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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昆仑一词何时始见于中国载记


  问昆仑一词果于何时开始见于我国古籍,则颇不易考定,盖我国最初文献,已无可征,而地底文化资料,则尚未完全发见。今日出土之甲骨铜器文字,其中似尚无昆仑字样。至于普通古书,则《夏书·禹贡》有:“织皮昆仑、析支、渠、搜、西戎即叙。”
  若《禹贡》果为大禹治平洪水以后,令其臣曰伯益者所作,则昆仑一词,夏初即见于中国文籍矣。但据历来学者考证,《禹贡》地理有秦汉以后之名。近代学者曾断定此文乃战国时产品。况本文昆仑一词,据郑玄注“衣皮之民,居此昆仑、析支、渠搜三山之野者,皆西戎也”(《尚书正义》疏引)。又谓“别有昆仑之山,非河所出者也”(同书)。孔颖达则谓渠与搜为二国,郑误一之。四国皆衣皮毛,故以织皮冠之。昆仑也,析支也,渠也,搜也,四国皆是戎狄,故末以西戎总之云云(同书)。蒋廷锡云“西戎国盖附近昆仑山者,郑康成云‘衣皮之民,居此昆仑、析支、渠搜三山之野者’是:昆仑、析支、渠搜皆本山名,而用以为国号者也”(《皇清经解》,蒋相国《尚书地理今释》)。笔者按:清圣祖尝令人穷河源,初定巴颜喀喇山为昆仑,继定冈底斯。圣祖于其御批《通鉴纲目》云:“昆仑国名,昆仑山旁小国也;今西北别有昆仑都国,去中国甚远。”蒋氏《尚书地理今释》多采当时由实地调查得来之记录,故其注禹贡昆仑,亦曾采用巴颜喀喇山之说,其曰戎国盖附近昆仑山者云云,殆采取圣祖意见也。
  近人卫聚贤先生谓织皮昆仑之昆仑即《左传》陆浑之戎(见《说文月刊》第一卷第九期,吕思勉《西王母考附录》),丁山先生亦谓汉之乌孙、昆莫、即陆浑之音转,而陆浑即昆仑之音转,其说恐本之卫氏,而考证则更加精详(见《说文月刊》第四卷合订本,《论炎帝大岳与昆仑山》),若此,则禹贡之昆仑,非地名,与本文主题无涉,此一份昆仑案卷惟有搁置一旁,本文以后虽偶涉及,亦不作主要论题。其次,则《尔雅》颇多昆仑字样:《释地》:“西北之美者,有昆仑虚之璆琳琅伞!《释丘》:“丘一成为敦丘,再成为陶丘,再成锐上者为融丘,三成为昆仑丘。”
  《释水》:“河出昆仑虚,色白。所渠并千七百一川,色黄。百里一小曲,千里一曲一直。河曲。”
  《禹贡》传为禹臣伯益作,故在中国学术界威权最高。《尔雅》亦相传为周公姬旦所作,故亦归入正统学派,而列为十三经之一,历来为学者所重视。然其书取之《楚辞》、《庄子》、《列子》、《穆天子传》、《管子》、《吕氏春秋》、《山海经》、《尸子》、《国语》之文者,不可悉数。盖战国时儒者所作。秦汉以来又有增益之材料。其昆仑各条,刺取《山海经》尤显然可见,故《尔雅》所言昆仑,只能与《山海经》所言者等量齐观而已。
  其次,则有出于汲冢之三书,一为《逸周书》,二为《竹书纪年》,三为《穆天子传》。亦提及昆仑。《逸周书·王会解》:
  “正西昆仑、狗国、鬼亲、枳己、阘耳、贯胸、雕题、雕丘、漆齿。”此书虽相传为周时诰誓号令,为孔子所论百篇之余。顾刘知几即讥其“时有浅末恒说,滓秽相参,殆似后之好事者所增益”(《史通》)。李焘亦谓其“书多驳辞,宜孔子所不取,抑战国处士私相缀续,托周为名,孔子亦未见。”(《汲冢周书序》)。陈振孙谓其“文体与古书不类,似战国后人依仿为之者”(《书录解题》)。其他怀疑之论,不可胜录。总之,此书所言文物制度,多同晚出之周官,又杂以道家名法阴阳兵权谋之战国流行思想。即以《王会》一篇而论,周武王设朝之时,九夷十蛮,都来会聚,虽唐代“万国衣冠拜冕旒”无此盛况。此犹勉强可通也。乃至奇禽异兽,鬼怪妖魔,(如人面能言,状如黄狗之都郭生生,人身跋踵,食人之州靡费费,非鬼怪而何?)亦复济济一堂,则大远于情理。印度人描写帝王盛会,龙天八部,动辄数十万人,《王会》当受其影响而作。又《世俘》篇“武王遂征四方,凡敦国九十有九国,馘魔亿有十万七千七百七有九,俘人三亿万有二百三十。”魔罗梵语,周代未翻,早有人指出,又战国伪书之一证矣。故即此一篇,便可断定其为战国时人所伪造。姚鼐《辨逸周书》谓其书过于怪诞,当“出之六艺,入之杂家”,宜哉。况其所云昆仑与贯胸、雕题、狗国、鬼亲相提并论,则亦如《禹贡》之国名或民族名耳。更不足与于昆仑问题之内矣。
