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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一封信


  某年上海黄浦江畔某大工厂职员住的楼上,有一个青年工程师,躺在椅子上像在休息的样子,这青年刚刚下工,到房里用面巾拭去头脸上的热汗,燃起一枝雪茄吸起来。吸了一会,起身想赴浴室里去沐浴,忽然他的眼光瞥射到桌上新送来的一封厚信,于是他不想赴浴室了,将雪茄烟向烟盘轻轻叩了一下,叩去烟灰,重新衔在口里,返身坐在椅子上,展开那封信静静地读起来。那信上写道:亲爱的叔健:
  在上海和你分别后,忽忽过了一周有余了。我经过四昼夜车舟的劳顿,幸于大前日安抵故乡。母亲的厝所,也已去过几次,差不多每整天的光阴,都消磨在那里。母亲在世的时候,我年年出外读书,依恋膝前的时日极少,现在虽想多陪伴她一下,然而她已长眠泉壤,我唤她她不能答应,我哭她她不能闻知,健,你想我是如何的哀痛!
  今天是清明节,我是特为了这个节日回里扫墓的。我并没有循世俗习惯:焚纸钱,设羹饭,使我母亲亡灵前来享受。清晓时,家人都未起来,我走到园里采撷了不少带露的鲜花,编成一个大花圈,挂上她的殡宫。一朵朵浓黄深紫,都是我血泪的结晶,春山影里,手抚冷墙,恣情一恸,真不知此身尚在人世。年来悲痛郁结,寸心为之欲腐,这样哭她一场,胸中反略觉舒畅。但想到罔极深恩,此生永难报答,又不觉肝肠欲断了。
  我去夏为母亲病重,仓皇东返,在海船上一路为那可怕的预兆战栗,疑惑不能再与母亲相见。但如天之幸,我到家后,她病况虽然沉重,神智尚清,我在她病榻前陪伴了她七个月,遵她慈命,将你约到我们家乡结婚。她当时很为欣喜,病象竟大有转机,医生竟说还有痊愈之望。为了乡下医药不便,滋补的食品,难以张罗,我特到上海,打算安排一下,接她出山就医;谁知我到上海未及半月,她的噩音便来了!天哪,我当时是何等的伤心,何等的追悔!命运注定我不能和她面诀,不能领略她最后慈祥的微笑,不能看她平安的咽最后一口气,我还有什么法想?那妖异的,惊怖我三年的预兆,虽说没有应验,到底算是应验了。是不是,健?我永久猜不透这是一个什么哑谜。这事我在法国写信回家时没有问母亲过,因为我不忍而且我有所忌讳,归国后我到底熬不住,有一回委婉地问她,她说:她也不知道那时为什么那样伤感?好像永不能和我相见似的。健,这事岂不大奇,看来宇宙间,不能说没有神秘的存在。但我万里归来,还能侍奉她半年的医药,并且偿了她向平之愿——这是她最切的愿望——安慰了她临去时的心灵,冥冥中不能说没有神灵的呵护,这或者是圣母的垂怜吧?我们又哪能知道。
  健,你还记得吗?去年我们在乡下度着蜜月,那时我对于你的误解没有完全消释,你对我也还是一副冷淡的神气——这是你的特性,我现在明白了——但在母亲前我们却很亲睦,出乎中心的亲睦,母亲看了,心里每有说不出的欢喜。更感谢你的,你居然会在她病榻旁边,一坐半天,赶着她亲亲热热地叫“妈。”母亲一看见你,那枯瘦的颊边便漾出笑纹,便喊醒儿,快些上楼拿徽州大雪梨和风干栗子,给你的健吃……”
  青年工程师读信读到这里,眼前仿佛涌现一幅图画:一间小小乡村式房子,里面安着一张宁波式梨木床,床上躺着一个瘦瘠如柴的半老妇人,几年的流泪,昏黯了她的眼神,入了膏肓的疾病,剥尽了她的生命力。她躺在那里,真是一息奄奄,好像是一堆垂烬之火,她说话时也一丝半气,毫无气力。但她看了对面坐着的青年,她的娇婿,和立在她床边的爱女,她的精神便比较的振作,病势也像减退了几分。青年第一次在这垂死的病妇人眼睛里,窥见了伟大的神圣的母性光辉,他曾不禁私叹为人生罕见的奇迹,现在这印象又很鲜明的显在他面前了。
  青年取下口中衔着的雪茄,喷出一口浓烟,好像透了一口气似的,闭着眼呆呆的定了一会神,于是又拈起那封信继续读下去。
  她精神好些的时候,便絮絮和你谈心,她说:“醒儿是我最小的女儿,自幼被我惯坏,脾气很不好,性情又很颟顸,不知道当家理事,尽主妇的职责,将来要请你多多担待她些。从前你们两口子在外国闹的意见,我希望你们心上永远不要留着那层痕迹了。再者你婚假将满,不日出山,你可以和醒儿一道去,不要挂念我,我的病是不要紧的……”她说到这里,她微弱的声音更带些喑哑,像要哭,但没有眼泪,她眼泪已经流干了。她所以伤心的原因,是为了舍不得我。女儿出了嫁,不免要跟着女婿去,自己的病又已到了山穷水尽的田地,自己心里又何尝不明白。抓住她心肝的不是寻常的情感,是生离死别的情感。健,她的情况,我那时不大觉得怎样,现在回想起来,才知那是如何的沉痛!
