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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望舒与现代诗派


  现代派这个名目是由一份名为《现代》杂志而起的,而这个杂志之名则又来自一个书店。民国十九年,上海现代书局发行了一个文艺月刊,即名《现代月刊》,开始由叶灵凤等人主编。这是个大型文艺刊物,水准相当高。后来戴氏又创办《新诗》杂志,经常在这个杂志投稿者为李金发、施蛰存、穆木天、艾青、何其芳、李广田、路易士(即纪弦)等。戴望舒曾出版诗集《我的记忆》,后改为《望舒草》、《望舒诗稿》,又有《灾难的岁月》等。
  前面说过颓加荡诗派原出于象征诗派,现代诗派也是如此。但看戴望舒《望舒诗草》后面所附诗论零札中所说的话便可知道:“诗是由真实经过想象而出来的,不单是真实,也不单是想象。”又说:“诗是一种吞吞吐吐的东西,动机在表现自己跟隐藏自己之间,诗不能借重音乐,诗的韵律不在字的抑扬顿挫,韵和整齐的字句常会妨碍诗情,或使得诗情成为畸形。”
  戴望舒也曾留学法国,与李金发有相当深的友谊,彼此诗风互相影响,不过以格律论,戴氏诗比李金发高出多了。现引其《夕阳下》一首:

  晚霞在暮天上撒锦,溪水在残日里流金,
  我瘦长的影子飘在地上,像山间古树底寂寞的幽灵。
  晚山啼哭得紫了,
  哀悼着白日的长终,
  落叶却飞舞欢迎,
  幽夜底衣角,那一片清风。
  荒冢里流出幽古的芬芳,在老树枝头把蝙蝠迷上,它们缠绵琐细的私语,在晚烟中低低地回荡。
  幽夜偷偷地从天末归来,我独自还恋恋地徘徊,在这寂寞的心间,
  我是消隐了忧愁,消隐了欢快。
  这首诗里“晚山啼哭得紫了”、“荒冢里流出幽古的芬芳”完全是李金发的句法。不过在晚上啼哭之下,戴望舒要加说明是“哀悼白日的长终”,“荒冢流出幽古芬芳”是要把“枝头蝙蝠迷上”,便好懂得多。照李金发的写法,他写了山哭、冢流芬芳以后,笔头便飏 开去,并且飏到十万八千里以外,永远把读者系挂在空中,这就是两人不同之点。又一首《雨巷》可称为戴望舒代表作:

  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芳,
  丁香一样的忧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这寂寥的雨巷,撑着纸油伞
  像我一样,
  像我一样地
  默默行着,
  冷漠、凄清、又惆怅。
  她静默地走近
  走近,又投出
  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飘过
  像梦一般地,
  像梦一般地凄婉迷茫。
  像梦中飘过
  一枝丁香地,
  像我身旁飘过这女郎;她静默地远了,远了,到了颓圮的篱墙,
  走尽这雨巷。
  在雨的哀曲里,
  消了她的颜色,
  散了她的芬芳,
  消散了,甚至她的
  太息般的眼光,
  丁香般的惆怅。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飘过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艾青于民国二十一年即开始写诗,诗中人物大都是拙朴的农人、樵夫、野妇村姑,所歌颂的是他们对土地的热爱,和乡村的自然风光,美和自由生活中的幸福。次年出版《大堰河》是一种自传性质的诗作。他初期诗作每多繁复、重叠、冗长的句法,后渐洗练,变出一种清新朴素的美来。穆木天撰有《旅心》、《流亡者的歌》等,其诗每不用标点符号,以示特别,引一首为例:

  听
  永远的
  荒唐的
  古钟听
  千声
  万声

  古钟飘散
  在水波之皎皎古钟
  飘散
  在灰绿的
  白杨之梢古钟
  飘散
  在风声之萧萧——月影
  逍遥
  逍遥——古钟
  飘散
  在白云之飘飘(穆木天《苍白的钟声》)

  何其芳有《预言》诗集,他本是新月派诗人,因常在《现代》上发表诗作又被人视为现代派。他初期的诗受西洋浪漫派的影响,带有浓厚的感伤和悒郁,给人一种深邃的感觉。在《夜歌》诗集中有《砌虫》一首:
  听是冷砌间草在颤抖,听是白露滚在苔上轻碎,
  垂老的豪侠子彻夜无眠,空忆碗边的骰子声,
  与歌时击缺的玉唾壶。
  是啊!我是南冠的楚囚,惯作楚吟:一叶落而天下秋。
  撑起我的风帆,我的翅,穿开日光穿过细雨雾,去烟波间追水鸟底陶醉。
  但何处是我浩荡的大江,浩荡,空想银河落自天上?
  不敢开门看满院的霜天,更心怯于破晓的鸡啼;一夜的虫声使我头白。

  这首诗自第一节到第三节,完全是用中国旧式诗词的血肉溶化而成,像“豪侠子”、“唾壶击碎”、“南冠的楚囚”、“银河落天上”、“满院霜天”、“破晓鸡啼”、“虫声使头白”,我可以很轻易地找出来这类句子的娘家。这类诗虽有点像朱湘的作品,但满纸鸢饤,不像朱湘融和得自然、妥贴与轻举,比朱湘差得远。与何其芳齐名的是李广田,著有《画廊集》、《银狐集》、《诗的艺术》等。他也不完全是属于现代诗派,只因和何其芳一样投稿《现代》较多,被人强行派入的。严格地说何其芳的作品见于抗战前《大公报》副刊最多,可说是《大公报》副刊派。现引其《窗》:

  偶尔投在我的窗前的,是九年前的你的留影吗?
  我的绿纱窗是褪了苍白的,九年前的却还是九年前的。
  随微尘和落叶的蟋蟀而来的,还是九年前的你那秋天的哀怨吗?
  这埋在土里的旧哀怨,乃种下了今日的烦忧草,青青的。
  你是正在旅行中的一只候鸟,偶尔地过访了我这秋的园林,(如今,我成了一座秋的园林;)
  毫无顾惜地,你又自遥远了。
  遥远了,远到不可知的天边,你去寻,另寻一座春日园林吗?
  我则独对了苍白的纱窗,而沉默,怅望向窗外,一点白云和一片青天。
  现代派尚有侯汝华、钱君匋、常白、珍君等不具论。据周伯乃在他《中国新诗之回顾》里说:“现代派的诗,最大的特质,就是具有象征派的含蓄,但没有象征派的神秘幽玄。它具有古典主义的典雅、理性,但没有古典主义的刻板。它有浪漫派的奔放、热情、但没有他们的无羁、狂放。所以现代派的诗,是集前辈诗人所长的综合表现,它具有古典主义的理性,也有象征派的暧昧,和浪漫派的热情,这是现代派的诗的最大特质。”
  周氏这番批评虽属后来所说,但甚中肯,现代诗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派别,我们可以自此获得一个简单的概念了。

  选自《中国二三十年代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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