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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光荣的胜仗


  里昂城外圣蒂爱纳山有一座古旧的兵营,欧战时还驻有守兵,现在已经改为中法合办的中法学院了。这营依山建筑,地势高低不平,内部包括几座楼房,和一座巍然高耸的元帅府,都是数尺立方的大石砌成,异常坚固。营之最后有两垛颓败的半穹形的古墙,已被绿萝遮满,好像两座断崖,屹然相向。听说这是千余年前罗马征服高卢人遗留下来的城址,算是圣蒂爱纳有名古迹之一。假如你是一个诗人,徘徊于这古墙之下,追想罗马古代的光荣,凯撒的丰功伟烈,当年铁马金戈,气吞万里,置全世界于罗马统治之下,可谓极一时之盛了。于今英雄已逝,霸业全空,荒烟斜日之间,只剩下几堆萧萧残垒,必定要引起你无限怀古之幽情,和盛衰之感慨。
  古墙的东面,有一座两丈多高的土山,是当时挖掘壕沟的泥土堆成的。这山分为高低两岗,高岗与男生住的大楼相对,低岗朝着女生宿舍,地势平坦,种了许多杂树,并围绕着一带木栏。在这山上纵目四望,数十里内的风景,完全收于目中。
  前面是里昂全城,万屋鳞次,金碧错落,虹沙两河,贯穿其间,远处烟霭沉沉,阿尔卑斯山的白峰(Lcmont Blanc)隐约可见。左边是福卫尔大教堂,双塔排云,与铁塔遥遥相对。铜柱颠更有一个极大的金衣圣母像,她头戴光荣之冕,脸向东方,双手微垂,每晨最先迎受旭日的光辉,为里昂全城祝福。右边是连绵不断的树林,嫩绿鹅黄,高高下下,如大海中的波浪。后面为古墙与元帅府所阻,眼光不能及远,但也可以看见一角芳草平原,夹杂着人家的菜圃和果林,点缀得异常清丽。这学校四周的景物壮阔雄浑,缥缈幽深,兼而有之,看去真似画中仙境一般。这便是中法学院的所在处,到这里来读书的中国学生,能说不是大有清福的么。
  这学校中有男生一百五十余人,女生十余人,醒秋便是其中的一份子。她自从去秋考取中法学院后,由北京到上海,由上海放洋来到里昂,屈指离开中国已有七八个月了。她一到里昂,便接到母亲的两封信。第一封由北京转来,是一封快信,果然不出她之所料,母亲劝她将出洋的意思打消。第二封直接寄来法国,怪女儿不该不告而行,贻她以无穷的挂虑;又埋怨她父亲太糊涂,居然放了她去。母亲并自悔那天南旋时,没有补买一张票,将她带回故乡。
  野心的女儿走了,远在万里外的欧洲了,母亲纵有无限的失望,无限的悲凉,无限的追悔,说来也是无用的了。想她接到女儿最后的信时,必定伤心地说:“唉?忍心的孩子,你竟抛撇母亲去了么?漫漫的大海,相去万里,你回来不知何日,母亲寂寞残年,教谁来安慰她呢?……你志大心高,只顾求学,岁岁离家,年年远别,我只望你在北京毕业回家,娘儿们可以同住几时,谁知你又……唉!女儿,你太不体念你母亲了啊……”
  醒秋一想到瞒母亲来法之事,心里自然不安,但她自到法国之后,完全换了一个新生活,精神上异常愉快,过了几时便将想念母亲的心思冷淡下来,专心于她的学业了。她留学的期限,本来预定七年,来欧之后,见法文之难学,欧洲文化之优美,觉得非短促时间内所能精究;竟将她留学期限,由七年展为十年。同学中也有许多人将速成的观念抛去,预备留欧为长时期的研究,有展期为十二年,十五年的,甚至还有打算终身留学的。