  健!我现在是个没有母亲的人了。回忆过去托庇慈荫下的快乐光阴,更引起我无穷的系恋。我天天坐在母亲的殡宫前,注视着青天里如如不动的白云,痴想从前的一切,往往想得热泪盈眶,或者伏在草地上痛哭一回。
  唉!我真的和我最爱的母亲,人天永隔了么?我有时总疑心是一场噩梦!
  这青山还是青山,绿水还是绿水,故乡还是可爱的故乡,但母亲不在,便成了惨澹的可诅咒的地方了,我这一次归来是为扫祭,等母亲下葬时再来一次,以后便要永远和故乡作别。我年来悲痛够了,受了伤的神经,不能更受刺激了。天!请怜悯我,不要让我再见这伤心之地吧。
  现在我是这样的怕见我的故乡,从前却是怎样呢?我十五岁后在省城里读书,每年巴不到暑假,好回故乡看我的母亲。父亲省城里另有公馆,他劝我在省城里住着温习功课,不必冒着溽暑的天气,往乡下奔波。但我哪里肯听?由省城赴我的故乡虽然止有三四百里的路,却很辛苦。健,你去年到我乡成婚,也走过那条路的。一路大轮、小轮、轿儿、舟儿要换几次;要歇息于臭虫牛虻聚集的饭店;要忍受夫役一路无理的需索,老实说回我故乡一趟,比到欧洲旅行一回还困难。但我每年必定要回去,哪怕是冬天,学校只有廿几天的假,也吵着父亲让我回去。有一年在复辟役后,大通芜湖之间有兵队在开火,我也要冒险回乡。只要母亲在那里,便隔着大火聚,大冰山,或连天飞着炮火,我也要冲过去,投到母亲的怀里!
  和我同在省城读书的是我的从妹眠冬,她是我二叔的女儿,四岁上婶母患虚痨病死了。我母亲将她抚大,所以和我情若同胞,爱我母亲如己母。每年假期,我回里她也必回里。我们每年回家,那快乐的情味,我永远也不能忘记。轿儿在崎岖山道里走了一日,日斜时到斜岭了。我们在岭头上便望见我们的家,白粉的照墙,黑漆的大门,四面绿树环绕,房子像浸在绿海中间。门前立着一个妇人,白夏布衫子远远耀在我们的眼里,一手牵着一个小女孩,一手撑着一柄蒲扇,很焦灼的望着岭上,盼望游子的归来,那就是我母亲,十次有九次不爽。她知道我们该在哪天到家,往往在大门前等个整半日。
  从斜岭顶上到我家大门还有两三里路,但我们已经望见母亲了,我们再也不能在轿子里安身了,我们便跳出轿子,一对小獐似的连蹿带跳下山。下山本来快,我们身不由主的向下跑,不是跑,简直是飞,是地心吸力的缘故么?不止,磁石似吸着我们的,还有慈母的爱!
  跳到小河边,山林都响应着我们的欢呼。屋里小孩们都出来了,四邻妇女也都拢来,把我们前呼后拥地捧进大门。母亲赶忙着招呼我们的点心,和轿夫的茶饭;教人将我们的行李拿进屋去。我们坐了一天轿,正饿,正想吃东西,两大碗母亲亲手预备的绿豆羹,凉凉的咽下去,一天暑意全消,什么琼浆玉液,味儿都不及这个!
