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录
天地之间有杆秤


孙春平


  楚哲是个作家,出过几本书,也得过一些奖,在省里算个小有名气的人物。上级要求作家深人生活,市里就安排他到管内的一个县当了个副书记。组织部找他谈话说得很明确,是挂职体验生活,不占干部指标。他就说,我明白,是“副七品员外郎”。众人就笑,说啥话到了作家嘴巴里,就出花样了。去县里报到那天,他去跟市委宣传部长辞行。宣传部长和他是高中的同学,在另一个县里干过一任书记,口碑不错,是有经验的。部长拉着他的手,一直把他送到汽车前,就把嘴巴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你去县里,一时一刻也别忘了是去挂职,‘不求做好官,只求做好人’。”车开了,楚哲半天也没想透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好人和好官,难道还有多大的不同吗?

  楚哲刚到县里时,早上总是自己打开水和打扫房间。自己的办公室兼宿舍擦完了,还顺便将走廊也擦上一段,常慌得上班来的秘书干事们忙来抢他手里的拖布。负责领导人办公室卫生的小勤务员也一再脸红红他说,楚书记,我要挨批评了!后来,办公室主任纪江委婉他说,楚书记,你忙你的好啦;你要都干了,机关里还留他们干什么呢?楚哲很不以为然,他心里说,在市文联,哪个不是自己的房间自己清扫呢,有时要搞卫生大检查,还急得秘书长楼上楼下地乱喊一通呢。文联机关县团级干部和中高级职称的人可是不少的。当然,从那往后,擦走廊地板的事楚哲就不干了,可房门内的事他还是在勤务员上班前就搞得清清爽爽了。话传到外面去,人们就说新来的书记又勤快又随和,没架子,是个好人。市委宣传部长有一次到县里来,特意到楚哲的办公室看看,也说:“我给你反反馈,对你反映不错,都说好人难得。”楚哲心里窃笑,原来好人就是这般好当的呀!
  一大早饭后,楚哲走上楼梯,见自己房门前站着一位年轻的女子。初升的太阳将光线明晃晃从东窗射进来,披着一身光亮的女子忧看得不十分真切。楚哲走过去,那女子也迟迟疑疑地迎过来,二十多岁的样子,凄凄楚楚的一双眉眼像是含了许多的优怨和期待,让楚哲蓦地产生一种“又是一个上访者”的判断。
  “您是楚书记吗?”
  “我是楚哲。”
  “我是钢管厂的,想跟您说说……我们厂里的事情。”
  “那你去找冯书记,他主管工业。”
  “我不是说厂里生产和销售方面的事情,我是说……厂里对我的处理很不公平……再说,我已经找过他了,他说这事他不管。”
  “哦,那你去找邹书记,也是女同志,上访的事由她管。”“她说她也不管。”
  “那你就去找找肖书记,他是一把手。”
  楚哲以为自己这也就算一推六二五,干净彻底了。有上访者到机关里来,往一把手处推一般是犯忌的。肖书记曾在常委会上很严肃他说过,如果大事小情都往他那里推,那还设各位常委干什么呢?可楚哲不太理会这些,自己没有分工,当然也就没有责任,找来的人总是要推的,不推给一反手也得推给别人。楚哲知道,接待来访者是件最让人挠脑袋的事,过问了你管不管?想管你有权力吗?不想管你又怎么不往外推?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一开始就往外推,采取完全不介入政策。
  楚哲完全没料到这女子会从自己不设防处突然横来一枪,而且柔顺的口气里含着强硬与锋芒:“楚书记,我知道您是位作家,而且是一位很有社会责任感的作家,我读过您的很多作品。您的作品里所表现出来的为老百姓说话的平民意识,一直让我很感动,也很钦佩。如果作家的人品不是虚伪的话,我要说的这件事情,在县里也许只能我您谈了。不然,就是找到省里,找到北京,我心里的这些委屈也一定要说出来!”
  楚哲一时窘住,无言以对了。他打开门,说:“那……,你进来谈吧。”
  女子进了屋,就从随身带的一只小挎包里掏出了工作证和身分证,放在茶几上,说:“我叫吴冬莉,原来是钢管厂财务科的会计。”
  “那你现在呢?”
  “现在……”吴冬莉犹豫了一下,“现在调我去阀门厂,我还没有去报到。”
  “到阀门厂做什么呢?”
  “告诉我说也是会计。”
  “阀门厂和钢管厂的效益差不多吧,又都是在县城里。”
  “我不是计较在哪个单位能挣得多些,也不在乎上班的远近,我要说的是,我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离开钢管厂。”
  “怎么个不明不白呢?”
  “是这样,”吴冬莉说到这里时,已是柳眉倒竖,双目圆瞪,喘息也变得短促粗重起来,“有一天,快下晚班时,哦,这事也有半个多月了,是上个月的二十六号,我们厂主管财务的副厂长说是有一笔账目要看一看,就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可话还没说上几句,他嘴里就有些下道,还抓住我的手不放。我以为他可能又是酒喝多了,就抽身往外走,可他突然抱住我就往沙发上推,还把自己的裤带解开了。我连踢带蹬的,警告他,再不松手,我可就要喊人了。就在这个时候,门突然被推开了,进来了好几个人,有厂长,还有我们财务科长,我当时气得趴在沙发上哭,心想,平日我老老实实做事,清清白白做人,家里也是大人孩子热热乎乎的,哪遇到过这种事?往后还咋在厂里工作……”楚哲长嘘了一口气,心想,原来是这种桃色新闻,便不想再听下去,打断对方的话说:“我听明白了。因此就把你调离了钢管厂,是吗?那位副厂长呢?”
  “县工业局说,等待处理,再做安排。”
  楚哲点点头:“我看这样处理还算合适的吧。正是你刚才的那句话,不然你继续留在厂里,难免不被人议论,说咸道淡的总不可。组织上也知你的委屈,所以才给你调换一个工作环境,对一个女同志,这就算设身处地,很负责任了吧。”
  吴冬莉却坚决地摇了摇头说:“不!厂长高贯成刚找我谈时,我也曾这么想,家里我丈夫也这样劝我,说咱总算没吃什么亏,行了吧。可这些天,我脑子里翻来覆去想的都是这个事,吃饭不香,睡觉也总作恶梦,思来想去的,我总觉得这里有阴谋!”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你也不要想得大多。”楚哲不想再在这种事上纠缠。说心里话,起初还存些好奇,写小说的,谁不想多听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呢。可听如此一说,便连那点好奇也风吹似地散去了,生活中的桃色故事,比这浪漫离奇的不知还有多少。
  “不是我想得大多,楚书记,您想啊,我跟那个副厂长只是一般的工作关系,平时单独打交道都很少,连句玩笑都不开的,他怎么就会突然有那想法,对我动起手脚来?厂里比我年轻漂亮会说会笑的女孩子不知有多少,就是耍酒疯他也不该耍到我头上来?”
  “既是酒后无德,还谈何理智嘛。”
  “可我却觉得他太理智了!不然,他为啥偏找那么个时间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又为啥他刚动手厂长就带人冲了进来?事情要是太凑巧了,反倒就有鬼了。”
  楚哲不由一怔,他不能不说这女子的反诘很有道理,这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疑问。他问:“那你说是为什么呢?”
  吴冬莉突然警觉地看了看门,似不放心,又站起身,拉开门往外面探探头,回身将门关严,又落下了暗锁的锁舌,这才又坐回到沙发上。
  楚哲先是生出几分紧张,随即也就觉得好笑起来。看来女人确是难经大事,就是这么个鸡毛蒜皮,已把他弄得神经兮兮了。他后悔不该让她进到这屋里来了。
  “我发现了一个秘密,我只跟两个人说过,告诉了您,就是第三个人。您得保证,这个事您要真管不了或不想管,这个秘密就不许再跟任何人说出去。”
  楚哲淡淡一笑说:“你要信得着我,就说;信不着我,就免开尊口吧。”
  “我要信不着您,也就不会来找您了。”
  “那你就说吧。”
  就在这个时候,电话响了起来。
  电话是县委书记肖秉林打来的。肖秉林开口就笑哈哈地问,楚老兄啊,忙什么呢?楚哲扫了吴冬莉一眼,说,没事没事,翻翻书呗。肖秉林说,没事就到我屋里坐一会,当作家的也不能总瞄在屋里闭门造车呀,是不是?说完就笑。楚哲也跟着笑了两声,连说好好,我这就过去。
  吴冬莉听说他要走,立刻识趣地站起了身,说:“楚书记忙,那我就另找时间再来吧。”
  楚哲想了想说:“午饭后你给我来个电话,咱们再约个时间,好不好。”
  楚哲撕下一张台历,在上面写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吴冬莉拿着走了。楚哲随后也就到了肖秉林的办公室。县里的几个实职领导都在二楼。楚哲初到县上时,办公室也曾忙着要为他在二楼腾出一个房间,肖秉林说,给楚书记搞点特殊化吧,作家好熬夜,晌午又想捞捞觉,给他找个僻静点的地方。楚哲被安排在了三楼,与县志办做了邻居,果然清静了许多,就是午间一觉睡过了头,也不必感到不好意思了。
  肖秉林找楚哲,其实也没有什么正经事,不外是问问生活还习惯吧,最近又发表了什么大作啦,诸如此类。楚哲原以为急急地电话找,兴许是特别指派他点什么工作,这一听,未免有些失望。肖秉林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离了写字台后的大转椅,坐到他身边来,压低声音很贴心地问:“咋,听说嫂夫人还在市计织厂呢?”