  她在海外大学里除了旧朋友宁陆两小姐外,又认识一班新的男女同学,内中伍小姐同她成了挚交。课余之暇,三三两两在校园里散步,在夕阳芳树之下谈谈闲天,有时大家传读一本新买的书,有时几个人讨论着翻译一首法文诗,这样悠闲自在的光阴,比在中国真舒服十倍。
  四月欧洲天气,恰当中国的暮春,南风自地中海吹来,灰黯的天空,转成爽朗的蔚蓝色,带着一片片摇曳多姿的白云。阳光灿烂,照彻大地,到处是鸟声,到处是花香。一冬困于浓雾之中的里昂,像久病初苏的人,欣然开了笑口。人们沐浴于这温和空气里,觉得灵魂中的沉淀,一扫而空,血管里的血运行比平时更快,啊!少年体中的青春,像与大地的青春,同被和风唤醒了!若我们在这时候没有患什么病,一定要变为一个最幸福最愉快的人。
  有一天,黄昏的时候,醒秋和几个同学站在小山的高岗上谈笑。大楼前有一群同学正在围绕着一个面生的人,一个同学对醒秋说:这是新从别省转学来的秦风君,常有文字在中国各杂志发表,是研究艺术的。
  醒秋从苍茫暮霭中向下一望,见那位秦君,身体瘦削,脸容微苍,带着两撇小须,神情安闲,大有学者的风度,她看了一眼之后,就没有再注意了。
  从那天起,醒秋耳中常常听人谈起秦风,有人说他是一个古怪的人,有人说他是个妇女嫉恨者,因为他曾遭了一回极伤心的失恋,从此迷失了本性了。醒秋也不在意。
  醒秋每天晚饭之后,照例要和一班同学,到校外树林散步半小时,然后绕着学校回来。这晚她和伍女士以及伍的同乡文君夫妇同去,还有四五个男同学,秦风也在内。
  同学们一面走,一面随意说着话。秦风只沉默地随着大家进行,他离开醒秋们一班女同学约有两三丈远。大家谈话时又谈到秦风了。
  “你知道秦君的历史么?”文夫人问醒秋道。
  “不大明白,听说他是一个今之伤心人。”醒秋回答。“要不要我来告诉你?他是我们顶相熟的朋友,他的事我完全知道。”
  “好好。”大家同声说。
  文夫人用了一种如恐被人听见的极低微的声音,单单对走在她身畔的醒秋说道:“秦风的历史真可怜,你是会做文章的,可以将他的事做成一篇小说。十余年前他在中国恋爱了一个年轻美丽的姑娘,他用他全身的热情爱她;但她的家庭反对,说他是不学无术的人,不够许婚的资格。他只得抛撇了恋人,只身由西北利亚到欧洲,一面做苦工,一面求学,希望求了学问回去,好为正式求婚之地。他离开中国时,已和恋人订了石烂海枯,两心不负的誓约。后来他学业略成,就想回国结婚,结婚之后,将恋人带到欧洲,再一同读书。他舟过南洋时,因为恋人爱热带的一种奇葩,他特别用冰箱装了那种花,打算于结婚之日赠给恋人,谁知他到中国时,他的恋人已十天前和别人结婚了。他一听这消息立刻陷于半疯狂的状态中,他扯碎了带来的那束花,但他的心也好像和残英同碎了。到今将近十年,他的心伤,始终不能痊愈,天天陷在失恋的痛苦之中……”
  在凄清的月光下,幽暗的树林中,人们的心理本来容易感动,容易带点神秘的兴奋,何况这故事的主人又正在眼前,所以这原是一件极平常的失恋,醒秋却听得很有味。那时同听的同学,也都替秦风表深挚的同情,恨他恋人的残忍。
  她回头望望秦风,树叶缝中洒下的月光,正斜射在他的脸上。他那憔悴的容颜,似镌刻着他一生痛苦的经历,一双忧郁的眼光,还蕴藏着无穷热烈的情感;更加之他的微须,他瘦削的身体,他沉默的态度,醒秋只觉得这人果然奇怪,这人富于悲剧的风味。
  文夫人又说道:
  “他是研究艺术的,听说你将来也要学画。你们可以算是同道了。既然是同道,就应该谈谈,愿意我替你们互相介绍一下么?”
