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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子和月月


  月月在古本来家住下之后,一直做着一些简单、琐碎的活计,捆绑散放在门口的豆秸,筛选窖在窖里的苹果,或者,将果园边割回的紫槐条子扒皮脱衣。有时跟古本来在一起,有时跟古本来女人朱琴在一起,有时就是独身一人。月月总是不停地寻找活路,生怕有一时停歇而使自己清楚自己的角色:打工的角色在新时期的歇马山庄不属新生事物,可是因为无家可归才打工,因为跟了别的男人才无家可归出来打工,月月是独一无二。然而手脚忙乱的劳动,并不能将月月思绪的纸张揉成皱折搓成碎片。古本来和朱琴都有自己的拿手故事,古本来因为来了月月,肚里装的线装书本上的故事一涌而出,什么司马徽再荐名士,刘玄德三顾草庐,什么蔡夫人议献荆州,诸葛亮火烧新野。那些故事月月有所了解,恰恰因为有所了解不等讲到,就微笑着表示心领神会,使古本来仿佛路遇知音似的百讲不厌。
  当然月月也有独处的时候,古本来赶车上集,或者上沙地察看苗情,朱琴回屋做饭或者喂猪喂鸭,月月就独自做活。在古家,活路总是不会间断的,古本来夫妇从不让她歇着,善解人意地把一些轻快的活路摆放在日子里,比如窖子里的苹果刚刚选完,就抱一些紫槐放到院子里。月月平生第一次做如此丰富多彩的活路,紫色的树皮脱离技干露出洁白的躯体的刹那,她仿佛回到童年无忧无虑的生活中去。童年时跟着三哥常到水库边的柳树林里给柳树扒皮,树皮脱离躯干之后能够吹出美丽无比的音乐。然而不管新奇的活路带来怎样新奇的联想,做着做着,月月总能清晰地触摸到她的心事——孩子。她的肚皮一天天大起来,那内在的、只有她自己才能感知的跳动,一天天强烈地骚扰着她的知觉、感觉。月月在独处的时光里就常常把手伸进腹部轻轻抚摸,这时,她的脸上会露出显而易见的幸福的微笑,那笑是生动的,无与伦比的生动,然而,这笑往往会稍纵即逝。月月在感知了那个欢快的小生命的同时,会突然地百感交织泪光盈盈,突然地感到一股悲恸的情愫从四面八方向心中挤压。在京城当画家的月月的二叔回来了,三嫂把月月接回家。买子听说便带着刘海来到翁家,诚聘二叔为村小学的辅导员。刘海顺手拿起带来的方盒,将折口打开来,说老哥,这是聘礼,你若没有意见,就请收下它。全家人都把目光聚在那个第一次听到的被叫聘礼的物件上,是一个十分精美的小收音机。买子说,我们不知道买什么好,您老从京城回到乡下,一定想听听外面的声音。
  这是一件不容易拒绝的礼物,翁凡书接过来,说谢谢你们,我收下了。
  事情已经达到预期效果,买子麻溜站起,他冲月月、月月母亲,冲每个人都笑笑,然后握住翁凡书的手,说二伯,再见!因为深诸月月哥哥此时的心理,他没有向其它三位兄长伸出手来。
  送走买子和刘海,大家重新回到屋里。他们先前的话题是听二叔讲北京的市场经济动态。然而大家刚刚围拢在灯光下,就有人发现月月不见了。秀娟就一直注意着月月的举止,看看她怎么就有那么大的勇气。三嫂秀娟发现月月不在,月月母亲才突然醒悟,就刚才还在呵,是不是上厕所啦?
