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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多慈女士的史迹画及历史人物画


  四十六年度教育部举办文艺奖金,美术部门获奖者为孙多慈教授,戏剧部门则为李曼瑰教授,两位学养有素,造诣深邃,在文艺学术界久负盛誉,这次获奖,可谓实至名归,可为国家得人称庆,也是文化界莫大的光荣。
  笔者个人和孙多慈女士交谊之深,不止一日,在四十四年出版的拙著《归鸿集》里,便有了两篇介绍她的文章,自问介绍得相当详细,现在想再写些关于她的什么,实有“词穷”之苦。不过这次看见我所敬爱的画家,获得这样大的荣誉,心里有说不出的欢喜。何况多慈现在正努力从事两种极有价值的工作:其一是国史馆委托她所绘的大幅史画;其二是梁容若、梁实秋、台静农诸先生劝她所作的新历史人物画。这两项工作当然都是相当艰巨,不是一朝一夕所能成功的。但我们的画家正在尝试要肩负这个神圣的使命,悉力以赴。我们做朋友的人,对于绘画虽完全门外,在旁边拍拍手掌,叫喊几声,替她打气,那也是义不容辞的吧。
  多慈受国史馆馆长罗家伦先生之托,绘制革命先烈、开国元勋之像,已有好几年了。已绘成的如秋瑾、陈英士、黄兴诸像,英风壮概,凛凛犹生,谁看了都会肃然起敬,认为画家所传者不止是些伟人的容貌,其实是这些伟人的精神。尤其秋瑾的那双眼睛,十分英秀,也十分灵活,竟把个才情倜傥,意气干霄的鉴湖女侠,从画布上完全复活起来了。去年又开始芦沟桥抗战的大幅油绘,这是我国对暴日八年圣战所燃起的第一把火,历史意义,非常重大,所以我们画家也曾用了她全部精力来绘制这幅大画。画中我英勇将士扼守芦沟桥,阻止敌人的前进,雪刃纵横,飞丸如雨,双方肉搏之惨烈,观之浑如置身当时的战场。而头顶长天如墨,残月一钩,上弦下弦,都经过天文气象学者仔细考证过,这虽是馆长罗家伦先生的心细如发,详加领导,若非画家杰笔,岂能相得益彰?现在罗馆长要多慈女士绘制的大幅史画尚有多帧,我希望她能继芦沟桥抗战的这一帧以外,再产生几帧杰作。
  笔者幼时,酷爱绘画,尤爱结构弘伟、人物繁多的史迹画。民国十年,赴法留学,即以学习绘画为职志。其实是想将来能够绘制历史巨画。所以我对于拉飞尔、米开朗基罗的宗教诸图固非常心折;而对于基里哥(ThéodoreGéricault)的《马杜萨之筏》(LeRadeaudelaMéduse),大卫(J.L.David)的《拿破仑在巴黎圣母大堂加冕》及他人所作各种战争画或史迹画更极其爱好。假如我学习美术成功,动手来绘那些大史画,技巧是否得心应手,不敢自己担保,但组织方面的才能,和磅礴阔大的气魄,我自信虽赶不上这些大艺术家却也不会十分落人之后。我不但要作现代的史画,还想作古代的史画。凡古代英雄在历史上所表演的龙拿虎跃,风云变色的壮剧;忠臣烈士碧血丹心,万古长存的伟迹;以及骚人墨客,才子美人的流风余韵,艳迹绮情,我都想在我笔底下一一复现起来。可惜为了各种阻碍,我学画的志愿未能贯彻,只有寄望于其他画家。不过多少年来,看了许多现代中国画家的作品,很少有合于我之理想者。当然有几个资格较老的画家如过去的徐悲鸿、林风眠,现在的梁鼎铭诸先生属于例外,可是女画家则实无一人,以女界人才论,实是一种耻辱。现见孙多慈女士居然有这么大的魄力来作芦沟桥抗战画,我们女界当然要分外高兴,所以我要劝她再产生几幅了。
  多慈的新历史人物画是用中国笔墨制作的。比大幅油画省力得多,所以成绩也相当丰富,自孔子、孟子、到朱夫子、王阳明,关于思想方面的人物差不多画全了。文学家方面自屈原到李白、杜甫也画了八九个。这些人物画,仅用单纯的线条钩勒而成,并不着色,以便摄制影片。看上去似觉甚简单,并不难画,仔细一研究,才知道画家制作这些历史人物的画像,也曾大费经营。
  我国古代艺术技巧幼稚拙劣,人物画的程度当然更浅。殷高宗梦见圣人,使人肖其像求于天下,得傅说于版筑之间,遂立为相。据《尚书说命上》:“乃审厥象,俾以形旁求于天下。”有人说便是画像。即稗官小说所谓“绘影图形”者。所画傅说像究竟是什么样子是难于想象的。刘向《说苑》“齐王起九重之台,募国中有能画者赐之钱。有狂卒敬君画之,而画妻像于台,视之而笑,王乃取之。”这个记载太嫌简略,《艺文类聚》及《御览》所记较详,曰:“齐王起九重之台,募国中有能画者,赐之钱。有敬君居常饥寒,其妻妙色。敬君工画,贪赐画台。去家日久,思忆其妻,遂画其像,向之喜笑,旁人瞻见之以白王。王召问之,对曰:‘有妻如此,去家日久,心常念之,窃画其像,以慰离心,不悟上闻。’王即设酒与敬君相乐,谓敬君曰:‘国中献女无好者,以钱百万请妻,可乎?不者杀汝!’敬君惶惧听许。”这也是人像画之较古者,故事似乎不是捏造。画的人像大约有相当好了,不然不会引动齐王邪念的。