  “听说他自失恋之后,见了女子便恨,我不愿讨他的没趣。”醒秋微笑地说。
  “没有的话,他很钦佩你的文笔呢。”
  文夫人于是跑到秦风身边,说了几句话,又回转身向醒秋说道:“秦风君很愿意同你谈谈。”
  果然见秦风脱了帽子,远远的过来了,他们互握了一下手,叙了几句“久仰”之类客套话,便谈到艺术的问题。秦风说自己研究美术史,已有四五年,如果她对于艺术有疑问,可以随时问他,他愿竭诚奉答。一路谈着,不觉将路走完,回到学校,大家道了晚安,各自分散了。醒秋那晚临睡时,又想到秦风失恋的故事,她觉得这故事给与她一种带有凄厉之感的诗趣,使她心灵觉得既凄恻而又爽快,真像读了一首哀情诗。
  秦风以后常和醒秋谈话,通信,他搜罗了许多美术明信片给醒秋看,随时介绍画家的生活和作风,有时将他从前在中国报章杂志上所发表一两篇关于艺术的短论文,拿来给醒秋阅读。他对于西方的艺术,似乎有特殊的理解,但他的文笔很拙涩,却不能充分表达出来。醒秋读了,觉得很纳闷,疑心他竟是一个有名无实的人。但后来知道他从前原不如此,这是他失恋之后,脑筋受伤的结果,她又觉得这位秦先生更可怜了。
  他们做朋友不到两星期,一日醒秋有一个相识的女同学走了来访她。他们谈了一会闲话之后,那同学忽然说道:“醒姊,我有一句话要问你,你允许我说么?”醒秋应允了她,她起身闭了门笑道:“我这话是不准旁人窃听的。”她又坐下来嗫嚅其词地说道:
  “我要问你,你对于秦先生的爱情如何?”
  “秦先生,我同他有爱情么?你为什么要这样想?”
  “我不是说你对他有爱情,我只问你能不能爱他?”“我是定了婚的人,怎样能爱他呢。况且我们原说是仅仅做朋友的。”
  那同学很恳切地说道:“这个本不干我事,不过为双方好处起见,我要来问一问。你知道秦风是个可怜人,他自从失恋之后,立誓不爱一个女子了。但自从和你相识以来,忽然大改常度……我们恐怕他又惹起心病,所以来探探你的意见。如果你能爱他呢,便请爱他,不然,还是疏远他些好,不要教他又受一次痛苦,因为他是不能再受痛苦的了。”“噢!有这种事么?我以后小心些便了。”
  那同学辞去后,醒秋双手扶着头,坐在那里默想。
  秦风对于她的形迹,她这两天以来已有些觉察了,但还不十分明确,经那同学一说,她才恍然大悟了。她想母亲之不放心她的出洋,无非为了她的婚姻问题。她瞒着母亲来法,已经对不起母亲,所以立誓不教母亲为她婚事操心,若说她能爱秦风,早爱上某某几个同学了。他们都是很有学问的青年,为了母亲,她一点不接受他们输来的情款,现在怎样可以为一个秦风,改变自己的操守呢。况且据她本心而论,她对于秦风并无钦慕的心,既无钦慕,又哪里谈得上爱情?
  第二天她在阅报室看报,秦风过来对她说里昂附近有一个名胜,可以游览,他已约好文君夫妇同去野餐,请她也加入。
  “我不去。”醒秋冷然的说。
  “为什么?”秦风脸上立刻变了色,似乎大为失望。“这人的情感果然来得剧烈。”
  醒秋暗想,心里觉得有些不忍,只得把声音放和婉了些,说道:
  “我今天觉得有些不爽快,所以不愿意出门,秦先生要去,便同他们去好了。”
  秦风怏怏地走了,少停,门房送了一封信来,无非诘问她为什么对他如此,莫非他得罪她了?若是得罪了她,那是无意的,请她千万原谅为幸等语。
  醒秋读了那封信,心里觉得有些发烦,她拿起笔来,回了一封信,又引了几句古诗,如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之类,大约是说人言可畏,我们请从此断绝友谊吧。
  这封信去后,秦风立刻来到女生宿舍,请舍监转请醒秋出来,到校外散步,说有要紧的话要同她讲。
  醒秋本想不去,但她转念一想,我索性将话说明白,从此打破他的妄想也好,她沉吟一下,竟拿了帽子,同他走出了校门。
  到了校外树林,秦风从衣袋里掏出那封信来说:“杜小姐,我觉得你的思想不是这样顽固的,这封信所说的话我真不懂,我们这样光明磊落的友谊,也怕什么‘人言’?”
