人在门口干咋唬就是不敢进去。朱、高二人伏窗窥看,竟是大炎伯,他赤身裸背,裆间挎块包布,正挥舞一柄铁锹,朝那释迹牟尼,朝那金刚力士,横扫乱砍,大殿里乒乒乓乓,尘灰飞飓,一时间仿佛天摇地动一般。
  有人喊:“他疯了!打死他!”
  他还在里边砍杀,砍一下,骂一句:“啥是风脉?啥是神仙?啥是社会主义?啥是养猪场?信他娘个老屁!”
  突然,仁光冲了进去:“住手!”他刚大喝一声,那铁锹就飞刀一般飘了过来,刹时,他额上血流如注……
  太炎伯终于被人绑住了。不消一顿饭工夫,专政人员赶来,不费吹灰之力给他拷上押走了。
  有人说,他破坏文物,起码得坐10年监狱;有人说,他冲击宗教场所,至少得罚款2000元……
  朱子弦、高岩草两天无言。两颗惊然的心惶惑而颤栗。
  第三天清晨,朱子弦对高岩草说:“我们去爬山吧!”
  高岩草果决他说:“如果是跳崖自杀尸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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