  楚哲一笑:“还能到哪儿去,熬吧,反正也四十好几了,再熬几年也就退休了。”
  “还能开支?”
  “开个啥,全厂放假,快一年了。”
  “原来在厂里干啥的?”
  “统计员,拨拉算盘子呗。”
  “那你还老实个啥,咋还不张罗给调调?”
  “往哪儿调?市里的企业就是那么个状况,效益好的是少数,人满为患,调不进去。烟囱冒不出烟的咱又不想往里调,从屎窝挪尿窝,又有个什么意思?咱不是除了工资还有点稿费嘛,比上下足,比下有余,家里有个人给咱守门望户,贼不惦着,也不错。
  “你呀你呀,”肖秉林在楚哲的膝盖上连拍了几下,“书呆子,书呆子!一等作家当幕僚,二等作家拉广告,三等作家怎么来着?你说说你是个几等作家?论作品,论名气、也可以了嘛。”
  楚哲自嘲地一笑:“咱是只会爬格子熬心血挣点小稿费的那种,人不了流的。”
  肖秉林说:“你也大老实过了头。不是已来了县里?就往县里调嘛。这一亩三分地,不是咱哥几个说了还算嘛?”
  楚哲心里不由一动。自从到县里挂职,不少人给他出主意,说趁这机会正好给夫人换换工作,工商啊,税务啊,银行啊,先调进来,叫作“随夫调转”,你大小也是个书记。再过个一年半载的,先生回了市里,夫人随之也就跟了回去,仍是工商。税务,银行,那叫“业务归口”。一切都是名正言顺,一切都是正大光明,眼下当官的老婆孩子哪个没个好工作?又哪个不是这般曲线调转的?妻子在家里也曾这么跟他嘀咕,说宁肯在县里租上一间房子苦上三年二年的,也值了。只是楚哲觉得难张这个口,自己虽说头上也算有了个准县太爷的头衔,可扒去皮说瓤子,还是个爬格子的书生。报刊上有评论,说自己的作品有着一股正气和平民意识,称楚哲是个有责任感的作家,这事真要做出来,又让熟悉自己的人怎样看呢?他觉得自己的脸皮还是大薄,一锥子能扎得出血的人,是干不出来那样的事的。
  “我……毕竟跟你们几位书记不一样。”楚哲犹犹豫豫他说,“我是挂职的,原说是一年,谁知上边啥时一个电话,就让我回市里去了呢。”
  肖秉林哈哈笑起来:“越说你冒酸气你还越搅起醋坛子了!挂职怎么样,是不是市委正式下文任命的?调回去又怎么样,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谁想在这把交椅上就坐一辈子了?把夫人调来,下班有口热乎饭,睡觉有人悟悟脚,免除后顾之忧,也是为了更好地体验生活嘛。我看这事就这么定了,这礼拜你回去就跟大嫂说,只要大嫂没意见,事情就交给我办。房子嘛,我也包下来了,先借两间住着。既然挂职的事可长可短,没个定数,那怎么还不抓紧点?机不可夫,时不再来呀!”
  竟然说到这个分上,完全没厂“点到为止。心照不宣”的敷衍与客套,楚哲来县里半年多,上上下下的人似这般坦率谈话的还是屈指可数的。楚哲真的受了感动,文人嘛,情感的火花总是很容易被点燃的。他忙点头,说回去就请示内当家,她没意见,我就拱手深谢了。楚哲在这里打了个小埋伏,做了个小姿态,不然立马就表现出内心的喜不自禁、急不可待,岂不显得大有点那个了吗?
  又有人来请示工作,楚哲看肖秉林不再有别的事情,忙起身告辞。肖秉林也不再留,转身从写字台抽屉里拿出两条香烟,说:“你忙我也忙,咱们有时间再聊。这个你拿着,作家没烟怎么熏得出好文章,是不是?”楚哲忙推辞说,“我不缺烟。”肖秉林说:“抽烟咱俩是两个档次,你是靠抽烟出灵感,要抽出个花团锦簇,我是靠抽烟拉近乎,抽了也是口干舌焦,回家往老婆身边凑都遭烦。这烟也不是我花钱买的,十天半月的办公室就送过来一条,我有个二盒五盒的待待客也就够了。余下的,你就给我一个巴结文豪的机会,好不好?”说得两人都笑了。
  楚哲接了烟,心里不知怎么就陡地想起早晨吴冬莉来上访的事,觉得还是说一声的好,便说了。肖秉林也不奇怪,一只大手扇子似地摇了摇,说:“这女人,喊!你听我的话,这事你别管,管你也管不明白,县里的事,复杂。她也找我了,我也不管。不是有主管书记吗?该谁管叫她找谁去,别再弄得两层皮都不愉快。”
  楚哲手里拿着两条烟上了楼,脚下却感到一步步地沉重。肖秉林说得不错,县里的事,真是难得弄明白。来了半年多,每每论及哪个干部,突然就会大意间得知竟是某某人的一担挑(连襟)或姐夫小勇于,害得他为出口说过的话或已到嘴边的话直犯琢磨。小小县城,不过五六万人,光是在职的科以上干部就已过千,谁知哪句话就要伤人呢?所以,依据“只做好人,莫求好官”的原则,他曾在心里对面部五官的功能做了一个调整:多用眼睛,多用耳朵,少用或不用嘴巴,嘴巴只管吃喝就是了,体验生活嘛!
  回到办公室,给吴冬莉沏的茶水还在茶几上。他拿起杯子,准备倒进痰盂里,心里不由就突突地一跳,吴冬莉前脚进了他的屋,肖秉林的电话紧跟着就追了过来,同在一个楼里办公,抬头不见低头见,肖秉林特意把他找去扯些不是工作上的闲嗑,这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次。事情怎么这般巧,仅仅是偶合吗?他不由得把刚才在肖秉林办公室里谈过的话梳头发似地又从头理了一遍,也许,只有他叮嘱不要管那个事的话才是要害吧……

  吴冬莉午间没有给楚哲打电话。
  她早晨出了县委大院,正沿着街道往家走,就见有一辆黑色的“公爵工”停靠过来。“公爵王”在县城里不多,属凤毛麟角,尤其是那个公安的牌牌,连县里领导都把那种“特权”摘去了。可钢管厂的厂长高贯成仍享受着那种特殊待遇。高贯成有句口头禅,大会小会。人前人后不断他说:“别人办得来的,咱也办得来,那不叫本事。咱的能耐是专办别人办不来的事!”这也不能说高贯成善吹,现在连市里的企业都不知有多少关了门放了长假,钢管厂硬是工资不拖久干,而且逢年过节的还总能有点奖金福利,这就很让县里挣工资的人艳羡了。厂子里也常遇些跟县里各部门打交道棘手的事,银行扣了哪笔款啦,环保要罚什么费啦,高贯成对下边也有话,你们该办的就去办,拱不动的就跟我说。事情还真是总给下边具体办事人员眼罩戴,明明跑酸了腿儿说干了嘴儿人家也不撩眼皮咬死没商量的事,高贯成只需一个电话,嘻嘻哈哈荤的素的没一阵正经,还真就成了。连县里主管工业的冯副书记有一次到厂里来,都当着高贯成的面对众人说,钢管厂没厂房役机器行不行?我看行。只要有咱老高在,我看没啥都行。说得人们一个个张飞瞧绿豆——大眼瞪小眼,谁也说不出话来。
  “公爵王”的车门开处,高贯成探出头来,招呼道:“小吴。上车上车。”
  吴冬莉摆摆手:“不了,我回家,不远。”
  “正巧我也正要找你呢。快上车。还怕我把你拐跑了啊?”
  高贯成是那种很少跟下边人瞪眼睛的人,尤其跟年轻的女同志,更常开些不伤大雅的玩笑。
  吴冬莉只好上了车,坐在了后座。司机旁边的座位是高贯成的专位。
  高贯成把身子扭向后面:“还没去阀门厂报到呢?”