  醒秋被他这一问,弄得哑口无言,她本来是个忠厚的人,不善说谎,停顿了一下,竟吞吞吐吐将那位女同学对她说的话,说了出来,说时满脸通红,简直羞涩得无地自容了。“你的身世,我是完全知道的。你怕我爱你,将为你一生之累么?啊!小姐,你误会了。我为爱情,已受尽人生痛苦,难道还想再做这种梦?但我也有我的衷曲,愿意同你谈谈。我从前一颗赤裸裸的心,一片浓挚热烈的爱情,寄托于我的恋人身上,谁知她不能谅解我,竟负了我。十年以来,我天天在痛苦之中,没有一个知心的朋友能安慰我。当穷冤酷恨,填胸塞臆时,我觉得自己简直要变成疯狂,想对人申诉一番,人家却又都笑我过于认真,自寻苦恼。咳!这个世界是个什么世界,简直是一个虚伪、奸诈、冷酷……塞满的地狱罢了。皮面的笑容里,寻不出半点‘真心’,彬彬有礼的周旋里只藏着一片‘猜诈’,真诚的我,置身于这种社会里,只有痛哭,只有绝望。但是茫茫人海之中,或者还有一两个天真未凿的人,若我能够遇着他,我愿意同他结为同志。我钦慕你的才华,而我尤其爱重你的人格,所以我竭诚想和你做朋友。你如果能了解我,请你接受我的真心,也请将你的真心给我。我们互相勉励,致力于艺术的研究,使艺术的曙光,照彻中国,唤醒中国民族麻痹的灵魂,温暖民族灰冷的心,这就是我们神圣的责任,也是我唯一的愿望了。”
  秦风这番话说得既恳切,又痛快,醒秋听了颇为感动。她觉得将自己狭小卑陋的思想,来推测这样一个人,是不应当的。不过她对于秦风的“请接受我的真心,也请将你的真心给我”这两句,又觉得有些不自然。朋友相处,固然要有真心,但这样两心相易,就不像普通的朋友了。她于是说:“我同秦先生做一个研究的朋友是可以的,不过你那‘朋友’两字的涵义,要下得清楚一点才好。我待你,只好像我待几个男朋友一样,别的不能有什么。这是我们要先说明白的。”“那就不是我所要求于你的了。我不愿你将泛泛的友谊待我,我所要求于你的是一颗真心,这颗真心,要单单给我才可以。”
  喔!“一颗真心”,她彻底明白秦风的意思了。秦风所要求于她的,还是恋爱,不过这恋爱比较高尚一点,是柏拉图式的恋爱罢了。醒秋的性情颇为随和,世界上的一切,她都看得行云流水一般,独于爱情看得异常的庄严和神圣。她以为:恋爱,无论肉体和精神,都应当有一种贞操;而精神贞操之重要,更在肉体之上。她已经有一个未婚夫了,她将来是不免要和他结婚的,她是应当将全部的爱情交给他的。如果她现在将心给了他人,将来拿什么给她的丈夫呢?她若心里爱了他人,对于丈夫不过是一种制度的结合,那末,她欺骗丈夫了;若到结婚时将给了他人的心收回来给丈夫,不但这颗心是残缺不全的,她对于那从前的朋友又是欺骗了。
  况且她对于秦风,止有怜悯,毫无爱情。爱情不是施与的东西,她不能因怜悯秦风的缘故,便将自己爱情随便施与他。若为舍己成人的一点侠心,慨然将爱情给他,亦未尝不可,不过要问自己是否能始终如一地爱着这样一个人?不然,与其将来因厌弃他而增加他的痛苦,不如现在慎重些好。