  走进卧房——与母亲寝室毗连的一间——两张床并排着,蚊帐,簟席、马尾蝇拂子,样样都收拾得清洁,安闲;桌子椅子也拭拂得纤尘不染,几天旅程的辛苦蒸郁,到此耳目一爽,这才使我们脑海里浮上一个清晰的“家”的观念。这些都是母亲隔日预先为我们安排好的。
  在家休息几天,我们开始温习功课了。大哥、二哥、三弟,还有年青的叔父们也都由学校放假回乡,家里比平时忽然热闹几倍。每天晚上我们都在大门前纳凉,个个半躺在藤椅或竹榻上,手里挥着大蕉叶扇,仰望天上的星星。宇宙也像个人之有盛衰,春是它的青年,秋是衰老,冬是死亡,只有夏天正是它生活力最强盛的时候。
  你看,太阳赫赫的亮,天空朗朗的青,树林更茂,像蓊郁的绿云,榴火如烧,瀑声如吼,虽然不像春天红的、紫的、白的、黄的、绀色的、空青的、那样绚烂,那样的浓得化不开,但宇宙里充满的是热,是深沉的力,是洋溢的生命。在夜里,星星也攒三聚五地拚命出头,一个都不肯藏在云里,好像要把那个蓝镜似的天空迸破。还有流星也比平时加倍起劲,拖着美丽的尾巴满天飞。见这景象,我们便预料明朝天气的炎热。袁子才诗道:“一丸星报来朝热,飞过银河作火声!”以前我常笑子才的荒谬,我们永远没有听见过星的声音,假如听见,那情景还堪设想?但诗人的感觉比平常人不同,也许他能以他的灵耳,听见万万里外的声响。相传某文学家能在琴键上听出各种颜色来,也许是一样的理。我们虽然没有诗人的灵耳,但看星星你推我挤,繁密的光景,也就好像听见一片喧喧嚷嚷的争吵声音呢。
  在天空下,母亲时常指点星座,教我们认识,关于天文的知识,她比我强得多。惭愧,我五六岁时便学认星座,到于今只认得一座北斗星。牛郎星我也认得,因为它是在三颗大星距离相等的排在天河边,母亲说是条赶牛的鞭子,所以容易记。至于织女,我便有些模糊,假如七夕两星相会,我还不知牛郎在鹊桥上挽着的美人是谁?还有南斗,是一大群大小不同的星星组成的星座,母亲说它像一个跪拜着奏事的老人,我也认不清楚。
  消受着豆棚瓜架下的凉风,谈狐说鬼,或追叙洪杨往事,是乡村父老们唯一的消遣。我记得舅父午峰先生,和某某几个太婆,谈话最有风趣。夜里挑着担赶路,忽见树林里隐现着一丈多高的白影,知道是活无常,抛了担子回头就逃,背后还听见呜呜鬼叫。或者看完夜戏归来,凉月下,桥上坐着一个妇人,问她的话不答,走近去拍她肩膀,她回头一看,脸白如霜,咦!原来碰着一个缢鬼!……这些话常常教我们听得毛发倒竖,背上像淋着冷水。回到屋子去睡,还带着那残余的恐怖。门背后,墙壁上,黑魆魆地都像有鬼魅出现。终夜唤妈,有时怕不过,往往钻到母亲床上去睡。
  讲到和母亲同睡,我十七八岁时还和母亲同睡的。夏天太热,冬天同睡却正好。我常把头钻在她腋下,说自己是小鸡,母亲是母鸡,小鸡躲在娘翼下,得得得……的叫,害得母亲只是笑。那时候百般撒娇痴,自视只如四五岁的小孩,母亲看待我也像四五岁的小孩。
  在母亲跟前谁不是小孩呢?母亲若还在世,不但那时,便是现在,便是将来,便是我到五六十岁头童齿豁的时节,她看待我还是一个小孩,我自视也是一个小孩。
  暑假里快乐光阴真是数说不尽。不多时天气渐凉了,学校来了开学通知单,我们要预备赴省城上学。母亲这时候又要大忙一阵子。她教裁缝来,替我们做新衣,夹的,棉的,一件件都量着身裁的长短裁剪;甚至鞋子、袜子、洗面的手巾、束发的绒绳,母亲都一一顾虑到。每年我回家一次,出山时,里里外外穿得焕然一新。要不是母亲细心照管着我,像我这样随便的人,在学校里不知要穿得怎样的寒酸相呢。
  我现在想寻出件母亲亲手替我补缀的衣裳来,但翻遍旧衣箱都见不着一件。因为我赴法时,将旧衣服一齐赏给我所寄寓过的北京表婶家的老妈子了。当时那些衣裳不知看重,现在千金也难买。天哪,假如我能寻着一件,我要珍宝般收藏着,预备我将来穿了入土。