  吴冬莉摇摇头:“高厂长……我真的不想去阀门厂,县里就这么大的一块地方,去那儿和留厂里有啥区别。”
  高贯成说:“也是也是。其实厂里何尝愿意放你走,老实巴交的,人年轻,业务又熟。不是事情逼到这儿了嘛!妈的,那个王人蛋!早知他一肚花花肠子,我咋就没先一刀劁了他!”
  吴冬莉不想再提那个事,一提那事就觉有些恶心。她低下头,轻轻地叹口气,问:“高厂长,你刚才说有事找我,啥事呢?”
  “叫你去阀门厂的事,我也想了又想,就这么调过去,确实难免让人们瞎猜乱想嚼舌头。既是在我手下干过的人,又受了委屈,我高贯成不给挣挣口袋,往后谁还给我玩真的了?中了,我就豁出这张老脸,再找找工商行的头,叫他们给你安排一下。出了工厂,进了银行,不言自明,足以证明了咱吴冬莉的清白,是不?可这事也得先跟你打个招呼呀,别是我那边把养孩子的劲都使出来了,你再不愿意去,我岂不闹了个瞎忙活?……
  吴冬莉心里一热,似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年月,谁不巴巴地看着银行的大门眼热?风吹不着,雨晒不着,且不论工资,光奖金就让人眼晕。她相信高贯成的本事,他既主动问你,就没有办不成的道理。她笑了,脸上密布了半个多月的阴云霎时间就被吹得一干二净。连司机都插话逗她:“吴姐,吃了点小亏,拣了个大便宜,你就偷着乐去吧。事要成了,请客啊!”她连点头:“请客,请客,随你点地方。”
  心里有了这等好事,吴冬莉就没有回自己的家,而是直奔了娘家门。她的父亲是县高中的语文教师,叫吴瑞之。自从半月前的那件事一出,父亲就是敦促她向县领导直接反映情况的幕后支持者。
  还是在那件事的前几天,财务科长去外地出差,却把家里的户口本锁在了办公桌里。科长的老婆急需户口本办个什么事情。着往纸袋里拣,那一拣就拣出了疑惑,印章竟都了袋上还注明了是二车间,一袋子足有近百枚的占了印泥用过的。再细看。桌面上还有相同的几个袋子,分明注明厂里的其他车间和部门。私人印章本该都在职工自己手里呀,集中放在一起算是怎么个事呢?况且职工印章也只有发奖金、工资或什么福利待遇时才用得着,牛角的,有机玻璃的,木头的,还有用铅字拼捆在一起的,形形色色。怎么袋子呢?私人印章……暗藏于某财务人员的抽屉:这脑门上刷地出了一层冷汗,吓得手也有些抖了。
  吴冬莉本是个循规蹈矩,心里存不得一点芥蒂的女子,那一宿,她翻来覆去阂不上眼。老教师吴瑞之给儿女们的教诲是,犯法的不做,毒人的不吃,老老实实做事,清清白白做人,吴冬莉思来想去的结果,第二天一早,就找了厂长高贯成,讲了印章的事。高贯成也很吃惊,一反平时大大咧咧、潇潇洒洒的做派,不由地挠起了头,连说:“是吗是吗?有这等事!妈的,真是胆子大得赛窝瓜子!”又嘱咐吴冬莉:“这事非同小可,我自会搞它个水落石出,你千万不能漏出去,尤其不能传到职工耳朵里去。究竟是怎么个情况还不清楚,厂子真要出个什么乱子,怕是你我都有推卸不了的责任。”厂长这么一说,吴冬莉竟也有些害怕起来。
  几天之后,财务科长出差回来,高贵成很快把吴冬莉单独找去,说说笑笑地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他先表扬吴冬莉的负责精神,又说情况已经清楚了,那些印章是开资时有些工人马马虎虎落在了财务室,财务科长怕弄丢了,就收集在一起了。吴冬莉执拗他说:“丢印章的每个月开资时都有。可也不会那么多呀?”高贯成说:“啥都怕往一块凑,装在一块还不就显得多了?再说,就是再有几袋子私人的戳子又能怎样,每个月开资发奖金的单子没有主管厂长的签字也是废纸一张。虽说具体账目我不管,可每个月的职工工资总数。奖金总数我自是心里有数,他要耍鬼还瞒得住我这双眼睛了?”吴冬莉想想也是这么个理,就没再多说什么。心里却暗存打算,只要财务科长胆敢动作手脚,就休想逃脱自己的眼睛,老乡还怕界壁子(隔壁)呢,何况在一个屋子里。
  可吴冬莉万没料到,事情仅仅过去两天,就发生了那不堪回首的羞辱的一幕。直到厂长告诉她到阀门厂上班时,她才有些吧咂出其中的滋味。即定不是存心挤兑我,拔去眼中钉,也好让有些人放开手脚继续胡作非为吗?她把心里的这些委屈与猜疑说给丈夫听,丈夫却很不以为然,说阀门厂效益也不错,那就行了。又说让咱去个新地方也好,眼不见,心不烦,就你那观念,早不适合眼下的行市了。到了新环境,你只管睁只眼闭只眼,能把你每个月的工资开回家来就是了。丈夫在百货大楼当采购,整日天南海北地跑,回家来常说些外面世界新奇古怪的事,让她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吴冬莉又回娘家把事情说给父亲听,吴瑞之却完全是另一种态度,说雪再厚,终埋不住死孩子的,厂里真要有人作假账私吞国家资财,知情不举便罪如同谋;又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这话喊了不知有多少年月,不能在咱身上变成一句空话。“农夫之褥,去害苗者也;贤者之治,去害义者也。”又出主意说,那高贯成极可能是这件事情的幕后主谋,他既然有闹龙宫、搅阴曹、上窜下跳的能耐,咱就得靠能耐制住他的西天佛祖,“度量权衡法,必资之官”,直接找县委领导吧,吴冬莉接连找过几位书记都受了敷衍推搪后,再找楚哲也是父亲的主意。老教师说他仔细读过楚哲写过的几篇文章,看得出那是个有些血性的文人,且看楚书记怎么说吧。
  吴冬莉兴冲冲地回了娘家,等到午间,老父回家吃饭,就将上午的事情在饭桌上说了个详细。丈夫见吴冬莉午间没回家,灶台冷冷清清,也按惯例追到了岳父家。吴瑞之听了女儿的述说。先露出几分兴奋,说,“怎么样?那些人心里要是没鬼,能白送你这么个金碗盆?‘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已落水的败家狗一定要痛打下去!”丈夫却使了个眼色,把吴冬莉勾到了外间,小声嘀咕道:“咱眼见是白拣了一个大便宜,啥事见好就收吧,可不能再听咱老爸的。他教了一辈子书,教出了一身呆气。再找下去,闹个鸡飞蛋打,就不值了。你前几次去找,我没拦你,是怕老爸生气。到了眼下这一步,就不能再顾那么多了。反正你把情况已经反映给了几个大头头,就是将来事情败露,上头查下来,也没咱的责任了,咱还白闹腾个啥劲?”吴冬莉听了,正与自己的心思相合,回到桌上时,便不再接老爸的话茬,只是闷头吃饭。饭后又忙着帮老母收拾洗涮,把早晨定好的给楚哲打电话的事彻底丢到脑后去了。
  吴冬莉午后回到自己家里,还从书橱里翻出一本银行业务方面的书,看了一阵。虽说都是理账拨算盘,总和企业财会有所不同,不能到了新单位因为白帽子让人家轻看了自己。傍晚时,她又去幼儿园接回了孩子,做了晚饭,心境里有了一种多日不见的平静与满足。没想吃过晚饭,三口人正围着电视机时,老父找上门来,张口就问和楚书记联系的事进行得怎么样了。吴冬莉见遮掩不过,就说了自己的想法。没想吴瑞之勃然大怒,恼恨地道:“冻死迎风站,饿死不低头,人生一世,就要活出个骨气!没想人家只给你调换了一个多挣俩钱儿的大门楼,你就挺不起脊梁了!人家若是再给你点别的好处你还不得趴在地上给人家当犬豕!你不想想当初你找这个书记那个书记,口口声声都是要揭揭厂里的鬼帘子,到如今只为这芝麻大的好处就一改初衷,变了面皮,这叫人们怎样看你?‘小人喻于利’,羞耻!羞耻!”丈夫忙给老泰山斟茶,又劝道:“爸,你老听我说……”吴瑞之拂袖而起,斥道:“我在教训我的女儿,哪有你多话的地方!我现在就把话放在这儿,若这样苟且为人,那好,今后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们再不要到我那里去,我也绝不会再到你们这里来!”说罢摔门而去。
  吴冬莉本是个孝顺的人,见老父真的动了怒气,忙抓了件外套,起身追了出去,说:“我明天就去找楚书记,还不行吗?”吴瑞之气消了些,说:“这是事关钱财。法律的大事,夜长梦多。你要反映情况,就得争分夺秒,不然谁知楚书记明天又有什么事情?”吴冬莉说:“楚书记说去前可以先给他打个电话联系。”吴瑞之说:“那你现在就给他去个电话好了,反正他也在县里住独身,晚上若没事,正好清静。”吴冬莉就在路边一个小食杂铺子抓起了公用电话。
  正巧楚哲在。吴冬莉报了姓名,楚哲就问她午间怎么没来电话,吴冬莉迟疑了一下,说午间有点事情。她正想问楚书记什么时候有时间,楚哲那边的口气突然变得异常紧张起来,极快地打断她的话,说,“你现在什么都不要再说。如果你有时间,就请马上到我房间里来,咱们见面再谈。”
  吴冬莉疑疑惑惑地放下电话。吴瑞之说:“那就去吧,我陪你。你去和楚书记谈,我在外面等你。”
  其时,正是万家灯火争相辉映之时,已入夜了。

  楚哲口气陡变的原因是电话机旁边的一个小盒子突然红灯频闪,并发出一种尖厉的警报声。
  县保密局前些日子送来一种电话防盗用防窃听装置,说是一种科技新产品,含着推荐兼推销的性质。县委办公室情之难却,就留下几个,先给书记们的办公室装配上了。在此之前,防窃听的警报还从没有如此发过脾气,因此楚哲一时也拿不准真是有人在窃听自己的电话,还是那种装置一时失灵在吓唬人。可细思之,下属单位还不至于为了推销本不值几个钱的小玩艺,就公然把假冒伪劣的货色弄进一县的最高首脑机关来吧?这般推断,那么警报的可能只会是前者,楚哲为此坐在桌前发了好一阵呆,脑门上还惊出一层细密的汗珠珠。这种“待遇”于一介书生,真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呀!