  是的,她对于秦风,止有怜悯,毫无爱情,但这一点怜悯,却也使她陷于十分烦忧的境地。她怜悯他从前恋爱的不幸,怜悯他现在恋爱的空虚,同时又带些女子第一次听人对她求爱时的满足。她这时候的情绪很难分析:说是决绝,又很缠绵;说是凄凉,又很甜蜜;一面徘徊于事实的范围中,顾虑一切;一面又想突飞猛进,冲入钒远的理想境界,做一个浪漫诗剧的主人公。她古井般的心,已涌起了波澜,多年以来深藏心坎的爱情,像经了春风吹煦的花儿,大有抽芽吐蕊的倾向了。
  但是,为持重起见,为对于将来爱情的负责起见,为避免双方将来不可磨灭的痛苦起见,醒秋仍然没有承认秦风的要求。她回校以后,觉得秦风这个人,是带有危险性质的,她有决然断绝他之必要。
  可是秦风恋爱的进行,日益猛烈,他天天伏在楼窗上窥探醒秋的行踪,一见她下楼,便赶过来同她说话。甚至醒秋一天做了些什么事,一餐吃了多少饭,几时起身,几时睡觉,他都知道。因为他时刻打听醒秋的消息:在监学方面,在女同学方面,在厨娘方面。醒秋真有些骇怕起来,疑心他是一个巫者,懂得什么魔术似的。
  谁说他不是巫者?谁说他不会魔术?醒秋一天一天受着他的催眠,一天一天的迷惘了,每日拿定主意不和他相见,他一来邀,便不知不觉走出校门了。不过每次出去散步,她总拉着伍小姐陪伴,他们无论到何处,总是三个人。
  当秦风一面款款走着,一面叙说他的苦闷时,她几乎要对他说:
  “可怜的人,你的青春,你的幻梦,你一生的幸福和希望,你全部生命的原素,都被那薄幸的女郎剥夺去了。你什么都没有,所剩下的只有一腔子感伤了。你急切要求一个人来安慰你么?我来安慰你。你想我的心么?我愿意将这个给你。”
  这些话如果有一句说出来,醒秋也早完了。幸亏她有一种坚强的意志,和自尊的心,她在一切问题没有解决之前,这“爱”之一字是决不轻易出诸口的。
  秦风撒下漫天的情网,她像一匹小小苍蝇,陷落其中了。她虽然极力挣扎过,极力逃遁过,然而那情网一天天收紧过来,到后来她竟完全失去抵抗力了。
  她对秦风还是不爱,但为他的热情所鼓动,简直将理性的火焰完全灭熄了,她居然想写信给家庭,要求解除旧婚约了。
  假如她真的这样一干,那引起来的反对,是可想而知的,夫家的责言,乡党的姗笑,都可以不管,只是她的母亲,她的严正慈祥的母亲,哪能受得住这样打击?
  况且上面还有位极端专制的祖母,在她压力之下,母亲即不胜舐犊之爱让女儿自由,祖母日夕的嘀咕,母亲又哪里受得了?
  她这样是要活活的将母亲忧死、气死、愧死!
  怜悯!怜悯!她要贯彻怜悯的主张,牺牲自己了。女子天性的慈悲,她的丰富的同情心,诗的微妙情趣,浪漫的梦想,像一层层的狂涛怒浪,要将这一叶小舟卷向情海的深处,然而她一点“孝心”却像一双铁锚般极力将船抓住,不然,早已随波逐流去了。
  理性和感情的冲突,天人的交战,使醒秋陷于痛苦的深渊中。两月以来,上课早已无心听讲的了。她日夜在寝室中很迅速的回旋,像一匹负伤垂死的野兽,但她的伤创,却在灵魂里!