  《竹书纪年》:“十七年,王西征昆仑,见西王母。”《纪年》有古本今本两种。古本今已散佚,但古书引援其文,言昆仑王母者尚不止一条。如郭璞注《穆天子传》引《纪年》云“穆王十七年,西征昆仑丘,见西王母。其年来见,宾于昭宫。”《史记·周本纪》裴骃 集解引郭注文同。《艺文类聚》卷九十一引《纪年》曰:“穆王十三年,西征,至于青鸟之所憩。”卷七又引《纪年》曰“穆王十七年西征昆仑丘,见西王母。”《四库提要》于《纪年》之提要亦云“其穆天子见西王母,西王母止之曰‘有鸟人。’今本无之,则非郭璞所见本也。”云云,西王母与昆仑原有析不开之关系,言西王母即言昆仑也。然则《竹书纪年》之昆仑记载又增一条矣。
  按《竹书纪年》古本凡十三篇,晋太康二年,盗发汲县魏安王冢,得竹书数十车,皆蝌蚪书,《纪年》为其中一种。所纪事起自夏代,终于魏之安王二十年,盖为魏国之史书。其纪三代事则与经传颇异,如云夏年多殷,益干启位,启杀之,太甲杀伊尹,文王杀季历等等。正统学派颇认为荒诞,以野史视之。其书大约失于唐末五代之乱。明人抄合群书所援古本之文,又加以增益,且有沈约注解,是为今本。清人大辨其伪,如《四库提要》,如崔述《考古续说》、《竹书纪年辨伪》,论断精确,今本已无存立余地。朱右曾自郦道元《水经注》,司马贞《史纪索隐》等所援《竹书纪年》文字,辑《汲冢纪年存真》二卷,王国维因其书,更成《古本竹书纪年辑校》一卷,所辑共四百二十八条,是为古本。
  今本固不可信,古本则前人皆已认为战国时人所作。虽所根据者或有一部分真实史料,而关于昆仑及西王母,则无法证实其为周穆王时真实之记载,而为战国时盛传之神话。《穆天子传》专记穆王西征见西王母事,当然不能无昆仑字样。今皆录出如次:卷之一:“河宗又号之曰‘穆满,示女舂山之宝,诏女昆仑囗舍四,平泉七十。乃至于昆仑之丘,以观舂山之宝,赐女晦。’”
  卷之二:“吉日辛酉,天子升于昆仑之丘,以观黄帝之宫,而封丰隆之葬……以祍囗昆仑之丘。”
  同卷:“遂宿于昆仑之阿,赤水之阳。”
  同卷:“天子囗昆仑,以守黄帝之宫,南司赤水,而北守舂山之宝。”
  同卷:“以三十囗人于昆仑丘。”
  卷之四:“自河首襄山川西南,至于舂山,珠泽、昆仑之丘七百里。”
  《穆天子传》不但言昆仑,言西王母,即与昆仑有关之河水、赤水、黑水、洋水、悬圃、群玉之山,亦无不有之。此书自古以来,皆以为伪,四库且以入之小说类。然至近代乃大引学者注意,中外皆有人研究。顾实先生著《穆天子传西征讲疏》数十万言,证明穆天子西见西王母皆为事实,穆天子游辙所至,且至欧洲。顾氏本地理学名家,其书萃半生精力为之,用力至劬,一切《穆传》研究中,当首屈一指。笔者于《穆传》尚未研求,见其文古字奇,穆王行程,亦历历可指,亦颇疑其系古代人一种西行实录,至升昆仑见西王母云云,则疑为战国人根据外国传入地理书如《山海经》之属所增饰者。穆王之西征动机,或亦为往见西王母。其游踪之远,则恐未必如顾实先生之所考。且得见西王母与否,则更未可知。盖笔者认西王母乃西亚最受崇拜之女神易士塔儿(Ishtar)也,既为神矣,是乌得见?顾易士塔儿亦曾与巴比伦古代著名女王西美腊美斯(Semiramis)相混合,神虚无而人实在,则又宜若可见焉。但此女王之时代为纪元前二千年左右,穆王之在位则为纪元前一○○一年至九四七年。时代相差千年之久,两人会晤,实无可能,则穆王见西王母,又羌无根据矣。或曰西亚女王以西美腊美斯名者固不止一人,庸讵知穆王所见者非一与穆王同时代之西美腊美斯耶?或里海一带国家之女王,钦慕西美腊美斯之为人,以其名自名,周穆王误以为西王母耶?且西亚人好以神灵名字与己私名混合为一名,其例数见不鲜。或者中亚一带国家有女王以金星神易士塔儿为己名。中国人固习知易士塔儿为西王母,则误以穆王所会晤者为真西王母矣。曰是亦非不可能之事,但皆须细考而后能定,今则宁从阙疑。