  十几分钟后,吴冬莉进了楚哲的办公室。楚哲当然不会把防窃听装置报警的事讲给她听,只说电话里说话不方便。吴冬莉静了静气,便接着早晨的话题,把厂里这些天发生的事和心里的疑惑都说给了楚哲。这一来,楚哲就越发惊愕不已,他想起肖秉林早晨叮嘱自己的那几句话,表面看似漫不经心,原来是另有深意呀。他又想起刚才电话被窃听的事,那就绝非是一种偶然,而是有人已把枪口死死地瞄准了自己!
  楚哲沉默了。坐在那里一棵接一棵地吸起烟来,好半天不说话。脑子里似很清晰,一个明明白白再简单不过的案件,前因后果就摆在那里;一切又似乎混沌一片,他拿不准他还应该问些什么,更拿不准问过之后该怎么办。
  吴冬莉似己看透了他的心思,试探地阿:“楚书记,这件事,是不是……很让您为难?”
  楚哲忙掩饰地摇摇头:“不,不……你说的这些事,是不是跟别的领导也反映过了?”
  吴冬莉说:“我跟肖书记和冯书记都说过了。跟管信访的邹书记没说这么详细。”
  “那他们的态度呢?”
  “他们都劝我别把事情想得过于复杂。可我知道,其实我是个最单纯不过的人,每天除了拨拉算盘,什么都不大想。可财务科长抽屉里藏私人印章的事,只要不是缺心眼,谁都看得出这里肯定有磨磨儿。”
  楚哲又沉吟了一下,说:“这样吧,你回去后,抓紧写一份材料给我,好不好?”
  “那您看,我是去阀门厂报到呢,还是去工商银行?”
  楚哲又窘住了。“这个嘛……都别急,我们都再好也想一想,反正报到也不在这一两天,是不是?”
  就在这个时候,电灯刷地熄了,眼前突然变得一片黑暗。楚哲怔了怔,忙起身摸到墙壁前,咔咔地按了几下开关,电灯并没为他做出丝毫的反应。楚哲没有备手电,来县里半年多了,还从没发生过夜里停电的事:一到夜里,勤杂人员就早早地将走廊里的灯都打亮了,而且通宵达旦。为这事,楚哲心里还很有些过意下去,找过办公室主任纪江,说:“我夜间备个手电筒就行了。不然得费多少电?”纪江笑了,说,“书记住在这里,还在乎几个电钱了?生活上有啥不方便的事,您尽管吩咐就是了。”渐渐地,楚哲也就习惯了,把已带来的一只电筒也扔回了家里。
  “楚书记……我……有点怕……”坐在沙发里的吴冬莉说话了,那声音抖抖的,夹了哭音。
  “别怕别怕,怕什么呢!”楚哲忙掏出了打火机,一束小火苗闪跳着,把小小的房间映出几分神秘,两个人影忽大忽小地在墙壁上闪跳。楚哲口里安慰别人不怕,心里也打起了小鼓,早不停电,晚不停电,偏偏在这种时候让人变成瞎子,是不是跟窃听事件一样,也是有人在暗中搞鬼呢?打火机的小齿轮很快就被烧得烫起手来,楚哲忙又熄了火。“要是事情就是这些呢,你就抓紧回去,等把材料写出来,咱们再谈。”
  两个人来到走廊里。因没了临街的路灯的辉映,走廊里更是黑得难迈脚步。楚哲只好不时按动打火机,给吴冬莉照一照脚下。到了楼梯时,两人就更需小心了,照一照,下几阶,照一照。再下几阶,让人想到煤矿井下役电时的艰难。
  楼下有了说话声和好几个人纷沓的脚步声,很快有一束明亮的光束晃射过来。“是楚书记吧?看这事整的,停电也得跟咱先灯个招呼呀!我们来看看楚书记,看黑灯瞎火的有啥不方便。”是纪江的声音。
  楚哲笑说:“来了手电就送来了光明啊!快给我们照照。”
  那束灯光在吴冬莉身上脸上晃了晃。纪江说:“哟!这个人是谁呀?”
  楚哲说:“小吴同志来跟我谈点情况。”
  纪江的口气突然就有了些不客气:“你这位女同志也真是的,想找楚书记,什么时候来不好,非晚上来?你不休息,领导还不休息呀?”
  楚哲不悦他说:“是我叫她来的!”
  纪江竟仍不依不饶地盯着吴冬莉:“你是哪个单位的?”
  楚哲没让吴冬莉回答,就把话头冷冷地接了过去:“我再说一遍,是我叫她来的!你问得太多了吧?”
  纪江竟不客气他说:“楚书记,我是办公室主任,办公楼的安全我要负责任。这时候,闲杂人进到楼里来,尤其还是个年轻女人,我问一问还是应该的吧?”
  楚哲火了:“按你这么说,是不是我也应该算个闲杂人员?我问你,你在‘年轻女人’前面还要加上‘尤其’二字,是个什么意思?”
  纪江窘住了,忙干干地笑了两声,赔笑说:“楚书记,您千万别误会,我不过是随便问问,也是为领导的安全着想……”
  楚哲刚想再说两句什么,下面楼梯的拐角处突然有一人朗声说道:“你用不着只审查一个‘年轻女人’,这里还有一个老头子呢!我是这‘年轻女人’的主谋和后台,大号吴瑞之,县高中的语文老师。楚书记,你让他们查吧,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只有心藏魅之事的人才怕审查。我只怕有些人是当查不查,惑众成灾呢!”
  就在这一刻,头顶的日光灯闪了闪,又神奇地雪亮起来。纪江讪笑的脸在骤亮的灯光里,显得很不真实,让人想起影视剧里的李莲英。

  第二天是星期五。清晨一上班,肖秉林就到楚哲办公室来了,身后还跟着纪江。肖秉林一进屋就连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纪江忙跟楚哲道歉,说昨晚一听说县委办公楼停电,心里就有些发急,惟恐楼里发生点什么意外情况,尤其怕楚书记有什么不方便,所以见了生人就狗带嚼子,信嘴胡勒起来。肖秉林说:“我看你也是狗眼看人低,看楚书记不太介入什么实质性工作,为人又随和,就扯鼻子上脸。换了我,你要敢顺嘴喷屎,看我不一脚把你蹬下楼去!”纪江忙说:“该蹬!该蹬!”两人这般说,楚哲也就不好再黑着脸,忙递烟递火。肖秉林又吩咐纪江:“楚书记夜里不是看书就是写文章,抽烟的事别跟别的书记一个待遇,你多想着点。”纪江忙又点头,说:“这事包在我身上,保证供应,保证供应。”两人一走,其他书记和组织部长、宣传部长、纪检委书记又先后到屋里来坐,虽都没提昨夜的事,但话里话外都含着对某些部门和具体工作人员的不满,说“张三(狼)不吃死孩子,活人惯的”,又骂一些人“迎风扯旗,顺凤抓屁,素质太差”。楚哲明白都是为昨夜的事而来,含着压惊慰问抱不平的成分,不然什么时候常委们这车轮大战般地在一个上午先后都到自己房间里来过呢?他只是心里纳闷,本不是一件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怎么一阵风似的,就把诸位神仙都惊动了呢?是有人存心当这个耳报神呢,还是县里真就有这么个特色,小道消息不过夜呢?