  汉武帝于甘泉宫画太一诸神。宣帝画功臣十九人于麒麟阁。在宣帝前,功臣形容已有绘制,司马迁见张良像如妇人女子可证。《汉官典职》“明光殿省中,皆以胡椒涂壁,紫青界之,画古烈氏。”《历代名画记》,“汉明帝雅好图画,别立画官,诏博洽之士,班固、贾逵辈,取诸经史事命尚方画工图画。”王延寿《鲁灵光殿赋》,对壁画所绘人物,叙述更详,自三皇五帝到黄帝唐虞夏商周三代,嫔妃乱主,忠臣孝子,“贤愚成败,靡不载叙,恶以诫世,善以示后”,可见壁画作用是具有教育意义的。顾恺之女史箴图亦此类。   故宫所保存的历代帝王及历代名人像,有的当然是写真,大多数恐怕是出于想象。以孔子像而论,最早出于武梁祠《孔子见老子像》。可是孔子见老子是不是有这回事呢?事迹先靠不住,像怎么会真呢?其他唐宋以前名人像,想必都是画师笔下的虚拟,而不是他们本人的庐山真面。并且媸妍肥瘦,往往与真人相反。譬如以屈原像而论,我在萧云从(尺木)所作离骚图卷首见有一幅“三间大夫卜居渔父”,屈原高冠岌岌,长剑陆离的服饰是对的,面貌苍老也未甚误,屈原死时原有六十多岁了。不过脸型开得太瘦陋,未免太唐突了我们的诗人。据屈原在其作品中屡次自叙,他原来是个美丈夫,并且生性抱洁怀芳,极爱修饰,《离骚》:“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前人误以“能”字作为“才能”解,误,“能”即古“态”字。若作“才能”则可以统在“内美”之内,又何必加“重之以”三字以别之呢?《抽思》:“有鸟自南兮,来集汉北,好姱佳丽兮,胖独处此异域!”可见他常以自己昳丽的容颜自负。我们图画屈原像,先要把他的面目画得极其秀美,他的精神则是一位驾飞龙,乘瑶车,望舒前驱,飞廉奔属,遨游于昆仑悬圃,赤水西极之间的真人,一位咳唾九天生珠玉的天仙,把他画作披发行吟,形容枯槁固然是错,便像梁容若先生所说“爱国忧民,深谋远虑,肝肠千结的诗人典型”恐怕也只能表现诗人神情的一面而已。我觉得张大千先生所藏赵子昂所绘屈原像,极惬鄙意,《畅流》七卷九期溥心先生所作《屈子投江图》的封面,虽简单数笔,神态也极佳。总之,我们替屈原作像,千万不要忘记他容貌俊美这一点,否则我们诗人汨罗的幽灵也要不高兴的。
  又如陶澍集注的《陶渊明全集》卷首有靖节先生像二帧,第一帧是个半身像,后有张昌燕题记,谓“自明人所摹历代名贤传钩得此幅”,与吴兴见“龙眠居士莲社图真迹,丰致与此正同,乃知此本得靖节真面目也。”这像头戴草笠,肩披蓑衣,则在靖节躬耕之际,画得那么痴肥臃肿,说是靖节的真面目,谁能相信?
  举屈原与陶渊明二例,其他可以类推,不必赘论。因此新历史人物画,确有重新创作的必要。多慈是学西洋画出身的人,对于造形之学,筑有坚实的基础,她每画一名贤之像,必先求前人所作,参伍折衷,求得一个比较近似的标准。这比较近似本来是难说的,我们既未及身从古人游,前代画家所作,又大都出于想象,有什么标准可以依据?所以她想出一个不画形貌而画灵魂之法。古人的灵魂寄寓于他们自己的作品,熟读他们的作品,则可以想象出他们声音笑貌,最后神光离合之间,整个法身,倏然涌现,摄之毫端,也许比当时对面写真,更能肖似,所谓“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所谓“求之於牝牡骊黄之外”者是也。
  总之,我希望多慈女士能把这批历史人物画像早日赶制完工,刊为专集,宣扬国外,使外人景仰我们的先贤,因而认识中国文化的伟大,尤其重要的是教海外侨胞,知道中国历史上有这么多的人物,更能热心拥护祖国文化,而以生为中国人为荣。则这批历史人物画像意义所关,更不止教育而已了。

  选自《读与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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