  又次则为《山海经》。此书亦相传为禹臣益所作。然司马迁在汉初,即言“《禹本纪》、《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可见汉时人即不信为禹、益所作。书中有“长沙”、“零陵”、“桂阳”、“诸暨”秦汉以后郡邑之名,颜之推即曾以为疑。朱熹谓此书与《淮南子》乃附会屈原《天问》而作(见《楚辞辨证》)。胡应麟则谓其文体特类《穆天子传》,断为战国好奇之士,取《穆王传》,又杂录《庄》、《列》、《离骚》、《周书》、《晋乘》以成(见《四部正讹》)。朱、胡固善读书,特亦一孔之见。惟《四库提要》议论为持平。其言曰“观书中载夏后启、周文王及秦汉长沙象郡诸暨下隽诸地名,断不作于三代以上,殆周秦间人所述,而后来好事者又附益之欤?观楚辞《天问》多与相符,使古无是言。屈原何由杜撰?朱子《楚辞辨证》,谓其反因《天问》而作,似乎不然。”又云:“书中序述山水,多参以神怪,故《道藏》收入太元部竞字号中。究其本旨,实非黄老之言。然道里山川,率难考证,案以耳目所及,百不一真。诸家并以为地理书之冠,亦为未允,核实定名,实小说之最古者尔。”笔者则断定此书为阿拉伯半岛之地理书,古两河人所作,而由战国时域外学者携之来中国者。中、东、南、西、北五山经所记为半岛西北阿美尼亚高原及其四境之诸山,海内外诸经则为黑海、里海、地中海、阿拉伯海、印度海内外之记载也。然已杂有不少神话。大荒诸经,则完全为神话地理。其中中国地理名词亦甚多,且形势间有与中国地理合者,则疑其曾与中国固有地理书混合,或当时译者以外国地名难译,遇中国地理之可附会者则附会之,真伪不分,中外糅杂,又加以秦汉人之附益,宜其难以探索。中国道教本出两河流域、印度混合之神话。则《道藏》收《山海经》,诚为适宜之举。神话本与小说同源。《四库》谓为古小说而归之小说类,亦未为唐突,特此书并非完全神话耳。此书之《西山经》,《海内东经》、《西经》、《南经》、《北经》,《海外西、北经》,均有昆仑之记载,比前述诸书皆加详,实为昆仑问题之总汇。因本文将大加援引,故此处从略。又有《禹本纪》与《山海经》相表里。《汉书·艺文志》有大禹三十七篇,疑即此书。王逸注《离骚》、郭璞注《山海经》,皆引其书,惜今已失传。
  除此诸书以外,战国子书,亦颇有言及昆仑者。《庄子·大宗师》篇:“堪坯得之,以袭昆仑。”司马注云:“堪坯神名,人面兽形,《淮南》作钦负。”《天地》篇:“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吕氏春秋·至味》篇:“菜之美者,昆仑之蘋。”《列子·周穆王》篇,言穆王西征,宿昆仑之阿,观黄帝之宫,宾于西王母,觞于瑶池之上云云,与《穆天子传》所言,情节相类。《列子》本非伪书,但亦不全真。此一段疑其剽窃《穆天子传》——不然,则《穆天子传》登昆仑,见王母诸情节,乃衍《列子》此文也。文学言昆仑者,首推屈原作品。
  《天问》:“昆仑悬圃,其尻安在?增城九重,其高几里?四方之门,其谁从焉?西北辟启,何气通焉?”
  《离骚》:“遭吾道夫昆仑兮,路修远以周流。”
  《九歌·河伯》:“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九章·涉江》:“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齐光。”
  最后为纬书《淮南》等。纬书虽汉人所辑,但其材料大部分为战国燕齐方士之所传。其中《河图括地象》、《河图始开图》等,叙昆仑情况与《山海经》互有出入。《淮南》为刘安门客所编著,而此类门客固亦燕齐方士之苗裔。《淮南·地形训》之描写昆仑,文采瓌丽,记叙精详,比之《山海经》,已多渲染增饰之处。然其大体则离昆仑原来型式尚不甚远,非后来经过中国人夸大及受印度苏迷卢影响之《十洲记》、《西王母外传》、《拾遗记》等书比也。
  昆仑名词,传入中国,固不知何时,而昆仑神话独盛于战国,则上述诸书可以为证。故吾人谓昆仑见于中国文字之记载,始于战国,谅不为大失(按泰山亦即昆仑,特不以昆仑名耳,见《自跋》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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