  母亲用钱常常感着拮据,因为她的用度是被限制的,这也是中国妇女没有经济权的苦处。她的儿女子媳众多,一衣、一食、一医、一药,都要她照管,她的性情又宏慈慷慨,富于同情心,乡里贫苦人向她告急,她总不惜倾囊相助,宁可委屈自己,不肯委屈他人。每年我上学,她总私下给我钱,三十块,五十块,都是她一丝一缕,节省下来的。最后我赴北京,读了二年书,竟搜括完了她的私蓄。我前后几年的求学,都靠着公家的贴补,为的我成绩还不错,不过若不是母亲相帮,我的书也就读不成了。慈母的爱,原非物质所能代表,但她的钱来得不容易,也教人分外的感念。这些事虽极其琐碎,在我记忆里都留下极深刻的痕迹,现在我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写来,健,想你读了也要为我深深感动。
  母亲对于我是这样慈爱,这样费尽苦心,我没有答报她一点。健,我写到这里,真有无穷的后悔,悔我当时太自私,所以于今终天抱憾!可怜的母亲,自从十六岁嫁到我家,过的生活,完全是奴隶的生活。她少年时代的苦辛,我已经同你谈过,我想谁听了都要为她可怜。
  她当了一辈子的牛马,到暮年还不能歇息。我家本是一个大家庭,人口众多,祖母年高不管家务,母亲在家里算是一个总管。在大家庭里做当家人,那苦楚不是你们没有经验者所能想象。要有全权还好,偏偏她又没有权;钱凑手些也好,偏偏不凑手。油盐柴米,鸡猪果蔬,哪样事不累她费心、呕气。在中国大家庭里,谁不感着痛苦?但我母亲所受的痛苦更大。我对于她现在还不能多写,因为我要表扬母亲的贤孝、谦退、忍耐、坚苦,种种的美德,便不免暴露了别人的不是。我笔下不能无所掩盖。一言蔽之,母亲到我家四十年,算替我家负荷了四十年沉重的十字架。
  我很想她暮年能休息休息,享受点清闲的福气。我虽然是她的女儿,但现在女儿和男儿没分别,我也想尽一点反哺的心。那时我的愿望并不大:只望学成之后,在教育界服务,每月有一二百元的进款。要是我和你结了婚,便将母亲从乡下接出来,住在上海,雇个细心女仆伺候她。每日让她吃些精美的肴膳,隔上一两天煨一只鸡,还要为她煮一点滋补的白木耳、燕窝粥、参汤之类。
  每星期日我们陪她上戏园、电影场;无事时又陪她打个小牌。春秋佳日,伺奉她上西湖南京以及山水名胜处去散散心。这样上海住上一年半载,若是她想回里,便送她回里,等她高兴,又接她出山。等大哥有了职使,二哥三弟都成了家,她也可以在各个子媳家里周流地住住。
  这并不算什么奢望,我当时若肯办也能办到。但是野心太大的我,只顾着自己的前途,本省学校卒了业又要上京,上了京又要出洋留学。跑到几万里外的法国去,再也不想回来。家里接接连连的出变故,母亲病得一生九死,我还硬着心肠留在外国。毕竟学业毫无成就,空使自己精神痛苦,这是我应得之报。
  最可恨的是母亲每次写信劝我回国,我回信却动不动宣布我要留学十年。十年!在慈母听来,真是刺心的一剑。后来听见大姊说:母亲每次接着我的信便要失望流泪,一连难受几日。其实我何尝真定了留学十年的计划?不过怕母亲过于悬挂,要逼我回国结婚,才故意拿这话磨炼她的心,断绝她的念。
  后来我愈弄愈不像了。为了我的婚姻问题,我几次写信和家庭大闹,所说教母亲伤心的话确也很多。天主饶恕我,我当时不知为什么竟有那样狠毒的念头:我有好几次希望母亲早些儿去世,这因为我想获得自由,但又不忍母亲受那种重大精神打击,所以如此。这还是由爱她的心发出来的,但我讳不了自己的自私心重!我的不孝之罪,应已上通于天!
  有几次我恼恨之极,望着虹河滔滔流水,恨不得纵身下跳。又写信对母亲大言:我要披纱入道,永远不回中国。我的想自杀,不是轻生,我的想出家,也不完全为爱天主,只是和家庭赌气,故意说这些话使他们为我难受,我才畅快。我那时对于我那可怜母亲精神上的虐待,现在一一成了痛心的回忆,这刻骨的疚念,到死也不能涤拔!