  就在这时,大家听见一丝被挤压的、游丝一样细长的哭泣从里屋传来,当秀娟和另外两个嫂子一同打开模模糊糊的里屋,只见月月仿佛一个被摔在炕上的蝈蝈,四肢紧紧缚住炕面,脑袋抵在被上,浑身抽搐。
  买子能在二叔回来的夜晚跨人翁家门槛月月毫无准备,白驹过隙一样的时间给原生状态的灼痛蒙上一层尘埃,虽然尘埃下的涌动时不时提醒着月月的心事,但最初那种炽烈的、神经质的、抓心挠肝的疼痛和后来的思念,都愈来愈变得混沌、模糊,它不是隔着雾气看山的模糊,亦不是隔着青山听流水声的模糊,这感觉的丧失似乎跟外界无关,而是在肌体里注入少量麻药,没有深入疼痛感的那种模糊。时间真的像月月曾经期盼的那样,变成一剂麻药,麻醉着她的感觉。二叔在翁古城红崖口乱石间提醒她,说她生活在一种意志里,一种结果里,说她爱的不是那个人,而是爱情。她真的以为被二叔说中,一天多来对自己腹中的孩子产生了隐约的复杂的感情。谁知买子的突然闯人打碎了她对自己的结论。买子好像知道月月开始怀疑自己对他的感情,有意来让月月认清他似的,他不但打碎了月月对自己的结论,且用他憨厚的笑,原始的纯朴的真诚,拂动了由时间堆积成的苍茫尘埃,让月月舒舒服服跌进最初的陷阱——自从买子坐在她的对面,月月就跌进最初的陷阱。她用目光痴迷地看着他,欣赏他的一招一式,听他那种带有浓重感情色彩的普通话。买子是深沉的,有着丰富的内心世界,他的火热是由深沉装饰起来的,因而使他具有独特的魅力,具有跟月月所见到的任何乡下男人都不一样的魅力。月月想起他第一次跟自己坐在歇马镇迎春酒馆时的样子,他就是这么深沉地火热地,自斟自饮……买子更大的优点在于,他做任何跟乡下人相悖的事都不显得局促、窘迫,与京城回来的知识分子攀谈,他是那样自然而让人亲近……月月在欣赏中点点滴滴体悟着买子的优点,月月起初还清醒地知道,他有没有这些优点,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一个神圣的日子里走进了她,走进了她的生命。可是没一会儿,月月就把这些优点的生成,想成是因为自己。他的深沉,他的火热,他的亲近,包括他想到聘二叔到小学当名誉校长,都是因为自己。因为爱着自己。于是,月月渐入了幸福的佳境,她幸福地去感觉、去触摸腹中的孩子,他们的孩子在那里欢快地撒着小手,不停地吸收由她的肌体分泌出的营养。她身体潮热起来,她的整个身心都潮热起来,她感到自己的手就是买子的手,她在富有弹性的肚皮上轻轻地揉动,她感到自己从炕上升起,升在大气之上,异常舒服。,月月在一家人的不知不觉中幸福地感受着两个人而不是一个人的创造。然而当她沉醉在从未有过的两个人共同创造一个世界的幸福的时候,买子站了起来,买子礼节性地跟所有人点头,买子只是礼节性地点头,并不对她有什么独特的表示。他怎么可以对自己没有独特的表示?
  像在深井里阅读的人被突然遮住光亮,月月本能地张望了一会儿,张望着纷纷站起来的身影,当一家人在屋里走空,她感到有人将她吊到半空——好像在月月和实子之间,有一根维系两人的绳索,买子来了,把月月放进深井,买子走了,又把月月拽出地面。月月心底失声地叫道,我爱你程买子,你为什么啊!我还爱着你啊!
  三个嫂子大声喊着月月,月月,使屋里的气氛骤然变得紧张。月月老母慌张的顾盼着:月月怎么了?翁凡书穿鞋下地来到里屋,用手势示意大家都离开不要吵闹,他伸手握住月月的手。此时,月月母亲也爬上炕来握住月月的手。母亲说,俺儿呵你怎么啦呵——当两手被温热的涩硬的手掌握住,压抑着的、游丝一样细细的啜泣蓦地变成铜鼓洪钟,震荡着夜晚中的翁家老宅。
  爬了一座山又爬了一座山,跳过一个悬崖又跳过一个悬崖,月月举着疼痛的、滴血的心,到处呼喊买子,买子。夜色伸手不见五指,买子无踪无影,月月躺在山坳里,疲累地、瘫软地睁着一双绝望的眼睛……
  大约半小时,月月痛痛快快大哭一场之后,她渐渐地停歇下来。她从叔叔和母亲掌心拽出手,爬了起来,她抹着红肿的眼睛,看着叔叔,看着灯光下正在落泪的母亲和秀娟。月月对自己的感觉开始陌生。因为此时此刻,她觉得她们流泪十分好笑,她们怎么能够流泪呢?有什么值得流泪的呢?
  就是这个晚上,月月深深地懂得了什么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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