  伍小姐窥见醒秋的隐衷,她不住的苦劝,她说他们的年龄不相合,性情不相投。秦风从前也许是个英发的少年,但现在已经无所作为了,他的生活力已经消耗尽了,嫁了他,真不值得。而且这种爱情,是决不能维持到底的。
  这一点,醒秋何尝不知道,但她迷惘已深,竟一点听不进耳。
  正在万分踌躇,莫知适从的当儿,忽然由中国传来一种消息,朋友写信来说,故乡有人谣传她在法国和某人自由结婚了。又说她为婚姻问题,蹈海死了。
  这项谣传,当然不是完全无根的。但干别人什么事呢?要造她的谣言做什么呢?噢!中国人,好谈人家是非的中国人,她不觉大为愤怒和恼恨。而且她又怕这谣言吹入母亲的耳中,将使她的精神受重大的影响,又异常的焦急。
  这一急,一恨,将她的心境改变了,她的迷梦,渐渐有些清醒过来了。
  果然过不了几时,家里写信来问,家人不信她的蹈海,因为不久还接着她的信。对于第一项谣传,则不免有些疑惑。但知道她不得家庭的允许,擅自和人结婚也是未必的,父亲原信任她的品格。
  她恐怕母亲焦急,来不及写信,竟打了一个电报回去,辨明谣传之诬。
  一星期以来她寝不安席,食不甘味,心里是又悔、又恨、又忧、又急,尝到平生未尝的痛苦。
  现在她也无暇来怜悯秦风了。不但不怜悯,反而憎恨他了。她说他是一个蛊师,想蛊惑她,几乎使她将母亲的性命断送。这才下了斩钉截铁的决心,同他断绝。秦风觉得没有沾恋里昂之必要,便收拾行李,到欧洲南部旅行去了。
  醒秋同秦风没有决裂之前,曾将她几个月的经过,和心理的变迁,详细报告她在北京的一位女友。现在她又写了一封信,告诉了新近发生的事,结尾有这样几句话:“我战胜了,我到底是战胜自己了!”
  “这不过是一场迷惘,不能算什么恋爱。人生随时随地都有迷惑的时候。但我这一次若不是为了母亲,则我几乎不免。阿难被摄于天女阿摩登,我佛如来见之不忍,于是胸前放射千百道白豪光,照耀大地,伸出他的金色臂,将他苦恼的小弱弟救了。安东尼在旷野中四十天受魔鬼的诱惑,正在难以自持的时候,忽见旭日光中显示耶稣的脸容,也就将迷梦驱走了。母亲的爱,是这样救了我。
  “虽然是母亲的爱,我自己也不能说没有定力,谣言未发生之前,我虽深深陷在情网里,却始终固守心关,没有对他降服——始终没有对他吐露半个‘爱’字。
  “他苦苦所求于我的,不过是我的心呀。心是无形无迹的东西,我何尝不可以掬怀相付?无奈我有天生迂执的性情,我对于爱情要负完全的责任。我不爱人则已,一爱之后,无论疾病贫穷,死生流转,是永不相负的。便是精神的爱,也是如此。
  “我自问不能始终爱秦风,所以我要守住我完全的心,免得将来使他苦恼,和我对别人的不住。
  “秦风爱情的袭来,是何等的厉害。我到法以来,认识了几个朋友,当他们向我略有情感的表示时,我立刻微讽默谕地说明了我的身世,他们便都默然而退。惟有秦风,明明知道我的困难,偏要勉强进行,他对于爱情,真有勇往直前,百折不挠的精神。
  “他是一个不安于平庸生活,喜为心之探险的人。没有什么惊才绝艳,却爱做浪漫小说里的英雄。他是要在井底捞明月,要在荆棘丛中摘取玫瑰花的梦想者。
  “他以前的为人,我不知道,以后的如何,我也不管,在我的眼里,他热烈真挚的性格,在我们这冷漠成性的古老民族里,确算是一个少有的奇人。
  “在爱情决斗场中,他可以承受勇士的花冠。
  “我遇着这样一个大敌,居然得了最后的胜利,不能不算是难能可贵的了。
  “这是我平生第一个光荣的胜仗,值得我自己颂歌称道于无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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