  一上午,楚哲没做什么事情,净是接来送往,虚以应酬了。午后,是常委会雷打下动的政治学习时间。先学了一篇中央领导的讲话,一人念,大家听,会议室里挺安静,有一半人半眯着眼睛,似睡非睡的样子,没眯眼睛的就拿了一张纸,在上面胡乱地画。念完了讲话,又找了内部简报上登的几个案例传达,都是县以上领导干部贪污受贿。金屋藏娇之类的事情。人们顿时打起了精神,眼睛也亮亮地闪出一种别样的光,不时还有人插上几句话,引逗得人们哈哈地笑。案例说完了,也不需谁引导,自然也就进入了讨论阶段。看看过了四点半钟,人们已将面前的笔笔本本收拾停当,准备“散朝”了。县长赵金祥突然说:“我这里有点小事,耽误诸位一点时间。”他又转向肖秉林,“秉林,行吧?”
  肖秉林拧了拧眉,问:“什么事呢?”
  赵金祥说:“市里要召开劳模表彰会,催我们快些把名单报上去,我看就利用这个时间请常委们议一议吧。”
  肖秉林面上露出些不悦,说:“不是月底前都来得及吗?还是叫总工会来人把情况详细汇报一下再议,改卜已”
  赵金祥说:“总工会的人我已经找来了,就等在外面。也就是几分钟的事,别再专门开会了吧。”
  楚哲感到这有些不正常。拿到常委会上的议题,事先怎么能不跟书记打招呼呢?再说,群团应由县委这边管,政府那边横插这么一杠子,也很有点越俎代庖的味道。楚哲知道赵金祥在县里工作的时间要比肖秉林长,资格也比肖秉林老,又管着县里的经济实权,因此也就常不把肖秉林放在眼里。可像今天这种情况,以前还是不多见的,水大总不能漫了船,且看一把手如何掌这个舵吧。楚哲不由多看了肖秉林两眼,他发现其他常委在不动声色中,眼神也都是意味深长的。
  肖秉林却没有表现出更大的抵触,只是谈谈他说:“既来了,那就请进来说说吧。”
  列席的办公室主任纪江忙起身离去,将候在外面的县总工会主席叫了进来,并将一份《出席市劳模代表大会拟报名单》挨个送到了每个常委的桌前,上面印着姓名、性别、年龄、工作单位和所任职务,而首肖其冲的第一位就是钢管厂厂长高贯成。三个字那么抢眼地直逼到楚哲眼中来,躲也躲不开,猝然间,他又感到了一股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想,为什么在短短一两天内,高贯成的名字频频在自己的耳畔眼前出现?为什么刚有人向县委反映高贯成的问题,就有人急不可待地要在常委会上通过这样一份也许拖上十天半月也不算迟的名单?这是想造成一种既定事实堵住谁的嘴巴,还是想形成一种无形的压力迫谁就范?
  总工会主席挨个介绍了名单上人的情况,还重点多讲了高贯成几句,说钢管厂这些年的效益如何好,高贯成如何勤政廉政务实开拓,又说市里给了县里一个出席省劳模会的名额,总工会考虑高贵成是最佳人选,请各位领导审定。
  会议室里出现了片刻的沉默。常委们都矜持着,眼神都是沉思的样子,谁也不看谁。
  主管工业的副书记冯天一说话了:“对农村那一块我不是很熟,工业企业里的几个人选我看都不错,尤其是高贯成,那个厂子没有他一手撑着,怕是也难有今天。我看行吧。”
  没人附和。
  赵金祥说:“我看没人有异议,那就是都同意,就这么报吧。”
  楚哲想,这就不光是越俎代庖,而更是抢班夺权了。一把手玉言未开,你副手忙着拍什么板呢?
  肖秉林微微一笑,随即就将目光扫向了其他人,还伸手在人大主任面前摸了一棵烟,慢条斯理地点燃了。肖秉林平时很少吸烟,身上也不带烟,他的这个动作很耐人寻味。
  赵金祥已将手中的书本件整理在一起,还在桌上重重地墩了墩。
  很少在常委会上发言的楚哲一忍再忍,终是耐不住了,说:“那我就说两句。依我这些年接触不少所谓劳模标兵的经验,有些大权在握的劳模们,常常是吹他们的通讯特写报告文学刚在报刊上登出不久,就又有消息传来,说那人因为这个问题那个问题成了阶下囚,这不光让我们这些玩笔杆子的人尴尬,给我们各级组织造成的恶劣影响更是不言而喻,因此也就有了老百姓那样的骂声,说劳模大会是劳改大队的预备役。我的意见是,对报哪些人出席劳模大会,还是要格外慎重才好。”
  赵金祥仰着脖子哈哈笑起来:“我说楚作家呀,这可不是玩笔杆子的事。你也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而且打击面也太宽,这话要是传出去,太伤了劳模们的心嘛!”
  楚哲刚要再说什么,肖秉林忙做了个手势制止住,对工会主席说:“你可以先回去了。常委会研究的结果,再通知你吧。”
  这似乎是某种暗示,在一瞬间,楚哲突然觉得肖秉林变得越发难以捉摸起来,他是想借我这个炮筒子给那骄横的赵金样狠狠反击一下灭灭他的气焰呢,还是在高贯成的问题上,也有什么深层次不便明说的思考?
  就在总工会主席起身离去的那一瞬间,坐在楚哲身边的冯天一关切地俏声对他说:“一会儿不是回市里去吗?”
  楚哲点了点头、
  “车安排好了吗?要不就坐我那辆回去,我晚上没事。”
  楚哲笑了笑,说:“再说吧。你的车不到关键时刻,我才不动用呢。”
  “外道了不是?啥时用车,只管吩咐,就是我不坐,也不能委屈了老大哥!”
  “先谢,先谢了!”
  县里的书记、县长都是配了专车的,“不管它多大,一色桑塔纳”。楚哲是挂职,没有专车,但办公室还是能保证随时调派的。
  会议室里再度出现静寂,所有人的面色都变得格外冷峻起来。
  肖秉林说:“楚书记到县里来后,还很少对具体问题发表意见。刚才他的话,很有针对性,请各位仔细听一听。楚书记,你接着说吧。”
  楚哲说:“刚才我已经表明了我的态度,如果再具体一点,我听说钢管厂的财务管理很可能有些问题。作为一厂厂长,高贯成的责任是一种什么性质,我看是不是需要搞清楚后,再研究申报劳模的问题。”
  有几个常委点头表示赞许。
  赵金祥又哈哈地笑起来:“啥事不能只凭道听途说吧?比如,我就听说昨天夜里,这个大楼突然停电,工作人员急赶来时,发现楚作家和一个年轻的女同志在一起……”
  楚哲心一激灵,就这么屁大点事,怎么闹得政府那边也知道了?他冷言以对:“有这么回事,她叫吴冬莉,钢管厂的会计,找我来就是反映钢管厂财务上的问题。如果对此有什么疑问,组织上可以审查。”
  赵金祥笑说:“审查什么呢?我们倒是相信楚作家高风亮节,坐怀不乱的。可传到下边人耳朵里,谁知又会怎么说?说文人骚客嘛,自古风流,边作家自个都白纸黑字他说,现在把流氓都不叫流氓,叫作家了。人家非要这么说,咱还能堵住人家的嘴巴?”