  母亲去世时,只有五十四岁。她身体素来康健,我们都以为她克享高龄,谁料她弃世竟这末早?这是大哥的死、我的远别、三弟的奇症,家庭种种的不幸,促成她这样的。她像一株橡树,本来坚强,但经过几番的狂风暴雨,严霜烈日的摧残,终于枯瘁了它的生意了。
  健,海上有一种鸟,诗人缪塞曾作诗赞美过,那鸟的名字我忘记了。这鸟性情最慈祥,雏鸟无所得食,它呕血喂它们,甚至啄破了自己的胸膛,扯出心肝喂它们。我母亲便是这鸟,我们喝干了她的血,又吞了她的心肝。
  从前的事,我虽然有些怨你,但是,健,我到底不能怨,因为你原是一个冷心肠人;也不必怨我家庭,假如不是旧婚约羁束着我,像我这样热情奔放的人,早不知上了哪个轻薄儿郎的当。也不能怨我自己,我所有的恼恨,是真真实实的恼恨,我曾尽我所能的忍耐,但终于忍耐不下。我只有怨命运吧,那无情的命运真太颠播了我,太虐弄了我;或者我当悔不该去法国,不去,就没有这些事了。
  真的,我很悔到法国,三年半的忧伤悲苦,好像使我换了一个人。尤其领洗后遭同学的极端鄙视,及我自己理性与信仰的冲突,精神痛苦之大莫可言喻,其不至于死者亦毫发之间而已,虽幸而不死,心灵则已受重创,所以初离法国时我还有些恋恋,以后愈想愈怕,“法兰西”三字在我竟成了恶魔的名词。回国两年,始终不敢翻开带来的法文书,不敢会见一个留法的旧同学,感谢光阴的惠爱,这病近来才稍稍平复,但法文却忘记得一干二净了。说来真教人好笑。母亲死后,我本想写点东西纪念她,但那时痛楚未定,一提笔便心肝如裂,而且想到母亲,便枨触我在法国的往事,那甘酸苦辣的滋味,又要一齐涌上心来,那烦闷的阴影,又要罩上我的思想,那灵魂深处的创口,又要重新流血,所以始终不敢写一个字。
  某女士说领略人生,要如滚针毡,使它一针针见血,我,岂但滚过针毡,竟是肉薄过刀山剑树,闯过奈何桥的。但这有什么用?忧患的结果,不过隐去你颊边笑涡,多添上眉梢一痕愁思,消灭了青春的欢乐,空赢得一痕心上永远治疗不愈的创伤。我祝普天下青年男女,好好过着他们光明愉快的岁月,不要轻易去尝试这人生的苦杯!
  不过我这些话,未免嫌其含混,我以为应分别论之,条理始清。就我经历的痛苦而言,我固可以追悔不该去法国,不过就我的宗教信仰而言,我又该自幸到了法国。
  领洗以后的痛苦,那是另一问题,领洗以前的痛苦,则是我“皈依”之所必需的。试想以我那时的思想见解和所处的时代环境来看,我若不遭受那些痛苦,怎样能发掘到信仰的宝藏呢?这宝藏不但我自己终身享受不尽,还分给了我至爱的母亲呢。
  你知道我母亲是个佛教徒,一生崇敬观音大士。我自法国归来后,伴在她病榻前七阅月之久,每日向她宣传天主教义。母亲开始不肯接受,但我锲而不舍,并将圣母在露德所显的许多灵迹,日夕讲给她听,保证她若肯皈依,圣母定庇佑她的病会痊愈起来。母亲终于被我说服了,我于是亲手以圣父、圣子、圣神之名,给她举行了一个简单的洗礼;并为她取了一个和我一样的圣名——马利亚。
  母亲的病虽终于未愈,终于弃我们而长逝,不过以她生前德行之完备,及她一生所受的苦难而言,她在天庭的报偿一定是很大的。愿仁慈的上主,接受这个善良的灵魂,亲手拭干她的眼泪,以香膏敷止她的创痛,让她永永安息于主怀!
  健,我及时赶回中国,作了这件大事,我对母亲的不孝之罪,或可补赎于万一,所以我又觉得很安慰。
  健,我的话说得太多了,这些话原是永远说不完的,不如就此收住吧。我大约明后日就要出山,相见不远,请你不要挂念我。我们过得和和睦睦,母亲在天之灵,也是安慰的。不是么,我亲爱的健?
  你的醒秋
  ×月×日
  青年工程师读完了这封信,将它折叠好了,放入信封。他脸上的神情似严肃,似微笑,叹了一口气,说道:“爱情!爱情!为什么你们文人这样当真?在我竟不觉有何意味。但是,秋,过去事是过去了。不必再留在心上了。‘我们过得和和睦睦,母亲在天之灵也是安慰的,’这真是不错的话呀!”
  雪茄烟这时已垂垂欲烬,青年顺手一掷,将烟头掷在烟盘里,他自己起身到隔室沐浴去了。室中寂然无人,只有几缕余烟,结为一朵上升的篆云,袅袅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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