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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月


  买子和小青欢喜着搂抱一起回家去过新婚之夜时,月月已被学校开除,回到歇马山庄。
  是谁向学校写了告发信月月无法知道,校长是在这一天的下班之后向她通报了这个不幸的消息的。校长把她叫到校长室,说有一封信,也有不少学生家长反映你和……校长没有说出和谁,似乎这足以证明还是留了面子。校长说班子五个人,四个人主张对你的事要给予研究,我一个人坚持没用。你就回乡避一段时间,以后赶机会,我再想办法。月月听到消息没有感到意外,她是一个代课教师,存留去走只是一句话。可是不感到意外却并不意味着很有准备,告别学生,告别学校,告别五年的学校生活,她该怎么办?她自从读高中一直都在这里,关键是,关键是她往哪去?母亲轮着养活她往哪里去?月月走出校长室时身子有很重的倾斜感,操场在她眼里左右摇摆,她需一手把着墙壁才不致使自己趔趄倒下。摸到自己办公室她坐下来,胳膊肘拄着桌子极力平息自己。她稳坐着,眼睛对着窗外的远方,因为只有目冲远方才可避开学生作业和备课本,才可避开心如刀绞。教书不是她的理想,可在山庄以外的什么地方为家乡做事,却是她读书时一直的盼望,她终于自己打了自己饭碗自己的盼望,终于……月月凄楚地笑了一下,那笑好像不是终于打了饭碗,而是打了一个绊脚石,月月的笑就像自己推翻了绊脚石。月月站起来,打开抽屉,拣着属于自己的钢笔、手油……是什么东西这般有力地成全了她,这般有力地破坏了她,这样地摧枯拉朽,把自己墙角?是什么东西这般神奇地折磨着、捉弄着她,这样的不动声色、不留余地……月月推车从学校操场往外走时,轻淡地,也依然是凄楚地笑了一下,她不用抓住任何须芽一把就能缕到根部——爱情。
  可是爱情是什么?她又在什么地方?月月一路缓慢地蹬着车子,任小镇一程一程远离自己,任远处山野一程一程亲近自己,她知道此次的远离与亲近将意味着什么,它意味着她的生活将永无白昼和夜晚的切割,她的白昼和夜晚将永远属于歇马山庄。
  只剩一辆自行车一包衣物两只包裹的月月,在蹬上歇马山之后停了下来,她在下河口岔道迟疑了一会儿,拿定主意,而后越过岔道朝上河口方向走去。月月推车走下水库边的山道,来到上河口屯街街头,就在这时,她看见屯里人正拿着板凳稀稀拉拉往外走。她第一个撞见的是小学教师于敏,于敏看见月月大吃一惊,说翁老师回来啦?月月说回来……呵不……于敏说快上学校看电影,程买子和林小青结婚请电影。月月心倏地一紧。她看到了买子和小青,月月再次经历了肝胆欲裂的疼痛。她本可以不来的,可是她来了,她好像专门为这肝胆欲裂的疼痛而来的,她的不可救药的肝胆呵。月月跟着买子和小青,脚步轻轻,生怕他们听见,然而月月没有跟他们多远,她在后川和上河口分野的地方拐了下来,她奔后川而去,不时地停停听听对面道上的声音。月月走得很慢,月月在缓慢的步行中,艳羡地注目着后川的灯光,那灯光里有一双光彩夺目的大红喜字,红的纱幔遮着一双粉红的嘴唇,皎洁的胴体……他们为了故意向月月显摆,纱幔时而撩起时而放下,他们亲吻着、搂抱着,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说着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买子,月月对着灯光看着,不由自主喊出声来,当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寂静空旷的夜空恍如一只草虫的鸣叫,月月哭了,她啜泣着,十分伤心的啜泣,她看到心被一些枝叶茂盛的藤蔓纠缠着,勒得紧紧的,又一甩甩在一簇荆棘上,一只脚在上边使劲揉,揉出生拉拉的疼,血淋淋的疼。她恨不能扔下车上所有东西,冲到那个孤立着的草房院去,揭开屋门大喊买子我爱你——月月觉得那个曾经有过的疯狂,曾经让她一念之下跑到草房院后来被婆母发现的疯狂的冲动,又回到了她的体内,这疯狂的冲动自那天离开草房院,被遭遇的现实击毁冲垮,被辱骂羞辱冲毁冲垮,再没有来过,眼下它猝不及防地澎澎湃湃地来了。月月一手扶着车子,一手托着脑袋趴在车后的包裹上,企图用棉软的抵挡抑住冲动。好久,好像有一个世纪,她平息下来,但这绝不是回到现实的平息,就像飞机平稳地在空中飞翔,让你没有感觉。她推动车子,缓缓的坡度使她脚步变快,她来到了后川街上,因为常来后川给张小敏补课,即使夜里,她也能清晰地记着她家的院门。
  小敏的母亲姜珍珍患肺气肿已经三年多了,肿胖胖的脸像裱了黄裱纸,她起身向炕里偎着冲月月干笑,那种隐在皮肤深层的浮肿使她笑出来很难,她说翁老师可好啦你对俺真好。月月站在炕边,往炕上放着包裹,月月说大姐我来陪你住,我现在无家可归。
  月月没有吃饭,她调过头来躺下,小敏拿来一个枕头和一床薄被。月月躺下之后,就一枝一节讲起自己的遭遇。是为了向姜珍珍说明目前处境,也是为了排遣胸口的郁闷,她觉得胸腔深沉的像压了重物。月月讲一段深深地吁口气,停顿一会儿,再接着往下讲,姜珍珍一直没有反应,像听一个天外来客讲述外星的故事。等月月讲完,姜珍珍发话,她说,有个好体格,就不知道怎么折腾好,你要是像我有病,就会知道安安稳稳过日子多难得……
  姜珍珍是个善良的女人,她丝毫没有因为对月月的不能理喻而影响对她的感情,她说在我这儿要住多久都行,你姐夫回来也不打紧,酉屋也是闲着,你和小敏到西屋住。第二天早上,月月在天刚蒙蒙亮时起床帮小敏做饭,像在婆家一样,米菜油盐由小敏拿来,她只忙在灶上。早饭做好,她走出院子来到古本来家,古本来此时早去了果院弄地,女人热情地要领月月下地。月月说大婶不用,我自己去,就朝那块曾在山庄产生很大影响的第一块承包地走去。古本来在铺满了叶子的苹果树下见到月月愣了一下,说哦,翁老师。月月说本来叔,我,……我被学校辞了,我想上你这打工,不知你用不用?
  古本来没有表现惊讶,似乎被辞掉工作和苹果树被剪枝是一样的事情。他不问为什么,却一字一板地说,你的事我都知道……来吧,帮我挖苹果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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