  楚哲怒气陡起,正想有力地反击几句什么,却见肖秉林做了个手势,正色打断赵金样的话,说:“这是常委会,这样的玩笑就不要再开了好不好?楚哲同志现在坐在这里,身份是县委副书记,而不是,作家,这一点请诸位注意。”
  会议室里的空气凝固了,滞重得让每个人都感到有些窒息。没有人再发言。时钟已是五点半了。肖秉林说:“时候不早了。我的意见是,由纪检委牵头,和监察局、审计局组成联合调查组,尽快把钢管厂的财务问题搞清楚。上报劳模的问题待调查组拿出意见后再定。大家如果没有不同意见,就这么定了。”

  县里距市里六十多公里,一溜儿的柏油公路,如果不堵车,也就个把小时的行程。
  时已深秋,天变短了,出城时才六点刚过,暮色已悄悄地从地平面往上升腾。公路上汽车的灯光,如白红两串运动着的巨大神奇珍珠,白得耀眼,红得深邃,直铺展到远远的天际处。楚哲坐在车里,还想着会上的情景,尤其对赵金祥说文人骚客的那一派胡言更是耿耿于怀,那明显是一种含沙射影的人身攻击嘛!如果不是肖秉林及时打住,又考虑是常委会不能大小儿科,那一刻他真想拍案而起,跟赵金祥好好理论理论。他正想着,忽然司机按响了录音机,又是杨任莹情哥哥俏妹妹地唱。司机问:“楚书记,听这盘行吗?”楚哲说:“随便吧。下周我给你带来两盘器乐曲带,换换口味。”司机笑说:“咱也跟上档次的。”
  说话间,司机腰里的呼机叫起来。司机掏出来看了看,忙将汽车靠到路边去。楚哲奇怪地问:“怎么回事?”司机说:“我也不知道,只说让车靠路边等一等。”楚哲又问:“谁呼的你?”司机说:“没留名啊。看这号码,是大哥大打来的。”
  一棵烟投抽完,就见又有一辆小轿车停靠了过来,车里钻出冯天一。楚哲心里疑惑,推开车门迎过去:“哟!是你呀。要连夜到市里去?”
  冯大一笑说:“我在市里又没媳妇,白遛什么腿儿?我来送送老兄。
  楚哲说:“我也不是不回来了,星期一就又见面了,送什么送?还是有什么事吧?”
  冯天一钻进楚哲的汽车,吩咐司机:“你去我车里坐一会,我跟楚书记有几句话说。”
  司机离去了,楚哲随手关了录音机,问:“什么事呀,这么急?”
  冯天一递过一棵烟,彼此点燃,说:“倒也不是什么急事,只是心里有几句话,堵着难受,想跟老兄唠扯唠扯。我这人狗肚子,装不下二两香油,不吐不快啊。”
  楚哲笑说:“我洗耳恭听!”
  冯天一打了个“唉”声,说:“老兄的胆识学问让我佩服,老兄说官是官、说民是民、可进可退、潇洒自如的特殊身份,更是让我可望而不可及呀。县里本来就巴掌大的这么一块地方,彼此间三亲六故,连我都常常整不明白谁和谁是一种什么关系。又是县委,政府两个班子,两套人马,党政不和也不是咱这一个地方的上特产,谁知咱这当副手的哪句话就得罪了人啊!咱说啥也不能让人当了枪使呀,是不是?其实最难当的也就是咱这副手了,许多事情一时整不明白,咱也就得糊里糊涂,上头咋定咱就咋执行吧。维护团结才是第一要紧,千万不能在咱这副手身上出不利团结方面的毛病,我说的没错吧?再说了,明年一开春,两个班子就要换届,据我听来的小道消息,下一步由谁主持县委这边的工作,上边也还在犹豫未决。你是一天到晚琢磨你的文章,我也一天到晚这个厂子出,那个厂子进,忙得晕头转向,对这些事不感兴趣,可有人早就开始琢磨组阁之事了。唉!我呀,下一步到底是去哪个庙里当和尚,自己还没个谱呢,所以我才羡慕老过普通人的日子,有着普通人的满足和缺憾。
  洗了澡,楚哲慵懒地仰靠在床上看电视,妻子就坐在身旁给他讲一些厂里姐妹们的事情,可讲着讲着,兴趣就淡了下去,问:“哎,今天你怎么不说话?”
  楚哲一怔,忙说:“你说你说,我听着呢。”
  “你心里好像有什么事吧?”
  “没事没事,你说嘛。”
  女人的敏感,真是了不得。楚哲刚才确是走了神,他又想起了这两天的事情。
  妻子伸出手在他额上摸了摸,很肯定他说:“不,你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县里的事情当然不能跟妻子说,况且那也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楚哲想了想,笑了:“你刚才净跟我说些让人不大高兴的事,我倒是有一件说出来保证让你乐出鼻涕泡的事,你信不信?”
  楚哲就说了肖秉林主动提出要把她调到县里去的事。妻子一听果然高兴得跳下地,问:“真的?”
  “这事我还能诓你。”
  “哼!打你一到县里去,厂里就有人给我出这主意。你也真是,还非得人家一把手赶着找你说!我看肖书记这人真不错。”
  “这样好,这样好。要是我先提这事,让人家给撅回来,你说还让我的脸往哪儿搁?”
  “那你回来都这半天了,咋才跟我说?”
  “好饭不怕晚嘛。就是要带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
  “我也总算借了你一回当作家的光!”妻子脸上乐开了花,“啥时调?”
  “也别急嘛,我还能追着人家的屁股逼着立马办?县里的事情多了,尤其一把手,脚打后脑勺。”楚哲没把肖秉林说的下周就办的底儿交出来,他总感觉钢管厂的事和这事脚前脚后提出来不会仅仅是偶然。搞艺术的人往往更注重感觉。他想待钢管厂那边的事有了眉目再办不迟。
  “那咱儿子咋办?”
  “车到山前必有路,再说嘛。”
  这一夜,楚哲仍睡得很晚,他要记日记,还想把一周来的思路理一理。五六天没在家,案头上堆了好几封信,还有订阅和赠寄来的杂志,他也要翻一翻看一看。习惯了,早躺下也睡不着。
  楚哲是半夜一点多上的床,拥着妻子滚热的身子,听着妻子酣酣的鼻息,沉沉的睡意很快袭了上来。
  “砰……哗……”一个恐怖的声音猛地在静寂的夜空里炸响,剧烈而尖锐。妻子“妈呀”一声,翻身坐了起来。楚哲愣了愣,飞跳下床,拉动了电灯开关,又向已被砸得玻璃粉碎的窗户扑去。但电灯立刻又被妻子一下拉灭了,楚哲也被扑上来的妻子一下按在了窗台下,“你不要命了呀!”闻声赶过来的儿子惊悸地问:“爸,咋啦!””妻子急急地喊:“你别进屋来!别进!”儿子恨得已冲去开房门,跳着脚骂:“操他妈的,谁怕谁,有种的明着来!”楚哲急得大声喝止:“你在屋里给我老实眯着,不许出去!”
  对面楼房很快有灯光亮起,但那些灯光也迅速熄灭了。在那一扇扇的窗户后面,也一定躲着好多双惊骇的眼睛。
  好久好久,除了那一声猝不及防的炸响,夜仍是应有的静寂。楚哲终于感到了脚掌的疼痛,他长叹一口气,说:“开灯吧,不会有事了。”
  灯亮了,地面上,床铺上,到处闪动着碎玻璃片子的熠熠之光。去年刚安装上的铝合金窗的阔大双层玻璃,已被砸得粉碎,地中央横着一块飞进来的半大砖头。就在楚哲跳下床的那一瞬,他的脚掌被碎玻璃刺破了,白色地板砖上到处是缕缕的血迹。
  儿子收拾着屋里的碎玻璃,嘴里仍在不住地骂。楚哲由着妻子给自己擦洗包扎伤口,不由冷冷一笑:“妈的,砸得还挺准呢,一晚上也等不得了!”
  妻子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惊愕地问:“你知道是谁砸的?”
  楚哲摇摇头:“我怎么会知道?知道了又有什么证据,人早兔子似的跑得没影了。”
  妻子猛然抓住他的双肩:“他爸,你是不是在外面得罪了什么人?”
  楚哲仍是摇头,苦苦一笑:“那你说,我会吗?”
