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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武汉大学图书馆


  朋友,你看见过北平文华武英殿没有?见过大前门和天坛没有?国立武汉大学便是模仿中国宫殿而建筑的。文法两学院有点像大前门,而夹在中间的图书馆则颇类天坛,银灰色的墙壁,碧绿色的玻璃瓦,远挹湖光,近揽山色,居高临下,气象万千,北平帝皇居也许比这个更为壮丽,但却没有这样天然风景的陪衬。
  不过,武大外观之美,虽然有名于国内,也有她的缺点,那便是位置太高,教职员上课办公不便。武大的本部(包括文、法、理、图书馆、大饭厅及学生宿舍在内)位置于一山冈上(这便是珞珈山的主山),要想上去,却必须跨越百余石级,年轻力壮的人虽行所无事,体弱气衰的老教授,便不免视为畏途。住在第一区校舍的多为校长、院长、各系主任和有名望的教授,他们来到本部时,有每半小时一次的交通车代步,到了山脚,才历阶而上,究竟要省不少气力;我们这些在二区三区的人,先要在那坡陀起伏的山路上走上半里,再爬石阶,心脏衰弱的和有脚气病的,你想他怎么能不叫苦连天呢?
  记得本校有一留华四十余年的德籍教授,我到武大时,他的年龄已在七十以上,身体又生得肥胖,他家是在武昌城里,他的功课都排在下午一时;这可苦了这位老先生,上课的那天,总要提前一点钟在家吃午饭,搭公共汽车来到学校后,一手挟着一个大书包,一手扶着一根手杖,颤巍巍地,取道那大饭厅前面的山坡迤逶而上,转了一个大弯,才达于课室,又要坐着喘息半天,等到铃响才授课,这样,他才可以避免爬笔陡的百余级石阶之苦。
  武大校舍的样式是一位美国建筑师所设计,他说,校舍建在山巅,可以尽收珞珈美景,而武大彼时的当局,也都是四十上下的壮年人,并没有考虑到爬山吃力的问题,老年的教职员虽想反对,却不能发生什么效果。再过几年,这几位学校当局也上了年纪,始发现当初设计的错误,但那时又没有什么补救的办法了。
  我初到武大的那几年,身体忽然大发其福,每到文学院去上一次课,总要累得汗流气喘。想学那位德籍教师取道斜坡上山,而转一个大弯要费去廿多分钟,时间上又觉得太不经济,所以我常幻想假如我能获到希腊神话里风神赫梅士的金飞鞋那多么好,脚一蹬,便飞到对面山顶上,外国人发明这,发明那,何不发明一种轻便单人飞机,一方磅秤大小的铁板,插着一个丁形的铁杆作为扶手,发动机藏在铁板里,升降可以自由控制,价格便宜,像我们教书匠都可购置一具,倘使有这样机器,我每天要去图书馆几趟。
  一个人想写篇学术性的东西是非多跑图书馆不可的,可是为了怕爬那百余级石阶,我往往宁可让自己文章一个典故昧其出处;一位古人生卒时间,说得不大正确;或可供佐证的资料,听其缺少一条或数条;或该注的原文记不清楚,只有以自己的文字总括几句;还有为懒查书,当把别人已说过的话,矜为自己的创见;别人已矫正过的错误,我来大驳特驳,……要不是为了我们的图书馆龙门千尺,高不可攀,我何致于在这典籍丰富,独步华中的最高学府混了几年,学问上还是依然故我?天下美观与实用不能两全,则应该舍美观而取实用,惜乎武大校舍的设计者当时未曾注意及此。
  我对世间万事一无所好,所爱只是读书。若有一个神仙以三个愿望许人选择,我所选择的第一愿,要有一个完备的图书馆,让我终日獭祭其中;第二愿,有一个和美的家庭,第三愿,太平时代的中产之家的收入。倘神仙所许的仅一愿,那么,给我图书馆吧。
  我的性格外表上好像欢喜热闹和活动,内心实倾向孤独,所爱的是从容的岁月和恬静的生涯。我常和我的朋友袁兰紫说:假如有一花木繁盛,池榭清幽的园林,园中有一藏书楼,万卷琳琅,古今中外皆有,期刊日报,也按时送到,不管这地方是修院也罢,牢狱也罢,我可以终身蛰伏其中,不想念外面的繁华的世界了。
  实际上,世间哪种知识,书里没有?哪件事实,书里不曾纪载?哪一类人生乐趣,书里不能供给?书可使时间倒流,你的精神张开幻想的翅膀,扶摇千载之上,与你所钦慕的古人周旋晤对,从容言笑;书有缩地之术,五洲万国,任你随意遨游,名山大川,听你自由赏览:无怪那些爱读书的人终日书城坐拥,其乐陶陶,南面王不易。
  记得俄国有位作家写了篇短篇小说,一个银行家与一青年律师争论死刑与终身监禁的短长。律师主张后者较合人道,自愿在银行家家中受囚十五年,作为胜负的决赌,囚期将满,他应该得到胜利,却越墙而遁,临走时写了一篇自白,原来他在十五年的囚期中,读了无数书籍,觉得世间财富,勋名,与一切赏心乐事,都不及读书的滋味,而且任何事书中都有,只须一卷在手,又何必他求?因此放弃他那应得的一大笔偿金,于囚期将满的半小时前逃走了。这篇小说脍炙人口,翻译遍天下,我国也有好几种译本,我个人尤其爱读。
  我国人常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倡导读书,可谓不遗余力。不过,又说什么“书中自有黄金屋”,以及什么“颜如玉”,“千钟粟”,用声色货利来鼓励人读书,怪不得很少人能够真正领略读书的乐趣。只有明代归有光所作《项脊轩记》,先琐碎地叙述许多家常,忽然来一段这样的文字:项脊生曰:“蜀清守丹穴,利用天下,其后秦皇帝筑女怀清台;刘玄德与曹操争天下,诸葛孔明起陇中;方二人之昧昧于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余区区处败屋中,方扬眉瞬目,谓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谓与陷井之蛙何异。”
  写完这一段,又转过笔头叙述家常了,这段文章非常奇特,可说是不但不见其尾,而且还不见其首的神龙,数百年来桐城派的文评家,也曾把这篇项脊轩记仔细研究过,评论过,对于这一段突如其来,划然而止的文章,却只有纳闷心头,一词莫赞。
  其实这不过是震川先生在叙述自己的神游千载,尚友古人的读书之乐而已。他以一富一贵来代表世间一切“发迹变态”的人生图画,让他独自一幕一幕尽情欣赏。人们不知他“区区败屋中”竟有这样“奇景”,笑他是“陷井之蛙”,他自命却是那绝云气,负苍天,一飞九万里的鹏鸟,大千世界,尽于一览;又像那手持玉杖,飘然云端的神仙,沧海桑田,视同旦暮。你们这些目不识丁的俗物,才真是“陷井之蛙”,而那些只向书里觅取“黄金屋”、“颜如玉”的读书人,比较井蛙也高不得多少。
  喔!我不能让说的话像断线风筝无尽止的飞扬过去,现在请再回到读书问题。世间书籍是这么的浩如渊海,一个人生命有限,哪能读得几多,这却是读书人最为痛苦的事。
  但使鲁戈长在手,斜阳只合照书城!
  袭定庵这两句可爱的诗,也还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叹息!

                      选自《闲话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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