  “不,他爸,”妻子的目光死死地盯向了他,“你一定有什么事瞒着我们娘俩!”妻子那是一种怎样的目光啊!含着惊惶,也含着疑惑,结婚这么多年,她还从没用这种眼光盯过自己呢。
  楚哲的心不由一动,旋即朗声说:“你们放心,我楚哲真要在外边得罪了哪个王八蛋的话,也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中间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我楚哲站在哪儿,也是个不怕人指脊梁的男子汉大丈夫!我儿子说得对,他们要有种,就明着来,看看谁怕谁!”这后一句话,楚哲是喊出来的。
  妻子一下把他紧紧地搂住了,哭着说:“他爸,要不,咱跟领导说,就不去县里了行不行?我也不往县里调了,就这样子,日子紧巴点就紧巴点,咱能过得去……”
  楚哲长叹一声,眼角湿润了。他使劲咽了一口唾沫,那滋味竟是苦苦的,涩涩的……

  楚哲星期一没有回县里去。
  脚上有伤是一个原因,走路一跛一跛的,回到县上人们见了难免就要问,自己该怎么解释?妻子害怕,担心在夜里有人来砸玻璃,也是个原因。楚哲心里想,不回去就不回去吧,反正常委会上自己已经明确表示了态度,县里也已派人去了钢管厂,这种时候自己离矛盾的漩涡远些,待调查有了结果再回去,也许更好些。当然,这些话他都没有说,也不能说,在给肖秉林的电话里,他只说有两篇稿子要作些紧急处理,这周就不回去了。肖秉林说,好好好,你就在家忙吧,有事我再找你。
  吴冬莉是星期一开始找他的,跑了县委两趟,办公室都是铁将军把门,午间和晚上又打过几次电话,电话里也只是不紧不慢嘟嘟地响。材料已经写完了,又听说厂里已进了调查组,她不知道楚书记是不是还需要那个文字的东西。后来又问县委机关里的人,回答说楚书记常来也常不来,我们拿不准,你去问大书记吧。大书记就是一把手肖秉林。吴冬莉把这话说给爸爸听,吴瑞之拧了好半天眉头,说,那就等等吧,当官的事,咱也难得明白。
  星期一的晚上,肖秉林把电话打到家里,告诉楚哲说,调查组那边已经有了结果,看来钢管厂的问题不大,账目基本清楚,当然也存在些管理上的毛病,比如招待费用支出较大,有的销售回扣暗存进了小金库,但还没发现哪个领导有经济问题。楚哲间,有人反映的财务科长抽屉里的职工私章是怎么个情况?肖秉林说,调查组把这个事列入重点问题,也仔细查过了。财务科长手里确有一些私人名章,经挨个查问,那些职工都承认确有开资时把手戳子弄丢了的情况,还有人干脆说,知道手戳子就落在了财务那里,反正月月得开工资,放在那里更不错,倒省了事了。调查组已让财务部门把全部私章都退回职工本人手里了,这很不严肃嘛。至于调查的全面情况,下次常委会再作详细汇报吧。楚哲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肖秉林说,可不是,谁愿意有事呢,调查调查也有必要,总算让我们松了一口气嘛。肖秉林话头一转,又问,我说老兄,大嫂那事,你回去请示了没有啊?这边我可跟人事局打过招呼;还跟老赵透了透气,老赵也是大包大揽,说具体想上哪个部门,任大嫂挑,一步到位吧,保证不能让大嫂心里不痛快。楚哲想了想,说,那就等下周我回去再说吧,先替我谢谢县长大人了。
  放下电话,楚哲坐在那里直发愣。事情似乎就应该是这么个结果,可以预料得到的。可一个平平常常的事情,中间为什么偏又生出那么多的枝蔓呢?窃听电话,突然停电,冯天一追出城外的“肺腑之言”,夜半三更玻璃被砸,难道都是毫无关联的偶然吗?是我的神经过于敏感了呢,还是生活本来就是这般色彩纷呈,让人眼花缭乱?不错,除了魔鬼,谁不愿意吉祥如意、大家都好呢?可这个平安无事的消息里,怎么总让人感到眼前仍好似隔着层层的雾障,雾里看花,水中望月,虽不失朦胧之美,但毕竟不那么真实……唉,算了算了,还想这些有什么用呢?事情已有常委会派下去的调查组的结论在,说是领导者也好,说是一个公民也罢,自己是尽到责任,况且县团的那些弟兄们并没心存任何猜忌与不满,友情依在,义气依在,还在主动地关心着自己的事情。郑板桥也当过县令,那是古今奇才,何等精明睿智,尚且“难得糊涂”,自己一个小小文字匠,终又算得什么?忍一忍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吧……
  电话又贴噪地叫起来,这一次是吴冬莉打的。
  楚书记,您什么时候回县里来呢?”
  “你还有什么事吧?”楚哲都感觉到了自己话里的冷漠。我……还想跟您谈谈我们厂里的事情。
  县里不是已经派下去调查组了吗?”
  是,我知逍。而且我已经知道了调查结果,厂里人都知道了调查结果……可我觉得,那不是事实。”
  可我是应该相信你一个人呢,还是相信组织上的结论?
  我确实是亲眼所见,科长抽屉里的印章有那么多,只纸袋里,就差不多一个车间里的人个个有份了,还有我没列出来看的好几个纸袋子呢。可他们退给职工的才有几个呀……”
  你现在怎么能证明那些纸袋子确实存在呢?
  “这……”
  小吴同志,我还忙,这个事我们就不要再谈了好不好?”
  “楚书记……你、你也不相信我了吗?”
  电话里,传来了吴冬莉强忍着的哭声。
  电话被另一个人接了过去:“楚书记,你好。我叫吴瑞之,是冬莉的爸爸。”
  “您好,吴老师,我们见过面的。”
  “楚书记,我首先要向你说明一点的是,冬莉本来已不想再介入这件事情,她毕竟还年轻,作为一个女孩子,她受到的伤害和打击已经大多大多了。就是在今天午后,她回到厂里去,还受到不少人的污辱和谩骂。有人向她吐口水,还有人干脆冷嘲热讽地骂她,包括一些不明真相的工人。有人散布说她是想傍官,拉厂长下水不成,就倒打一耙;还有人把高贯成当成了救世主,说谁往高厂长身上泼脏水就让她不得好死。有些脏话,我这当父亲的是学不出口的。冬莉很委屈,就想认了,管他安排个什么地方,能有个地方端饭碗就算了。是我不甘心,在家里还狠狠地骂了她。我的闺女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当父亲的最清楚,看着冬莉家里家外受夹板气,捂着脸哭起来没完,我比谁心里都难受。楚书记,古人有言,‘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毋自辱也。’这是《论语》中的话,孔圣人说的,我吴家父女做到这一步,也算无可非议了。可古人还有话,‘伏清白以死直兮,因前圣之所爱。’这是屈原的心志。黄宗秉则言,‘死犹未肯输心去,贫亦其能奈我何!’楚书记是有大学问的人,无须我再多言,对这些话自然比我有更深透的理解。我对我的女儿说,且把反腐倡廉为党为国的大道理放在一边,就是为了我们自身的清白,我们也决不可输心!”
  楚哲只觉得脸上烫起来,喃喃他说:“吴老师,我很敬佩你的学识和人品……”
  吴瑞之越发动情他说下去:“楚书记,我让冬莉三番五次地去找你,也是相信了文如其人的话,敬重你的文品和人品。以你对世态人情的洞察,以你在多篇文章中表现出来的责任心和使命感,我不相信你对钢管厂之事眼下的结局会完全没有自己的想法。我们父女俩之所以希望你能过问一下此事,是因为你毕竟占着一个县委副书记的位置,你的话总会比我们一个普通百姓的微弱之声更有些分量。”
  “可是,我已经……”
  “我知道你已经尽了很大努力,而且因为你的特殊情况,一定已很让你为难了,作为一个普通教师,我也没有资格再希望你做什么和不做什么。楚书记,你放心,我和冬莉都不会再找你,给你添麻烦了。咱们的国家不还是共产党当家做主吗?咱们不还是社会主义吗?作为公民,我们不是还有谁也剥夺不去的权利和义务吗?这就足够了。其实缺了谁都不要紧,只要别缺了民心和正气,大不了多走些弯路,再多些磨难而已。‘欲为圣朝除弊事,前将衰朽惜残年!’我就说这些了,再见。”
  电话“咔”的一声挂断了。楚哲握着话筒,呆呆的,好半天没有放下,眼前依稀是那个高挑、清癯的身影,恍然间又生出一种少年时代面对敬爱而严厉的老师的感觉。
  另一个房间里,电视剧《宰相刘罗锅》已经开演了,一群孩子们在稚声稚气地数唱:
  天地之间有杆秤,
  那秤砣就是老百姓。

  又是一个星期一,楚哲乘车返回县里。
  他下了汽车,便直奔肖秉林的办公室。推开门,见屋里烟雾腾腾地坐了不少人,有教委主任、县高中的校长、公安局长,还有两位教师模样的人,一个个面色冷峻,沉默不语。县办主任纪江膝上放着一叠纸,准备记录的样子,肖秉林见楚哲进了屋,忙从办公桌后起身迎了出来,将楚哲拉到走廊里。
  “刚回来?先回屋歇歇,有话过一阵再说。我这正乱呢。”肖秉林说。
  “咋回事?”
  “县高中有位老教师,昨天夜里被人打伤了。这不,师生们来了。”
  楚哲心底突然腾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被打的老师叫什么?”
  “吴瑞之,教语文的,五十五六了。”
  “砰……哗……”楚哲耳边恍惚又响起玻璃被砸时的一声炸裂。他急切地问:“凶手抓住了吗?”
  “抓住了还说什么?昨天夜里,有九点多钟了吧,吴老师带学生上完晚自习,独自一人往家走,穿过一条胡同时,身后窜来一辆摩托车,照着吴老师后脑勺就是一砖头……”
  又是砖头!
  楚哲一惊,心想吴老师当时就人事不醒了,哪还记得骑车人的模样和摩托车牌号,当时胡同里又静无一人。这事让公安局也挠脑袋呢,一点线索都没有,咋抓凶手?
  楚哲对肖秉林说:“你知道吴瑞之是谁吗?就是钢管厂会计吴冬莉的父亲。”
  肖秉林大惊:“啊?!”
  楚哲还想说几天前他家里也挨过一砖头,可话到嘴边,还是咽回去了,只是问:“吴老师的伤重吗?”
  “不轻。打了一个大口子,又加严重脑震荡,好在已没有生命危险了。正在医院里治疗呢。”
  楚哲转身就往外走。他又要了汽车,直奔县医院。
  病床上,那个清瘦的老人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眼睛微眯着,脸色显得越发苍白虚弱。床前围着吴冬莉和她的丈夫,还有一位学校的老师。输液瓶在不紧不慢地点滴着。见楚哲进来,吴冬莉迎过去,两行情亮的泪水便不可遏止地流了下来。
  楚哲握了握吴冬莉的手,便要上前和吴瑞之说话。吴冬莉拦住他,小声说:“我爸不能说话,脑子伤得挺厉害,身子动一动,情绪激动一点,就恶心得要吐。”
  楚哲站在那里,静静地凝望着伤病中的老人,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深深的愧疚。如果那个事情自己鼎力担承过来,如果自己不是有意无意地在家里躲了一周,老人是不是就不会遭此一难呢?那是一伙穷凶极恶的人,是不是以为玩了这一手,就能吓唬住难,堵住谁的嘴巴了呢?
  吴瑞之听到了屋里人的说话声,微微睁开眼睛,见到楚哲,就挣扎着想坐起来。楚哲急上前按住老人,说:“吴老师,您别动。我……来晚了。”
  吴瑞之嘴角扯出几丝鄙夷的冷笑,轻声说:“一帮无赖、流氓……见不得太阳的东西……”
  楚哲会意地点点头。
  吴瑞之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手上竟还握着一卷纸:“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饶不了他们……”
  楚哲把那份材料接过来,说:“吴老师,您如果还信得着我这个学生,就把它交给我。您安心养伤吧。”
  “不敢不敢,言重了。”吴瑞之微微地点了点头,两颗硕大的泪珠在眼窝里漩动,终于一溢,顺着多皱的面颊滚下来。他故作轻松他说,“老百姓的话,他大嘎秃子打立正……还想一手遮天?”
  楚哲又坐上汽车,心事重重,一言不发。小车飞快地开到十字街,正要开向县委大院时,楚哲说话了:“去市里。”
  司机嘎吱一声踩死了闸,不解地问:“去市里?”
  “去市里,到市纪检委。”

  就好比一个不大也不深的水潭,只需将四周的人水口、出水口一堵,抽水泵哗哗地一开动,潭里的鱼鳖虾蟹便很快被晾了干滩,不管那黑鱼棒子再怎样扑腾尾巴企图把潭水搅浑,也不管那老鳖怎样拼命地往淤泥里钻匿,一切挣扎都是没用,统统没用。
  本来就是一个并不复杂、作案手段也不高明的案子。市纪检委很快查出了一个具有黑社会性质的贪污集团。一辆警车呼啸着开出钢管厂的大门,上面铐着厂长高贯成、原主管财务的副厂长和财务科长。据说他们仅此做职工奖金假账就吞噬了数十万元人民血汗。
  很快,县长赵金祥和副书记冯天一等人被停止工作,隔离审查。据悉,他们也将以受贿罪走上法庭。
  那一天,市里有电话来,叫楚哲马上到市委宣传部里办公室,领导找他谈话。
  桑塔纳开进市委大院时,正与迎面开出的另一辆桑塔纳相遇,车上走下肖秉林。楚哲急开车门迎出去。肖秉林拉住他的手,走到旁边僻静一些的地方。
  楚哲急切地问:“市里找我们什么事?”
  肖秉林苦涩地一笑:“县里的班子大动了,书记和县长马上到任。”
  “那你呢?”
  “到市档案局当局长。这回难得清闲,有功夫跟你学学写文章唆!”
  楚哲叹了口气:“你跟他们吃锅烙(受牵连)了。”
  肖秉林摇摇头,苦苦一笑:“也说不上吃锅烙,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踩的嘛。到县里这两年,我只想与人为善,闹个班子浑和吧,以为只要不出什么大格,我这个一把手也就算站住脚了。教训啊!其实,钢管厂的巴巴事,我早就有所察觉。我到县里不久,高贯成就摸到我家里,一家伙就出手三万元,说是年底奖金提成,县里领导都有份。我知道那是在拉我人伙,或者说是在封我的嘴巴。我只说无功不敢受禄,坚决拒绝了……”
  楚哲安慰道:“这年月,当权者能洁身自好,待我操守的,已很难得了!”
  肖秉林说:“所以呀,我是打心眼里羡慕你老兄,无官才一身轻啊!你以为这两年我一门心思地浑和来浑和去,心里就不累呀?”
  楚哲似被什么轻轻地刺了一下,问:“那市里单找我,要谈什么?”
  肖秉林抖了抖楚哲的手,说:“已经都到大门口了,进去跟领导谈吧。”
  宣传部长办公室里还坐着组织部长,看来是已等在那里了。他们先是很随意地谈了些楚哲到县里的收获呀,是不是已开始酝酿什么大作之类的话,接着组织部长将话锋一转,很郑重他说:“你到县里这半年多,上上下下反映都不错,为人谦和,深入实际,为你今后的创作一定积累了很多素材,特别是关于钢管厂的那个案子,表现出了一个党员领导干部很高的原则性和斗争精神。最近市里已对县里的领导班子做了很大的调整,这你可能都知道了。市常委会研究决定,你的挂职暂告一个段落,就不再担任县委副书记的职务了。作家嘛,主要还是靠自己的作品说话,保证作家充分的创作时间,也是市领导对繁荣创作的一以贯之的关心和支持。”
  楚哲不解地问;“当初不是说,我的挂职最少是一年吗?”
  组织部长说:“情况总是在不断变化嘛。部里很忙,还有一个会等着我,就这样吧,等有时间,咱们再好好聊。发表了什么好作品,可别忘了给我送过来一本呀!”
  组织部长急匆匆地走了。楚哲还在为这毫无准备的变故发怔。宣传部长甩过一棵烟,说:“你也别想得大多。让你回来,本也有些争议,情况很复杂呀!县里新班子也不希望市里再做编制外的挂职安排,你再在县里呆下去未必是好事了,我这主管常委就拿主导性意见了。唉!一言两语也很难说得清楚。总而言之吧,我是为老同学好,不说了,慢慢品吧。”
  楚哲蓦地又想起当初送自己时,宣传部长说过的“只做好人,莫求好官”的话,好像终于悟出了点什么。
  他又想起幸好还没办理的给妻子办调转的事,不由嘿嘿地笑了。
  宣传部长问:“笑什么呢?”
  楚哲说:“没笑什么。这很好,真的很好!”
  楚哲离开县里的时候,是个清晨,小城刚刚醒来,机关里上班的人还没来。他将自己的东西收拾进一只大提包里,把房门钥匙放在写字台上,悄悄地一个人离开了那个安安静静的大楼。门卫对他的悄然离去很奇怪,问楚书记这么早干什么去呀?他挥挥手,只说赶趟早车,再见了。门卫怔怔地目送了他好久。县里本来还要搞一个欢送宴会的,办公室主任纪江也也安排好了送他回市里的有关事宜,包括颇具规模的车队和以新任县委书记为首的送行人员,还说县里准备送他份贵重些的礼物做纪念,不知他需要什么。可楚哲想:“那些形式的东西还有什么必要吗?我是否应该安安静静地走开?文人嘛,就留下一点自己的特色吧,哪怕是一点遗憾呢!”
  长途大客车轰轰吼着开出了县城。楚哲紧贴窗口,望看街道,望着远处高耸的县委大楼,望着街上奔忙的人流车流,心底突然生出几分依恋,几分惆怅,一股酸酸热热的东西悠悠地漾上来,久久挥之不去。
  街上不少店铺已经开门营业了、录音机里又放出了那稚声稚气的歌唱和熟悉的旋律:
  天地之间有杆秤,
  那秤花就是老百姓。
  秤杆子挑呀挑江山,
  你就是定盘子的星。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